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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幸存者联谊会

  【1】

  海边时有雪白的阵浪探头扑来,在沙滩上遗留下空旷而令人战栗的静谧。汪洪波坐在遮阳伞下,神经质地紧盯着在脚边爬动的一只沙蟹。他注意到它的背壳上,奇怪地生长着一个类似于太极的图纹。

  这时,他听到了赵娜撒娇的声音,是来叫他一起下海的。他摇摇头,说想一个人坐坐。

  就在刚才,汪洪波忽然感到全身发冷。那是一种无由来的怪异的冷。从去年起,便开始有这样的感觉了,并且越来越经常地出现。

  在被这样的冷意所袭击时,他如同被鞭击般地吃了一惊,顿然像是回到了二零零三年五月九日的那个下午。

  那天,同事小王忽然声称身体发冷,并且咳嗽了两声。汪洪波作为处室一把手,自然十分的紧张。小王却镇静地说,是昨晚受凉了。

  但当晚小王便开始发烧,被送到了医院,诊断为非典疑似。次日,确诊为非典。

  十天后,同样的怕冷症状出现在了汪洪波和其他几位同事的身上。很快,他们也都进入了持续高烧状态,成为了北京市新的非典病例。

  最后的结果是,仅在汪洪波的部门,总共便有十八人受到感染,两人死亡。

  现在,重新有了这样的感觉时,汪洪波有些恐慌,但很快又发现,这回,并没有其它的症状相伴,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倾向于把它理解为一种纯粹心理上的东西,是一直叠压在脑海中的不灭记忆,整整二十年后,又来提醒他了。但为什么会在此时呢?

  两个月前,汪洪波过了四十九岁的生日,这种年纪,好像看清了世事的一切,却又仿佛什么也看不清了。他预感到一种被即将到来的孤独的衰老所抛弃的危险,而不是像二零零三年那样,遭遇的是另一种形式的嫌弃和冷落。

  他猜想,肯定还有其他的人也在竭力忍受着寒冷在自己体内重新聚积所形成的千钧压迫吧。

  这次,选择风和日丽的海南岛来开年会,本是试图给一天天老去的非典幸存者们带来某种清新和振奋,但自己作为联谊会的负责人,精神中却率先出现了异样,是不好的兆头。

  他看着赵娜一步步走远,从后面欣赏她苗条的身体,目光慢慢下滑到了她滚圆的臀部上。快下海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似在冲他笑。他夸张地朝前挥挥手。

  女孩子的青春与古老的大海的交融,如闪电在晴空中划过,使他悲从中来。

  他想,毕竟,已来到了世界的边缘。

  他栖身的海滩的后面,是一座按照四星级标准兴建的酒店,实际上是某大航空公司的度假村。雅白的色调,是他非常喜欢的。

  航空公司姓罗的副总也是联谊会的会员,这次年会选址在海南,便是他再三发出的邀请。

  汪洪波本人于十二月二十九日从北京出发,直飞三亚。到今天上午为止,联谊会各地的代表,除了河南分会的会长,共有四十五位,也都全部报到了。

  但是,最重要的一位客人还没有到来。他的路途要遥远一些。

  汪洪波干脆什么也不想了,沉下心来,悠然地继续观海。赵娜火焰般的身影犹如海市蜃楼的一角。大海结晶而成的波动世界,是属于另外的一种诡异域区,正如病毒的国度,对谁来讲,永远都是陌生的,仿佛随时都隐含着尖锐而无底洞般的危险。

  【2】

  冬天正是海南省的旅游旺季。为避免与其他游客接触,航空公司的罗副总决定把酒店全部安排会议使用,期间暂不对外营业。

  三十日晚,酒店做东,举行了宴请。在宴会大厅里,准备了五桌酒席。这也是为了庆祝二零二三年新年的到来。

  作为联谊会的主席,汪洪波坐在主桌的上位,除了罗副总,这一桌,在座的都是联谊会的高层和核心成员。

  “还是第一次到海南开会呢。各方面都很满意。让你费心了。”汪洪波心怀感激地对老罗说。

  “这是气候很好的时候。美中不足就是人多了一点。”罗副总有几分得意。

  “要是闹一个非典,人就不多罗。”

  大家都笑了起来。

  “海南怕是不会的。现在就剩下海南和西藏没有爆发过非典了。”老罗也笑了。

  自联谊会成立的十五年里,有关的会议都是轮流在二十年前非典流行的中心地区召开的,包括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和内蒙,当然还有广东。香港也有一次。海南倒真是没有来过。

  “你们说,海南为什么没有人得非典呢?”汪洪波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询问大家。众人都笑容可掬地看着他,像是知道答案,却又故意不作答。

  “也挺奇怪的。我想,是因为吃海鲜的缘故吧。”只有老罗认真地说。他却还不是核心会员。

  “可是,别的地方也有吃海鲜的啊。”

  “据说,近年来都是由外地输入而引发的吧?”

  “那么西藏呢?”

  “那个地方,几百万年前可是大海啊。”

  “就是这样解释的么?”众人又都笑做一团。

  “不过,这事还真难说。以前还以为云南不会有呢,去年也轮上了。”罗副总又说。

  “可不嘛。风水轮流转,今年该海南吧?”汪洪波笑着环视大家。有人微微点头。这时,他才觉得一种良好的气氛又恢复了过来。

  “那敢情好啊。趁还没有开始,先好好放松一下吧。”老罗诚恳地给汪洪波斟上酒。

  二十年了,他没有放松过么?这句话,触动了汪洪波的心事。海边的冷感,复又小股地蹿上了胸臆。

  他听到了一阵笑声。赵娜坐在另外的一席,说了一个什么笑话,大家都乐不可支。她的存在,为这一群,增添了某种信心和欢娱似的东西。

  还能聚在一起的人,基本上都是二零零三年事件中产生的第一批非典幸存者,大都已不再年轻。有的人,去年还健在,今年却再也来不了啦。

  坐在汪洪波边上的是联谊会副主席,广东人何广志,五十八岁。何曾是一位医生,属于最早的一批非典诊治者,不幸,自己也染上了。他侥幸活了过来,却一夜间被钦点为了抗非英雄,上了电视上了报,但不知道为什么,人却反而变了,从此意气消沉了下来,无论如何也要离开一线,结果,受到记过处分。他算是有着大起大落的人生。何目前还担任着联谊会广东分会的会长。

  何广志的旁边,是来自北京的梁宁,是联谊会的另一位副主席,同时也是北京分会的会长,今年已六十二岁,曾经也是一位医生。尽管北京的非典爆发,距广东的流行已有几个月,但梁宁等人却没有从正规渠道得到应有的信息,因此,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被感染上了。仅在他的医院,便有三位医生和护士死于非典,而这本是可以避免的。梁宁是从死亡线上被救治过来的。他从此对生活有了新的感悟。

  再往那边数,是北京人秦磊,联谊会信息总监,五十三岁,非典流行那年,作为中央某大新闻机构的一名记者,与同事一起被派往第一线,住在病房里采访非典。采访结束后,单位却不管他们了,说任务完成了,直接回家好了。他和同事均要求实行隔离,单位却说没有先例,没有必要,也没有房间。他们回家后便发病了,秦磊传染上了妻子,妻子死了,他却活了下来。

  河北人杨梅是这里最年轻的,三十八岁,现任财务总监,河北分会会长。非典爆发那年,她正准备考大学,进考场前几天,却莫名其妙开始发烧,尽管诊断结果只是普通感冒,却仍被拒于考场之外。其时,杨梅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青春期的她因为这一次挫折,而对社会失去了信心,次年干脆拒绝参加考试,走上了另外一条人生的道路。现在,还负责着联谊会的一家大型贸易公司。

