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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滋病,一种能通过空气传染的疾病

  艾滋病,一种能够通过空气传播的疾病(缩写)

  【1】

  艾滋病被发现也能够通过空气传播的那一年,跟日本宇航员首次进入太空是同一年。

  举国上下都在欢庆载人航天的伟大胜利,却谁也没有想到,那三个登天英雄已经是HIV的携带者了。

  有关他们病情的消息理所当然地受到了严密的封锁,要是说出来,泱泱大国颜面尽失不说,一亿三千万老百姓的心情也会十分的不好过。

  其实,那一年本来就有一些不祥的征兆。

  比如,一月份,渔民在轻津海峡捞起了一个奇怪动物的尸体;三月份,东京湾泛出了大片血一样的红水;五月份,茨城县鹿岛市的鹿岛神社忽然塌掉了。

  七月份,便爆发了艾滋病的大流行。

  【2】

  我是在公司的年度例行体检中发现HIV阳性的。我开始还以为这是以前某次输血不慎的结果呢。

  但是,很快,这种可怕的情形便也在别人那里纷纷地呈现了出来。

  我知道,同事们都是洁身自好的人,不嫖娼不吸毒,也没有胡乱卖血和输血过,更没有其它任何可能的途径可以感染上这种要命的病毒。

  恐怖电影一般的阴影顿时弥散在了每间办公室里,正常的工作都停下来了。人人神色凄惶,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当面彼此询问。

  “艾滋病正在通过空气传播!”──很快,这便成了人群中与网络上最流行的话题。

  【3】

  这件事情,国家刚开始时还瞒着。新闻媒体是不让报道的,互联网上的贴子很快也都被网管自觉地删掉了。

  终于有外国记者在外务省每周的例行记者招待会上,提出了这方面的问题,但我方的新闻发言人平静地说,这是谣言,请不必理睬。

  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跟这个国家的许多事情一样,谣言,往往便是事实。

  在出席记招的人员中,有一些人戴着口罩。这使得场面显得有几分滑稽。但气氛是十分严肃的,严肃得都有些紧张了。

  外务省的新闻发言人自己也已感染上了艾滋病毒。他镇定而微笑着发表那番解释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很快,驻日使节、外企人员和留学生都开始纷纷撤离我国。

  事实上,已经晚了。他们除了把艾滋病毒携带到世界各地去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4】

  就在媒体封锁消息的同时,厚生省开始了紧急调查。

  调查组也希望查明这一切不过是谣言,或者,仅仅是极个别的病例,这样,就不会妨碍外商来日投资。再说,还要举办奥运会和世博会呢。

  很快发现,全国感染的情况相当惊人。得病者的人数,是绝对无法向外公布的。

  那将引起难以设想的社会混乱,甚至是全盘崩溃。

  总理和内阁大臣的案头上,都摆放上了厚生省的调查报告。

  目前,艾滋病通过空气传播的病例,百分之九十九是在日本发现的。

  国际卫生组织也派人来了。实地考察后认为,日本正是这种新型艾滋病毒的发源地。

  为什么会这样?以前,曾有研究表明,日本人是世界上最大的艾滋病易感人群,或者说,日本人更容易得艾滋病。这是因为他们的CCR5基因的突变率太低。

  也就是说,大和民族对于这种可怕的病毒,比起世界上别的民族来,天生更缺乏免疫力。

  当时,不少日本的思想家、哲学家和科学家气得打抖,纷纷站出来驳斥。但是,现在又该怎样解释呢?

  进一步的调查还表明,这方面最早的病例报告来自三重县的伊势市。

  在那里,有着著名的伊势神宫──作为自古以来地位最高的神社,它是日本全国十万多神社的本宗。神社内供奉着天照大神和丰受大神,因为疫情严重,伊势市本年度公祭天照大神的活动也取消了。

  【5】

  厚生省艾滋病部的研究揭示出,艾滋病之所以能够通过空气传播,是因为病毒的一种关键基因发生了突变。目前还不清楚这种突变是怎样发生的,但有专家提出,这可能与长期使用美国的某种抗艾滋病药物有关。

  发生突变的病毒有着极强的生命力,耐高温,耐消毒剂,离开了血液和体液也能存活。它常常是附着在支气管分泌物里,一咳嗽一说话便会弥散到空气中,通过上呼吸道传染,最后经由肺循环进入淋巴细胞。它就像讨厌的感冒病毒一样,无孔不入。

