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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之旅

  值班室是一个时空连续体,也是一个情绪连续体。

  周东迟到了一刻钟,这够糟的了。好在,这是一个新设立的低级别值班室,暂时还没有安装通用监视器。

  周东的情绪还没有从来路上收回来。上班之前,他与小娟有一个约会。然后便碰上了堵车。光是堵车也罢了,可是与小娟的约会够让人沮丧的。

  “咱们老这样,没劲。”

  “那干嘛呢?”

  “你怎么从来没有想去弄一张电话旅行身份卡?”

  “为你?”

  “就算不为我,也不为你自己啊?”

  “这挺难弄的。你我级别都不够。”

  “我希望你能随时出现在我身边。但你连这也办不到……”

  “我……”

  周东一时想说,那你去找能弄到电话旅行身份卡的人吧。像我这种人,怎么能做得到呢。但他却嗫嚅着说不出口。他深爱着小娟,但在她面前,他总很自卑。周东只是一名招聘人员,还算不上邮电系统的正式职工。

  因此,一直到值班室,他的情绪很不高涨。

  这时,他看着墙上巨大的彩色显示屏。

  上面标出了青山区密密麻麻的线路示意图。线路上不时出现能量闪动的尖峰,表示一个人或一群人正在通过四通八达的电话线路进行旅行。

  这个值班室属于多级交换中心的第五级。它监视着青山区3700条电信线路。这些线路的端口连接着上百个转换器,其中有政府部门的,也有私人用户的。只有这时,周东才有了一份自信。他把握着世界,或者,世界的一部分。

  另一名值班员王卫还没有来。根据守则.每次当班的应有两个。值下午班的两人没有等周东来当面交班便走了。谁怪他迟到了呢。

  周东用计算机调出白天的值班记录。白天没有什么大事。途经本区的合法旅行者共有363名。有11名户籍在本区的人申请了电话旅行。除了一人外,其余都被接受了。那一人的身份卡已经过期,计算机很轻易便把它识别出来了。

  白天的记录中没有美国人要侵犯的迹象。

  通知一个星期前便从北京下发了,说是美国特种部队要通过电话网入侵中国各大城市。尽管主要的防范措施已由北京和上海的国际交换局采取,但全国所有分局的值班员也被告知随时处于戒备之中。然而,进攻始终没有发生,连可疑的信号也没有侦测到。

  自从“艾克号”卫星事件后,中美关系就紧张了起来。美国总统几次威胁要教训中国,国会也叫嚣个不休。周东想,美国人是嫉妒我们的强大。可是,这能怪我们吗?

  这样的事毕竟不是周东能过多操心的。他为自己沏了一杯茉莉花茶。

  夜总归不好打熬。来路上气压很低,像是要下雨。这座城市的梅雨季节已然来临。

  然后,他开始工作。说起来也没有多少事要干。一切旅行申请都由计算机自动识别,并进行自动译码转换和传输。除非遇到疑问,报警器才提醒周东,由他来作判断。

  周东要做的另一件事是观察整个线路的状况和仪器的情况,尤其是保证与相邻的中继站和长途局的畅通。

  晚上七至九时,是旅行高峰期。能量尖峰有时都聚成了长串的链条,分不清单个的旅行者。其实,在传输过程中,信号本身是看不见的,屏幕上显示出的图像,是为了形象起见,放大模拟给值班员看。周东就像是一位警察,需要对交通流量心中有数。

  人总对看得见的东西有把握。这个习惯看来很难改变。

  八点二十分,蜂鸣器响了起来。计算机显示出它对一位旅行者的身份有疑问。周东调出对方的申请。这是一位准备从本地区出发到南京作旅行的用户。身份卡是新办的,但计算机却不能识别。周东略作检测便发现了问题所在。他根据计算机内储存的档案打通了用户的电话。

  “您好,我是本区网络值班员。”

  “我正要找你们呢。我的卡没有问题,为什么要拒绝我的申请?”

  “先生,对不起,您执的是专用卡,是不能通过公用网旅行的。”

  “什么?不都是卡吗?”

  “您听我解释。电话网分为公用网和专用网。所谓专用网,是一些特殊的用户管理和建设的,它不归邮电部门管。所以您的身份卡不能被邮电系统的电信网识别。您只能去找一个有专用网的接口。”

  “有这等事?”