  四十二岁的山西分会会长邢宏伟现任会籍总监,二十年前,还是一位在校大学生,他在非典爆发的初期,慌张地逃离了北京,却不曾想自己已是病毒携带者了。他传染上了村子中的十二人,其中三人死亡,包括他的父亲,而他活了下来。最终,他被学校除名。他对此很不服气,因为,在他离开北京时,学校并没有要求学生做什么不做什么,而学生们也实在不清楚非典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疾病。

  来自内蒙的金鹏、来自天津的尤庆、来自上海的黄大觉,也都有着自己的一段难忘的非典经历,说起来,也是要声泪俱下的。

  而汪洪波自己呢?二零零三年五月九日,在小王被确定为非典疑似的当夜,他即与一位副处长拉出了一个二十二人的名单,向上汇报。这些人都是与小王在同一个密闭大办公室中一起工作的,按照卫生部第十一号通告,属于密切接触者,应该全部隔离。然而,部门领导在向更高一级作进一步的报告时,却为了减少影响面,决定仅上报六名。

  当时,防治非典已是一项头等政治任务,与干部的政绩密切挂钩,不少单位都下达了“零指标”的要求。汪洪波所在的中直机关部委,更是严阵以待。在这种情况下,汪洪波屈从了,保持了沉默,并指示其余同事照常上班。

  十天后,非典在部门内部传染开来,汪洪波本人也染上了。处室里有两名同事死亡,其中一人,并不曾与患者接触过,而是二级传染。

  后来,上级领导并没有受到任何处分,汪洪波却因为“瞒报”而被免职。

  这次来海南前,他像每年一样,前去探望了其中一位不幸同事的家人。另外一位同事,当时,是夫妻共赴黄泉,仅有一位六岁的女儿幸存于世,她便是赵娜。

  汪洪波喜欢把自己和其他的非典幸存者定义为不成熟社会的牺牲品,并认定正是由于这个,他们才走到了一起,建立了联谊会。而这个社会只要一天不成熟起来,联谊会便要存在一天。

  这也便是一定要等待那位重要客人的理由之一吧。然而,海滩上那股突如其来的冷意,却使他感到未来这头怪兽戴的面具上面描画着一笔不应有的异色。

  他这么想着,思路忽然便被杯觥交错的声音打断了。他才回到了现实。他想起该向大家敬酒了,便站起来,逐桌去招呼。特别地,他向来自云南省的代表致以了问候。

  盛满了暗红色液体的酒杯,成了优质的放大镜一般。汪洪波把玩似地用拇指和食指轻轻端起杯腿,对准室内妖魅的一盏水银灯,微眯着一只眼,透过去,看到一些小小的东西在空气中快乐地泳动,它们呈现出了华丽的冠状之形。

  二十年了,非典仍像梦魇一样追随着人们。

  【3】

  晚上,男人都去酒店二层的歌厅唱歌或者洗桑拿了。该酒店比较独立,离三亚城区较远,女人也无处逛街,于是在一起玩扑克。不过女人并不多。

  汪洪波没有兴致玩,呆在房间中,戴上花镜,又看了一遍明天要由自己宣读的联谊会年度工作报告,刚看了几行,就看不下去了。

  他是前年在前任主席因车祸去世后,而接手这个职位的。联谊会此时已经度过了成立最初一段时间的鼎盛期,开始出现了一些颓势。

  过去的一年,就联谊会本身的工作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一提的。

  汪洪波打开电视,看到正在播出年度中国十大新闻。云南的非典流行,却榜上无名。这倒在预料之中。非典连年发生,人们似乎也已经厌倦了。

  门铃响了。他打开门,见是赵娜。

  赵娜的正式职务是联谊会的秘书。她送来了打印好的由信息部整理的联谊会二零二二年大事记,是准备最后写入年鉴中的一部分。

  “汪叔叔,您过过目,不知有无遗漏。”

  “先放下吧,反正还要讨论的。”又说,“你坐。”

  他大致浏览了一遍。所要列举的大事不是太多,显得冷清。不曾想,连非典也沦落至此了。

  二零二二年第一季度无事。引人注目的是四五月间云南省的非典爆发,并流行到西南的几个省区,总共报告非典确诊病例一千六百二十八例,死亡一百七十一例。

  六月,黑龙江分会建立了一座非典纪念碑。这是目前国内因为非典而建的第三座。

  七月,国际非典研讨会在河北召开。来的国家和地区却很少。有好些个海外民间非典组织已经停止了活动。

  八月,联谊会组团出访美国,与旧金山和华盛顿的非政府组织进行了座谈,并受到了美国国会议员的接见。

  九月,浙江分会会长自杀。近年来,联谊会每年都有人自杀。但二零二二年似乎特别多,死掉了十三人,出现了一个小高xdx潮。

  汪洪波想,这样下去,人数会一天天少起来的,这倒是令人担忧的事情。这时,他闻到了一股醉人的幽香,原来,是从赵娜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她是刚刚洗完澡,才来到他房间的吧?他神志有一些恍惚,于是放下大事记,说:“小娜,你入会多久了啊?”

  “八年了。您不记得了,是您把我带进来的呢。从小,您就对我说,等我十八岁时,就介绍我入会啊。”

  “啊,是了。都这么久了。”

  “您还老说自己的记性好呢。”赵娜噘了噘嘴,使汪洪波想到她小时候的样子。

  “小娜,有个问题我要问你:参加联谊会好么?”

  这样的问题,以前并没有问过。赵娜疑惑地看着汪洪波,觉得他今天有些不一样。

  “那还用说,当然好了。”“有什么好的?说说看。”

  “它帮助会员们认识生命的真正意义,让我们树立在任何时候都共度难关的信心。它沟通了信息,并为困难家庭提供援助,同时,也使整个社会牢记那场灾难,永远从非典中吸取教训。”她像是背诵联谊会章程似地朗朗说,汪洪波听着不禁想笑。

  “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联谊会办不下去了,怎么办呢?”

  “怎么会呢。每年都有非典爆发,都有新人加入。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不也成为积极分子了么?”

  “但是,你听没有听过那句话?”

  “哪句话?”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

  “但是,这桌散了,还可以再办一桌新的嘛。”

  “一桌新的?”

  这他怎么没有想过呢?但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代替的。这正是中年人与年轻人不同的想法。汪洪波看着赵娜星星一样的双眸,却没有心情再往下说了。

  在那位同事夫妇双双去世后,深怀罪责感的汪洪波便主动承担起了监护赵娜的职责。在他的资助下,她完成了中学和大学的学业。汪洪波夫妇没有孩子,他几乎把赵娜当做自己的女儿了,但其中又间杂着纠缠的感情。

  “汪叔叔,您最近好像有心事。”

  “也没有什么,只是有些累。”

  “您太操劳了。其实,有些事情,您也可以让别人管管嘛。再说,哪有那么多事?咱们不过也就是一个民间组织嘛。”

  “别说我了,”汪洪波忽然变得有些心烦。“还是汇报一下你自己吧。过去一年有什么进步呢?交上新的男朋友了吗?”

  “您在说什么啊。”赵娜显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又怎么啦?”

  “没怎么啊。他们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我可统统看不上。”

  “那究竟要找什么样的家伙才好呢?”

  “我呀,其实,一直想找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嗯,一个老家伙。”停顿了一下,又噘起了嘴,调皮地说:“像叔叔您这样的,懂得关心和体贴人的。”

  “叔叔这样的,太老啦。”汪洪波不止一次,听赵娜说过这样的话。

  “倒不在于年纪。”她嫣然一笑。“我来帮您捶捶背,好吗?”