  最要命的是,它十分顽固,对绝大多数抗艾滋病药物有着很强的抗药性。人类根本没有办法杀死它。

  不到一周时间,口罩便成为了日本街头最流行的饰物。到处一片白色。这使人联想起了裹尸布,或者,恐怖分子秘密集会时的装束。

  但这也带来了一些好处。

  首先,是随地吐痰的陋习消失了。其次,由于不敢随便张口讲话,大言不惭、谎话连篇、自吹自擂、相互拍马的积习,乃至国骂、京骂(特指东京街头的骂人话)这样的一类恶俗,自然也便销声匿迹了。

  但是,大家仍然高兴不起来。

  【6】

  不管怎么说,艾滋病在以史无前例的速度传播,就像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乖戾孩子。

  最挠心的还是,为什么这事偏偏是在日本呢?

  这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沧桑,眼看着一天天地好将了起来,却又遭此大难。

  上帝难道就这么跟日本人过不去么?

  国歌《君之代》的歌词听起来便像是讽刺了:吾皇盛世兮,千秋万代;砂砾成岩兮,遍生青苔;长治久安兮,国富民泰……

  公司早就不上班了。我心情低落地走在东京的街道上,看到在圣玛丽亚教堂门前,一片人山人海。

  有些人是得了病才去教堂的,这显然太晚了。

  上帝也救不了日本。

  【7】

  我不去教堂,因为我是自民党员。

  我和许多自民党知识分子都相信,这不是上帝的惩罚,而是以朝鲜为首的北方反日势力,凭借它们在生命科学领域偷得的一点奇技淫巧,发动的一场生物工程战。

  对于艾滋病通过空气传播的这个不争事实,我们只能以高度的爱国主义热情、坚定的信心和科学的态度来对待它。

  总之,救亡图存的时刻到了。这使人热血沸腾。

  而就我个人而言,虽然不幸罹患了绝症,心头却也有一番喜悦。

  那便是,我与女朋友和好了。

  其实我本与艾滋病有缘──我以前一直在做艾滋病防治工作的自愿者。因为这个,相处五年的女朋友很不理解,吵吵嚷嚷着要分手。这弄得我十分的不开心。

  现在,她也感染上艾滋病了,也就无话可说了,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我们的互相理解和沟通忽然变得容易了起来。艾滋病使我们的感情日益加深。

  考虑到人生剩余的时间不多了,我们第一次做了爱。

  通过空气传播的艾滋病毒,仍然保持着它那通过性交传染的原始特性。我的精子与女友的卵子进行着热烈的对话,这其间也伴随着双方体内艾滋病毒的亲切交融。

  对此,我有一种很酷的感觉。

  【8】

  人们慢慢看出来了,艾滋病大爆发所影响到的,并不仅仅是外商来日投资、东京举行奥运会和大阪承办世博会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由于是通过空气传播,现在,全球六十亿人都被置于这巨大的威胁之下。

  也就是说,很可能到了全人类面临灭绝的最后关头。

  到了这个时候,有关艾滋病是朝鲜人的阴谋的指责,也就偃旗息鼓了。

  我才开始对我走过的人生道路进行反思。这种由于病毒侵入而引起的思想震荡,具有一种竹剑劈空似的清新犀利,消蚀着固有的顽戾信念。

  我于是看到,日本国的各大海关以及海上自卫队和航空自卫队都阻挡不住病毒的扩散。而这已不仅仅是日本单方面的事了。

  但如果仅谈日本的话,还是有得说的。大家议论最多的一件事情是,一夜间掀起了新的出国热潮。

  只要是个国家,不管它多么小,不管它以前是多么的不知名,如今,它的驻日使馆门口都排着等待办理签证的长龙。

  排在最前面的,照例是那些早先最为信誓旦旦,坚决表示要留下来抗击朝鲜生物战入侵,与国家和民族共存亡的家伙。

  不过,这些个自以为外国的空气更好,出去后便不会得病的人,既便逃离了日本,最终也难免一死。

  而且,在死去之前,他们还要受到空前的歧视。外国人一见到黄皮肤、黑头发的人,掉头就跑。更有甚者,西方有的HIV携带者,会把日本人一顿暴打,甚至开枪杀死。

  世界各地都掀起了排日的浪潮,许多国家立法禁止日本公民入境。

  【9】

  其实,外国人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从利雅得到纽约,从巴西利亚到伦敦,从金沙萨到惠灵顿,从北京到莫斯科,防毒面具都脱销了。人们希望凭借那骷髅头一般的罩子,就能够逃过这一劫。

