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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女国

  那个时候,我像你一样,还是家族中的最小成员,由于这个缘故,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祖父,在他的晚年,时常向我讲他年轻时的奇遇。

  那时的我还无法理解他这段发霉的记忆在他生命中的意义。年幼无知的我根本不是一个好听众,在祖父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的注意力常常被草丛中蚱蜢及伙伴的呼唤所吸引,他本来就支离破碎的回忆一次次被好动顽皮的我残忍破坏。当玩累了的我终于回到祖父的膝前的小板凳上,稚声说:“姥爷,刚才您讲的我又忘了,你能再讲一遍吗?”曾祖的脸上依然浮动一层温煦的夕光,喃喃道:“我讲到哪了呢?前面的?唔,忘了就忘了吧,反正都是一些该遗忘的事情。”时至今日,我回味彼时的情景,恍然明白,也许曾祖根本不需要一个耐心细致的听众,也根本不期望一个能理解他的故事的听众,所以他从他满堂子孙中选择才六岁的我倾吐那些,而懵懵懂懂的我也当真把他“年轻时那档子事”当成了神话来听,可是当我长到不再相信神话的年纪,才猛然发觉曾祖的这段回忆,是他最弥足珍贵的遗产,可惜我整理童年的记忆碎片,这段神奇之旅已像荒废已久的小道漫漶不清。我不得不从浩繁典籍、长辈的支言片语中寻找这些故事的确发生过的证据。有时,在空白处凭添我的主观臆想,在费解处以现代科学知识加以补充诠释。如此,这个故事又变得羽翼丰满栩栩如生起来,就像出土的远古干尸重新恢复肌肉的光泽。可这神奇的复苏却让我忧心忡忡。因为它太过荒诞,荒诞之中又无不是现实的影子。我于是决定以曾祖的口吻以小说的语言把它记录在纸上。我并不奢望小小的你能像从前的我一样手托下巴去聆听一个老得半截入土的老人的回忆,只是隐隐的期望将来一天,心血来潮的你在整理我的遗物触及这些尘封的资料,某种直觉让你在此稍作流连,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曾祖的故事】

  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十九岁的我在青海省某部队服役,这是一支神秘的部队,对外宣称是隶属于垦荒兵团,实际是一支核能武器后勤保障部队。我作为一名新兵自然不能接触核武器的研制机密,大部分时间,我们的作战任务不过是身穿厚厚的防化服对核爆炸区域进行后期勘测。冷战时期是我国的核武实验快速发展的岁月,核武器的爆炸的TNT当量不断升级,实验场也从露天戈壁转为地下。

  我所要叙述的这个故事是发生在一次对核爆炸区域进行的后期勘测任务中,这次核实验似乎从一开始便不正常,测量队伍的规模也是空前,甚至因为人手不够,临时从通信工程营选派一些士兵进行强化训练,以使他们可担当专业的测量任务。我们这样的部队首先接受的训练便是保密,不必知道的便不要多问,尽管如此,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还是蔓延开来,说是在爆炸的第一时刻,全军所有的同步监控仪器竟然完全丧失对核心爆炸数据的跟踪,以致无法核定这项实验的爆炸当量。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3000名测量士兵散布在2万平方千米的网格测量单元里,就像散落在戈壁滩上的石块很快被广袤的大地淹没了。运载我到指定区域的卡车的辙印,是这片不毛之地唯一显著的人类痕迹。但卡车很快开走了,按照规定,我必须工作一整天,然后应用便携式雷达向总部通告自己的位置,然后被卡车运回基地。

  那天的我的工作差不多就要结束了,在我的测量区域只剩下最后十平方千米的区域,事实上在这个大小的区域只须在我的记录本上增添三个控制点便足够了,可是就在机械性的完成这三个控制点的数据录入后,我愣住了。因为,这是三个莫名其妙的数据,每平方公里0.054居里。这放在普通居民区倒是正常的数据,可这是核实验一个月后的爆炸中心区域,或许因为我是新兵,所以被遣派到最危险的区域——要知道,这三个点的数据与相邻控点相差十万倍。

  我立刻检验了我的仪器,很明显它工作正常,指针的确动了,只不过幅度非常之小,比我手掌的自然震动还轻微,我终于放弃折腾我的仪器,直起身来环顾四周,我的腿不禁哆嗦了一下,全身僵住了,不知何时我已完全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远处黛色的山峦连绵起伏,近处一片茶蘼花海,一条九曲小河蜿蜒至天边,两岸垂柳嫩黄,乔木青翠。暖风拂煦,一幅塞外江南之景象。我手臂前伸着,恍若去触摸一幅精巧绝伦的画,而我因久久伫立而麻木的双脚也不禁向这奇景移去。我的世界陡然光亮起来,大漠飞砂走石的阴霾天空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拭得纤尘不染,明净澄澈。幻觉?海市蜃楼?我摇头眨眼,沉重的防化服成了我要验证这奇景的障碍,我急不可待的脱掉了它,把它放置在一个高地,我这样做是因为测量显示此处,放射已对我构不成危险,二来它醒目的橙黄色也可当作一个定位标志。可是后来发现这是个错误。我扑向那条晶莹碧透的小河,它并没有像我怀疑的那样退去,它真实的浪花让扑打到我脸上,让我浑身一战。冰凉彻骨,这是雪山的融水吧?我狐疑的回头张望,我的橙黄标志不见了。我疯狂的朝认定的方向跑了几步,又神经兮兮的站住。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记得来的时候是这个方向,可是那刺目的标志却已荡然无存。大漠的风也许能带走它,可那也不可能把它底下的地皮也刮走吧。映入我眼帘的早已是陌生的风物,我沮丧的认定,自己的确进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手腕上的军用手表上的指针忠实的定格在六点三十分,那是规定的收工时刻,此刻,成为一个莫大的讽刺。

  ★★

  我被夏殊儿发现的时候,我已经饥肠辘辘神志昏迷,但我却清晰的记住了她初见我时的发音:“呀啊卡噻噜呐。”后来,当我学会这里的语言,才悲哀的发现,她是在说:“哇,好大一头猎物。爽!”一开始,我是作为聋哑人来观察这个崭新的世界,因为我完全不懂得这里的语言,我服役的部队驻扎在青海藏区,在我看来,这里的语言与藏语的发音类似,参照我进入“这里”的位置,这种语言与藏语有渊源我并不意外,我诧异的是,当我用完整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表达时,他们全都一脸茫然的望着我,而我尝试用西北方言表达电报式的简短词组,他们却露出会意的微笑。

  夏殊儿出身贵族军官家庭,女王赐夏家一块百里猎苑,我不幸在她贴身男仆的大呼小吆中,闯入她的视野,我于是沦为她的战利品,西女国的法典里有这么一条,在贵族领地里出现的“男”的人,领地的主人有权将其没收,纳为私有。夏殊儿在捕获我的时候并没有向我宣读此明文条例,她采取的是简单而有效的方式:暴力。我虽然是个新兵,可也在部队里摸滚爬打了好些年,自然不甘心束手就擒。可是她二话不说,就一箭在我的耳朵上穿出一个夸张的耳洞,我立刻缴械投降了。因为,士兵野外生存手册上有这么一条:无论在何种恶劣的环境下,士兵首要做到的是活着。爪牙们嚣叫着扑了上来,兴奋异常的把我绑了个结实,他们已经发现我面容殊异,衣着奇特,所以,他们眼睛里燃烧着发现珍稀动物的惊奇。

  夏殊儿勒马过来,用马鞭抵住我的下巴,企图把我的脸庞稍稍抬起,以方便她验货,我冷笑着啐了一口,偏过脸去,“咯咯咯咯”,高高在上的她笑得花枝乱颤,本是少女的银铃脆音,笑声却又夹带一份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得意与傲慢。

  她突然止住大笑,桃面霎时冰封,鼻子里喷出一股冷风,杏眼圆瞪:“嗯!”这无须翻译,我明白,她在威胁我。我面不改色的直视她,眼眶里燃烧着怒火,她的目光却的弯了,像是冰棱被烈火销融了锋芒。也许她不曾料到男的人胆敢与她对视吧。