  他点点头,在躺椅上把身子放得更舒服了一些。她走了过来,轻轻地捶打他的双肩。他闭上眼,美美而略带不安地享受着。

  记不清第一次这样,是何时了。当时,他也是由于劳累,忽然晕倒了。赵娜正在边上,眼泪止不住就流了出来。她不容分说,便紧紧抱着他,大声呼唤他。他醒来了,看到女孩正在为他掐人中,小巧的鼻子和清丽的嘴唇几乎凑到了他的脸上。在神志不清中,汪洪波感受到了多年没有过的女性温柔以及一种青春气息浓烈的性的接近。

  她轻轻捶着的时候,他们谁都不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了空调的低鸣声。一刻钟后,他说:“好了。”

  她便停下来,给他换了一杯茶,像以往一样,道了一声晚安,出去了。

  【4】

  赵娜走后,汪洪波与老婆通了例行的电话,互相问候了一下身体。

  二十年前的非典事件中,老婆也被汪洪波传染上了。他们住入了一间病房,本以为同生死共患难,一定会使婚姻在今后的日子里坚不可摧,却没有料到,从医院出来后,反而莫名其妙地疏远了。至今,汪洪波也说不清是什么道理。

  患非典之前,他们甚至已在准备要孩子了,病愈之后,这种意思,也很快消淡了。俩人倒是仍然吃住拉撒睡在一起,话却一天天越来越少,连夫妻生活也懒得过了,倒像是非典时期那段过分相依为命的经历,把人生余下的精力和热情都吸得一干二净。但这场婚姻却能够维持到现在,又真是奇怪。

  如果不是非典,唉,又会怎样呢?

  年轻时的汪洪波,事业如日中天,是部门的业务中坚,二十九岁已被提拔为正处级干部,是本单位同级别中最年轻的。然而,没想到的是,出事后,领导却根本没有保他的意思。他一下子便垮了下来。

  也许,正是这种一蹶不振的精神状态,不觉间也影响到了婚姻关系吧。一夜间,他便不再是从前的汪洪波了。他在老婆的眼中,自然也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在三亚湾远离尘嚣的幽夜里,汪洪波衣服也没有脱,便睡着了。他做起了梦,梦到整个北京城,都成为了白色的海洋。他恐惧地走进地铁,车厢里,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就他没有戴,乘客们都仇恨地死盯着他。地铁开了半天,又绕了回来,他逃上大街,见满大街的口罩,都缀成网了,在罗网中,人们像被套住的昆虫一样用四肢搂着绿色的尸体在挣扎。他上前去拔住一个人的头,把他从网中拽出来,那人仰起脸,正是他的同事,赵娜的父亲。赵娜父亲不说话,凶恶地盯着汪洪波,吓得他转身又跑。

  这时,他看到了赵娜。赤身裸体的赵娜,正从另一个地铁站口逃出来,两只洁白的胸乳直打晃悠。他冲过去,急不可耐地一把抱住她,她却把他用力推开了。他羞惭不已,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

  这时,汪洪波醒来了。

  他满身是汗,睁睁地盯着天花板,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觉得十分的真实。这些年,他越来越经常地喜欢回忆起从前的情形。那时他住在小汤山医院,两人一间,院子里堆着垃圾,病情较轻的患者神情忧郁,如困兽在病区内来回蹿动,医生和护士穿着重装防护衣,像是科幻电影里的怪人,轻手轻脚地走来走去。

  他又想到刚才在梦中对赵娜做出的举动,竟很有些神往,却又愧疚不已并感到后怕。

  他看看表,才一点半钟。他想了想,打了个电话到楼下的美容美发厅。

  小姐很快就上来了,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是“非典后的一代”。

  他们没有多说什么,便脱掉衣服干了起来。感觉得出来,女孩入道不久。

  完事后,他问:“如果是非典患者,你们也接待吗?”

  “那可不行的。”小姐正色说。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呢?”

  “就说像你吧,没有咳嗽啊。”

  “可是,有的人并不是这样的。也有不咳嗽、不发烧的。”

  “那就管不得那么多了。命中该有就有,命中不该的也就没有。”

  听着风尘少女说出了这样的话,汪洪波一时语塞。小姐又问:“哎,你们是来开非典会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白天在大堂里听见你们的人在说非典非典什么的了。”

  “那就算是吧。”

  “今天可算遇上专家了。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这病怎么就治不了呢?”

  “你哪里人?”汪洪波心里一懔。

  “云南大理。”

  “那你家里人都还好吗?”

  “挺好的呢。没有传染上。但附近的村子里却有人死了。”

  “刚才你问什么来着?”

  “非典为什么治不了。”

  汪洪波想了想,说:“老天爷想要它留着,陪伴咱们哩。不要中国人过得太安逸了。”

  “过得安逸难到不好吗?”

  “我们刚才很安逸,这很好吗?”

  她眨巴着眼睛想了一小会儿,叹了口气,说:“不太好。”

  汪洪波怜惜地看着女孩,又想到了赵娜。但赵娜父亲的鬼魂又在黑暗中出现了,脸上没有眼睛,却蓝荧荧地注视着他。

  【5】

  汪洪波打发走小姐,又迷迷糊糊睡去了。他被赵娜用电话叫醒时,已经是早上八点二十了。

  这是二零二二年的最后一天。上午要召开全体会议。在会议室门口,汪洪波碰到了何广志。老何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昨夜,我们的人看到,有不明身份的两个人在前台询问。我们感到可疑,便跟了出去,最后看到他们上了警车。看样子是便衣。”

  “便衣来做什么?”

  “也许,嗅到什么风声了。”

  “不可能。”

  “但总是要小心一些。”

  “这件事情,不要再让别人知道了。”

  九时整,联谊会年度工作会议正式开始。何广志主持会议,汪洪波代表联谊会总部做工作报告。刚念几句,他便发现下面有不少人昏昏欲睡。昨夜这帮人都干什么了呢?他一肚子的无明火却无处发。他忽然想到,他找的那个小姐,搞不好,在上楼来之前,刚被哪一位副主席或总监睡过哩。

  关于去年的工作,有两点,他脱开稿子,作了特别的说明。

  一是众所关注的非典墓地的进展情况。不少幸存者早有心愿,要把非典死亡者的骨灰集中起来,在北京建一座公墓,以便各地人士前往瞻仰和悼念。但此事的申请,在北京却遭到了阻力。据说,是某位副市长有不同意见。这位老兄,当年是北京某郊区疾控中心的一位干事,是非典成就了他,现在却处处与非典幸存者为难。因此,再在北京弄这个,看来难度很大,不知哪个省市有没有办法搞成?