  说起来,这多半也只是一种心理安慰。总不能每时每刻都不脱掉面具呀。而一旦脱去,哪怕一瞬间,就有可能受到感染。

  西方国家的富人们干脆购买了昂贵的太空服,有的家伙,甚至专门找NASA的专家设计了全密封的房屋,也就是类似于生物圈二号的那种玻璃房子。人住在里面,不用戴任何防护面具,仍然可以正常地吃饭喝水,以及与女人接吻和性交。

  这种自私的奢侈,在全球遭遇大难的情况下,是比较过分了。

  因此,激起了一片抗议声。

  总的来看,地球整个地笼罩在了一层有毒的大气中,变成了仿佛是金星那样的不适于人类居住的外星球。口罩、防毒面具、太空服、玻璃房子,在人群中广泛使用,使地球人也像是外星人或者太空人了。

  这倒使我又一次想起了举国欢庆日本宇航员返回地面时的情形。从电视画面上,根本看不出他们哥仨是病人。他们到底还是过了一把太空瘾,比我们赚多了。

  不能不说,人类的航天时代,与艾滋病的爆发,具有某种神秘的关联吧。

  【10】

  尽管采取了种种措施,很快地,全球也已经有三十亿人感染上病毒了。

  其中,九千万是日本人。

  还好,新型艾滋病毒尚没有修改它的潜伏周期密码。一般的HIV携带者,要两到十年后才会发病。

  这仍然相当可怕。一想到两到十年后,这个星球上便会横陈三十亿具尸体,其中也包括我和我的女朋友,我便不寒而栗。

  不,绝不止这个数,只会更多,因为,新的人群正处于被感染上的过程中。那个蔓延的速度,我真的不敢去想。

  这段时间里,作为一名患上了艾滋病的艾滋病志愿者,我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职责。我随着医疗队到各地去做着义务的服务,把活下去的勇气带给灾区的人们。

  这是一种痛苦的选择,跟以前自己没得病时做这份工作的感觉不一样了。那阵子真是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

  而最明显的变化是,“歧视”这个词永远地从艾滋病字典里消失了。这才知道,以前的那种帮助,本身就是一种带有歧视性的行为。

  如今,只有那些还没有感染上病毒的人,才会遭到人们的白眼。

  不过,我本来也可以选择其它的事去做,比如,像大多数HIV日本男人那样把所有的存款都拿去找小姐,反正现在也不用怕得艾滋病了。

  甚至就在我们这个公司里,也没有一个干部和员工像我这样做的,虽然他们平时说得都很是慷慨激昂。

  总之,我做出了这样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选择。一个人此生的行为其实是由他的前生注定的。他现在的种种光荣身份(比如自民党党员),倒是毫不打紧了。

  这也好比一个国家、一个世界或者一个宇宙在这个时空中的行为。

  我就这样去到了祖国各地,然而,所到之处的情况无不使我心惊。

  想一想:一个百分之七十的人口都濒临死亡的国家,是怎样的一个国家呢?

  每每来到那些曾经繁华不尽、贪欲无穷,而如今全城几百万人都没有一人幸免的城市,或者进入那些昔日里还是炊烟袅袅、鸡犬相闻,而今天已人迹绝无、每家每户都一片惨烈阴森的村寨,我心中便会浮现出以前在毗邻大陆旅行时听到过的诗句:“绿水青山枉自多,华陀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11】

  这个时候,我和女友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恐龙。

  我从外地回东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与她一起来到日本古生物博物馆参观。这事说起来这有点无聊,但的确是鬼使神差。

  据博物馆的解说员介绍,恐龙并不是一夜之间灭亡的。

  它们在遭遇那场莫名其妙的劫难后,还生活了一段时间,大概是几十万到一百万年。在此期间,它们才逐渐地消失得一个不剩。

  比恐龙更先进的人类恐怕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我觉得,如果我们也有恐龙那样长的一段残存时间,是肯定能够发明战胜艾滋病的药物的。

