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谷口呼啸着卷来,将山谷里这条土路上的落叶和尘土扬向空中。路边,泛黄的茅草在秋风中颤抖。天空中看不见太阳,泛着白光的浓厚云层布满天空,笼罩着这个冰冷的山谷。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贺小舟想起两句古诗:“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现在,他才真正领会了这两句诗所刻画的意境。一时间他比以往更喜爱这两句诗了。
当初他是从女友慧慧那儿知道这两句诗的。慧慧十分喜爱古典文学,经常从古诗的海洋中挑选出自己喜爱的诗句念给他听。他在众多名句中一下喜欢上了这两句,一个人独处时,经常反复地念叨个不停。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不能完完全全地领会诗中的意境。
哦,慧慧。贺小舟慢慢走到路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从怀中摸出一朵铂制小花,在手中把玩着。这是慧慧送给他的礼物。他和慧慧是在中学里认识的,当时他和她头一次见面,彼此就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使他和她之间产生了一种距离。他和她都不敢与对方谈话,也不敢互相开玩笑,只要一接触,两人就脸红。就是那种感觉使他和她在彼此眼中与其他同学迥然不同。两人一直就这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等待着。以后的几年中,命运分外开恩地一直没有拆散他们。在不断的接触中,他和她终于相爱了。他们爱得很深、很纯,真正全心全意地爱着对方。在做出每一次选择之前,他们总是先想着对方。这朵铂花很花了慧慧的一部分积蓄,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花了。
“这是在哪儿买的?”贺小舟回想着当初慧慧将这朵铂花放到他手上时的情景。
“我自己做的,”慧慧得意地说,“没想到吧。告诉你,我们家祖上可出过好几个著名的金匠,他们的手艺好着呢!不过,现在这种手艺用不上啦,我也只是学着玩玩而已,我做了两朵一模一样的,你一朵,我留一朵。怎么样,做得还好看吧?”
好看,贺小舟在心中念叨着。的确,虽然这朵铂花做工并不很精致,完全不能与机制工艺品相比,但在他眼中却是最美丽、最动人的,因为,这是慧慧亲手为他做的。每当他观赏它时,慧慧就带着她的微笑和她的吻出现在他的眼中,他就能感到温柔的爱意在心中荡漾。然而现在,他感到了深深的惆怅,因为他与自己所爱的人已相距了二千六百多年的时光。
贺小舟是来自二十三世纪的时空捕手。他肩负着时空管理局的重要任务,跨越茫茫时空来到了公元前四百年的战国时代。这世界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所爱的一切都留在了二十三世纪。既便是他所喜爱的那两句诗的作者,三国时的魏文帝曹丕,也还有近六百年才会降生。一想到自己的所爱已与自己远隔两千多年,贺小舟就感到心中发慌,呼吸不畅。他抬头凝视天空,仿佛看到了慧慧的面容。她正穿越茫茫时空,向他送来甜美的微笑。
许久,贺小舟才怅然地收回目光,回想着自己受领任务时的那一刻。
“今天我们又监测到了一束异常能量波束。”副局长向他介绍着情况,他的声音和他的面容一样死板。贺小舟总也不解何以今天见到的同事几乎全都是不苟言笑的铁面人。“这表明又有人利用超时空输送装置回到了过去的时代。往昔世界任何人的命运的改变,都会或多或少地改变我们这个世界。这个道理从你进局里以来就一直在重复,在这里我还要重复一遍。往昔世界不是那些落魄者的冒险乐园!必须有人阻止他们的疯狂行为!小舟,这次轮到你了。”副局长朝他点了点头,然后按动了办公桌上的一个按钮。他对面的墙壁立刻亮了起来,现出了一幅三维立体地图。副局长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来,走到墙壁前面。“小舟,你过来。”他向贺小舟招呼着。
贺小舟吸了一口气,迈动有些发僵的双腿走到了副局长身边。