  二是社会上有传言,说最近几次非典流行,病毒都是联谊会制造出来的。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是有人恶意捏造,目的是要搞垮联谊会。各分会都要协助当地政府做好工作,消除谣言,稳定人心。

  随后,由杨梅报告了财务情况。这几年,联谊会的收支总的来说比较吃紧。各分会兴办的实体,其经营情况,大都不是很好。有两个生产非典疫苗的药厂甚至被政府办的同类企业挤垮了。个别分会已连续几年收不齐会费了。

  邢宏伟对组织发展中存在的问题作了说明,主要是,会员的数量呈下降趋势,有退会的,征召新会员的工作难度很大。他还宣布了对河南分会违纪行为的处理决定。该省在非典药业和广告业上取得的收入,应该上交的部分,却隐瞒不上交,分会领导竟然中饱私囊。联谊会总部决定,暂停河南分会的活动,开除主要领导的会籍。

  汪洪波心想,还好,河南分会没有核心成员。否则,麻烦就大了。

  下午,进行小组讨论。汪洪波听了几个组,比较失望。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大家都在漫无目的地闲聊,有的人甚至大谈在海南的吃喝嫖赌。

  盛景难再。汪洪波更希望他们能认真讨论一下联谊会的未来,关注一些严肃的话题,但大家这两年来却似乎已经倦了。

  只有西南组的情况要好一些,大概,与这个地区刚刚经历了非典流行有关。分会会长们集中讨论了非典幸存者自杀人数上升的问题。

  最初,有关非典患者的自杀行为,曾出现过几种情况。一是在二零零三年流行期,出于对非典的极度恐惧,或者出于对自身康复的无望,而自杀的。二是本人并没有患上非典,却因为与非典患者接触而被隔离,在此期间,接受种种繁琐的盘查,因为抑郁而自杀的。三是患者病愈以后,却仍然遭受严重的社会歧视,最终自杀的。

  但现在出现的新一轮自杀浪潮,却不能一下断定是什么原因。

  “据说,一些人是因为后遗症,包括肺部的纤维化,健康状况恶化,极度悲观,才这么做的吧。”重庆分会的会长说。

  “还有的人是由于家庭困难。有的会员,自二零零三事件后便一直处于断续的失业状态,只要一听说得过非典,单位都不愿意要,这里还有一个企业形象问题啊。”贵州分会会长说。

  “我倒是在想,搞不好是病毒的变种,对中枢神经产生了影响吧?说不定,病毒能够修改人体里的自杀基因呢。”云南人说。

  “我同意。有时甚至觉得,非典病毒也是有智力的呢,它也在不断进化呢,今后,是要控制人类的大脑的。”四川人富有想像力地说。

  “不,还是社会的原因吧,非典幸存者的人生道路,在随后的二十年中,被整个地扭转了,其悲惨的结局,许多要到了今天才能看得最清楚。而一旦看清楚了,他们便迎来了真正的失望时刻。”汪洪波加入了讨论,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汪洪波想,今明两年,会员的自杀现象,恐怕应作为联谊会重点关注的课题了。

  【6】

  第二天是元旦,大家没有休息,各省区继续交流情况。这时,那位重要客人也到达了。

  是赵娜去机场接的他。这几年,都是她担负此项职责。因此,客人对她也很是亲热的样子。这使得汪洪波心中略有不快。

  汪洪波在宾馆门口迎接侯大卫的到来。侯大卫三十四岁,显得却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他穿着精致的T恤和牛仔裤,面容却一片憔悴。

  侯大卫对汪洪波说,很抱歉,处理父亲的后事,来晚了。

  “我们都希望你能节哀。”

  “没有什么。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

  汪洪波注意到,侯大卫布满血丝的眼中,还有一种他不熟悉的东西。寒意又沿着脊椎爬了上来。

  赵娜说:“大卫没有休息好,一路上鞍马劳顿,又要倒时差呢。”

  “对不起。”美籍华人又复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令江洪波再次感到难受。他也不喜欢赵娜的语气。

  “那么,先休息一下吧,会议就先不要参加了。中午我安排给你接风。”

  “那也好。”

  整个上午,汪洪波除了听会,就是在急切地等待着侯大卫从房间出来。他有一些事情要问他。他等得甚至有些焦躁。快到十二点了,赵娜打来电话,说,大卫还是很不舒服,不想吃午饭了。

  这次到海南,一切都怪怪的。还有从不曾遇到过的便衣什么的。莫不是真的要发生什么事情吧?

  下午,汪洪波才会晤了精神稍好的侯大卫。他向他介绍了这两天会议的一些情况,尤其是,讲到了云南非典事件的一些细节,也提到了联谊会目前遭遇的困难。

  侯大卫没有表情地听着,有时嗯啊两声,兴味索然的样子。而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与人谈话时,像个大孩子,不断地提问,做着手势,有时大笑,还经常打断对方,站起来,长篇大论地申诉自己的观点。

  这些,在汪洪波看来,都透出了一种美国公民的优越感,使他感到压抑。但他很快会意识到这种情绪的不健康性质,而他作为年长者和联谊会的负责人,是能够用理智克制住情绪的。

  侯大卫的父亲,是国际著名的病毒学家侯义天,是世界上第一种非典疫苗的研发者。侯大卫本人子承父业,如今,也成为了一流的病毒学家。

  难道,是父亲的去世,使侯大卫如此的不能自拔吗?

  一种更深的忧虑浮上汪洪波的心头,他却说不清楚它的来历。今年,总之有些异样的味道。

  他本来还想向侯大卫询问一下实验的进展情况,最后,却决定不问了。

  【7】

  元月二日,大会休会。除了最高层的十位核心成员外,其余的,都放出去旅游了。

  这十人却没有休息,继续开起了小会。实际上,在场的共有十一人——赵娜用便携式电脑做着记录。

  汪洪波坐在圆桌顶端的位置,像每年那样,惯常地扫视了一遍,见大家的姿势各异,坐得都不端正,有的人似仍睡意朦胧。这却是往年不曾见到的。他不禁心境寥落。

  侯大卫坐在一个角上。汪洪波做出长者的温和,冲他笑笑。他却只是疲惫而烦躁地点点头。

  似乎连礼节都不顾了啊。惶恐的心情刹那间又一次袭住了汪洪波,但面上却要做出精神焕发。

  会议的主题是确定今年非典流行的地点。这是仅限于联谊会高层会员知道的核心机密。

  由于二零二三是二十周年纪念,北京、广东都提出了申请,会议的重点便是讨论这个。

  但立即便有人提出了反对。不同渠道汇总来的消息都显示,公安部门最近已经注意上联谊会了。

  “因此,重新选择一个,是比较恰当的。它应该是一个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尤庆说。

  “那就海南好了。”秦磊说。

  “我不认为一定便要是海南。海南嘛,虽说是处女地,但政府要封闭岛屿,那太容易了。作为最重要的纪念活动,影响也小了一些。”邢宏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可是,在那些老地方,有危险啊。”何广志说。他脑海里始终忘不掉便衣。

  “西藏怎么样?”金鹏说。

  “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黄大觉说。

  “但是,有一个因素需要考虑,那就是西藏地广人稀,天寒地冻,恐怕不利于病毒的传播。”梁宁说。

  “技术问题侯大卫可以解决。”汪洪波看了一眼侯大卫。他却闭着眼睛,像是睡过去了。汪洪波心想,他到底是怎么啦?

  “就在拉萨搞一下子,也够受的了嘛。”黄大觉又说。

  “再考虑考虑细节吧。”汪洪波道。

  “既然说到了民族地区,我倒有一个主意,不是以地区来定夺,而是以族群来确定传播主体。”一直没有发言的杨梅说。大家眼睛一亮,都把目光转向这个美艳的女人。

  “说说看。”

  “知道东北的霍怙族吧,这个民族,祖祖辈辈生活在黑龙江和松花江流域,目前有人口五千多人,是中国最小的民族之一。他们几千年来一直过着渔猎生活,直到本世纪初,才逐渐转入农耕和养殖业,并开始从事旅游业和加工业。他们仍然保留着自己的语言和特独的风俗。设想一下,让非典在他们中间爆发一次如何呢?如果能够使这个族类中的大部分人死亡,甚至使该族整个被灭绝掉,不是很有轰动性么?”