  可是,命运就是捉弄人。它简直太存心了。

  而最不幸的还是,恰恰是我们这一代人赶上了,成为了悲剧的见证者。

  本来,我们已做好了全面建设大同社会的充分思想准备。

  宽敞的展厅里面,恐龙庞大的骨架巍然耸立,这竟然没有让我感到太过凄凉,相反,倒是刺激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豪迈之情。

  如果大和民族有一天也像恐龙这样,主角一般地占据着大厅的中央,等待着另一种新兴的生物如同参拜神灵一般来观摩,那该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那些异类的生物,必定会带着一种敬畏和神秘的感觉前来吧。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觉得,古生物博物馆也像是靖国神社了。

  一想到日本人作为人类中的佼佼者,在创造了如此辉煌的文明之后才慷慨退场,我便有了一种壮烈的殉道感。

  大厅里,像我们这样的参观者还有一些。大家似乎都在希望从恐龙身上能找到某种生存下去的勇气和灵感。

  但是,忽然,就在恐龙的骨架间,却飘散出一片乳白色的发霉光影,使人最后一味沉湎于这近似于美好的虚无飘缈。

  时间的永恒与空寂,便阵风中的松枝般地,在心头来回地交错叠现了起来。

  报纸上的消息说,事实上,一些人口不多的小国,已经名存实亡了。在它们的大街上走动着的,不过是一簇簇会动的尸体。

  科学家以前曾设想,人类或许会因为别的原因而灭亡,比如,小行星碰撞、南北磁极倒转、外星人入侵等,但没有想到,还是艾滋病这个魔头。

  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人们还没有普遍意识到艾滋病的存在。但它很快便蔓延开来了,并从乡村进入了城市,从非洲传向了全球。

  短短二十多年里,人类一直以如履薄冰的态度,如临大敌地防治它,而且,在新世纪到来时,仿佛已经看到曙光了。

  但结果却是这样的,谁能料到呢?

  【12】

  我回到家中,发现父母双双上吊自杀了。

  他们没有留下遗书。写遗书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因为后人们也会很快死去。再往后,恐怕就连后人这种说法都没有了。

  见此情况,女朋友也很担心她的家人。她的老家在北海道山区。但据说,在大山深处的一些村子里,人们还没有染上艾滋病。

  厚生省的专家正在寻找“艾滋病免疫区”。有专家相信,在地大物博的日本,在特殊的地理、水文和大气条件下,肯定存在一些特定的封闭性地域,在那里,艾滋病是不会通过空气传播的。

  这种区域,就像在某些地方,比如冲绳县,人们特别长寿一样。如果能找到这样的地方,日本就有救了。

  它是不是就在我女朋友的老家呢?

  这谁也说不好。

  【13】

  公共事务都停下来了,企业倒闭了,商店关门了,报纸也都基本上不出版了──除了自民党的机关报《自由新报》。

  在上面,我看到了不少有关抢劫、强xx、杀人、纵火和爆炸的消息。这些可怕的新闻,据说都出在美国和西欧。

  但事实上,同样的事件,我们身边就比比皆是,只是大家都没有心情说罢。

  不仅仅是中西部那些治安乏善可陈的县市,就连首都东京,情况也一天天地坏了下去。

  在我居住的这个小区,居民们一到下午五点钟便不敢出门了。派出所的片警们也都摇身一变成为了明火执仗的强盗。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们也没有几年好活了啊。

  从我家的窗口望出去,许多楼房冒着滚滚黑烟。那是被打砸枪后又被焚烧的场面。还有不少店铺成了一片片的废墟。有的地方,响着零星的枪声。

  不幸的事情终于也轮到了我和女友的身上。

  那是一个中午,我们做贼似地在附近的小摊上匆匆买了两包高价方便面后正准备回家,在人行道上忽然被几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拦住了。