“喏,那个偷渡者的位置坐标是在这里。从监测到的波束能量大小来判断,偷渡者只有一个人。其时间坐标是,公元前四○○年十一月十日下午两点正,你将与他同时到达这个时刻。不过,你知道的,两股波束距离太近就会发生干扰现象。为了你的安全起见,你的位置坐标定在这儿,喏,这儿,看见了吗?这样你与他相距一段距离,不过,你不必主动去追寻他。那一带只有这么一条路,他必定得从这儿走过去。你就在这儿,这个山谷里阻击他。这次任务很简单,你不必混迹于往昔世界的人群之中,因而也就不会有多大危险。你是头一次执行任务吧?这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记住,你在那条路上见到的头一个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偷渡者,因为那一带人迹罕至。完成任务后,你就到这儿,在这个小山顶上等待我们将你弄回来,时间是四个小时之后。记住了吗?嗯,这是完成这次任务所必须的装备。”副局长一指办公桌上的一个行军包,“这里面有两份药,你出发前吃一份,回来之前再吃另一份。它是用来防止传输过程中的射线伤害的,千万要吃。好了,该说的就这么多了,其余的你在训练中想必都见识过了。去吧,去输送部吧。”说完,副局长转过身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贺小舟默默地拿起行军包,向门口走去。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转头看着副局长。他很想和他说几句与工作无关的告别辞,哪怕是在这个世界内部做做“位置坐标移动”的人,临出发时心里也是很惆怅的,何况一个“位置”和“时间”坐标都要改变的人呢?贺小舟渴望听到一些暖心的话,哪怕一句也行。但看到副局长那疲惫的样子,他终于咽下了已到喉头的话。
贺小舟站在像电梯间一样的时空输送室里,看着室外操作员忙忙碌碌地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药他已经吃下了,但他还是担心。穿越时空是一件很复杂的事,稍有不慎就会铸成大错,他感到两腿有些发抖。毕竟这是他头一次穿越时空。他按了按胸前内衣口袋里慧慧送的铂花,稍微感到踏实了一些。他现在很想见慧慧一面,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军令如山,没有时间耽于儿女私情。可他实在抑制不住自己心中巨浪般的情感浪潮,他感到眼眶湿润了。
一位穿着白色工作服、梳着“马尾巴”的女操作员向他走来。她启动了输送室的自动门。
这个自己所属的世界随着门板的移动而缩小。贺小舟竭力向门外望去,他看到那个女操作员正注视着他的脸。这时他发现那女孩原本肃穆的脸上掠过一丝忧伤。“真漂亮啊。”门关上后他不由自主地说道。那女孩让他想起了慧慧。在这个封闭的狭小世界里,强烈的孤独感和愈来愈浓的恐惧使他对那女孩产生了很强的爱意。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滚落下来,他还没来得及擦拭,眼前就一片强光闪耀……
贺小舟将手中的铂花举到眼前,凝视着它。他现在不能原谅自己当时对慧慧的“不忠”。慧慧是最美的,她什么都比那姑娘强。他太熟悉慧慧了,他熟悉她的嘴唇,熟悉她的睫毛,熟悉她的乌黑透亮的眸子,熟悉她的瀑布般的长发。她是最美的。贺小舟记起自己和她曾在碧蓝的大海中畅游,曾经在花丛中追逐嬉戏,曾经在银装素裹的花园里打雪仗、曾经在摩天大楼的天台上一同观赏美丽的街景,在晚风中相互倾诉衷肠……那些场面如同电影画面一样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太美了,太完美了,让人无法相信那一切都是真的。对了,也许根本就只是一场梦。在梦中,慧慧就像仙女一样美丽动人,善解人意,但却可望而不可及。想到这儿,他怅然若失。
然后铂花发出的光芒使他清醒了。那一切都不是梦,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一点也不错,它们发生过,并在他的脑海里刻下了印迹,这使他感到心窝里暖暖的。这种感觉愈发证明:他爱慧慧。