  解释这件事颇费口舌,对方不乐意地撤回了申请。周东没有问对方是什么单位的。

  但他想他可能是军事部门或某个大集团公司的。这些部门通过自己的关系,也申请到了电话旅行权,但它们只能在专用网上运行。总是有些用户试图通过公用网作范围更大的旅行,这种事以前也遇到过。一般情况下,值班员只是驳回其申请,而不予点破。

  邮电系统与非邮电系统的矛盾,有时想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蜂鸣器第二次响起来时是九点十分。

  计算机显示,有一位旅行者希望进行长途旅行,但他的身份卡只是丁级的,也就是说,只能进行市话范围内的旅行。计算机已把他的申请驳回,但旅行者仍然顽固地申请,因此计算机就自动转移到人工操作上来了。

  周东接通了申请者的电话。

  “怎么回事?”

  “咳咳,对不起。这件事,我已给你们分局局长打过招呼。他说让我直接通过你这个站就行了。”

  “什么?”

  “他没给您交待吗?”

  “您等一下。”

  周东查看了一下记录,发现没有谁交待有这么个关系。但他不敢掉以轻心,往分局局长家打了一个电话。

  “哎呀,是有这回事。你看我忘了给你打招呼了。小周,是这样,这是我们系统的一个老关系老客户,就给他方便一下吧,啊?”周东能想象出局长睡眼矇眬。

  “可是,他的那种身份卡计算机是不能接受的,因此也就不能完成数字信号转换呀。”

  “你们站不是有人工转换权吗?”

  “这……”

  “就这样吧?有人问就说是我说的。”

  “不会出什么事吧?”

  “放心。没事。”

  通常,身份卡上就储存了旅行者的编码信号。临时进行人工编码,是应付紧急情况而采取的措施,需要三名局级干部的签名批准。但分局局长这么说,周东也不好违抗。

  况且,私下安排旅行,在邮电系统中也时有发生。周东以前就帮上级弄过几回,但他还从来没有给自己和自己的朋友谋利。

  所谓人工编码,其实最终也是要由计算机来完成的,只不过中间需要周东通过键盘输入13个特别指令。由于旅行申请者已有地区身份卡,这件事办起来倒很容易,只要把双相码变换规则作一次更改就行了。

  周东把一切弄毕,没好气地对那人说:“下次记住,别硬把身份卡往计算机那儿送。它是不认来头的。”

  “多谢。晚安。”

  能量尖锋又一次闪烁,向邻近的长途局运行。计算机开始自动记费。周东想,局长大概给长途局也打过招呼了。

  技术的进步看起来气势汹汹,可是与几千年来默默存在的人情事故一顶撞,顿时变成了纸老虎。

  是否在某个时候,利用职权也替小娟安排一次这样的旅行呢?周东刚一发觉这个念头闪现,便立即把它打消了。

  周东从录音电话上取下磁带。上面有刚才他与局长的对话。录音电话是他私设的,以留后路。

  十点钟时,蜂鸣器再一次响了。这次是表示计算机中有重要电子邮件。

  周东作了查阅。电子邮件是邮电公安局发来的。一名罪犯正在逃往中部大城市的路途中。罪犯可能利用电话线路逃亡。邮电公安局没有说明那人所犯罪行的性质,只是报告说他的旅行证号是100975。

  周东将这个证号输入计算机的一个特别程序。这样,一但罪犯用这个证号申请旅行,计算机将截获他,并自动报警。

  他将不能通过电话旅行了,周东想。

  他思忖,他是一个什么人呢?反正不是普通人。有旅行身份卡的,都是上层人或有特殊身份的人。国家对电话旅行控制得很严,就像早先的火车软卧。周东这样的人,就是代表国家来管制电话旅行的。

  想了一会儿罪犯,他又可怜起自己。他不能作电话旅行。他只能挤公共汽车。如果他能随时随地出现在小娟面前,会是怎样啊。

  不过,加强控制是有道理的。像美国,一下放开来,把转换器普及到家庭,随便打个电话,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线路到想去的地方,那样太危险了。据说,在白宫的复原器中,就曾经发现过持枪的醉汉。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罪犯不知在哪个空间逃逸。这与周东已无关系。

