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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第一军规

  (发表于2005年12期《科幻文学秀》)

  公元前53年,也就是凯撒入侵英伦三岛的同一年,罗马最富有的人克拉苏领兵四万入侵波斯帕提亚王国,在卡莱一役全军覆没,克拉苏命丧黄泉。但是罗马人的情报表明,战争中克拉苏的儿子帕布罗曾率第一军团五千轻装步兵和一千高卢骑兵突围,后来不知所终。二十年后,战争平息,双方遣返战俘。罗马皇帝奥古斯塔的使者向帕提亚人打听帕布罗第一军团的下落,帕提亚人却矢口否认这支部队的存在。事实上,在帕提亚人归还的战利品里也唯独少了第一军团的鹰符。

  第一主力营营长阿芒德注意到司令官的营帐里越来越多的出入穿梭于东西方的阿拉伯商人。这些人向司令官除了提供印度香料、东方的丝绸、龟兹的美玉,还有这条骆驼骨骸堆积而成的道路的交通信息。回家,回家,回家,连克十二座西域城池之后,罗马战士对胜利的渴望已不可遏止的转化为对家的向往。就连以城府著称的司令官帕布罗本人也掩饰不住眉宇间跳动的喜悦。他越来越喜欢登高望远,他不再以苛刻的纪律来规束士兵,他甚至还鼓舞战士们大胆挥霍他们的军饷与战利品,把整支部队变成采购团吧,罗马流浪七年的儿子就要回家了,他们将满载着战利品及东方的珍奇回家。匈奴王郅支单于曾许诺帕布罗,只要罗马军团荡平西域诸国,郅支国将一路开放西域关卡,全程护送他们回国。现在,在他看来,离实现这一目标已不远了。阿芒德冷冷的观察着周围的情形,他无数次谢绝战士们的举盏相邀,他曾粗暴的把一个试图与他交易的大胡子阿拉伯人推了个踉跄。他依然保持着枕着剑鞘睡觉的好习惯。深夜,清戾的隼叫常把他惊醒,他从酒气熏天的狼籍肉体堆里爬起,在冰冷的月光下久久伫立他孤独眺望的身影。望着望着,他的耳朵里便会产生一种喧哗,类似于牛皮鞘筒里的瓮鸣,又恍若兵戈相交的撞击声。这个声音越是蜇伏不动,就越是让他不安。突然袭击的寒风让他的两肩一抖,他的盔甲便发出霜晶破碎的铿訇。

  “司令。”司令也还没睡,他心中涌出一丝温暖。

  “什么?”帕布罗从阿拉伯人的地图上抬起头来。

  “我从东方归来的驼商那了解到,他们已经出兵了。”

  “他们?汉朝?”阿芒德敏锐的目光捕捉到司令的嘴角一丝淡淡的冷笑。

  “不错,西域各国得知这一消息,已经在囤积粮草,厉兵秣马,准备反击了。”

  “一支不足两千人的部队能有什么作为?甚至他们的指挥官都只是两个小小的校尉。”

  司令得到的情报显然要比自己的详实。但是司令的成竹在胸正是自己的担忧所在。

  “司令,”阿芒德稍稍探上前去,用低沉的声音说:“可是如果他们召集汉朝在西域的屯田士兵,可组成上万人的部队。更为严重的是,汉朝在西域的影响力使他们一呼百应。”

  帕布罗从座位上站起,信步下来,拍拍他低垂的双肩,说:“乌合之众罢了。绵羊组成的队伍在雄狮的驱逐下会像泄水一样失去形状。我们罗马战士是天生的角斗士,后天的训练更使得他们以一当十,勇不可挡,最近的十几次战斗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汉军与匈奴作战的纪录表明……”他急切的辩解戛然而止,双肩传来一阵剧痛。司令用热情洋溢的目光望着他:“阿芒德,听你的士兵说,你可不是好的消费者。我们赢得的那些财富不就是为了花的么?从阿拉伯人那为你罗马的妻儿采购些礼品吧。不出一月,我们就要凯旋了。”