他不止一次设想过将来他和她共同生活的情景,那是一种令人激动、使人遐想联翩的迷人情景。但现在他却不敢设想了,因为,肩头的任务妨碍了他,待会儿他将要杀死一个人。所有的偷渡者都必须被处死,这已经成为了一条世界通行的法律。他们威胁的是整个世界,按照破坏世界安定和平以及反人类的罪名,他们必须被处以死刑!虽然整个社会不会谴责死刑的执行者,相反,他们还被尊为英雄,但贺小舟还是不能做到杀死一个人而心安理得。他无法确认在杀了人之后,自己以及自己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也不敢想象自己对慧慧的爱是否会被妨碍。
贺小舟抬起头注视着山谷的那一头,还是没有人出现。那些偷渡客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贺小舟寻思着。时空管理局上下一致认为:他们都是些一事无成的人。这些人在他们所属的世界中找不到发展的机会,于是冒险回到往昔的世界中,以求干一番事业,不虚此生。仅仅一事无成就招来死亡,这似乎有些令人不能接受。直到现在仍没人可以确认这些偷渡者是否真会使将来世界发生改变,但谁也不敢去证实一下。这个险不能冒,赌桌上的筹码太沉太重,谁也玩不起这个游戏。
蓦地,贺小舟听见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全身肌肉猛然收缩。他屏息仔细谛听了几秒钟,突然转身隐入了路边比人还高的茅草丛中。
没多久,一个人就出现在贺小舟的视野中。从服装打扮上肯定是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偷渡者的,有本事穿越时空的人,自然做好了可以彻底与他所要前往的时代的环境融为一体的准备,然而这瞒不过射线检测仪的检测。穿越了时空的人身上会辐射出较强的放射线,眼下射线检测仪有了明显的反应。那么就是他了!行动吧!
就在那个偷渡客走到贺小舟的藏身处前面时,贺小舟鼓足全身的力气猛虎一般从茅草丛中猛地飞窜了出来,一下子就把那偷渡客扑倒了。
那个偷渡客并不剽悍,两拳下去就基本上没什么反抗动作了。贺小舟站起身从容摸出手枪指住他,然后连喘了几口大气,不是累的,完全是紧张造成的。不过现在他轻松了,尽管心脏还在咚咚作响,但他已感到了长跑过后休息时的那种舒服。贺小舟伸手在脸颊上摸了一把,一看,满手都是被茅草划破脸皮流出的血,可脸上居然一点儿也不疼。他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从衣袋里掏出精致的时空管理局的徽章。“给我起来!”他大声喝令着,“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他把徽章在那人眼前一晃。
“知道。”那人一边抹着嘴角的血迹,一边回答,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一点儿没错,是个时空偷渡者。贺小舟又喘了一口气,他把枪口连续向上抬了抬,示意那人站起来。偷渡客吃力地从地上慢慢站起,贺小舟这才发现他的身材很有些单薄。他摇晃了几下,终于站稳了。贺小舟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
“知道就好。伙计,这一切只能怨你自己。你不属于这个时代,没有人可以超越他所属的时代。我,不能为此负责。”贺小舟一边机械地背诵着教官教授的语句,一边把手枪抬了起来,将枪口逼近偷渡客的左眼。他眯起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等一等!请等一等!”偷渡客突然开了口,极度的恐惧使他的声音变了调,“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耗尽了我的财产和我的勇气才来到这里,不能就这么死去。我请求你,让我看一看这里的人们和他们的生活,好吗?我就是为了他们而来的,不见他们一面就死我实在不甘心。你放心,我不会逃跑,我只想见他们一面。对于一个将死的人的最后一个心愿,你是不会打碎它的,对吗?”偷渡客直视着贺小舟的眼睛。
贺小舟觉得有些手软,搏击和鲜血所激起的野性如流水一般消失一空,他确实缺乏足够的勇气打碎这个人的心愿。偷渡客那单薄的身躯,发抖的双手,以及沙哑的嗓音,都让他不自由主地产生了同情。这种同情就如同在风雪弥漫的冬夜走入一间充足暖气的房子一样,让人全身变得软软的、暖暖的……他杀人的决心被动摇了。贺小舟硬撑着自己外表的冷漠,使出全力不让自己回避偷渡客的目光。他现在怎么也不敢立刻就扣动扳机,如果让偷渡客抱着遗憾死去的话,他贺小舟的灵魂会痛苦许久的。答应他吧,一个声音对贺小舟说,满足他这一个请求,然后在他提出第二个请求之前杀了他。
