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左边,是高不可攀的王府高墙;右边,是刻满沧桑的蜿蜒胡同。
我刚一走下飞车,它便腾空而起,汇入天上的车流。它们井然有序,各行其道,只在起飞和降落时才会上下飞舞,宛如外出采蜜或劳作归来的蜂群。
这是医疗方案的一部分:唤醒我的记忆。
“我们查阅了资料,您出事的时间距今已有半个世纪。”这些情况,我的主治医生、那位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已重复过多次,“当时您被冻在冰峰之间,而我们刚刚为您做了解冻手术。您的身体恢复很快,但记忆却好像被完全抹掉了。”
“有什么办法吗?”幸好我还记得汉语和基本常识。
“实景回忆算是一个良策。”主治医回答得十分干脆。
据说我在昏迷期间,一直念叨着一个陈旧的地名:延年胡同。于是,刚才的医务飞车把我投放到北京城中相应的坐标上,试图通过实景回忆的方法让我找回自己。
早春时分,天气乍暖还寒。我踯躅徘徊,举步维艰。但当我看到那些青砖灰瓦时,记忆中的一部分果然复苏了。
我想起来了,我就出生在这里。
只是,我依旧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究竟是何方神圣。
2
记忆之闸被开启之后,注定只是潺潺小溪而非汹涌波涛。它不似眼前通衢大道上的人流,在我眼前倏忽而过。
这种被称为城市传送带的公共交通系统最容易回忆起来,因为它们早年曾是机场商厦的自动走道,现在则屈尊来到市区街头。一条紫色的传送带正在停“站”,两侧护栏缓缓打开,只需一步跨越就让我从行人变成了乘客。
我在座椅上坐下,看着其他人在传送带上缓步行进。在这里走路已不是为了前进,而是一种锻炼方式。他们脚下都穿着特制的能量鞋,运动产生出的些微能量都被收集存储,或以光的形式散发出来。一个浑身闪亮的轮滑女孩不顾自动声讯的劝告,在传送带上左突右闪地穿梭行进,长发飘逸,迎风招展。
在半透明的传送带下方,一组组风驰电掣的地铁疾驰而过,它们不停地运行、交叉、变道,同样在输送着庞大的客流。而作为新事物出现的飞车则挑战着传送带的地位,它们无需占用任何道路,大大增加了活动范围,只要楼群中出现一个空档,就能毫无阻碍地穿过。
刚才的医务飞车属于太阳能型,而眼前这些则使用氢能源。在燃烧氢气之后,燃后的产物纯净水被洒向地面草坪,在阳光散射下呈现出一道道七色彩虹。
我蓦然认出这就是德胜门内大街,我正与大家一起向北移动。惟一不同的是,昔日静止的街衢,如今已化作数条快慢不一的自行长龙。其时清洁飞车开始出动,伴着晚霞向城市问候致意,询问它一天可否疲劳。
3
后海不是真正的海,真正的海不会如此风平浪静,更不能清晰地反射出两弯月亮的倒影。
这件事我还有些模糊的印象。当初计划发射那颗人造月亮时,在联合国走廊里争吵得沸沸扬扬。但这一计划最终还是得以实施,因为人们真的希望暗夜能变得更加明亮。如今皓月成双,星光依旧,有如华灯绽放,璀璨非常,月光下的轮滑女孩更是被照耀得光彩照人。
人造月亮发射的当晚,也就是我临行前最后一晚,朋友们在这里为我送行。那时后海湖畔有着众多的茶肆酒廊,五光十色,熙攘喧嚣。我年轻的妻子已怀有身孕,数周之后新生儿将用啼哭迎接我的归来。
50年的时间让此地今非昔比,那些仿古建筑都已消逝殆尽。放眼远眺,一片绿意,仿佛绵延不断的生态绒毯。形态各异的鸟类悠闲地踱步其间,我甚至能说出几种珍稀品种的名字……
当年我接手了一项科考项目,前往青藏地区研究鸟类。我们计划乘氦气飞艇一览高原风貌,它耗时虽长,但成本低廉,节能环保。
当时的导航技术尚不成熟,一场风雪就让我们身陷绝境,与外界失去联系。半个世纪过去,如今的飞艇日臻完善,刚才我还在飞车群中瞥见了几艘飞艇的倩影。古老的氦气飞艇,在21世纪中叶重获新生。
但遇险之后的事情我还是想不起来。
4
不同颜色的传送带有着不同的速度,我选择了最慢的那条。但顷刻之间德胜门还是被送到眼前,它孤独地站在那里,凝重肃穆,尤显突兀。
附近没有一栋高楼。只有让目光越过德胜门,才能望见它身后那高耸入云的建筑群落,让人回想起大建筑时代的余晖。