  “不错的创意啊。”秦磊击掌。

  “能够灭绝一个民族,是很有象征意义的。与某些更大的民族相比,也就是人多人少的区别么,而这对于病毒来讲,根本不是一个问题。”杨梅语调冰凉,使人觉得这个女人的不同寻常。

  “我看是个好办法。该让这个国家真的警醒了。没有非常措施是不行的。”梁宁斩钉截铁地说。

  “从技术上讲,也不应该有问题。在实验室中制造出来的病毒,完全就像是亿万颗精确制导炸弹。而且,”杨梅把眼光投向美国来宾,“据说,大卫先生研制的新一代病毒,已经成功,潜伏期很长,爆发后,传染速度极快,致死能力更强,但同时又能被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传播。通过基因指令,能使其在第N代时失去毒力,这样,不至于毁灭整个中国,因为,那并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使我们的祖国更加强大。”

  汪洪波又看了看,见侯大卫仍没有睁开眼。

  “是不是请侯先生也发表一下意见呢?”黄大觉说。

  是呀,大家想,这些年来,这件事情的成功,主要是靠侯大卫啊。

  但他仍然双目微闭,似乎沉浸在梦中了,或是在元神出游,想的却是与会议无关的一些事情。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大卫先生,怎么啦?是昨晚劳累过度啦?”秦磊说。

  大家哄笑起来。

  侯大卫模糊地听到有人在提自己的名字,才袋狼般地抽动了一下,从遥远的幻境中回到了现实。其实,刚才大家说的,他也都大概地听清了。他似乎很费力地想了想,才用不太流利的国语,仿佛很艰难地说:“如果一定要我说,那我的意见就是,请停止吧。”

  大家都愣住了,怀疑听错了,尤庆手中的香烟掉在了桌上,金鹏紧皱眉头,汪洪波微微变了脸色。

  见众人不说话,侯大卫有些紧张。

  “你们,怎么回事?要让我重复吗?好吧,我重复一遍:我的意见是,这个SARS病毒的事情,就不要再搞下去了。”

  “你在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呢。”梁宁哼哼的。

  “这项工作是绝不能半途而废的。”邢宏伟加重了语气。

  “大卫,这可不像你说出的话啊。”杨梅也迷惑了。

  侯大卫不再说什么了,斜歪着头去看桌面,像那里正在放映一部有趣的电影,一边用食指下意识地上面划动。

  赵娜停下做记录,担心地注视着侯大卫,又关切地看看汪洪波。

  令人难堪的沉默在持续。汪洪波又开始感到发冷。他咬咬牙关,说:“候先生,请说说你的理由吧。”

  侯大卫抬起头,耸耸肩,撇撇嘴,却没有声音发出。好像是说,有必要吗?

  “他也许害怕公安了。要打退堂鼓。”金鹏小声道。

  “不会吧?要是怕公安,早干嘛了。现在叫暂停,公安抓到,一样的定罪。就算呆在国外,也是国际刑警组织的通缉犯哟。”梁宁说。

  “是啊,做上这个,便甭想金盆洗手了。”秦磊说。

  “那么,究竟为什么呢?觉得我们给的报酬太少啦?”黄大觉说。

  “侯大卫,你既然是联谊会的核心成员,你既然来到了海南与我们在一起,你既然提出来了你的观点,便一定有着重大的理由。请说吧。如果有道理,我们会考虑的。”汪洪波不知不觉中提高了音调,明显在抑制住不满。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们也是像我这样考虑的呢。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那么,我就谈一下我的想法吧。”侯大卫这才露出一副莫名惊诧的神态,坐直了身子。

  “我是有我的理由。与你们不一样,我从没有染上过SARS。我十年前加入你们的联谊会,是你们的人找到我,说有一个很好的合作可以开展,而我当时还在读研究生,也很想试一试。我一直好奇地想看一看,SARS病毒到底具有多大的潜力,人类真的能把它彻底消灭吗?如果人工制造出新的SARS病毒,它可以在受控条件下流行吗?从科学上讲,这是很有意思的也是很有挑战性的课题。

  “我很理解你们的意愿,也很同情你们的行动,毕竟如你们所说,我们还有着相同的血脉嘛。你们找到我的时候,联谊会才刚刚成立五年。为什么要成立联谊会?你们的前任主席告诉我,是要永远纪念那个事件。当时,SARS疫苗已经研制成功了——正是我父亲,一位美籍华裔科学家的杰作,疾病像天花一样被控制住了。人们便忘记它了,也忘记你们这些SARS幸存者了。你们甚至都没有想到人们会忘得这么快。

  “再来说说SARS爆发前的中国,是怎样的情形呢?我在国外所了解到的是,繁荣得甚至都让美国人眼红了!改革开放以后,除了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你们二十五年了没有遭遇过真正的挑战,在你们国内,国民醉生忘死,官员腐败成风,人权遭到践踏,生命不受重视。在国际交往中,你们更是大耍滑头,不负责任。但SARS恰到好处地爆发了。大家都以为,SARS可以改变中国的现状,使中国真正朝一个现代化的国家迈进。在二零零三年以及随后的一两年里,也的确看到了积极的迹象。国际社会天真地以为,中国从此便要由一个问题儿童,转变成为成熟的大人了。

  “但这种想法大错特错了。按照惯性运行了五千年的有机体,又怎么是一起偶然的自然灾害事件在一夜间所能再造的呢?因此,很快,便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

  “于是,便需要有一件事情,来让人们不至于好了伤疤忘了痛,这样才可以不断地改良社会。那么,便是人工制造出SARS病毒了,并让它每年流行一次。按照你们的说法,这是为中国社会这个特大病毒量身定制的特种疫苗。我帮助你们做到了。

  “十年过去了,结果我很失望。在生物学意义上,我成功了,但在社会学意义上,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每制造出一次SARS流行,我都看到,你们的国家仍在机械地重复着二十年前犯下的错误,连最小的细节都没有变化。

  “所以,再弄下去,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了。”

  【8】

  汪洪波感到,他和联谊会都正面临着比二十年前的非典流行还要巨大的一次危机。

  他承认侯大卫说得有一定道理,而这也是他心底一直暗藏的疑虑,只是冰山水下部分一般,从不敢让它浮出表面。的确,自有人工病毒以来,每一次,都能轻而易举地传播开来,重创中国的某个局部地区,把官员们搞得手忙脚乱。如果需要,联谊会也有把握制造出堪与二零零三年事件相比的感染面和死亡数。这,足以说明一些很深刻的问题了。

  但是,非典不能改变国家的运行之道,联谊会也不能,这,大概便是众人这段时间以来变得倦怠的真正原因吧?

  去年,联谊会在云南制造了非典的流行,这是第二次在农村较大范围传播非典,其目的跟二零一七年河南的那次一样,是要提醒政府重视农村公共卫生系统的建设,尤其是,要重视防治其实比非典更可怕的一些疾病,包括血吸虫、肝病、妇女病、性病和艾滋病等在农村的蔓延,这些,已成为了农民生命更加可怕的杀手。然而,结果却是,除了紧急灭火以外,有关部门并没有深入地去探讨和解决问题。

  正是这种近乎无效的劳动,使联谊会正在走向末途,而后果不堪设想。如果侯大卫退出,从今年开始便不再会有非典流行,那么,非典幸存者的存在将不再会引起世人的关注,他们的活动不再会有任何意义,新鲜血液也会越来越少,自杀者的人数则会与日俱增。

  更要紧的是,汪洪波不能想像,一个没有非典型肺炎的中国,会是怎么样。

  在他看来,那将会是一个女人般健康得无与伦比的洁净肌体,充满金色时空中的骄傲与自恋,如同连蚊虫也避之三舍的盛时花蕾,却不知癌细胞正在体内疯狂生长。这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可怕。

  多少年来,自己的国家就是这么壁纸墙花一般虚饰地存在着,膨胀着,夸张地要去充满她目力所及的每一个空间,而沿途所遇到的微小寄生虫一类的生命,则一律被这口罩般的白色之旅所覆盖了。好不容易有了非典所揭开来的真实,却很快被改造成为赞歌一曲,如同经年流行的美化腐败大清王朝的电视剧;又很快地从大脑中被清洗出去,正如同有关文革的一切记忆。

  但记忆其实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存放在国家档案馆的一个长满蛛网的铁锈色角落里,少数几个握有钥匙的人,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去偷偷看顾,目的是为了在白天里更好地“忘记”。而其余的十三亿人,早已不再知道在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从历史上看,每次劫后余生,在最初的短暂痛定思痛之后,一切又总要回复到从前的常态,并不能带来预想中的惊喜和变革,这确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说小了,汪洪波的婚姻即是如此,本以为患难更见真情,结果却是夫妻关系的实质莫名地走向了瓦解;说大了,那就不好说了。

  可怕的是,对于赵娜这样的下一代来说,一切都将不再存在。当初,如果没有联谊会,她甚至不会知道父母是怎样死去的,还以为是为了伟大的目标而牺牲的呢。但联谊会也终将是过眼烟云,赵娜最后必将白痴般地存活在不断地重复着昨天的世道里。

  到了那时,汪洪波又该如何向女孩死去的父母交代呢?