  他们有的操东京口音,有的说着外地话,用枪和刀比着我和女友的头和脖子,把我们身上的钱物搜净,又把我逼到墙角。

  这时,他们在一边开始脱女友的裤子。她把绝望而求救的目光投向我。

  我挣扎着想进行反抗,但额头上的那把枪却更加用力地顶了顶。我只好闭上眼睛装死。

  听着女友杀猪似的嚎叫,羞惭感几乎要使我窒息了。

  过了好一阵,那些家伙才干完了事,拍拍屁股走掉了。

  我走过去扶起女友,帮她拉上裤子拉链,无力地安慰她,也说了许多自责的话。

  她无言,神情怪异地对我笑了笑。我也努力咧嘴笑了笑。

  【14】

  这天晚上,我们两个要死的人并肩坐在阳台上,久久地仰望着满天繁星。

  只有星星的样子是永不变化的。但连它们也不知道,在沥沥星光浇灌数十亿年后,好不容易才盛开起来的地球智慧之花就要枯萎了。

  “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就不会把时间花在那些一无是用的蠢事上了。人类从一开始,便应该集中所有的财力、物力和人力,从事自然科学研究,别的什么都不要搞。”

  “你所说的蠢事,究竟是指哪些呢?”女友披头散发,皱着眉头问。

  “比如,唱什么卡拉OK呀,搞什么插花相扑呀,还有,尤其让人无法容忍的便是,写什么诗啦,出版什么小说啦,等等。简直就是自我手淫一般的无聊游戏。现在看来,理工农医才是正道。”

  “那些呀,现在很难说蠢不蠢。蚂蚁不会写诗,它们倒是不得这病。”日本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女友淡淡地说。

  “可是,在我看来,的确是蠢事啊。我们现在这种样子还不如蚂蚁呢。”

  “不管怎么说,这正证明,人类已经尽情地享受过生活了,这倒比蚂蚁强。如此去死,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了。”

  我有些震惊,并略微感到不舒服。倒好像是白天的强xx,使这女孩想开了。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暴自弃吗?

  女友的眼角滚落出了两粒晶莹的泪滴。她怨女似地透视着深刻的星空,念诗一般悠长地说:“以前,从来没有去想过宇宙是这么这么的大。人类其实本来就比微尘还要渺小。可能天天都有很多文明在银河系中消失吧?宇宙大概是要谋求一种平衡与公正的。这便是你给我说起过的热力学第二定律吧?人类的灭亡,说不定要为另一种更优秀的生命形式让道呢。说不定,便是蚂蚁吧?现在它们还不行,但将来,它们会比我们更懂得什么是生活。”

  我心里有点想发笑,但我强忍住了。我惊讶地注视着女友俏丽动人的面庞,感受到了存在的一次性。

  而生命一旦经历了这种一次性,确实不可以再说抱怨了。

  我大学学的是机械力学,对自然界的一切有着一份发自内心的关注。但是,现在看来,自然界却似乎是随心而在、随意而动的,跟机械毫无关系。而真正能对它说三道四的,到头来仿佛还是我这位文科出身的女友啊。

  【15】

  联合国召开了会议,希望讨论出一个好办法来战胜艾滋病。

  会议是在美国内布拉斯加州黑斯廷斯的一个乡村旅馆里秘密举行的。纽约的联合国大厦已被一个叫做“末世”的恐怖主义组织炸毁了。该组织是一帮疯子发起成立的,谁也挡不住他们要做什么。

  这伙人在叫嚣,要亲手毁掉这世界,说这比让艾滋病毒来毁掉要好。

  但并不是人人都这么走火入魔。只要哪怕有最后一线希望,人类就一定要抓住它。

  联合国通过决议,要求集中各国的财力、物力和人力,为所有尚没有感染上病毒的人──而不仅仅是有钱人,建造一大批密封的玻璃房子。

  在美国的夏威夷,在智利的火地岛,在马达加斯加的安塔拉哈,在中国的神农架……首批要建立五十个这样的避难村。它们的意义大致等同于诺亚方舟。

  美国的火星专家、俄罗斯的宇航员、中国的登月工程师、日本的太空城建筑学家,都被邀请参与设计与建造。

  只要是身体健康的地球公民,就可以获得入住权,而不管他是英雄还是罪犯。他们只有一个让人羡慕的称号:人类最宝贵的种子。

  但是,可怕的是,这样的种子,正在成批成批地飞快少下去。时间是用分秒来计算的。

  【16】

  一个由日美生物学家组成的研究小组,进一步提出了“救救孩子”的计划。

  “既然不能改变病毒,那便改变我们自己吧。”他们说。

  已经感染上艾滋病的人是没戏了,他们将在两到十年以后死去。但他们的孩子呢?尤其是,那些正在做妈妈或将要做妈妈的感染者的孩子呢?