  后来,我成了她三千男奴中身份最优越的一个,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不吃鞭子,自然,我知道,鞭子的降临意味着我触犯了非常严厉的规矩,可是我颇委屈的是,仅仅是因为我坚持一项十九年曾怀疑过的事务:站着拉尿。

  “蹲下!”她劈头抽了我一鞭子,我的事务还只是进行到一半,无法闪避这一下,灼痛让我一个哆嗦,像一泡长尿后的一个冷战,便欲强行中止了。

  我十分愤怒,几乎要掉转龙头对准她。

  “忍住!”我对自己说。岂不知一项神圣使命已然在我的腹底生根发芽:侦察这个见鬼的世界,屈辱的活下去。

  “人站着拉尿是极其没教养的表现。”后来,夏殊儿和颜悦色的向我灌输她西女国的文明观念。

  “这是我的权利!”我说。

  “权利?我们‘男的’是没有权利的。”一个男奴忍不住开导我。

  夏殊儿挥手制止了他,只是面带含蓄微笑望着我。仿佛在期望我的“自省吾身”。是啊,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自己的来历。一头被捕获的猎物谈何权利!我用求知若渴的目光望着她,嘴微翕着,似在无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善睐明眸滴溜一下,似洞彻了我的心思,慢条斯理说:“男的不过是(女)人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这就宣告了‘男的’一出生便是(女)人的私人财产。”

  我无言以对,不知什么时候,善解人意的她悄然离去。留下我独自潸然泪下自怜自悯。一个男奴安慰的拍拍我肩膀:“在西女国,我们‘男的’天生只能被拥有,而不是拥有。认命吧外乡人。”

  我抬头审视这位好心的“难兄”,他与所有的男奴一样衣不遮体,仅有一块粗麻布盖住私处,肌肉滚圆,腹部棱角分明,周身线条硬朗,皮肤黎黑。在这西女国,白昼到是干热,可一到晚上,便冰寒彻骨。待遇优厚的我裹了条厚厚毛毯,仍旧牙齿战战,缩成一团。可这男奴的嘴唇已然冻得发黑,却仍麻木不仁的伫立着。我向他坦陈了我的同情与不平。他憨憨一笑:“外地兄弟,你有所不知,在西女国,男的是不允许被衣袍严密包裹的,以暴露为美。女主人喜欢我们的胸肌腹肌,多少男奴为了取悦主人,恨不能赤身裸体,鼓起团团肌肉以吸引主人的目光,像我,就是因为身材完美而被夏家挑为贴身男奴。”他不无得意的自顾其体,面庞浮出羞赧的红润。见我以愤懑的目光瞪着他,他连忙从顾影自怜的美妙中恢复谦恭的神态,自作聪明的撩起我的毛毯,粗糙手指滑过我的腹部,像滑过钢琴键般优雅,献媚说:“兄弟你的肌肉也不错,怪不得少女主会喜欢。”他已经认定我是夏殊儿的红人,所以一个劲的巴结我。我一阵恶心,狐假虎威的喝道:“滚!”

  ★★

  在掌握西女国的语言之后,我在与广大被压迫的同类们交流中,逐渐了解到这西女国的概况。原来,这西女国座落于葱岭以西崆峒以北,群峦环抱,雪积冰封,鲜与外界通,更不闻达于中国。虽《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有只言片语载曰:“西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女子之国。”然其地域不可考。但是,中国却素有女儿国之传闻。

  西女国女王持政,国中设大祭司、大司马、大宰等职,均由女性担任。大祭司、大司马、大宰从贵族阶层择优推举。

  “男的”生而为奴,强壮者外充兵营,孱弱者内填宫闱。女人生而为贵族,一妻多夫,可从后宫任意择男临幸。女人对家男拥有生杀予夺之权力,不驯者轻则鞭之,重则刑戮。国中”男的”多遭兵焚杀戮,数量趋减,故西女国常对临邦进行侵犯,以俘虏”男的”以充国用。将军多有赏赐,多则千人,少亦百余。各自带回圈养,烙以族徽,以作为财富象征。男奴可市场交易,没有贬值的危险,闲着的黄金不会增殖,闲着的男奴却可以干活。所以,男奴是比金币更受欢迎的硬通货,是比铁器更受欢迎的商品。“男的”的价值并不是均一的,按“男的”的体质年龄面容身材差异,好的“男的”价值倾城,孬的比一头猪还要廉价。倾城之男是贵族们争夺的对象,女人对“男的”的痴迷并不亚于男性社会对女子的爱慕。为佳男一掷千金都有之,为佳男倾家荡产者有之,为佳男大动干戈者比比皆是,但是举国上下没有人能比过女王对“男的”的占有欲。强权女王设立一个专门机构为她在全国物色佳男。女王的审美情趣如千里流沙般浩大广博,传说她的后宫佳丽之中,既有虎背熊腰之巨人,又有娇小玲珑之侏儒,既有膀大腰圆之猛男,又有瘦小孱弱之病秧,既有紫髯碧眼之西方行者,又有面如冠玉之东土文士……然则女王陛下的喜好又如大漠气温般变化迅猛。某段时日,女王偏好大胸男,引领全国一代审美潮流,举国男奴投其所好,苦练上半身,于是国中多畸男,体形如泰岳倒峙,空有上盘雄峻奇伟,下盘却岌岌可危,不堪其重。某段时间,女王心血来潮,癖好袖珍男,于是有谋求功名的多心人,以小笼饲养初生男婴,缩其食量,束其筋骨,强阻发育,终成“笼中巧男”,模样乖巧,神态楚楚,唤作巴儿男。女王爱不释手,贴身携带,终日亵玩,又公陈于大殿供大臣使者赏玩,于是举国闻风而动,纷纷培育巴儿男,每年举办巴儿男选美大赛,蔚为大观。梦想被女王垂青的小男奴们纷纷忍饥瘦身,自残断骨,负重缩体,以求玲珑身段。结果国中多饿死、残疾。大多数巴儿男既不能得到贵族、女主们的宠幸,又无法充当劳动力,因而成为女主的累赘,而被替为上贡的牺牲,或为主人陪葬。

  ★★

  不管女王的审美感是多么变幻莫测,有一项审美指标却是亘古存在,举国认同。那就是“男的”应该拥有一个小的脑袋。“男的”拥有知识被认为是大恶的非道德的,所以,作为知识的容器,也应该越小越好,所以,对男奴进行“束脑”是这个国家的历史传统,男奴们也对自己拥有一个小头而骄傲。谁家要是培育出了大头男奴,就会被舆论讥笑为有失家教。这项传统从目前看来似乎是有其理论根据的。(女)人的脑袋比“男的”小,所以成为了这个国家的统治者。

  “束脑”是一项严厉而冗长的工作,男婴一出生,便被重重白布缠住头部,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就像一个打了绷带的重伤者。不少男婴因为无法承受缠布的勒压而窒息死亡。她们认为无法挺过“束脑”的男婴那便是应该被淘汰的,男婴一出生便应学会承受痛苦和重压,这是上帝赐予的“洗礼”,勿庸说,上帝也是女儿身。从“束脑”中捱过来的“男的”也多半颅骨发育畸形,面部肌肉因长期处于痉挛之中而变形。不仅生前智力低下,反应迟钝,寿命也相当短促,大多活不过三十岁。

  我初临此境,见”男的”脑袋如削,面容狰狞,耳朵萎缩,似一朵枯苞,还以为是人种差异。也怪不得我被夏殊儿带回国中之时,该国民众也视我为怪物,前拥后堵,以争睹为快。我常常想,我特异性的大头大耳,是不是夏殊儿对我异样对待的缘由呢?其实说我是大头大耳实在是冤枉,我只不过长了个自然发育的脑袋和耳朵罢了。尽管夏殊儿面对国人的非议时总是极力否认,但她还是有意无意对我的头和耳朵表示出非凡的兴趣。似乎是为了加强我对“大耳是罪恶”的认识,她时常揪住我那只被她射出一个孔的耳朵,喝斥道:起来!坐下!滚一边去。捂着灼疼的耳朵,我强吞怒火,眼睛却不容控制的冲她射出炽热的火光,她一愣,旋又神情大变,慈祥一笑,搂住我的大脑袋,作安抚状。她以为我会像她身边的巴儿男一般接受她的柔情,摇尾示欢。好笑!