  寒冷又一次流布了全身的经络。他颤抖着,在会议结束后,又把除侯大卫之外的骨干人员召集在一起,商议对策。大家纷纷说:

  “绝不能让侯大卫退出,他都帮助我们十年了。没有美国实验室的技术支持,一切都是空谈。”

  “不管怎样,得让他明白,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它不同于美国,它的变革,是需要时间的。坚持才能取得胜利。”

  “可是,他怎么会这样想呢?得弄清他思想深处的病根,才能对症下药啊。”

  “看上去,像是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倾向啊。”

  “可能还是与他父亲的去世有关吧。”

  “但愿是一时心血来潮,过去了便好了。”

  “我倒觉得他像是深思熟虑了一番的。这回来中国,就是要向我们做个了断。”

  “但他完全可以不来嘛。”

  “所以这人实在不可捉摸。别看长得跟咱们一样,也会说中国话,到底,是安着一颗美国心哪。”

  “他会自杀吗?”杨梅忽然这么说,把大家吓了一跳。

  “是呀,看他神神兮兮的样子,真说不定。”

  的确,这些年来,联谊会中自杀率的上升,把大家都吓住了。

  “我看,为了预防意外,是不是让赵娜先去陪陪他?”何广志提议。

  “我……”赵娜满头虚汗。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到,他跟你在一起,好像还开心一些。”

  “我说不清楚。我很害怕。”

  “别说了,小娜,快去吧。”汪洪波烦躁地说。

  赵娜哭了,抽抽答答地说:“联谊会真的会崩溃么?再也看不到非典了么?”

  哭声越来越大,相反的是,四面八方都忽然间静无声息了,就像声波也被强制隔离了。刹那间产生了被抛弃感觉的众人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是好。

  汪洪波心烦意乱地想,一代不如一代,真就是这样的。他试了两次,才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朝赵娜走过去。

  “不会的。还会有那病毒的。它是美丽的皇冠嘛,那可是女孩子最好的玩具,怎么会忽然就没有了呢。嗯?”他像哄女儿似地对赵娜说。

  “我不想去,我不想去嘛。”

  “小娜,你要听你何叔叔的话。”

  “不,我不听他,我要跟你在一起!”

  “那你也不听我的话啦?”他真的凶起来。

  她从没有见他如此发过脾气,被慑住了,哭声戛然而止,泪光闪烁地抬起头来,呆呆地陷入沉思,然后,扑入汪洪波怀中,又大哭起来。大家都忧心忡忡地看着这样的情形。

  女孩哭了一阵,才抬起头来,缺氧般地看了汪洪波一眼,迟疑地说:“那么,好吧。也许,我可以说服他。”

  说完,整了整头上的发卡,便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了。看着赵娜刹那间变得单薄起来的背影,汪洪波像是看到了自己妻子脸上的一根深刻皱纹,正从表皮上撕脱下来,飘荡而去。众人的目光也都烧光羽毛的鸟儿一样纷纷落在了他的脸上,打出了一串串密密麻麻的问号。他无力地朝他们抬抬手。

  【9】

  很晚的时候,旅游的人回来了。他们已经在外面不知什么地方吃了晚饭。有的人看上去是喝多了的样子。他们彼此搀扶着,闹闹嚷嚷地穿过大堂:

  “真的来到了天涯海角啊。”

  “应该把所有的、所有的中国人都发配到这里来!”

  “不,中国人最好都死光光,让海南成为非典幸存者的世外桃源吧!”

  “太棒了。是非典幸存者与女、女人的世外桃源。中国女人,还有日本女人和美国女人,天下所有的女、女人。”

  “我只要两样东西:大海,女人。”

  “酒呢?你这混蛋。就不要啦?”

  “酒啊,我、我再也不想喝了。你们竟然拿大海当酒来蒙我!你这大骗子,干嘛骗我到这里来?”

  “谁骗你了?明明是你自己要来的啊!”

  “……”

  汪洪波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的席梦思上,没有开灯。过了好半天,他才想起了什么似地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面向阳台的玻璃门前,努力把自己变做一块砂石,沉默地朝外面看。

  海岸线已被夜色模糊得一团混沌。椰影倒是仍然乏力地爬满天幕。星星从树的间隙中哗哗地漏下来,与海面的渔火相勾接成一片混乱而倒错的冬景。海浪的声音震得人的耳膜与心口都生疼。

  汪洪波的目光像风筝线一样,紧紧追随着沙滩上一男一女的身影。

  他密切地注意到,他们没有挨贴着,也没有手挽手,而是隔了一肩的距离。但正是这种距离,使汪洪波感到了风暴将来前的紧迫。

  俩人一直默默地走着。汪洪波想,这却不大正常。忽然,男的转头朝女的说起了什么。女的应了一句。男人的声音大起来,并挥舞起了手臂。

  汪洪波有些担心,欠起身,想着要不要冲出去保护她,却深感自己的衰老无力,便更深地坐进了躺椅中。

  但男的很快便平静了下来。他们又继续一言不发地散步。不久,便从观察者的视线中消失掉了。

  又只剩下了一无是用的海天。房间中男人的心思更重了。

  海浪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这却不太合乎自然的情理,倒像是胸无点墨的大陆摇滚乐队的表演,令人发笑而可怜地干嚎出了垂死挣扎的集体呻吟,倒也能使一些未经世事的年轻人疯狂和着迷。

  在黑得发红的天尽头,汪洪波仿佛又看到了死去同事的影像。赵娜的父亲,正用怀疑而鄙视的目光看着他这个难以理喻的幸存者。

  他害怕起来,便去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一个人背着手在屋里来回乱走。

  【10】

  次日一早,赵娜的电话把汪洪波吵醒了。

  “他不见了。”

  “什么?”

  “大卫不见了。一早我去叫他吃早餐,房间里却无人接电话。我怕出事,叫服务员打开门,发现他不见了。找了一遍,附近的海滩上也没有人。”

  发冷的感觉又卷土重来了。汪洪波控制着拿听筒的手不要发抖。

  “我问你,昨晚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没、没有说什么啊。”

  “没有说什么是说了什么呢?”

  “我们就是随便聊聊嘛,不是您叫我去找他的吗?”