  这些小家伙们,无疑当还在母体中时,就已经感染上了艾滋病毒,但科学家说,这并不意味着人类的时代就将结束。

  日本和美国的科学家已经发现了人类的生长基因,并能通过控制它的开关,使新一代孩子在三岁时达到性成熟,在四岁时完成生育。研究表明,约有一多半的HIV携带者能够活过五年。

  这样,人类便又能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了。这就好比打了一个时间差。

  在那些小孩子存活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他们也要像正常人一样学习、工作和创造,恢复并维持这个社会的正常运转,使人类文明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不断延续。

  在人脑中装入功能强大的学习芯片,利用新一代智能计算机作辅导老师,可能是未来社会比较理想的运行模式。我们没有时间等到孩子们长到十八岁再来上大学。

  这使我想起了美国科幻作家布拉雷德伯里写的一篇叫做《冰与火》的小说。他幻想到,人类宇航员有一天来到了一颗星球,结果,那里的环境十分严酷,使人类发生了变异,生命只有六天。在这六天的时间里,一个人要走完一生的路,并完成延续种族和发展科学的使命。

  所不同的是,现在,类似的情况,出现在人类的母星上了。

  不过,我却对“救救孩子”提法表示怀疑。以前,只有那些自以为本人已经得到了拯救或者从来就勿需别人来拯救而惟靠他才能拯救别人的思想泰斗或邪教首领,才能斗胆放言“救救孩子”。可是,现在,救人的人,却连自己都救不了。

  这个事实几千年来其实一直都存在着,却没有人去说破。

  【17】

  怀疑归怀疑,但作为一名优秀的自民党知识分子,那早年间深植下的信念在最后一刻又病毒发作似地死灰复燃了。这就是木马程序,你没有别的选择。

  为了传承人类文明和大和文明的火种,我和女友迅速地办理了结婚手续,并让她怀上了孩子。

  当然,这是一个接受了基因改造的孩子,他将与历史上任何一个日本人都不类同。

  他一出生便患上了绝症,但他将与无数的生物工程宝宝一样,飞快而奇异地长大,在终身疾病的困扰中,在少年夭折之前,创造出一种崭新而先进的文化。

  这正是国家和民族的希望,也是全人类的希望。

  他们将不再为身携艾滋病病毒而恐慌,而只会把它视为遗传的一部分。他们将把两到十岁的寿限视为正常。这样一来,心态便平和了,也就没有什么社会稳定不稳定之虞了。

  惟一担心的是,他们怎么处理与玻璃房子中的居民的关系。那里还会有许多老人,活得比生物工程宝宝们要长。但这已不是我们要考虑的了。我想,大脑里装了芯片的孩子们会有智慧去解决这个问题的。

  【18】

  妻子顺利地产下了我们的孩子。是个女婴,她一生下来便肩负着孕育人类下下代的重任。

  血清检查的结果是,她的确携带着HIV。这是母婴传染的结果。

  余下来的时间里,她一边服用抗艾滋病药物,一边迅速地发育,二十天内便能口齿清晰地说话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妻子忽然神情沮丧,对我说:“我做了一个噩梦。我们的孩子死了。所有人的孩子都死了。”

  我吓了一跳,急忙捂住她的口:“你别乱说。担心自由新报的记者听见了!”

  然而,自此之后,一重不祥的气氛便开始笼罩着我的家庭。

  我们的孩子长到两个月大时,便出现了打寒战、无食欲和体重下降的症状。检查表明她感染上了囊球菌脑膜炎。而她身体中的T4细胞──免疫细胞,几乎消耗殆尽了。

  孩子很快便死了。

  专家们发现,艾滋病病毒像是有灵性一样,又演化出了新的突变基因。它大大地缩短了潜伏周期,加快了发作的速率。

  而且,跟以前的艾滋病相关综合症的症状不同,现在,艾滋病一旦发作,病人坏掉的首先是脑子。

  “救救孩子”的计划失败了。

  【19】

  有消息说,“末世”已控制了世界上主要的核武库,准备发起炸毁地球的总攻击。

  这是一种灭族灭种的自杀啊。

  “末世”的头目说,这是人类光荣而体面的集体谢幕。

  “死在自己创造的先进科技手段上,而不是灭亡于艾滋病毒的魔爪中,这将是人类文明的最后一次辉煌。这也将是我们能够一举战胜艾滋病的证明啊!”这位头目在一盘广为流传的录像带中说。