“好吧。”贺小舟说,“拿起你的包袱。”他的声音仍是冷冰冰的。
偷渡客慢慢弯下腰拾起包袱,小心地拍去上面的尘土,背到肩上,转身迈开了步子。贺小舟在他身后一米多远的地方紧紧盯着他,随着他前进。
贺小舟没有失去理智,他仔细考虑过了。还在他使用射线检测仪进行检测之前,他就用X射线透视镜扫描过那个偷渡客了。他没有发现偷渡客藏有武器,因此不怕他玩什么花招。而偷渡客在体力上也远逊于他,徒手格斗其结果会呈一边倒的态势。并且他的手枪上安装有指纹识别装置,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可以打得响。贺小舟想不出还有什么危险,但他还是十分小心,目光须臾不离偷渡客的身躯。
半小时后,贺小舟押着那个偷渡客来到了山腰一块突出的悬崖上。他们早已离开那条土路,是踩着崎岖的山路来到这儿的。
偷渡客走到悬崖的边缘,向下俯瞰着。贺小舟小心地站在他身后,盯着他,防备着他将自己掀下悬崖的可能。在他们脚下,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公元前四百年的人们正在为了能在这个自己所属的时代活下去而劳作。
这是一个不小的村庄。村里成片的茅草房屋错落有致,被这些茅屋隔开的街道上,间或有神色疲惫而漠然的人走过,只有孩子们偶尔发出嬉闹的笑声。村东头的一口水井旁,一个人把头俯在水桶里大口喝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村里修理农具的单调的叮当声打破了沉沉的死寂气氛。阴暗的小手工作坊里传出不绝于耳的纺机声,妇女们正在纺织粗糙的麻布,用它给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缝制寒衣。村外,已经收割后的田里稀稀拉拉地长着些野草,大风从枯黄的土地上拂起黄尘。
看得出这个时代的人生活得不怎么幸福。贺小舟把目光从山下收回来,他对这个发现不感兴趣。每个时代都有其特定的生活方式,谁也不能超越时代。
偷渡客突然跪在了悬崖边上,他双手当胸合什,转过头来问贺小舟:“你信佛吗?”
“不信。”贺小舟摇了摇头。
“我信。”偷渡客说。他低下头,开始闭目诵经。
他也许在超度自己的灵魂,贺小舟想,让他祈祷完吧,还有时间。贺小舟盘算着。就算祈祷、处刑、销毁尸体一共需用一个小时,也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完全可以赶到返回地点。伙计,好好祈祷吧。贺小舟此时还真希望能有佛祖和灵魂存在,那样的话,他也许就不会再为一个人将彻底从世界上消失而感到忧伤了。
“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偷渡客头也不回地问。
“不,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贺小舟立刻回答,他的声音有些急促。是的,他害怕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他害怕知道了之后自己将来会忍不住去查看这个人的档案,了解有关他的情况。这样一来,他就会接触到这个人的人生,就会了解到他的爱好、他的亲人、他的思想、他的眷恋、他的德行……这一切会深深刻入他贺小舟的大脑沟回中,使他无法忘却这个人,无法忘却是自己使这一切成为了毫无意义的过去。有朝一日,所知的有关这个人的一切肯定会伴随着悔恨从他的心底喷出,啃噬他的灵魂。不,不能知道。对于时空捕手,忘性是第一重要的。
“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偷渡客似乎一心要与贺小舟作对,他自言自语地说起了自己的经历,“我的生活中充满了挫折与失败。我从小就对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十分着迷,这与我所受到的传统教育有直接的关系。长大后我确是沿着长辈们希冀的生活道路走的,我学的是中医,希望能靠它在社会上安身立命。但事实证明,我选择的路是一条落落寡合不合时代的路。我与时代格格不入,我在社会里找不到可以交流思想的人,甚至连谋生都很艰难。