  周东喝了一口茶,他有些想家。家在遥远的山西农村。父母仍然在贫瘠的山里种植土豆。不到50岁的人,可看上去像六七十岁的人。

  周东已经有两年没回家了。他想,如果他能一下出现在父母面前,他们该多么惊喜啊。

  可是,即便他有了身份卡,山里也没有通电话啊。

  那里连火车也没通哩,很多人甚至连小汽车也没见过。

  报纸说电话旅行使人获得的自由,是本世纪最大的一场革命,就像发明了铁路、飞机和信息高速公路。

  但跟那些东西不同是,电话旅行是中国人发明的。这使周东在决定选修电话旅行这门课程时甚至有些自豪,虽然,周东大学的专业并不是电信学。

  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周东仍然过着平淡的生活。旅行以及旅行中发生的巨大变化与他无关——除了有一次。那是去年春节前夕,一位首长通过电话线路现身,看望加班的电信系统职工。首长早年曾在武汉市工作过很长时间。他亲切询问了值班员的生活和工作情况。

  “小伙子,这项工作很重要呀,它关系到国民经济的高效率运行和社会的稳定。”

  走到周东面前,首长停下了脚步,对他说。

  “我一定不辜负首长的期望,把工作干好!”周东有点受宠若惊。

  陪伴首长的是那个电话旅行原理的发明者周临,他领导了一个课题小组。专利是不转让给国外的,但不知怎么回事,转换器的制成品却大量出口,不久美国人也能自己生产了,有消息说是作了仿制。中国外交和外经贸部门曾以侵犯知识产权为由对此提出了抗议。

  首长完事后便进入奥迪轿车里自带的转换间。他用的是红机。在拨号之后,他的身影逐渐模糊,然后在“磁屏”中消失了。

  每次观看这种转换,周东都极度震撼。你想啊,活生生的人体变成了由“1”和“0”组成的一组数字,经过铜缆和光缆传向遥远的地方,然后被重组,多么不可思议啊。

  那个与他享有同样姓氏的人,是怎么找到物质、能量和信息间的那个神秘的共同点的呢?为什么不是他周东发现那个神奇的R=2K公式的呢?

  但一般领导人很少使用电话旅行,他们不太习惯身体和思想被分解而后才被复原。

  实际上,电话旅行最初是出了不少事故的。由于频率失真、噪声和同步问题未能妥善解决,造成传输中的人体信号最后不能被重新识别。但现在,电话旅行的安全系数比坐飞机还要高。周东在工作的五年中,还很少听说事故。偶尔有几起,也是由非技术因素所致,而且后果是非致命的。

  十点半以后,旅行者已很少了。偶尔有长途拨号通过本区。周东能看见旅行者的能量线在辖区内显示,然后匆匆过境而去。

  仍然没有美国人要突袭的迹象。他想,这种可能性是很小的。只要国际交换局加强检查,没有任何可疑分子能够渗入,更谈不上一支大军了。除非美国人己发明了通过微波和卫星传递人体信号的技术。

  没什么事,周东甚至打了一个盹。

  刚迷盹一会,电话又响了。他骂了一句,接过来一听,竟是一位五年没见面的老同学。对方说出差正经过这里,想跟他聊聊。

  他大吃一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犹豫起来。

  “我正在值班,办公时间是不允许会客的。”

  “这么多年了,再说,小君也死了。”对方说。

  这使他又一颤。

  “怎么回事?”

  “见面说?”

  “那么,你过来吧。知道怎么走么?”

  “……知道。”

  十分钟后,客人出现在他面前,周东心情复杂地与他握了握手。他看看对方。容颜还是那样的容颜,永远也不会改变,但眼角有了鱼尾纹。

  老同学似乎心事重重,不住地朝四周打量。满屋的设备对于圈外人来讲是很新奇的。的确,很少有人能被许可到这个地方来参观。连小娟,周东也没带她来过。

  “小君到底怎么回事?”周东问。

  “难产死的。”

  他们都沉默了一阵。为共同爱过、竞争过的一个女人默哀。

  “你就在这上班?”同学似乎不愿再提悲伤往事。

  “对。毕业后就在这里。五年了。”

  “很有意思。每天掌管着那么多人的分解和重组,把他们从一个空间发派到另一个空间。”

  “大部分是计算机的活儿。我不过是做一些临时性处理。另外我们这里也不管审批旅行身份卡。信管处才是最有权的。”

  “但你们这儿仍然是权力部门啊。听说有的人没有身份卡也旅行成功了。”

  “你听谁说的?没那事。”

  “随便说说。到处都这样。你成家了吗?”