  女孩子的声音仿佛雨中树叶一样战栗不止。汪洪波不再问了。

  “汪叔叔,您说,他真的会不会自杀?”停顿了好半天,话筒中又一次传出了赵娜微弱的声音。

  汪洪波气急败坏地撂下电话。他叫上何广志、梁宁和赵娜,去到侯大卫的房间。行李什么的都还在,两件西服也整齐地挂在衣橱里。

  在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册海南旅游手册。翻开的页面,是介绍南山的部分。

  汪洪波找罗副总要了一辆车,他让老何和老梁留在后方安抚住大家,自己与赵娜直奔南山。

  开了一程,天色便堪堪地阴了,又下起了沥沥的小雨。在汽车雨刷的清理下,南山满身烟气地从不远处浮现出来,像一顶冉冉升起的翠绿色草帽。

  这本是一座不名荒山,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来,逐渐大兴土木,建寺立院,宛然成就了一座海天佛国,为新中国成立以来全国最大的一处佛教道场,也是游客到三亚必来的文化旅游区。

  如今,它不仅在国内知名度甚高,在海外尤其是东南亚和太平洋地区,也有很多人知道。

  那么,侯大卫一人赶赴这里,也是慕名前来么?

  汪洪波和赵娜到达不二法门处时,雨更大了。他们在管理处租到了伞,焦急地往山里走去。他们寻思,侯大卫可能去哪些地方。但无论是在枕山面海的南山寺,还是在世界最大的菩提林园区妙金山,都没有见到侯大卫的踪影。倒是看到,在雨雾时浓时淡的间隙,依然是游客与香客无以计数的身形。

  汪洪波说:“南山是著名的长寿之乡,侯大卫是研究生命科学的,莫不是到这里找灵感来了吧。”

  赵娜摇摇头,但又说,不妨去看一看。

  他们又踏着泥泞,往长寿谷的方向而去。被阵雨浸湿的空气愈发爽人了,周围的景色一片明丽。长寿谷是一个山区小村,村民以长寿著称:该村八十九岁以上的耄耋老人竟有八百人之多,年事最高的已达一百零八岁,年岁之长、数量之多世所罕见。山里人称长寿不仅是因为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更把长寿的原因归结于南山这块风水宝地,正是寿比南山嘛。

  走不多久,他们便在一条小道上,与浑身湿透的侯大卫不期而遇了。汪洪波才放下心来。

  “你也不打个招呼就走,急死我们了。”一见他,赵娜便大叫起来。她冲过去为他撑开伞。汪洪波的眼光不禁往地上落去。

  “呆在酒店里闷,出来散散心。”侯大卫腼腆地一笑,又有些像从前的样子了。

  “真的是研究长寿的秘诀来了吗?”汪洪波没有好气地问。

  “长寿?什么长寿?长寿又有什么意思?刚才,我瞻仰了此间的金玉观世音像,真正大开眼界啊。想听听我的感想吗?”

  汪洪波和赵娜都不说话,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侯大卫。

  海外来客根本不去考虑听众的心思,满脸兴高采烈,自顾自地继续说:“还在美国,父亲活着的时候,便说起过海南有这么一尊观音像了,很有些神奇呀。这次,才有幸真正见到了。”

  汪洪波知道,侯大卫提到的“金玉观世音”,即是供奉在南山“得大自在观音阁”里的一尊塑像。这尊国宝由观音金身、佛光、翡翠莲台、檀木底座四部分组成,总高三点八米。佛像耗用黄金一百多公斤,南非钻石一百二十多克拉,翡翠玉石一百多公斤,以及数千颗红蓝宝石、祖母绿、珊瑚、松石、珍珠等奇珍异宝,采用中国传统“宫廷金细工”手工艺,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经过七百个日夜的呕心沥血而精心制作完成。

  侯大卫完全陶醉在了自己的幻想世界中,面色潮红地说:“最为奇异的,是在观世音身体里发现法身舍利的过程。我刚才看了展厅的介绍,就更加清楚了。我给你们说吧,是这样的:二零零一年十二月三日下午五时三十分,人们为清洗供奉多年的金玉观世音,在观音阁举行了隆重的洒净仪式,晚九时,当把金玉像请起时,数十颗似珠如玉的晶体散落于翡翠莲台之上,当请出多吉扎西活佛当年装藏的大藏经时,又惊奇地发现了更多的晶体弥散在经书周围。其型圆而质坚,经清点,这些赤、橙、黄、金、紫色的小珠共计一百三十八颗。同月二十九日中午,多吉扎西活佛来到观音阁,确认这些五色小珠为佛门至宝金刚舍利,并带走其中的八颗供奉在藏地寺院。”

  汪洪波和赵娜这才觉出了侯大卫的记忆力惊人。美国人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根据介绍,金玉观世音自生金刚舍利并非偶然,普遍认为主要缘归“四德”:一是造像之德。金玉观世音精美绝伦,造材系用纯金和各式珠宝,珍贵无比,符合“金刚玉藏,金胎合曼”之意。二是建场之德。金玉观世音选择美丽祥和的南山佛教文化苑为永久的法所,而南山的建设者们发菩提心,克服种种魔障,在一片滩涂荒山上开发出了如此盛大道场,这一份功德恒久而无可比拟。三是供养之德。自金玉观世音永久缘归南山后,至二零零一年,已接受了一百余万信众的供养,工作人员真诚待客,虔诚礼佛,也成就了南山整体供养之德。四是装藏之德。一九九七年七月七日,为金玉观世音圣像落成,多吉扎西活佛专程从藏地携来释迦牟尼舍利和古佛舍利各一枚,大藏经一百零八部,装藏在金玉观世音圣像内,这都是佛家珍贵无比的宝物,尤其是释迦佛舍利具有不可思议的加持力,因此,金玉观世音像内发现舍利,既是观音菩萨受感应显示的法华妙象,也是释迦佛及诸佛加持的结果。

  “这些德行,却是科学技术所不能达到的,真的是太有趣、太有趣了。作为一流的科学家,能够研发出病毒,却不能制造出舍利子,我感到好失败啊。”说罢,侯大卫哈哈大笑起来,但转瞬间又满脸悲戚,说,世间所谓的德,却也是业的因缘。菩萨也应与罪犯享有平等的待遇。

  汪洪波和赵娜面面相觑,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时近午时,三人一起在南山吃了素餐,又继续参观。在“天下第一砚”处,他们从一个巨大龙壶的壶嘴中,取出三颗珠子,并请人据此算命。汪洪波探问了联谊会的前途,结论是暂时难有转机,至于他个人,今年不宜南行。赵娜算出的结果是,她这一生是独身的命。侯大卫算下来,说他身带新丧,却又悲中有喜。问,喜是什么?算命者说,尚是天机。侯大卫又孩子似地拍手笑个不停。

  他们又返回到南山寺,在大雄宝殿的释加牟尼金身前烧了香,拜了佛,心情复杂地出门来,便一眼看到了南海海上观音圣像。这时,雨更大了,海面上浑茫一片,天地难分。

  南海海上观音圣像建于南山海滨离岸三百米的金刚洲上,全高一百零八米,为世界观音造像之最,比全高九十三点六米的美国纽约自由女神像,还高出十四点四米。

  由于雨雾浓重,看不清圣像由持箧观音、持莲观音和持珠观音三尊于一体组合而成的这样的重要细节,观音既六根圆融、了无挂碍,又心怀众生、化度有情的慈悲形象,以及她所代表着的东方世界“智慧”、“仁爱”与“和平”的精神,也都沉沦在银灰色的漫天雨雾中了。

  “据说,二十多年前,有一位中国飞行员,被我们的飞机撞死在这附近。”侯大卫看着观音,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地说。

  “你们的飞机?”赵娜不解地问。

  “美国的飞机啊。我说错了什么吗?”侯大卫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赵娜尴尬地说,求救似地看了一眼汪洪波。汪洪波却只是去眺望观音像。

  “在那起看似偶然其实早在前世就已注定的事故中,其实谁也没有做错,正如舍利子的碰巧发现和SARS的忽然爆发。这却是死者的德,也是生者的业啊。都是周而复始,不过是以债偿债。”

  “他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赵娜满面愁苦地轻声问汪洪波。汪洪波依旧不语。

  核爆炸光辐射般的波涛一层层地涌过来,重重地打中了海面上的莲花座。伫立不动的观世音立时便呈现出一种展翅欲飞的姿态,仿佛就要脱离苦海。

  “你的放弃,其实并不是对中国的失望吧。”汪洪波对侯大卫说。

  “你说什么啊?”