中医早已不是热门的行当了,没多少人愿意依靠中医治病。除了最出色的几个老中医,其余中医没什么前途可言。我的医术并不特别高明,因此倒了许多霉。我热爱传统文化,但却没能找到一种方法将它们消化吸收,以适应现代社会。这就是我失败的原因。我曾力图摆脱命运的控制,但是我的性格形成时期早已过去,我无法再为自己树立一套新的价值观,寻找到一条新的生活道路。我其实并不缺钱花,但我不愿依靠家族的遗产来过活。我要实现我自身存在的价值,我渴望能不断亲手医治好病人。但这个愿望在我们那个时代是不可能实现的,于是我耗尽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遗产,来到了这儿。我知道,这儿的人民需要我,我的医术在这儿可以派上大用场,在这儿我的生命将有意义,不会再因空虚而伤心。”说到这儿,偷渡客转过头,盯住贺小舟,“看看这儿的人民吧,看看他们的生活吧。他们的生命就如同秋风中的树叶一样,朝不保夕。这个村子里有不少人将连今年冬天都熬不过去,而我能帮助他们。我可以使许多家庭免于破裂,可以使许多孩子免于夭折。我不能死!放过我吧,求求你了,放过我吧。”偷渡客凄声恳求着。
贺小舟避开他的双眼,低头抬腕看了一下表,然后用尽可能无动于衷的语气说:“时间不多了,我再给你五分钟。伙计,回忆回忆我们那个时代令你留恋的东西吧,回忆一下你的生活中美好的一面,那样你会好受些。”
偷渡客于是慢慢转回头,又开始低声诵经。
贺小舟慢慢扣动扳机。他干得很轻、很慢、很小心,生怕让偷渡客听见了。他改变主意了,不能让这个人祈祷完。如果让他全身肌肉悚缩地感受到枪口顶住后脑勺的话,他会在恐惧中死得很痛苦,还是让他毫无心理准备地去天国吧,那样就不会有痛苦与恐怖。就这么定了,干吧!贺小舟猛地抬起手枪,像往日上射击训练课时一样,双手握枪,眯起双眼,深吸一口气,憋住,扣动了扳机。
偷渡客的后脑勺在子弹的撞击下四分五裂。由于手枪上装有消音装置,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他的身躯像一段木桩一样摔在岩石上,其实在撞地之前他就已经死了。血从他身下流出,顺着石缝向下淌去,滴在山下的土地上。
贺小舟徐徐吐出肺叶里的空气,慢慢放低双臂,他感到双手僵得厉害。他费劲地收起手枪,使劲甩了甩双臂。他要让血液流快一些。片刻之后,他走到偷渡客的尸体旁,弯下腰抓住他的双脚,把他拖到了距离悬崖边缘七八米的地方。然后,贺小舟捡起了偷渡客的包袱,他本想打开看看有些什么,但旋即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包袱里无非是些灸条银针之类的医疗物品,看了让人伤心,不看也罢。贺小舟将包袱扔到偷渡客的尸体上,然后从行军包里掏出一个瓶子。这个瓶子里装着的是高能燃烧剂。贺小舟打开瓶塞,将里面那银白色的粉末撒到偷渡客的尸体上面。撒完,他向后退了几步,从行军包里取出一小块引火剂,扔到了尸体上。
呼的一声,火燃起来了。特种燃烧剂燃烧时没有烟,火苗也不高,一点也不刺眼,但贺小舟仍不愿看这场面。他转过身,走到悬崖边,茫然地看着山下村庄里一群玩耍的孩子。
十分钟之后,贺小舟已经彻底感觉不到身后的热气丁。他转过身,看到偷渡客的尸体已经消失,地下只剩下了一些白灰。贺小舟呆呆地望着这些白灰,不能相信它们就是那个偷渡客。他已经彻底从世界上消失啦!贺小舟感到忧伤正在爬上自己的脸。他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小心地绕开那堆白灰,向约定的返回地点走去。他没有再回一次头。
在山顶的岩石上坐定之后,贺小舟抬腕看了一下表,还有半个多小时。现在没事可干啦,贺小舟放眼四周。在山顶上,视野十分开阔,山峦和平原交错相间。不知道为什么,贺小舟觉得这仿佛是自己生来头一次在山顶上观看山景,一时间他感慨万千。任务已经完成,可他却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相反,他感到心里难受得厉害,就像被盐酸腐蚀一样。眼圈有些异样的感觉,就像出发前的那一刹那的感觉。
为什么不能把他弄回他出发的时代,就像现在我这样?贺小舟思忖着。我完全可以给他注射一针麻醉剂,把他背到这儿来。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机会?他是一个好人呀。法律呵,难道你注定是铁面无情的代名词么?