  “还没有。”

  “还没有?”

  周东咬咬嘴唇,心里什么东西又翻了上来。

  “有朋友了吧?”

  同学似乎并没在乎他的情绪。当年他也从来没在乎过。他的那种旁若无人,这么多年了,仍然保持着。小君与他在一起,就没改变一点他性格中的顽执么?

  “算有吧,还没敲定。”

  “干嘛呢?你还是那么蔫不拉几的。”

  “她嫌我没有旅行身份卡。”

  “旅行身份卡……你也看重那玩艺?”

  “当然。当你的生命正在公共汽车和火车上消耗时,别人却可以一秒钟飞越30万公里,你怎么想?”

  同学干咳了一声,神情有点不自然。“电话旅行当然挺时髦。”

  “不是时髦的问题……算了,不谈这个。你有那卡吧?”

  “有的。”

  “你找我不是有什么事吧?”

  “既然问到了,我就直说吧。有件事想请老同学帮一个忙。我想作一次旅行。想在这儿找一个转换器。”

  “你不是有卡么?你从北京直接挂一个电话,不是哪儿都能去?”

  “你看,是这样。我在北京是有的。我来这儿时,也是通过电话来的。但一到这里身份卡就被偷走了。都还没来得及挂失呢。”

  周东突然警惕起来,完全出自一种直觉。

  “那我可爱莫能助。没有身份卡,你怎么能让计算机识别呢?你只有先把身份卡插入转换器,计算机识别后,才能接通线路。它认卡不认人。”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我是有急事。”

  “你要去哪里?”

  “台北。”

  “台北?!”

  “是。”

  “这……恐怕有些困难。”

  对方眼中一丝凶光猛地露了一下,便又敛去。周东吓了一跳。

  周东想起了那个通知。深夜来这里,同学身上有一种异样的味道。没有这个时候来叙旧的。

  共同怀念小君?

  他就是那个罪犯。周东为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而惊异。为什么独独是他呢?为什么偏偏找我呢?全国那么多中转站。对了,同学中只有他一个人干这个活。

  来客看周东不说话,眼神黯淡下来。他看了周东一阵,又突然爽朗地笑了。

  “看你紧张的。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直说吧,我就是那个被通缉的人。你要真觉得为难,我也不会强迫你。”

  “你应该去自首。”

  “我不会的。”

  “到底为什么?”

  “小君难产时,我们附近没有医院。我想通过电话线把她送去。她和我都是有旅行卡的。但那个值班员想敲诈我们一笔。我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我怎么才能相信你说的呢?”

  周东想,如果身份卡合法的话,计算机就能干完活,不用转到值班员手中。但是,也不是没有越轨的同行。

  “随便你吧。当初,我说小君其实爱的是我,你不也不相信么?”来客说。

  周东表情很冷淡,但心中又一翻。

  “对不起。即便我相信你,也不会帮这个忙。再说,从技术的角度看,也是绝对行不通的。”

  他不敢对视他。他怕他提人工转换。但他没有说。非业内人士很少知道这个。

  “没什么。”

  “你走吧。我不会说你来过这里。”

  “行,到底是老同学。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同学摇了摇头,一下显得很老。他站起身来,拍拍周东的肩膀。周东把脸别开,眼角瞟住报警电话,心里七上八下。

  夜又静了下来。偶尔有能量的尖峰在监视屏上一闪即逝。周东走到窗前,看到老同学的身影疾快地消失在楼群间。外面似乎在下雨,但他不能肯定。

  他很难判断他是否说的是实话。他是否曾尝试抓他的弱点?

  如果真是为了小君而出事,这么做是否太绝呢?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呢?