  夏殊儿每次出游狩猎都不忘带上我,西女国的女主人们都经受过严格系统的军事训练,不仅指挥才能卓越,格斗实战能力也不逊于”男的”。相形之下,西女国之”男的”比较低能,只会机械服从命令,作最低贱的体力格杀。夏殊儿出身军官世家,本领自然非同小可。弓马娴熟不说,角力搏斗也是令人赞叹。她已不屑与男仆们比试射术马术,主动要求与虎背熊腰的力士比试角力。不知是对女主人心存畏惧,还是有意献媚,上前的男仆多半一触即溃,摔在地上直哼哼。女主人们哈哈大笑,用马鞭指着横七竖八的男奴说:“废物!小脑废物!”

  我早已按捺不住,上前拱手道:“臣仆愿与主人一较高下。”女主们愣住了,夏殊儿正在兴头上,不假思索的答应道:“好,我正要试试大耳美男的身手,险要之处,美人儿要手下留情哦。”随从们哄然大笑。

  我不动声色的伫立着,心里却骚动不已。要知道,论弓马之类远古之技我自叹不如,但这摔跤蛮力,我一个经过现代军事训练的军人会怕她一女子吗?我只是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结束方式。

  夏殊儿迅如闪电,扑到我腹下,朝我双腿袭来。她个子娇小,重心低矮,所以在下盘进行战斗是她的优势。她的确是个技艺高超的摔跤手,任何忽视她纤细双臂爆发出的力量的对手都会惨遭倒栽葱的恶果。我不敢轻敌,俯身压在她背上,反抱住她小蛮腰,如此,她摇撼我双腿的力量转移到她的自身。她暗蓄劲道,伴随几声压抑的喝声,企图倒拔我扦在地上的双腿,没有成功。倒是我趁她力道衰竭的瞬间,猛然把她抱起,半举在空中,然后侧身向地倒去,本来我可以轻易的用膝和肘抵住她的腹部和喉部,让她不能动弹,从而制服她。但我还是就势一滚,把她摞在我身上,制造出她得胜的假象。她的脸紧贴我的颈部,滚烫滚烫的,大概她羞得面红耳烧了吧。她还真重,怪不得那么大力气呢。我想。

  四周爆发雷鸣的叫好声,“将军神勇”的呼声不绝于耳,我在她身子下装出无济于事的抵抗状,其实是我想多抱她一会,她少女的身体里散发的原始的野性的体香让我陶醉。我心里正美间,那只曾遭受过重创的耳朵传来一阵剧痛,我嗳哟一声松开手,捂住耳朵,掌心湿漉漉的,这一口被她咬得不轻。她从我怀里挣脱爬起,冲我恶狠狠的啐了一口,那森森白牙上还残留着我耳朵的血沫肉渣。四周陡然静寂,众人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她,她已经得胜了,应当得意才对,为什么还要惩罚地上那个不自量力的家伙?我捂住耳朵作委屈状,用眼角的余光偷窥她的表情。其实我对她为什么恼怒心知肚明。

  “将此厮打入杂役丁!”夏殊儿无视我的作态,冷酷无情的宣布,没有对她的命令作任何解释。我全身凉透,杂役丁是男奴中最低等下贱的阶层,终日与牛马为伍,干脏活累活,苦不堪言。我看见人群中那个被我骂滚蛋的大胸男阴冷一笑。我却表情坦然的接受了,因为我知道我越是表现得绝望哀苦,她便越是愉快。

  ★★

  “大耳男,负我如厕。”夏殊儿坐在床榻上,光脚丫子冲我喝道。仿佛她是一个衣来伸手的黄毛丫头。我忍气吞声的跪行过去,载上她。她却在背后勾住床架,我顿觉千斤压顶,两腿发软。我咬牙一使劲,她又突然松脚,我刹车不止,往前跌了个狗啃屎,顿时满天金星,一嘴咸腥。她踩在我屁股上,用脚踢我的大头,说:“蠢货!”

  “大耳男,倒夜壶。”

  我毕恭毕敬的遵命行事。

  “怎么洒了出来?”她指着地上一滴水渍。

  那分明是她的口沫嘛。我申辩道:“那不是的。”

  “不是?那是什么?”她摇着夜壶,地上顿时又增添了不少污点。她扔掉夜壶,按住我的头往地上贴,说:“你说不是,那你舔掉它验证一下!”

  天底下哪有这么蛮不讲理的女子!我梗着后颈,执拗着对抗她的臂力。

  哟!我的反抗让她一怔。她勃然大怒,使出全身蛮劲按我的头,我忍无可忍,反身钳住她的手腕,多日的屈辱酝酿成喷薄的火山,我狠狠的把她摔倒在地,虎口卡在她纤细的脖子上,一幅鱼死网破的拼命状。许是她第一次面临这种险厄,美眸里流泄出恐怖的苍白色。侍卫们蜂拥而入,一阵乱棍打开了我。那个大胸男急于向主子表现他的忠诚,提了尖刀对我腹部再来。

  “住手!”从惊魂中镇静过来的她厉声喝道。大胸男闻声失色,尖刀脱落,一脸惶恐的望着女主人。

  “你还是作我的内侍郎吧,杂役丁不适合你。”夏殊儿平静的对我说,仿佛刚才的事不曾发生。

  众人愕然,大胸男更是一脸沮丧。我与他一样困惑,我的大逆不道不仅被宽恕,还因祸得福,重新被列为内侍郎。我又惊又喜。

  ★★

  在作杂役丁的岁月中,我曾有大量机会与最底层的“男的”打交道。一直以来,我所疑惑不解的是在西女国,是什么造成女人统治了男人?在生产力不发达的时代,男人的体质本可以成为他们最可依赖与发挥的优势,他们可以作为士兵攻城掠地,为什么不可作为勇士反抗女人的暴虐统治呢?所以一有机会我就处心积虑的向他们灌输男女平等的革命思想。我本以为,我此举必将向卢梭的“人生而自由”的口号一样彪炳史册,必将一呼百应,被广大被压迫民众推为起义领袖。可是男奴们却让我自讨没趣。他们冷冰冰的回答我:“反抗?凭什么反抗?‘男的’拿什么反抗伟大的女主?”

  “力量!用思想的力量与搏斗的力量!”我自认为自己的语言铿锵有力,情绪饱满。我慷慨激昂的姿态在观者无动于衷的漠视里却显得滑稽可笑。

  “力量?我们甚至连思想都没有,谈何力量!”一个年长和男仆在黑暗的角落有气无力的说。

  无疑,这本身便是一句有思想有力量的语言,可是,我却为这句话来自一个心力交瘁的老者而悲哀。也许,在他年轻时,偶尔也撞击出大逆不道的火花,可这火花如电光火石,一闪而逝,终被现实之尘埃无情扑灭。我打量那个老者,他全身漆黑,团坐不动,惟有一双贼亮的眼珠不曾被黑夜吞没。

  我恭敬的询问他的年龄。

  “三十五了,老啰。”

  我心生悲凉,三十五岁之“高龄”,在他的同类中,他堪称寿星,可是他的双鬓他的眼神中那青春的色彩分明过早的被漫无天日的苦役褫夺了。我向他请教为什么男的思想被认为不如女人强大。

  他静静的站起来,感情饱满的吟唱一首古老民谣:

  呵,宇宙啊,你从何而来?玄牝之门。到何处去?玄牝之门。

  呵,尘埃啊,是什么吸引你不致脱落?大地母亲。

  呵,星辰啊,是什么牵引你周行不殆?致密黑体。

  呵,男奴啊,你们从何而来?玄牝之门。你们到何处去?大地母亲。

  是谁赐予我们粮食的种植方法?是万物之母,嫫娘。

  是谁主宰气候变化寒暑变迁?是众神之神,嫫娘。

  是谁预测我们旦夕祸福生老病死?是上帝,嫫娘。

  是什么作为大地万物的测量准绳?两仪神坛。

  是什么变幻无穷幽深隐晦?坤衍之数……

  他大声吟唱的同时,其余的男奴也悚然动容的跟随他的节拍低和。我成为这神圣庄严的气氛中最不协调的那一分子。

  等他们歌唱完毕,我诚恳的向他们打听什么是嫫娘、玄牝之门以及两仪神台,他们情绪激动的向我骄傲陈述,七嘴八舌声音颤抖杂乱,却难以掩饰他们感情对这些神圣名词的崇拜敬畏。原来,这嫫娘便是他们宗教里的始祖、上帝、造物主,她生育了大地、星辰、宇宙中的一切。大地又孕育了众女神,女神们生下女人,女人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而男的是女人的产品,自然是属于女人的财产,是最低等的阶层。这玄牝之门是传说中拥有最强大引力的玄洞,是爱的象征,宇宙万物淋浴在她爱与拥抱里,逃到天涯海角宇宙之边也无法逃脱她的召唤。同时,玄牝之门还是西女国最高祭祀神殿的称号。两仪神坛是玄牝之门里一种神秘工具,坛底画有两条平行线,坛顶开有一孔,灵女们从顶孔处掷下长度一致的木杆,然后记录下杆与平行线的相对位置。这项工作与中国的蓍草占卜类似,空洞,毫无意义,可是按照他们的口头传说,这项仪式已经进行了上千年,用作纪录的典籍汗牛充栋,纪录数据是这个国家最珍贵最权威的档案。

  我久久凝视这群心满意足的奴隶们,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绪也无可发泄了。

  ★★

  “大耳男,可敢与我一试鞠弋?”有时,夏殊儿突发兴致,鞠弋是一种比试下盘功夫的游戏,但比角力要温和得多,人站在画好的圈内,被挤出圈外者败。

  上次吃过亏,我于是学乖了:“主人神力,奴仆不敢。”

  可是我却听到她失望的讶异声。自从夜壶事件之后,夏殊儿对我突然宽容和蔼了许多,可不知为什么,当我也报之以桃,对她百依百顺,她脾气却又变得暴戾无常,时常因为我一些鸡毛蒜皮的小过错而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我诚惶诚恐的承受着体会着与那个老年男奴类似的从男孩到“男的”的转变过程。而夏殊儿对我的刁钻虐待终于在福红日这一天达到极致。西女国有这莫名其妙一条民俗,每月福红日,女主人们对男奴们尽情痛打以排忧遣闷,这一天不闹个鬼哭狼嚎天翻地覆誓不罢休,实为全国之狂欢日。原来福红日的纪念意义在于:女人生产“男的”的这一天是受难日,所以男的也要对女主人感恩,让她们尽情殴打自己,只是回报的次数被无限度翻倍了,每个月的福红日都要进行。

  “福红日是什么日子?”我傻乎乎的问同胞们。

  “嘘!”大胸男立即捂住我的嘴,神经兮兮的说:“瞎问什么?你不知道那是我们男的应当避讳的么?”

  我云里雾里,一个好心的男奴帮助我穿上护垫,不久挨打盛宴就要开始了。他在我耳边轻语:“那是与月亮周期有关的日子,专属于女主人的日子。”

  哦。我若有所悟。难怪女人们要在这一天发泄。这福红日哪里是什么领取福利红头,分明是过索要催命利息啊。可是我不禁疑惑了,难道西女国的女人们的那一天都在同一个日子吗?我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棒打笼罩了我,夏殊儿仿佛与我有深仇大恨,一上来便追打我。我用肘臂护住头部蹲了下去,尽管全身包好了护垫,但关节突兀处仍被打得皮绽肉裂,脑袋大果然是罪过,成为被攻击的焦点,被打得鲜血满面嗡嗡作响。起初我还能听见她牙缝里挤出的恨声:“我叫你反抗!我叫你不服!”后来,我已经听不清她的吆喝了,等我清醒过来,狂欢已经结束了。我躺在她柔软的怀里,耳边的吆喝也变成嘤嘤啜泣:“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躲?”泪水漫满她清幽的眸子,她没有觉察到我的苏醒,我于是静静的端详她关于我的哭泣。她紧贴耳根的修长鬓角,她低垂的长睫毛上晶莹的露珠,她因哽咽而凸显的纤巧锁骨,她楚楚的神态让我不能自制,忍不住伸手去拂拭她的泪珠。

  “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手太重了。我不该打你。”她见我醒了,呜咽着道歉,头垂得更低了,脸几乎要贴在我胸上,清香扑鼻的青丝撩挠着我的脖子。

  “主人,你言重了,我没事。”我故作轻松的挥动胳膊舒展筋骨。

  “真的?”她破涕为笑。

  “真的。”我坐起来,大声说。

  她似乎觉察到我的洪钟大声里难以掩饰的那份虚怯,灿烂脸庞迅即黯淡,握住我的手说:“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打我你就可以解恨了,我也会安心。”

  我甩脱她的手严肃说:“男人怎么能打女人呢?男人生而高大强壮,是要作为女人的保护者。”

  她一愣,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大逆不道的邪恶思想。

  不过,她并未介意,用幽幽的声音说:“唉,不知为什么,你在我心中与其他的男奴不同,也许是因为你来自化外,来自愚昧的父权社会。”

  我不寒而栗。立场不同的人说出的话是多么令人惊愕啊。

  “你身上有一种其它男奴所没有的气质吸引我,我不知道自己对你是一种什么感情,”她继续说,“大概是一种比对财富的占有欲更猛烈的喜好吧。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的,我心里轻声说,这就是爱,傻瓜。可是她拒绝承认这个词,或者,在她们女主的词典里没有爱这个词。

  她解释说:“反正与对财产的爱慕不同,因为作为财产,男奴们多多益善,而出于这种感情,有你一个就足够了。而且,我不想任何人染指于你,你的第一次、你的身体、你灵魂全属于我!”

  乖乖,这不是爱,这是赤裸裸的占有。我吐了下舌头,反问自己,我有第一次吗?但我还是配合的谦卑的垂耳恭听着。毕竟,当一个女人用她熟知的权力色彩的词汇来表达她并不能理解但满怀憧憬的爱时,我应该珍重这份感情,虽然它强烈到有点霸蛮。

  “你接受吗?”她半仰着脸问我。我却听出了挑衅意味,出于逆反心理,我回答:“不。”

  “该死!”她习惯性的一掌劈来,这下我却敏捷的挡住了,把她的手腕扣在我掌里,她执拗了几下未能挣脱,顿时满脸通红。

  “你找死!奴才!”她情急之下羞恼喝道。

  我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松开了手,屋子里顿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闷。

  “啊!”突然,她惊惶莫名的扑进我怀里,。双肩耸起,全身颤抖,伸出一根冰冷的手指指向屋子一个角落,用战战兢兢的声音说:“蜘蛛!”

  我感到好笑,大脚一踏,踩扁了那小虫。这穴室多阴冷潮湿,蟑螂蜘蛛老鼠太多了。平时敢在野外空手搏虎的她竟然吓得花容失色,我既觉意外又觉情理之中。

  “没什么好怕的。”我拍拍她肩膀,她的身体却没有传达出从我怀里逃走的意向。我想起上次假摔风波,耳朵一怵,心有余悸的稍稍松驰我环住她腰的双臂。她却往我怀里贴得更紧,轻声说:“把我抱紧一些。”

  我愣了一下,便心安理得的把这句话当命令执行了。我可以感觉到她纤细却坚强的骨骼的铮铮作响,更可以感受到她胸脯的柔软和急促起伏。良久,我脖子上一阵潮湿与暖热,她颤声说:“可是,我预感到你属于我的时日不会长久,我很快就会失去你……”她顿时泣不成声了。

  “不会的,主人。我是您的财产,国家明令保护私人财产的。”我自认为回答得高妙。

  “可是你知道是谁要夺走你吗?“她手臂勒得更紧了。

  “奴仆不知。”

  “是女王陛下。”她大声恸哭。

  我愕然,旋即恢复常态:“怎么会呢?我听说女王陛下后宫纳有佳丽三千,个个倾城倾国,体态风流,陛下怎么会看上我呢?”