可是,把他抓回去,他的命运会是什么呢?肯定会被判刑,入狱。他已经没有了财产,也没有安身立命的技能,出狱后也只能靠领取救济金生活,像他那样的人,对这种生活能忍受得住吗?也许.让他死在这个他向往的时代,对他来说痛苦是最小的。这么一想贺小舟才略感释然。
可是,这对我来说太痛苦了,贺小舟的心又缩紧了。慧慧呵,但愿今后我和你一起时还会发出由衷的开怀笑声,但愿这发生在两千六百多年前的噩梦不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从我的心底跳出来,妨碍我们的爱情。
贺小舟在山顶的大风中坐了很久,当时间还剩六七分钟的时候,贺小舟从行军包里取出剩下的那一份用来防止辐射伤害的药物,吞了下去。但愿能有让我的心永保平静的药,服药时贺小舟的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约摸过了一分钟,贺小舟突然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胃里缓慢地阴燃,这种感觉片刻后就令他难受了,他站起身来,抚摸着腹部,大口吸着冰冷的山风。他希望这只是杀人造成的心理不适而引起的生理反应。
然而现实使贺小舟很快明白:自己失算了。不适感很快发展成为了灼烧般的疼痛,贺小舟疼得跪倒在地上,大声呻吟起来。
剧烈的疼痛使贺小舟将两手十指插入了泥土里,但他的大脑并没有被疼痛所干扰,它在飞速转动。蓦地,一个念头猛地在他的大脑中一闪,这个念头令他如同掉进了冰窟一般。尽管现在灼烧般的疼痛正在向全身扩散,他却禁不住发起抖来。巨大的恐慌夹杂着恶寒开始向他的全身放射。恐惧、惊慌、愤怒一齐向他的大脑涌来,令他的脑汁都几乎沸腾了。贺小舟猛地站起身来,向山下跑去。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徒劳地试图摆脱那五内俱焚的剧痛。他跌了一个又一个跟头,但他仍竭力站起来不停地跑着。他大声啜泣着。现在他感觉到了足以致命的孤独感,他渴望在临死前能见到一个人。然而不会有人的,他花了近两个小时才走到了这里,此地已远离了人烟。他再也跑不动了,站住脚仰头对阴沉沉的天空发出大声的喝问:“这是为什么?我不想死啊!”
