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决定去医院看看病。
合同医院在城北,人也非常多。他又有到了地铁候车厅的感觉。好不容易轮到他。医生开了一些进口的感冒药。他知道这什么也治不了,但那白药片却使他多少松了口气。
医生的一言一语都是他熟悉的程序。乱糟糟的医院使他重新感受了世俗世界的常情。
回来时,与去时一样,他坐了电车。但在半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忙地下了车。
他沿着一条街走了一阵,又向几个人打听了一番,来到一个胡同前。他把身份证拿出来看了看,上面的地址正是这里。
胡同是深邃的,像一根肠子。这里寄居着形形色色的下层人物,生存的气息十分浓重,都有点使人窒息。
他走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了那个门牌号码。这时他踌躇起来,分明是进退两难。
戴红袖章的居委会大妈审视的目光使他不安。他只好问,某某是不是住在这里?答曰正是,进去后左边那间房。
他鼓起勇气走进去。原来是个大杂院。左边那间房半掩着门,他准备过去,却见里面走出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大木盆,里面盛着高高的衣服,拿到院子中间的一个水龙头下。
这是那年轻人的遗孀了,他想。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他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女人。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看女人,欲言又止。女人也看了一眼不速之客,但马上便管她的衣服去了。她接了水,开始揉搓那一堆小山,胸脯也一上一下颤动起来。
他看见都是女人和儿童的衣服。那青年已经有孩子了么?他仿佛听见房间里传来电子游戏机的声音。孩子能玩电子游戏,应该很大了吧?女人却很年轻,大冬天里,额上慢慢有沁出汗珠的迹象。
他攥着身份证的手,在口袋里也已经有了汗。他上前一步,想问那女子,不料有人从外面进来,先他跟女人搭讪。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皱巴巴的西服。
死鬼,呼你整一天,才来。女人说。
呼机没电池了。女人也不洗衣了,搡了男的一把,跟在后面向房里走去。经过他时,又看了他一眼。然后,他听见屋里有孩子叫叔叔。是这样了。他带着一丝满足一丝遗憾地想,从大杂院中退出。这时他又十分不解。
他想问问居委会的大妈,但怎么也找不到她,而且,刚才胡同中还那么多的人,就这么会功夫也都不见了。寒风中,只有一个收破烂的人拉着板车过来,直着嗓子吆喝了几声。声音清烟一样在空中无靠地弥漫。
他默默地沿着来路回去。
一瞬间,他觉得胡同像是敞开天篷的地铁隧道。但它的秘密,是藏匿在那些具有复杂人事结构的大杂院的深处。
从这天晚上起,他都枕着身份证睡觉。不久,这居然治好了他的失眠。
很快他就办了退休。过了半年,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没有再去坐地铁。从理论上讲,他可以永远不去光顾地铁。但每次经过地铁车站时,他还是禁不住看上一眼。
人群像潮水一样涌进涌出,带着丰富多采的表情。
一切跟奇遇前一样。
经过车站的次数多了,他开始怀旧。
这导致了终于有一次他甚至买票下到了站台,着迷地观看列车来来往往,但他没有上车。
这样做要不得啊,他告诫自己。
少要稳重,老要张狂。怕什么。另一个声音说。
正是在后一种声音的驱使下,他又一次去体验了末班地铁。
他没敢选择月圆之夜。但那霓虹灯的光焰仍是避免不了的。他胆战心惊,不时打量乘客。然而他们这次都似乎精神抖擞。
一个个站台有规律地出现。喇叭平静地用中英两种语言报站。人们下了又上。
不一时,已到了终点。期待中的事没有发生。他最后一个走出地铁,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望。
少有地,他打了出租回家。在车上他直后怕。我大概疯了,他想。
他是想亲近另一个世界,但又畏惧。但那隧道中的旅行,使他感到似乎经历了一次出生。一种遥远的新鲜感,从心头漾起。转瞬之间,他又感到害羞。他固守多年的世界正在坍塌。
这段时间里,他买了许多关于不明飞行物和外星人的书来读。接受这样的知识对他这般年纪的人来说是一件难事,但他还是尝试了。
渡过遥远太空而来的生物,选择了黑暗的地下作为基地,这本身是很富有文学性的。
而从科学上,也勉强解释得通。那就是,这些年中,地铁隧道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来自遥远世界的生物改造成了连接其它宇宙的虫洞(太空构造中由强重力场造成的裂缝)。
他惊异地发现,书籍中也有许多关于人类进入飞碟前需要经过一段长长的管道的描写。不少被劫持者在接受催眠后说,他们通过一根管道来到了一个明亮的大房子中,周围有不少穿连裤服的人在围着他们做手术。
这跟地铁隧道和候车厅的情形多么相似啊。
他渐渐趋向于认为那些蒙面人是外星人了。这样,存在另一个世界这样的不可思议的问题,便有答案了。
他们甚至已混入了人类之中。方法是:杀掉那些乘客,然后附体在他们身上。他们便可以以人类的面貌重新出现,而不引起怀疑。这便是没有人察觉地铁出事的原因。
他身处的这个世界正像一锅太旧的汤,正被一点一滴换掉。这也正像他们这一代人,一个一个被年轻人代替。宇宙中的新陈代谢,有多少种方式呢?这本身其实是一场无声的战争么?
只是,不知为什么,那晚他们把他给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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