  “但愿吧。”她从我肩上滑落,就像一袭洁白的裙纱轻飘飘的。“可是,你是不会理解的,你不会明白女人的直觉。”

  直觉?后来我才知道,女人用直觉统治了这个国度。

  “跟着我你受苦了。”她抚摸我残缺的耳朵,眼神像太息一般幽长。

  “不,这没什么。”我故作坦然的拍掉她的手指。

  “你恨不恨我?或者,你仇恨吾西女国吗?”

  我还想一笑置之,却发现她眸子里霎时射出拷问的炽热。我的目光顿时嗖的弯了,拐向一边去。

  她冷笑一下,又似乎没有笑,说:“你不回答我也知道答案。我听说,在男奴中间,你经常散播一些大谬之论,是这样吗?”

  这?我心一凛,辩解道:“主人不要相信长舌之徒的挑拨是非,我只是……”

  她挥挥手制止我的申诉,道:“你不必掩饰什么,欺主之罪可治死罪!”

  我忐忑不安的垂下头颅。

  “我也知道,你与他们是不同的人,你来自化外,脑袋自然会受到一些陈腐不堪的思想毒害。不过,我到是对你们山外的世界颇感兴趣,听说是男的担当国主,妻妾成群,而女子无才便是德,从小得不到教育,只作生儿育女之工具,可有此事?”

  “不……哦,是的。”我想到这是一千年前的世界,她所言外界可能是东土大唐或西域诸国之风貌。

  “荒唐!”她义愤填膺的把桌上一玉磬扫翻在地,受惊而动的侍男们探出头来,她气正无处发泄,操起一只茶杯击在一个小脑袋上,那倒霉蛋压抑的哀号一声,便抱头伏地哼哼,还不敢大声。

  “等我长大成年,执掌吾国最高帅印,必将挥师东进,荡平尔等蛮国,把男的圈地放养,反抗者一律阉割,仍不驯者枭首示众!让女人翻身作主,教她们奴役男的的方法:对男的就应该带上你的鞭子!”

  她铿锵有力的豪言壮语让我忍俊不禁,她愠然:“你笑什么?”

  我决心坦陈实情,毕竟,她萌发的这种小法西斯念头对她的国家不啻是一场灾难。我说:“之于东土大唐,西女国不过是蕞尔小地,任何一支戍边唐军都可以把西女国夷为平地。西女国之所以能偏安一方长盛不衰,延绵千年宗庙不倒,乃是群峦叠嶂流沙戈壁阻隔外界扩张势力的缘故。”见她一愣一愣的,我趁机向她介绍大唐之繁荣盛况,文化之灿烂,科技之高妙,军事之强盛,特产之丰阜,国土之广袤,君臣之明睿,人民之勤劳。在她忽闪忽闪的长睫毛下,我鼓动三寸如簧巧舌,极尽夸张溢美之能事,以排山倒海之势,把东方风土人情社会风貌历数无遗。她时而不服,时而疑惑,时而鄙夷,时而崇往,时而唏嘘,到东方拂晓之时,她已靠在我肩上,甜美的熟睡着。她的双唇微撅着,像一朵含苞的玫瑰,娇艳欲滴。我痴痴凝望,嘴巴禁不住凑上前去捕捉它。她被惊醒了,在我怀里扭捏一下,没有拒绝。门后的男奴目瞪口呆的注目着我狗胆包天的犯上越礼。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送到她手里:“送给你。”那是一块质地优良的军用手表,是我带到这个世界的惟一现代文明标志。我想,这比昨天晚上我营造的任何语言还令人信服。她小心翼翼的接过去,轻轻触摸光滑似镜的表壳,指尖在细若毫发的精密纹理上划过,她睁大的眸子里浮出一抹敬畏色。

  ★★

  “坤衍失序,必出妖孽。”消息灵通人士从玄牝之门打听到最新的占卜谶语,西女国本就不大,不多日,街头巷尾的黄口稚儿便传唱着这句谣言。可没想到,这谶言竟是针对大司马夏侯府来的。

  女王亲率御林军包围了夏家,下诏令夏家交出妖孽。

  “臣愚昧,实不知微臣楣庭何出妖孽。”夏殊儿的母亲夏巫叩拜在地。

  御林军统帅鼻子哼的一声:“三个月前,二仪神坛显示出坤衍失序之异象,经神谕监七位灵女的感应,查明此妖孽潜藏在贵府,将军还有甚话可话?嗯!”

  原来这神谕监是西女国仅次于女王的权力机构,相当于元老院。负有对神谕、坤衍之数进行解释的职权。神谕监由七位据说通神能力强大的女人担当,国中一切事务:民事纠纷之仲裁、军事动作之决断、丰灾福祸之预测均在神谕监的职权范畴。不过,最终决定权及对神谕的解释权在于至高无上的女王。但神谕监的决断是极具权威性的参考依据,她们的判断来自于一种天赋直觉,当出现不同判断,则以多数为准。传说合验如神,鲜有差错。国人顶礼膜拜这种权威。

  ★★

  这一次,神谕监再次验证了她的准确性,御林军们很快从司马府中搜出了我,从我大头大耳的长相来看,委实属于“妖孽”范畴。

  “将军还有何话可说?”御林军统帅得意洋洋的质问。

  老妪夏巫战战兢兢的叩头谢罪,转而喝斥夏殊儿:“早知此孽畜来历不明,汝冥顽不灵,不听教诲,终致无妄之灾!”

  被五花大绑推上囚车之时是,我似有不祥之兆,回头冲夏殊儿高喊:“主人救我!”

  夏殊儿本在母亲的喝斥下垂头伏罪,听我呼救,心急如焚,那苍白的眸子令人心悸。

  所幸,我的预感是错的。女王召见了我,竟对“妖孽”心生怜悯,把我留下充当她贴身男奴。大凡雄才伟略之权力霸主都是好大喜功之人,所以我作为她的新宠,像她的旧欢一样,都要面对被置于大殿供众卿观瞻赏玩之残酷现实。女王陛下每从国中海外觅得奇男异丁,都不忘招摇示众炫耀之。曾经的袖珍男、肉墩男、西洋男、东土男都曾是大殿上名噪一时的展品。

  脱光了被一群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妇女观赏也就罢了,我还绝望的从女王的旧欢那得知,女王对男色的享用方式极其新奇变态,花招层出不穷,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残酷到令人发指。起初,我还以为这是他出于嫉妒而制造的耸人听闻的谣言,不久,我便绝望的相信了,因为,两名老男奴突击检查了我的身体,交换一下眼色说:“还是崭新的。”显然,这两名训练有素的男奴不是来检查有无传染病史、家族遗传病、狐臭脚气的。就我所知,即便是现代也还没有权威可信的检查男人第一次的手段,可是在这个见鬼的拥有男色悠久历史的国度,谁说不会有呢?

  内务总管告诉我,女王今晚将“临幸”于我。我可以感觉到四周有无数双嫉妒艳羡的目光笼罩着我。得到女王的垂青这是多少后宫男奴们的梦想。在侍男为我沐浴更衣时,我的胸中充满了悲怆莫名的复杂情绪。

  女王陛下已经四十岁了,依旧肤若凝脂面若桃花体态风骚,可是她脸上那对抗时光留下的人工痕迹却令我作呕。

  “陛下,小奴有话要说。”我强作“妩媚”状。

  “讲。”她直勾勾的望着我,让我顿起鸡皮疙瘩。

  “小奴所犯何罪,被打成妖孽?”

  她不以为然的一笑:“什么罪不罪的,都不重要了小美人儿。”她白花花的肉体凑上前来令人窒息。

  “可小奴却以为,神谕监对小奴犯下诽谤大罪。坤衍失序与区区小奴何干?小奴恳请陛下为您的奴仆作主。”我的眼睛里挤出无限哀怨。

  她一愣,旋即大笑,“此等小事,何足介怀?想必是她们神谕监搞错了,不定两仪坛也出岔子了吧。”

  “神谕监、两仪坛也会出错么?”我反诘道。

  “这……”女王面露难色,“坤衍之数最近的确表现蹊跷。”

  “请问陛下,坤衍之数乃为何物?”