就在这时,体内的药物向他发动了最后的总攻击。他的身体朝后一仰,弯成了一个大弧形。“慧慧!”随着这个人最后这一声愤怒的巨吼,他整个人像一支巨大的火炬一样燃烧了,就如两个半小时以前的那个偷渡客一样。
十分钟后,大地上又多了一堆白灰,而少了一个人。秋风徐徐拂来,将白灰扬向永恒不灭的天空。一朵铂花从白灰中露了出来。它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向整个世界显示着自己的存在。
风摇曳着树枝,将残存的枯叶抖落下来,刮向地面。
一片枯叶落在了倪慧的肩头。她轻轻将它拂下,顺便将风衣衣领竖了起来。秋风令人的身体和心灵都感到了寒意。十一月的阳光苍白而无力,无法带给人们温暖。倪慧将双臂抱在胸前,低头梦呓般轻声念着:“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倪慧现在心情是悲伤的,因为贺小舟走了。他离她而去,永远地走出了她的生活,不再回转了。
不,他其实从未真正走入过她的生活。直到今天,直到贺小舟站在时空输送室,她为他关上自动门之前,她从未与他面对面地对视过。她以前一直只是通过电脑在与贺小舟交流。
贺小舟不是人,他只是一种用克隆技术培育出来的“人形生物”——时空管理局通用的术语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他们之所以会存在,是因为现在时空管理局还没有办法将送到往昔世界中的人和物体弄回来。除非将整套的超时空传输装置传输到往昔世界去,在那里建立输回基地。但时间和空间的领域是如此的广大,不可能聚集如此巨大的能量。所以,送到往昔世界的探测器,一旦完成了使命便要自动销毁,以免对历史造成干扰。不过,要想制止偷渡的人,呆板的机器人是难以胜任的,于是他们这种时空捕手便应运而生了。在出发之前,他们都会吃一份药。无论他们先吃那两份药中的哪一种,都暂时不会有问题,而一旦吃下了第二份,两种药物便会在体内发生剧烈的反应,产生高热将服药者焚化。
这就是时空捕手蜉蝣般的生命。他们存在的使命只有一个,即消灭不合时代的人。完成使命之后,他们自己也随之毁灭,因为他们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他们是一群出没于各个时代的幻影。
本来法律上有对克隆人权利的保障,但时空偷渡者问题是一个死结,法律只有对时空管理局网开一面。
所有的时空捕手刚诞生时都是大脑空空如也的白痴,他们有关客观世界的所有记忆,都得依靠电脑输送进大脑。对于输入的记忆,时空管理局制定有标准的软件,包括基本履历、家庭情况、日常生活以及学习工作时的情景、基本常识、必要的专业知识、格斗与使用武器的技能等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对于使命的忠诚。这一条深植于他们的潜意识之中,保证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使命。
除了这种标准记忆制式之外,时空管理局授权心理训导员们可以给克隆人输入一定的随机记忆。这种记忆可以是家庭琐事、童年的玩耍情景、对某一运动或某种娱乐方式的迷恋。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使克隆人相信自己是真正的人,不对自己的身分发生怀疑。因为克隆人是用来完成相当复杂的任务的,他们执行任务时全得依靠自己的独立行动能力,因此不能太迟钝,得有足够的应变能力。而要提高其应变适应能力,就必须加大有关客观世界的信息的输入量。知道的东西多了,克隆人的思想也会复杂起来,为了不使他们对自己的身分发生怀疑,有必要输入许多有关生活细节的记忆。
倪慧是个刚踏出大学校门的小姑娘,思想单纯而富于幻想,对工作充满了热情。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整个时空管理局笼罩在一片沉沉死气之中,无法理解为什么心理训导处的同事们培训出的克隆人全都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倪慧看过他们编制的程序,那里面净是些令人感到非常不愉快的事,甚至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在他们影响之下成长起来的人,肯定是个心狠手毒、杀性极重的人。倪慧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塑造克隆人的性格,她觉得他们很没意思,她不想和他们一样,她要自行其事。