  “是因为你父亲吧。”

  “你怎么知道的?”

  侯大卫慌乱地看了一眼赵娜。赵娜说:“我可什么也没有告诉过汪叔叔。”

  汪洪波说:“我昨夜一夜没睡,上网查了你的资料,没想到外电都报道了,我们却还不知道。非典疫苗研制者侯义天博士的忽然去世,是此时世界上最轰动的新闻了。你父亲是自杀的。他是我国北京大学的高材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到贵国留学,专攻生物。那时,他还很穷,却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其实又是很自卑的人。你母亲也是留学生,学的却是电影。她拒绝了有钱的白种人的追求,嫁给了你父亲,却不知看中了他什么。你父亲一直郁郁不得志。非典爆发后,他才忽然看到了功成名就的机会,把从研究艾滋病中获得的经验和技术,转投入非典疫苗的研制。这时,你父母的关系,已经相当的不好了。在你十四岁那年,他们离异了。你父亲后来取了一个白种人做老婆。你母亲死的时候,你父亲没有去送葬。那时你十八岁,对这一切,你应该是记得最清楚的了。”

  侯大卫脸色苍白,又看了看赵娜。“反正,你们迟早会知道这些的。”他说。

  汪洪波接着又说:“你从小就喜欢艺术。你父亲却一定要培养你成为生物学家。而你却因为深怀恋母情结,对父亲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抱有抗拒的意志。你虽然最后学了生物,但你却决心研制出一种能够对抗父亲疫苗的病毒。

  “所以,当我们的人一找到你,你便答应了。是一拍即合呀。这我直到昨夜才推测出这个道理。

  “你成功了,而你父亲失败了。他死了之后,你便失去了目标。就像一个债主,负债人偿清了债,债主的生涯也便没有丝毫的乐趣了。因此,在中国的试验,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性了。”

  侯大卫像条鳗鱼似地无声哭了起来。

  “你这长着黑头发黄皮肤的自私家伙,就不为生活在太平洋彼岸的十三亿人的未来想想么?你竟然还对佛教抱有这么大的兴趣!”汪洪波忽然激动了。他控制着,才没有对准侯大卫挥起拳头。

  这时,侯大卫低声嚎叫了,露出了洁白而锋利的牙齿。他说:“我生在美国,长在美国,中国与我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完全是个人的原因。如果说是性格决定命运的话,这一切已是无法更改的了。”

  然而又是什么决定了每个人的性格的呢?汪洪波叹了一口气,又去看海。观世音几乎完全消失了,仅剩下鼻孔以上的半个头颅,若隐若现地飘浮在滚滚的乌云之中,显露出鸡一般狰狞而卑琐的面目,但很快,连这狰狞和卑琐也看不到了,整个世界被还原为一片浩大无际的真实空茫。

  汪洪波想,因果报应的链条,二十年了,总也该断了。

  【11】

  下午四时,他们一起返回宾馆。赵娜送侯大卫回房间休息。汪洪波经过走廊,听到一间客房里传来嘈杂的人声,便推门进去。原来,是骨干们仍在争论不休:

  “放弃这个臭猴子吧,我就不信物色不到别的人。”

  “几乎没有这种可能。再难找到像他这样顶尖的了,再说,除了他,谁胆敢帮助我们做这种事呢?”

  “那么,只好偃旗息鼓罗。”

  “这可不行,我和我老婆都习惯每年来一次非典了,今年,忽然没有了,说不定,我也会自杀的。”

  “真恶心,你使我想到了旅鼠。吱吱吱。”

  “说得对,我们很难熬过没有非典的春天,更不用说炎夏了。不过,我们不太像旅鼠,倒更像是苍蝇。”

  “得杀死他。”忽然,有人咬牙切齿地说。“叛徒。”

  “算了,他毕竟做出了贡献。”

  “那也是自私自利的贡献。”

  “总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不,谁知道是对还是错呢?就是这样的吧。”

  汪洪波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听着,一言不发,最后,转身走出房间,把门带上。

  这天晚上,雨过天晴了。汪洪波和赵娜默默地坐在海滩上,先是看晚霞,见它血红地像一艘无头无尾的外星飞船悬停在海天之间。过了一阵,他们又开始看星空。天上不断有流星坠下,在海面激起一片片的大火和鱼鸣。

  在他们的身边,一只背上负有太极图纹的沙蟹,静静地爬了过去。

  【12】

  两天以后,有游客在附近的海面上,发现了一具上浮的男尸。

  经公安部门检验,他是在潜水时死去的,致死的原因,是氧气管忽然脱落。

  死者是年轻的美籍华人科学家侯大卫,是一位著名的非典专家,在斯坦福大学主持着一个重要的实验室。

  令警方感到迷惑的是,侯大卫有着良好的潜泳记录,即便氧气供应不上,在那样的深度,也是能够迅速浮上来的。但他却没有那样做,而是沉入了海底。

  死者身上,没有任何他杀的痕迹。

  由于侯大卫是前来参加非典幸存者联谊会年度会议的,因此,警方对会议地点及与会人员加强了监视和调查,而这种监视和调查,最近是一直进行着的。

  又过了一天,在这座宾馆里,忽然发生了意外事件。有三十二人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房间中,都是中毒而亡的。警方初步判断是集体自杀。

  但有一位年轻女人,是别人用绳子勒死的。

  另有七人,吊死在了客房里。

  共有四十七人与会,仅有六人不知所终。警方已发出了通缉令。

  这起惨剧,从一开始,就没有事先筹划的迹象,因此也没有前兆,使警方及时采取有针对性的行动。

  也许,是起于某个偶然的动因吧。这正与世上许多事一样。

  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这在很久以后,仍然是一个谜。

  【13】

  一个月后,非典幸存者联谊会即以非法组织的名义被国家取缔了。在三亚事件中没有死成的六名成员,以及各地残存的骨干分子,也都一一被逮捕归案。

  这真可谓一网打尽式的覆灭。

  他们很快被提起了公诉。因为是故意制造和传播病毒,按照中国的有关法律,最高可以判处死刑。

  但辩护律师却认为,罪大恶极的元凶已在海南畏罪自杀,余下的人对内幕并不真正知情,许多人实际上还是每年非典疫情的受害者。

  四月底,审判还在进行之中,中国大陆便再次爆发了非典。这次,首批病例出现在东北的霍怙族村落中。经判定,是病毒的一个新的变种,来源不明。

  新病毒的致死力和传染性都空前厉害,不到一个月,便感染了霍怙族百分之七十的人口,并迅速传播到了其他的人群和地区。东三省告急,内蒙告急,北京告急。

  因为疫情首次涉及到了民族问题,政府从一开始便严密封锁消息,后来,才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之下,逐渐公布有关数据。

  从中央到地方,大批的官员被撤职。

  十三亿国民再次动员了起来,全力以赴投入了抗击非典的新战斗。

  【14】

  在三亚湾的一处海滩上,背壳上奇怪地生长着太极图纹的沙蟹,在继续着它那像是没有目的地的孤寂旅行,至于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它是一点也不想知道的,甚至连身边海潮涨落的汛息,也不留分毫光影在它的心上,以使人觉得它其实就是无心。

  (完稿于二零零三年五月二十三日——我被非典隔离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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