  她故作惊诧的拍拍我的脸:“没想到一男奴也会对神的智慧感兴趣,小美人儿,你的确非同一般,嗯。”她兀自颔首,“我喜欢你的好奇心,只是这专属于神的知识对于你们凡夫俗子来说是不是太过高深了?坤衍之数是大地万物一致遵从的一准则,通过这准则,我们才能精确的建筑宏伟殿堂。它于幽微之处变幻无穷,我们永远不能知晓它的大小,而只能知晓它的大概……”

  我若有所悟:“它大约多大?”

  女王踌躇一下,道:“三分一毫六厘……”

  是π!一个欢呼声几乎要从我腹底跳出。一定是的,沉淀已久的全部困惑一扫而空。原来两仪之坛就相当于一个随机发生器啊。从坛顶向坛底平行线内丢杆子,纪录下杆在平行线之内的数量,那么π值就等于2倍杆长比上平行线的距离与落入平行线内杆的概率的乘积(π=2L/ap)。这实际是一项蒙特卡罗法测量π值的工作啊。古今中外对π值的测量不外乎是类似于割圆术的几何方式,用概率的方法来测量π可谓绝无仅有,美妙绝伦。虽然蒙特卡罗法测量的π值误差大,但这项宗教仪式既然已经进行了数千年,则那么大的测量基数可有效避免随机误差。可是,女王说的是“三分一毫六厘”,这并不是一个精准的数字。

  我露出神秘的微笑,试探道:“陛下,坤衍之数恐怕是三分一毫四厘吧?”我恬不知耻的剽窃了祖冲之的研究成果,却摆出先知般的神明姿态。

  女王面露愕色,又迅即沉下脸用犀利的目光照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原来之坤衍之数一向是作为皇家的最高机密,对“男的”是严格保密的。这是可以理解的,π值流落人间,普通人学会用π计算体积圆周,并把这些知识应用到工程技术中去,对皇家的权威自然是极大的冒犯。

  我受了自己第一次成功试探的鼓舞,继续用似乎无所不知的口吻宣布:“我还知道,坤衍之数是在三个半月前具体是108天前突然偏离主序,以致变更到目前的三分一毫六厘。”

  女王一怔,警惕的盯着我。

  “奴仆还听说,坤衍失序是政纲败坏的昭示……”

  “大胆奴才!竟敢诽谤朕之朝政!”女王勃然大怒。

  我忙跪拜在地,申诉道:“奴才不敢,小奴对陛下可是一片赤胆忠心!小奴所言不过是对神谕监的公信力提出质疑。陛下为政,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神明可鉴!神谕监却操纵两仪坛,以制造对陛下不利的神谕,其动机与目的着实可疑啊……”我偷偷窥望女王的颜色。我之所以如此申辩,是因为我了解到女王与神谕监在权力争夺上产生了摩擦。从前神谕监的令号只作为女王决策的参考依据,而后来,神谕监越来越擅自为事,直接逾越女王以神谕的形式颁布法令。

  女王稍收敛怒色,道:“依尔所言,当若何?”

  “小奴斗胆妄请陛下遣派小奴去往神谕监监督坤衍之数的测量工作,以防有不逞之徒从中作弊。”

  “哦?”女王眉头跳动一下,“原来你绕这么大一圈子就是向朕求一官爵啊。”

  我默不作声。我巴不得她这样认为。

  “吾朝尚无男的当官之史例,”她诡异的瞟我一眼,“不过,既然你是朕的贴心小美人儿,朕可赐予一特使身份去神谕监,虽无官爵,却是直接作为本王的代表,如何?”

  “小奴拜谢,吾王万岁。”

  “先起来,今晚好好侍奉本王,还得看你的表现。”女王的眼珠子射出的邪光令我不寒而栗。我后退一步差点跌倒:“陛下,小奴恐不胜圣望。”

  “嘿嘿,今晚不行也得行!”女王肥硕的身子像一堵墙步步逼近。

  “陛下,承蒙圣爱,小奴受宠若惊,本当为吾王冲锋陷阵,死力护驾,怎奈小奴不幸身染小恙,恐破坏陛下兴致。我听说,强颜作欢,其笑亦凄。不如待小奴前往神谕监调查完坤衍之数为陛下排除后顾之忧,再与吾王共度春宵畅游云巅,如何?”

  女王久久审视一脸真诚的我,目光在我脸上摩挲着,再翘起两根肥白的手指在我脸上意犹未尽的捏了一把,道:“好,朕姑且先留下这口,权当饕餮大宴前的空腹等待。届时,你要是让我败兴了,嚓!”她作了个砍头的手势。

  我心有余悸的摸摸被她捏红的脸,悲凉的闪过一个念头:我捍卫了“贞洁”。

  ★★

  女王授予我特权,使我有机会翻阅两仪坛历史史上对坤衍数的记录。与我的推断不差分毫,108天前,坤衍之数突然产生异动,使测值大大偏离正常误差范围,变为3.26。其实我早该推知,核实验区的放射值异常、我之进入千年前异国度以及π值的异常波动,都与108天前的那次核实验有关。众所周知,π值是宇宙普适常数不会因时间空间差异而发生变化,可是核爆炸短时间内在极小区域聚集巨量能量,导致时空扭曲,却是可能的。也就是说,我由二十世纪回溯一千年,由欧氏空间进入黎曼空间均是由核爆炸的副作用时空短暂扭曲造成的。而在黎曼空间,时空不再是平滑的,这个时候,三角之和大于180度,而π值也相应增大,进一步研究近一个月的两仪坛测量数据,我发现,π值又朝着本值回归,很明显,这是由于那次核爆炸对时空扭曲的影响力在逐渐消退。按照西女国的传统观念,这是政局回稳、民心向善的福兆。我于是大言不惭的向女王汇报:在我的严密监督下,神谕监的工作回复正常,坤衍之数回归本初值指日可待,这乃是女王陛下励精图治以开太平盛世的真实验证!

  女王龙颜大悦,把我的工作汇报诏布天下,以抚民心,顿时举国欢腾。

  可是,我的“野心”还不仅于此。π值的变化趋势与女王对的渴求益深加速了我的行动。我决定从女王身边的男奴们着手。我是西女国第一个拥有权力且获得成功的“男的”,这使我在他们心中建立了崇高的权威,我的成功对他们启发意义显而易见。“男的”不应只是作为“神谕”俯首帖耳的奴隶,男的不仅可以通晓神的知识,还可以对神的知识表示质疑,甚至推翻它!我暗地里在他们中间作言辞激烈的演说,企望激发他们强健体魄里与生俱来却是埋藏久深的战斗欲望。起初,他们对我无法无天的言论感到新奇,再而深受感染,既而热泪盈眶,唏嘘,感慨。然而,我一旦暗示使用“暴力”来对抗暴力统治,他们就惊恐万状魂飞魄散,双腿战战几不能支,乃至逃之夭夭了。

  我悲怆莫名的揪住一名逃跑的大个子,吼道:“你怕什么?你害怕什么?你长这么大拳头是用来为主人捶背的么?”他哭丧着脸对我说:“外地人,我们敬仰你,可是你并不了解吾国历史,吾国曾经发生过许多次男奴造反,均惨遭屠戮镇压。女主人之所以统治我们,是因为她们拥有至高无上的智慧,她们用天赋灵感来统治我们,她们是神的恩宠不可战胜。外地人,你是我们男的中的优秀者,可是你也不能战胜她们,也许,你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都在她们的掌控之中,你会被她们毁灭的!外地人,我祝福你。”他的滂沱涕泗糊满了我的双手,我提起我的双手,那湿漉漉热乎乎的液体,夹带着粘粘的分泌物,这是男人的丑陋眼泪。他不知道男人的眼泪是不值钱的么?我厌恶的在地上揩干了双手,刚才还拥挤不堪的人群已作鸟兽散。我怅然若失的立在自己的影子里,一地冰凉月华正似此间的心情。

  “哭泣是徒劳无益的。”黑暗中一个稚嫩的声音说。

  “你为什么不走?”我认出了他,他过分渺小的身躯暴露了他的身份:袖珍男,女王的爱宠。我不无嘲弄的冲自己笑笑。呵,周围到处是女王身边的人,我却还在英勇的作造反的煽动。冒失乎?更是愚蠢!