  我想,我们死了,艾滋病毒还将活下来。在这个星球上,还没有谁打算跟人类同归于尽。

  一个多世纪来,人类灭绝了地球上的几千万种生命,但他们到头来却仍然做不到想让谁死就让谁死。这个悖论太要命了。

  几个主要国家组成了联合特种部队,对“末世”的大本营发起攻击,但是,失败了。

  “末世”头目的精神受到了刺激,宣告要在三天内引发自杀性爆炸。

  移植进玻璃大房子的人类种子都吓坏了,他们中的科学家发出紧急呼吁,请求“末世”再给一点时间,他们便一定能够研制出阻止艾滋病在空气中传播的疫苗。

  “给我们一个期限吧!哪怕一个月、十天、一周!”但他们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软弱无力。

  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目前惟一可做的事情便是祈祷。

  然而,我却不知道该向谁祈祷了。

  【20】

  富士山是一座美丽的山峰。每年春天,这里的樱花都要吸引无数的游客。

  这正是艾滋病大爆发的次年春天。樱花毫不照顾人类的情绪,照常地铺满了山谷,灿烂无忌地炽烈燃烧着,自私地咂味着短暂而充盈的生命。

  我怀抱着女儿的尸体,和妻子一起来到东京附近这座颇有名气的山上。我们准备把孩子葬在这里。

  在我们的心目中,她是为人类做贡献才牺牲的。

  如今,城市和乡村死人很多,但都随便地扔在街边和地头了。我们大概是最后一批固守人类传统葬俗的人。

  大概,这还喻示着我们对文明这种即将过气的东西尚存着某种或许可笑的信念吧。

  原以为,就我们来,但没有想到的是,漫山遍野全是人。大伙都是抱着死孩子来的。

  一对对年轻夫妇的靓丽身影在樱花丛中缤纷闪烁,有时,也会忽然跃出孩子的爷爷奶奶,华发丛生,貌若金刚,焕发出感人肺腑的宗教庙堂般的庄严威猛。

  大家面色凝重,沉默少语,空气中沉淀着岩石似的坚毅,而怀中的孩子也不发出一声哭喊,他们就像睡着了一般。

  富士山向南的整整一面坡上,已竖立起了成千上万座小小的墓碑。我和妻子经过一座,看到上面有一行铭文:“我一出生,我便死了。”这时,一种“浮世四时自轮回”的感觉浮出了心底。我竭力抑制住这种诱惑人的可怕念头。相较于以往的信念,它比较异端。

  不久后,天空中飞起了无数素白的雪花,与粉红的樱蕾交织成一片神奇的迷幻。

  好大的雪啊。原来,是漫天飘舞的纸钱。

  这离乱而宏大的景象把我惊呆了,我彻底地被它迷住和征服了,因为透过它,我还看到了一样别的东西。

  妻子的肩膀在不住地抖索。

  “真好看啊。”她说。

  “死才真的是一种美呢。”我想,认识到这一点,是太晚了。

  我们认认真真地埋葬了孩子,在雪火相映、阴阳互生的山上流连了一天,像是回到了初恋的那一刻,直到夜晚来临,也舍不得离去。

  奇怪的是,在富士山上,和平和宁静又回来了,假模三道的正人君子和穷凶极恶的流氓无赖,像是根本就不敢涉足这无常主宰之地。

  黑暗中,樱花渐渐就看不见了,但整座富士山犹如插满蜡烛的圣诞树,一直在熠熠生辉,仿佛孩子们的灵魂纷纷回来了。其实,这是因为每座墓碑上都涂着荧光粉。

  我们希望,从外层空间,这些孩子也能够被太空人,以及上帝,看到。

  这时,天际闪过一星红色的微光。

  我们知道,那是日本刚刚发射的一艘宇宙飞船。它是要到太阳系外去寻找救兵的。

  (根据长篇小说缩写、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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