  他有一个越来越强的念头:他真是一名刑事犯么?还是……!他为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脸发起烧来。

  多少年来深埋在心底的某种东西重又泛了上来。

  他应该去报案的。他走过去拿起了电话,但是在空中停了半天,又放下了。

  他忍住了不去想他,但脑海中又止不住出现他的脸。除了在电影院中和互联网上,他尚未亲眼见过真正的罪犯。那张熟悉而衰老、程式化的脸,像镜子一样使周东看到了自己。

  而当初这人与他竞争小君的时候,是多么富有生机和野性啊。五年,人生的十五分之一,这期间什么巨大的变故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小君的死,已经是做什么也无可挽回的了。

  周东陷入了一片空茫和虚脱。

  他想他会去哪里?他只能通过火车、飞机等传统手段逃匿。这样时间便会拖得很长。在漫长的旅途中,他很容易被抓住。万一被抓住,供出他曾来过这里,与他谈过话,而他又没报案,会怎样呢?

  周东出了些冷汗。转念一想,他也许不会这么做的。他总自视甚高,喜欢自作自受。正是这一点,使小君由怜转爱的吧?

  如果小君没死,他带着小君来,他能够拒绝么?办法也许还是可以想的。连他也知道电话旅行并不完善。就在两小时前,不是还执行过分局局长一个指令么?

  周东了口气。

  一切都是因为物理学。物理学的进展,改变着人们说话、行动和思维的方式。

  电话又响了起来,把周东吓了一大跳。他只是盯着它看。但电话顽固地响着。他颤抖着去接了。

  是分局的值班主任。

  “来了通知。美国人可能在凌晨发起进攻。他们的代号叫‘电信风暴’。还不知道他们采取什么手段进入我国的公用网。够邪门的。另外,那个逃犯可能采用假身份卡逃匿。再过一个小时,将统一关闭所有转换器,锁闭一切旅行。上面还要派电信武警到各个分局和值班室负责保卫。先给你打个招呼。”

  “知道了。”

  “小王呢?”

  “……他在机房做检查呢。”

  “你转告他一声。好歹小心一点,不要出什么漏子。”

  周东不想说王卫没来。也许哪一天,他也有让王卫打掩护的时候。周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地体会着宽容在心头激荡起的一股崇高之情。

  他自己到隔壁机房看了一下。程控交换机运转正常。美国人难道会通过这玩艺一个个显形在面前么?难道他们真的掌握了一种全新的突防技术?他们不再需要借助笨拙的转换器?

  周东觉得不安。他又走到窗边。雨确实是在下。今夜有些不寻常。美国要颠覆我们,说了多少年了,难道竟真的会在今天发生么?而那个逃犯,是他的同学!他们已经重逢。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去吃一点夜宵。何况,谈到了死。他们共同爱过一个女人,如今她已化解在亿万时空的碎片之中。

  雨继续下着。美国的进攻还没有发生。小王一直没有来。

  电话线路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大了。

  凌晨两点,接班的人来了。周东向他们作了交待,尤其是美国可能进攻的事。逃犯的情况,只略微讲了一下。但他们很感兴趣。

  “他会不会到我们这里来?”

  “他要来了,就用一条线路把他送到新几内亚。”

  “那里有程控交换机吗?”

  他在他们的笑声中走进夜暗。

  世界变化太大,只有雨的声音和形状都一如既往。这非常奇怪。

  一队电信武警正在闪光的人行道上疾跑。在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他们对他的存在置若罔闻。钢盔下,周东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有明显冷峻的感觉。他打了一个寒颤。

  武警的队伍过去后,他看见空地上还留下了一个人,一动不动。

  “你还没走?”

  “是啊,五年不见面,一见就老见。”

  “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

  “机场和火车站看得很严。”

  “是吗?”

  “是啊。像要出什么事。不光是为我。”

  “说是美国人要攻进来了。这对你未必是一个坏消息。”

  周东很紧张,而他的同学则显得很轻松。他不知是不是装的。周东说:

  “……你在特意等我吗?”

  “纯属雨中巧遇。你不觉得很有诗意?”

  “要不说地球很小。书和报纸上说的。”

  “怎么不小呢,想想电话旅行。”

  “听说你还有假身份卡?干嘛不用?”

  “干嘛不用?你让我用吗?”

  “刚才,你为什么不逼我呢?”

  “你是说强迫你?”