  “我喜欢你的演讲。”他说,在刚才的群情激昂中,他一定是安静的。因为他的声音是如此陌生,又很虚弱,即使他曾经表达过什么也一定被喧嚣的人声淹没了。我略觉意外又有些感动。

  “可是,我自己也不敢设想,反抗会带来什么。”我的话让我自己都觉得齿冷。

  “是啊,反抗能带来什么?对于一个有生以来一刻也未曾停止过反抗的人来说,反抗的终极后果不值得憧憬么?”

  “你是说……你?”我困惑了。

  “是的。”他凄惨一笑,“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以来都是女王的宠奴么?”

  我无语,诚然,女王玩弄过的男宠数不胜数,喜新厌旧不单是男人的权利。然而,我已听说,女王一直让袖珍男贴身跟随,爱不释手。

  “是因为我反抗!”

  我心头一凉。他黑暗里的眸子熠熠生辉,但那不是泪花的闪烁,而燃烧的炽火。

  “女王喜欢我的刚烈,喜欢我的垂死挣扎,使得她在亵玩我的过程中更具刺激。”

  我同情的凝视他:“如此,你既然已了解到女王的特殊癖好,为何还投其所好,作无谓的抗争?”

  他笑了,仿佛一个高妙的幽默感染了他,说:“其实,在她的折磨下,我早已是萎人。我反抗,是因为我要证明我的心从来不曾低萎过!”说完,苍白的他渐渐溶入漆黑如墨的长夜。

  ★★

  我肃然起敬的目送这个渺小的背影,曾干涸得冒烟的眼眶竟然湿润了。突然,他停止蹒跚的脚步,转身对我说:“反抗的终极后果是死亡,是沉寂,可这也比屈辱的活着好。这是一个终生反抗的人的全部经验。”

  “小美人儿,现在坤衍基本回复正规,你也该回到朕之身边了吧?”

  “小奴对陛下亦是朝思暮想,思念诚深。只是,小奴在监督两仪坛工作之中,又有惊人发现!”

  “哦?讲。”女王在高座上扭动一下臃肿的腰肢。”

  我故作惊惶的四处张望一下。

  “但讲无妨。”

  “小奴斗胆推断,两仪坛也许根本不是什么神器,不过是一欺君罔上之蒙骗工具耳!”

  大殿里顿作鼎沸,我忐忑不安的低垂着头。

  “放肆!你竟敢污蔑上古神仪!”女王勃然大怒,手按到一排死罪令牌上。我忙叩拜在地:“陛下,小奴绝敢凭空造谣,不信,小奴可试验以验证两仪坛之谬误。”

  “如何验证?”

  “于一空旷处画一大圆,测量圆之周长、直径,算得坤衍之数的真实值,与两仪坛测量值相比较,即可真相大白。天下黎民百姓、国中智囊高士均可现场监督。”

  哼。女王冷笑一声,未置可否,低头与太师小声商议什么。

  一大臣上前陈言:“陛下,万万不可轻信此小奴所言。两仪坛乃上古神器,数千年为坤衍之度量,未曾偏倚,神权至威,不可凌犯。否则会有触怒天颜降罪吾国吾民之虞啊!”

  另一谋士也附和说:“陛下,吾观此男奴奇形怪状,面容丑陋,举止不成体统,长衣遮体,有伤风化。且来历不明,行为诡异,所言多大逆不道之谬论。吾闻东土大唐多奇技淫巧歪理邪说,此人之出现,与吾国数月前坤衍失序破为合契,实为祸国妖孽!微臣恳请圣主将此人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我兀自沉默着,这不是说我在她们的打击下甘心伏罪,而是我认定,局势正在向我所期望的方向演化。因为,属于神谕监阵营的权臣越是激烈反对,女王对神谕监的疑虑和戒心也就越加重。况且,我的试验要是成功,神谕监的权威当轰然崩溃,女王击败宿敌神谕监也就是轻而易举。

  果然,女王说:“两仪神器之精妙,明月可鉴。无知小奴不自量力,妄图挑战神器,实乃螳臂当车自取其辱。不妨让他试试,以请视听,以正神权。”

  ★★

  西女国西北方有一片千里流沙,浩浩荡荡,广袤平坦,为测量之理想场所。于流沙中央矗一石柱,以为基点。无数民众聚集到石柱下,以瞻此旷古未有之奇观。从石柱引一条长麻绳,由千里骏马牵引,径朝东方疾驰,至流沙尽处方止。骏马绷紧麻绳,绕柱飞奔,半日,方回到出发点。马蹄印即为一大圈。由工部女官测量绳长,及大圆周长。亏得女人天生的缜密细致,计算数据可以达到我所希望的精确度。我是在作一个赌注。

  黄昏,残阳似一块血痂,结在西边的天空。女王拿了计算结果,面容阴沉的思索着。石柱下,仰脸凭息的人头各自拖长了灰色的影子,东方的地平线已晦暗不清,天地连襟,墨云汹涌。来了,来了,凝固的人群突然骚动,远处一个黑点从阴霾益深的东方驰近,那是从千里之外的两仪台飞报坤衍之数的使者。是多少?是多少?人民或交头接耳,或各自揣度。大臣们面色凝重,眉头深锁。女王接过两份数据,嘴角轻抽一下,平静宣布:“两仪台之坤衍三分一毫五厘,实测坤衍三分一毫三厘。”

  四野一片哗然,大臣们惊惶失色,御林兵们也立即执戈立盾,如临大敌。绝望的质疑声不绝于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赌对了!我小小的愚弄了一下西女国人。在广阔平坦的地面上测量π值与π值实际要略小。这是因为地球表面存在一个天然曲率。所谓神明在理性面前是多么孱弱啊。

  神谕监派系的大臣、灵女们抱头痛哭,纷纷匍匐在地:“陛下明察,两仪神器乃圣人之传,镇国之宝,绝无可能上欺君下罔民啊!”

  我不动声色的欣赏着这些仰仗神威的权臣的绝望丑状,得意极了。

  “来人!把大耳男拿下!”女王突喝一声。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已束手就擒。

  “陛下,吾主圣明,小奴愚昧,实不知所犯何罪。小奴今日所为,无不是为陛下肝脑涂地之忠义啊!”

  “何罪?”女王阴冷一笑,“死罪!尔散布妖言,诋毁神权,欺君惑众,扰乱朝政,罪大恶极!”

  “我……”我陡然清醒了,我自以为为女王肃清劲敌会受到她的支持,可是我忽略了一点,女王固然不想神谕监与她分庭抗礼,可她更不想我把西女国的立国之本:神权给毁掉。

  “你可知你为何赴死?小美人儿。”女王阴阳怪气,“你输在太聪明,枉费朕对你一番宠爱。

  男奴就是男奴,他要是太聪明必当受死!”

  我后背凉透,顿时想起那名男仆对我的忠告:也许,你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都在她们的掌控之中,你会被她们毁灭的!

  女王扔出一块令牌:“把他剁成十八块,筑坛祭天,以充牛享。”

  刀斧手一拥而上,把我踉踉跄跄推下。

  就在此时,柱下平地上的数万男奴跪倒在地,高声求情,声闻于天。他们亲眼目睹我推翻了两仪坛的神威,早已把我当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女王见此情景,脸色刷的铁青,厉声喝道:“不管这群小脑贱货,将妖孽速速砍了,砍了!”