尽管有了无需占道的飞车,人们仍然格外吝啬那弥足珍贵的土地,对建筑本身的占地面积也提出了质疑。越来越多的地下工程开始兴建,地面建筑则日趋没落,逐年减少。
“新穴居时代”初来乍到之际,人们的愤怒几乎淹没了科学家的理性声音。大家群情激愤,誓不入地。但随着地下建筑的优势凸显,人们慢慢接受了新的观念。事实上,良好的空气流通让人在地下生活如常,而人造灯光则使地下与地面的采光变得完全一样;即便就安全性而言,地震对地下建筑的破坏也会更加轻微。
脚下的传送带直冲德胜门,不待我惊讶它已穿墙而过!原来这座古建的基础早被镂空,坚固的合金支柱与强悍的超导力场牢牢托起了这座悬空的古老城楼。城门巍然屹立,城下彩带齐发。
就在穿越城门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失事的那个夜晚——
我被飞艇外膜包裹着落地,一度感到严寒刺骨;周围是一片雪白,我判断自己跌进了冰谷……后来的事情则是前不久主治医告诉我的:晶莹的冰凌锁住了我的身躯,把我年轻的笑容冻进了冰川。
50年后,另一支科考队发现了雪原中被冰封的我;他们切割下巨大的冰块,把我带回了北京。
顷刻间我毫无理由地决定拐弯,追随那名轮滑女孩向西行进。
5
在直通八达岭的高速传送带两侧,一边树立起众多的风力发电机,一边侧卧着精巧的太阳能翼板。而我的记忆则与北护城河一起缓缓流淌,我感觉它已越来越接近最后一步。
眼前终于出现一片似曾相识的传统楼群,我意识到那是被当作文物保留下来的高等学府。我一下就认出了她——那曾是我的校园,我在这里度过了火热放肆的青春时代。
主楼广场像过去一样宽阔,轮滑女孩轻盈地飞入其中,绕场旋转。广场中央舞者寥寥,周围却人头攒动,身形麇集。但当我细看时,却发现这一切都是电子烟云——广场周围有一圈看不见的电离屏幕,不断闪现着精彩的广告和欢腾的人群。
我突然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身影。那是昔日的我,年轻的我,记忆清晰的我。
“想起来了吗?”旁边突然多出一个声音,但我一点也不惊讶。在整个治疗阶段,它终日陪伴在我的左右。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上面的图像,是我们通过磁场存储所摄取的历史影像。”主治医介绍道,“现在我们有能力调出历史上任何时刻的情景。”
原来这些记忆不仅铭刻在我的心底,同时也融进了宇宙的记忆。
轮滑女孩继续欢快地旋转,而一幕幕悲欢离合的往昔故事,都成为她永恒不变的舞台背景。
一刹那间,我想起了自己的姓名,自己的身世,自己的亲人,自己的一切。
6
我环顾四周,刚才的场景历历在目,但周围的仪器却有些陌生。
“我们当然早就知道您是谁。通过指纹、虹膜还有DNA,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查清您的身份。”还是主治医的声音,“但我们不想用药物刺激您的神经,那样也有再度丢失记忆的可能。我们希望通过实景回忆让您重拾自己。”
“为什么不用真正的实景,而采用电脑虚拟技术来模拟?”我睁眼之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就知道刚才是怎样一种“实景”了。
“假如您在3年前被发现,我们就会采用真正的实景回忆,而您则会在现实的城市里体味一切。”主治医笑道,“但现在,电脑虚拟技术已发展成熟,可以丝毫不差地模拟真实场景,而且安全便捷。所以您也可以认为,您真的经历了刚才那一切。”
“倒还真想出去走走……”我喃喃自语,“在50年后的北京城里走一走。看看曾经的妻子,还有当时尚未出生的孩子……”
“您的妻子依然健在,您的孩子早已结婚生子,就连您的孙子也已长大成人。”主治医抑制着语气里的激动,“其实虚拟与实景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您要是真有外出的打算,我可以全程陪您——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