  对方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周东脸红了。当年,他也没有强迫过他。可是,小君还是离开了他。

  “坦白说吧,我只是突然间犹豫起来。我感到电话旅行并不一定保险。当你一心想逃命时,就对任何人和任何技术都不放心了。这其实挺矛盾。应该说,最安全的办法倒是铤而走险。可是,理智这时已经不起作用了。你不是处在我的位置,这你体会不到。”

  周东默默听着,耳中充满雨声。

  “何况,小君说过你不是强迫就能就范的人。”

  “那是学生时代。”

  “还是学生时代值得回味。那时候,一起骑自行车去东湖和磨山。打一个公用电话,还是恳求宿舍值班室的师傅,让他可怜穷学生,别收那一毛钱。”

  “今晚没有招待好你,我很抱歉。”

  “我能理解。”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你不相信我犯罪是因为小君吧?你也认为我是……”

  罪犯突然这么说,狡黠地笑着。周东退了一步。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要回宿舍了。”

  那人默默地看了周东一阵。周东心情很紧张。未了,对方说:

  “我劝你一句。如果有机会,你还是弄个身份卡。”

  “谢谢。”

  周东想说,明天可能会很乱,你可以去趁这个乱劲。但他话没出口。周东并没有以为自己真要帮他。而对方也没有期待他要做出什么义举来呢。无非是一次简单的邂逅。

  这么平常,这是很好的。使用过电话旅行的人,习惯了身体和思维被分解的人,看待世界的眼光,大概也与常人不同了吧?

  如果小君没死,一切也许另论。可是,现在做什么,小君再也不会活过来感激他了。

  他是否报复了他呢?周东心底涌上一丝笑意,但却在嘴里咂出些许苦味。

  他睡至中午。小娟正难产。满街都是戴钢盔穿迷彩服的美国人。小娟一惊吓,胎儿流了出来,凑近了观察,是一个女性。周东醒来,看见窗外阳光灿烂。周围没有美国人的枪口。

  他心嘭嘭跳着,给小娟打了个电话。

  “你……一切都好吗?”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没有见到美国人?”

  “什么美国人?我正要告诉你,我就要去美国呢。”

  “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呀。”

  “我准备去美国。我用电话去!”

  “你?别开玩笑!”

  “我已经办到身份卡了。是国际通用银卡。”

  “不是从黑市弄来的吧?那样可有生命危险。”

  “这你不用管。其实,现在弄一个卡,根本不像你说的那么难。”

  “听我说,美国正要进攻中国。你还去美国哪?”

  “美国要进攻中国,就不许我们到美国去了么?它来它的,我去我的。难道电话线有什么区别?”

  是啊,电话线有什么区别?但是周东仍然犹豫:

  “你可别太幼稚……”

  那边咯咯笑起来。周东不禁脸红了。她比他小七岁,他一直视她为珍宝。

  “周东,有句话必须跟你说。这一别,回来后也不知道我会发生什么变化。真的,我不知道……”

  女孩突然止住了笑,似乎挺困难才把这句话挤出来。

  他再一次沉默了。他想象着把她搂在怀里,但却搂住了冰凉的电话机。

  值班室是一个时空连续体,也是一个情绪连续体。

  王卫来了,不好意思地说,昨晚拉肚子。

  “你应该打电话说一声。”周东没有好气。他猜王卫在撒谎。

  计算机通过电子邮件发来通报说,撤销罪犯追缉令。

  那个罪犯买通了江汉区的一个监视员,在强行运行的途中,已被击死。

  这可能是电信武警做的,他们用了什么新技术,周东也不得而知。

  理论上讲,这种死并不存在尸体,死者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了。他成了宇宙中的粒子而继续着永无尽头的旅行,这对线路不会造成任何损坏。

  线路是这世界上最奇妙的事物。

  但是,周东想,谁知道呢?

  他此时陷入深深的后怕。

  周东继续想,他从没有了解过他的同学,就像他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世界。

  彩色显示屏上的能量尖峰不断地跃迁在巨型的蛛网间,构成一幅最新最美的图画。

  周东很紧张,因为其中一个信号也许代表着小娟。

  这时他想起了一件事,便问王卫:“现在外面办卡是否真的很容易?”

  “据说是这样。实际上一个人决意要通过电话旅行的话,很难阻止。”

  “不会吧?如果是那样……”周东想得很多。

  “干自己的活吧,这种事不是你能操心的呢。”

  周东体会着其中的矛盾。作为平民的小娟,对于旅行采取了那么轻率的态度,那么亡命的犯人,怎么就没有能够成功地逃离此情此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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