  谁也没想到,一直安静的俯在女王脚下的乖巧可爱的袖珍男突然一跃而起,扑咬住女王的手臂,女王痛得哇哇大叫,拼命甩动她粗壮的膀子。把袖珍男孱弱的身子狂挥乱舞,上抛下掷,却总也挣脱不开。袖珍男像是一支箭钉进了女王的手臂。反应过来的卫兵汹涌而上,把袖珍男砍成肉泥。我冲那团血泊呼喊一声,声音却夭折在喉管里,化作一声呜咽。

  台下民众顿时骚动起来,仿佛是上苍的感应,大地突然簌簌抖动,隐约有喊杀声滚滚而来。东方的天空突见尘土飞扬,硝烟四起。

  有探子惊慌飞报:“大王,不好了!夏侯家造反了,率反贼杀到!”

  夏殊儿!我蘧然惊喜的在远处攒动的人群里搜索着,可是刀斧手立即死死按下我的脑袋,搁在一块冰冷的石板上。我将命丧于此?吆喝与哀号声起来越迫近,数万男奴与卫兵的接触面也传出铿铿锵锵的兵戈撞击声。场面失控了,场面失控了!我突然涌出几份豪迈与悲壮,梗着脖子高呼:“起来反抗吧,大地的儿子,让死来得更痛快淋漓些!”

  一支鸣嘀呼啸着刺破低垂的夜幕。我本能的一缩脖子,只见我背后那个正欲行刑的高大刀斧手轰然倒塌,他的背后,一袭白衣的夏殊儿弯弓满月的英姿映入眼帘。快跑啊!她的呼喊被扑上前来的御林军的大呼小吆淹没了,我一肘击倒旁边另一发愣刀斧手,疯狂的冲进像没头苍蝇乱撞的人群中。

  “抓住那妖孽!取其首级者赏万户侯!”嚣叫声此起彼伏。身无寸铁的男奴们自发组成肉墙护住了我。我看见肉墙的边沿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人群像麦子般倒伏。我眼眶红了,我开始认真考虑抵抗的最终含义。御林军用兵戈盾铠组成的铜墙铁壁的合拢之势愈来愈汹涌,包围圈愈来愈紧,眼看就要吞没一切。突然,某个方向阵脚大乱,锋芒交错密不透风的钢墙硬是被打开一个尸体参差的大豁口,夏殊儿一马当先,率不多的家兵杀入重围,她勒马急停于我面前时,一袭白衣已是血痕累累千疮百孔了。身负重伤的她几乎是滚下马来的。望着她血污满面浮肿变形的脸庞,我几不能相认那就是美丽的夏殊儿。我饱含热泪搂住她双肩想说什么,两名家兵却把我强行拖上马背,狠狠的抽下一鞭子,烈马狂嘶一声,腾空跃出重围。我两眼一黑,几欲坠马。

  夏殊儿!我久久回望血流成河的人群,悲恸欲绝,早已失去驾驭的本能。通晓人性的马儿却忠实的朝东方狂奔,奔向一团漆黑的夜空,直至它精疲力竭,斜卧在冰凉彻骨的戈壁乱石堆里。我浑浑噩噩的睡去,我不想再醒来。这是一场噩梦,却是一场不愿苏醒的噩梦,我愿与这场漫无天日的噩梦一道,沉沉睡去,直至死掉。

  部队在我失踪后三个月找到我的,当时我昏迷在离我最后一次工作的区域三千米的地方。我一被发现便迅速被特别机构带走,等我稍稍恢复体力,他们便审问了我。于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一张嘴便叽里呱啦吐出一长溜“宇宙语”,录音资料立即被作为绝密材料存入档案。可是没有任何人告诉我那段录音的破译结果。当然,我没有向他们汇报任何情况,除了那段张嘴就来的宇宙语。这次神秘失踪给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我是部队上唯一一名服役长达三十三年却不曾转业的小兵。我被安排到后勤部养猪,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把小猪养得肥肥胖胖和看它们自由交配是我人生两大乐事。三十三年来没有人能从我嘴里撬出那段记忆的只言片语。只是有人向上级反映,说我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和猪说话。这样,组织上考察了我三十三年后终于批准我转业回家。

  【尾声】

  我在祖父失踪的这个年纪开始对这段回忆感兴趣。当我对这个残破不堪的故事进行整理研究得越多,我便越是陷入一种“迷往”不能自拔。

  后来我从史籍中找到,大唐高僧玄奘曾西赴天竺,途径一女国,归国后作《大唐西域记》,中有“东女国”之记载。玄奘称此国“世以女为王,因以女称国”。此东女国是祖父所睹西女国之误传乎?据隋唐史籍记载,在南北朝至唐,青藏高原上有两个以女性为中心的女国,一个在西部一带,史称苏毗女国。由于其地理与玄奘在《大唐朝西域记》中提到的东女国(实指西女国)大致一样,加上玄奘在西天取经时还发现过另一个女国(位于地中海一带,在《西域图记》中被称为“拂啉女国”),因而此西女国就相对位置而言,被命名为“东女国”也就不足为怪。如此,出现较晚的青藏高原东部的女国便被蒙上了一层历史的迷雾,更显得扑朔迷离。

  从二十岁起,我便一直造访祖父曾经服役过的部队,冀图打听到什么,证实些什么。当然我一无所获。几十年来,我的骚扰从不间断,直到祖父那个时代的见证人相继辞世。

  我最后一次造访,接待我的是祖父的战友,他现在已是某军区副司令员。这个位置的人根本不会与你说谎,当然,他更不会透露什么。我于是对他说:“我此次来并非希望您能说些什么,而只是希冀您聆听。您可以对我的某些揣度表达‘有道理’、‘可能吧’、‘我不知道’、‘或许是’……甚至什么也不说。”

  他宽容的颔首微笑。

  我于是向他讲叙了这个故事。还提到一些疑问。比如,如果说理性构建了现代文明社会,那么在一个异世界,能否有一个文明社会是构建在直觉之上呢?她们的议会是采用《少数派报告》中类似的方式。母氏文明被父氏文明替代真的是不可逆转的社会演化趋势吗?我听说,科学家发现:在相同环境里生活一段时间的女人们的月经往往同步,这可能是由于人类拥有一个毫米大小已退化器官:犁鼻器。它作为信息素接收器,能够感知到外界环境中的气味或湿度变化,继而对体内激素进行调节。女人的月经同步可能与她们的犁鼻器比较发达有关。那么,是否可能存在一些已经退化的但少数人尚保留的类似于犁鼻器的器官,能感知环境的微妙变化呢?这种五官之外的感觉极可能存在且在漫长的进化史有过它的辉煌期。一个浅显的证据是人在闭眼的情况下,能轻易的摸到自己的鼻子、嘴、肚脐乃至腹部的某一块,是什么指引了他的手?视觉?嗅觉?触觉?都不是,这种本体感来源于何处?如果可以,我们只好把那种理性所不能命名的感觉称为“第六感”。在理性社会,蓍草占卜之类直觉文明孑遗被认为是迷信荒唐,可是在蒙特卡罗方法中,看似矛盾的数学推导与直觉的随机实验却产生了共振。理性可以解释这个世界,直觉又何尝不能解释这个世界呢?东方哲学对宇宙的解释“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与现代科学的宇宙起源说是如此类似,推理演绎和冥想玄思达到了和谐统一,这难道不向我暗示些什么吗……

  在我的长篇大论中,他一直保持着缄默,我却注意到他一个细微几不可察的点头。我说完后,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年轻人,如你所料,我不会对你的即兴发挥作出评价。因为,你在整理你祖父资料的过程中已经得到了某种回报与肯定,这种回报便是你刚才所发表的。作为长辈,我嘱托你,珍重你祖父的遗产。此外,我还有个东西要转交给你。”

  他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红色天鹅绒包裹的木盒子,郑重的递给我。

  “是什么?”

  在他的示意下,我开启盒盖,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块锈红色的圆疙瘩。我取来放大镜,反复研究,一无所获。

  “这是一块二十世纪的军用手表,在今年的苏毗女国遗址考古发掘中发现。”

  我恍然,握放大镜的手颤抖起来。

  将军解释道:“考古学家于是得出结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盗墓者造访此地,于是几经周折,此盗墓分子罪证辗转到了军方。”

  我望着一本正经的将军,会意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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