贺小舟是倪慧的第一件正式“工作成果”。接受任务时,倪慧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她只觉得这是个玩一次“爱情游戏”的好机会。倪慧从小到大一直迷恋着各色各样的爱情小说,她早盼望着能浪漫那么一回了。她兴趣盎然地精心塑造着她名下的那个克隆人的性格,就像在玩一个“养成型”电脑游戏一样。“贺小舟”是一本她十分欣赏的爱情小说的男主角的名字,她移植给了那个克隆人。她还以自己的形象为蓝本为他设计了几近完美的女友的形象,将她取名为“慧慧”。她给贺小舟输入了一项又一项的指令,将他塑造成了痴情、害羞、单纯、执著、善良、正直的完美的纯情男孩……倪慧对这游戏乐此不疲,这样的男孩就是她心中理想的王子。她与他在电脑中度过了羞羞涩涩、暗中相互倾慕的学生时代。正式进入恋爱阶段后,她放开了手脚。她和他在碧蓝的大海中畅游,在花丛中追逐嬉戏,在银装素裹的公园中打雪仗,在摩天大楼的天台上观望美丽的街景,在晚风中相互倾诉衷肠,赠送铂花……她玩得兴致勃勃。完工期限到了之后,她也尽兴了,于是不再去想他。
然而今天,当她看着贺小舟站在时空输送室里时,她感受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震颤。她永远也忘不了他那充满留恋与柔情的忧伤眼神,她的心灵受到了剧烈的震动。当自动门关严之后,她意识到,这个人已再也不会与自己相见了,他永远地走出了自己的生活,不会再回转了。这一刻她的心跳得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她这才明白,这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占有很大的分量。当她通过时空监测仪看到他在荒山上绝望地奔跑,向天空大声发出愤怒的喝问时,她心痛如绞,尤其是最后那一声“慧慧”,使她几乎昏倒了。
“慧慧!”这喊声似乎还在她的耳边回响,倪慧用双手捂住耳朵,使劲摇着头。同事们是对的,他们之所以要把克隆人塑造成那种好杀成性的性格,是因为那样的生物不懂得爱,没有人性,专以杀人为乐,与禽兽无异,死不足惜。而她却忽视了这个使自己心灵保持平静的诀窍。她现在很痛苦,很悲伤。
“我为什么要在乎他?为什么要悲伤?”倪慧大声对自己喊,“他不是人!他只是用克隆技术培育出的‘人形生物’!只是维护历史正常秩序的工具!”然而她无法使自己相信这一点。贺小舟在与她共处的时候以及在执行任务中所体现出来的人性在向她表明,他是人,而且还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如果没有深植于潜意识中的使命感,他是不会杀那个偷渡客的。倪慧深信这一点,因为她对贺小舟的性格了如指掌。贺小舟还是一个痴情的人,他对她的爱忠贞不二。他这样的人不是为死亡而存在的。
可他死了,带着他的爱和那颗因无可奈何而感到忧伤的心,死了。因为,时代需要他做出这样的牺牲。这是这个时代的悲剧,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时空管理局没有错,国家乃至整个世界都没有错,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只能那么做,没有人可以超越时代。
“你不能在乎他,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忘了他吧。”倪慧在心里大喊着,“他不存在,他只是一个幻影!他的爱也只是虚幻的游戏的产物!”她倚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紧抿着嘴唇,克制住不哭泣,然而眼泪却无声地从眼眶中滚落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倪慧从衣袋里掏出那朵铂花,放到眼前仔细看着,小花发出很明亮的光芒。这朵铂花当时她并没有在意,只想让自己的爱情游戏多件道具而已。但现在,这朵铂花已变得重若千钧。
倪慧明白了,她之所以感到悲伤,感到痛苦,她的心中之所以有灼烧般的难受感觉,就是因为有爱与人性的存在。以前她目送过许多时空捕手前往往昔世界,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时代旋涡吞没掉,从未有过什么感觉。但贺小舟明显与他们不同,他身上凝结的爱与人性使她无法忘却他。贺小舟不是蜉蝣,不是!他是带着健全而灵敏的感觉死去的,因此他的生命直到最后一刻也还是有价值的。正是爱与人性使他的生命力在历经二千六百余年的岁月之后还在一个人的心中激荡。
倪慧双膝着地跪了下来,双手合什将铂花合在掌中。她不信佛教,不会诵经,但她能为贺小舟的灵魂祈祷。是的,他有灵魂。倪慧现在发誓要永远牢记住贺小舟这个人,牢记他的灵魂,他的爱,他的吻,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还有他喜爱的诗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