  在这个时刻,司令已不会允许任何人发表扰动军心降低士气的言论了。阿芒德拖着酸疼的双肩走出司令的营帐。他一抬头,看到一轮新月,墨云翻滚着吞没了它最后一线残光。他取下头盔,抱在怀里,幻想它是一个炙热的火炉。他使劲撑开沉重的眼皮,害怕一闭眼,就浮现七年前那个战场:罗马战士单膝跪地,用全身的力量支立着脆弱的盾牌,他们的标枪横七竖八,失去了生命。他们的短剑龟缩在盾牌后,颤抖不止。他们的脸上、臂上、膝上、腿上、盾牌上扎满了帕提亚人的铁箭。他们喉管里整齐的号子声不断衰减,最后只剩下绝望的哀号与呻吟……他还是睡着了,他的剑鞘里短兵相交的厮杀声喧闹了一晚。

  在汉军驻扎地车师国境内,也有一个人睡不着,他就是西域都护府副校尉陈汤。一个月前,他还是一名囚犯,仅仅是因为父亲去世,没有回家奔丧而被治罪。所幸大汉天子并没有遗忘他的监牢里一个熟读兵书“多策谋、喜奇功”的人才。是时,西域动乱,单于扰疆。皇上一纸圣喻,授予他西域都护府副校尉,辅助甘延寿出使西域。然而,他们所率领的并不是一支征讨大军,只是一支1000多人的护卫军队。沿途所调查到的西域形势不能不让他心若火燎。呼偈、坚昆、丁令三国已被郅支单于兼并,康居王把女儿嫁给了单于,为虎作伥。单于势力如日中天,乌孙、阖苏、大宛等西域小国不得不向单于进贡繁重财物。

  更令人不安的是,车师国人三番五次向他提到一支神秘的军队。他们面容殊异,与匈奴人并非同族,自称骊靬。他们战斗时以圆形盾牌叠置头顶,摆成奇特的“夹门鱼鳞阵”,攻城时于土城外设置“重木城”砖木工事。他们不善弓箭,也不依赖骑兵。远距离攻击使用的是威力巨大的重型标枪,近距离用短剑格杀,勇不可挡。这支部队已连续攻克十二座城池,威震西域。

  车师国人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向陈汤描述这支部队的神武时,言辞里添加了太多幻想色彩的修饰。他们的目的不言自明:他们渴望强大的汉朝与这支恐怖的部队决一死战,他们希望万里之遥的大汉天子对这里的局势加以关注。然而,他们清壁坚野,苦守十个月,等来的却是这么一支令人失望的部队。曾经偎着一炉希望之火苛存的车师国人霎时掉入了冰窟,大漠里飘扬起一朵无边无际的低垂的阴霾。车师国的街头巷尾谣言四起,人们道路以目,传递可怕的眼色:亡国之日到了,向匈奴王屈服吧。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在皇上主持的誓师出征仪式上,他们的誓词多么刚猛雄壮。可笑的是,皇帝大概以为西域与他的御苑差不多大,因而只给了他们一支与皇帝狩猎规模差不多大的部队讨伐。他嘴角挤出一份苦涩,面对着朔风的方向,他突然拔剑斩断沙棘,转身奔下沙丘,一头闯入甘延寿的营帐。

  “将军,郅支单于剽悍残暴,杀康居王,屠城五座,掳民无数。西域诸族锥立于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眼巴巴指望大汉驱兵讨伐。此正是我们建功立业千载难逢之大好时机,将军您还等什么呢?”陈汤单膝跪地,手按宝剑,目光如炬,直视案前。

  甘延寿从杯盏前抬起他迷离的目光,鼻下两撇黑须一翘一翘:“封狼居胥这是每个出征汉将的梦想,我又何尝不想。可是凭区区千人又能作何拼夺?当前,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按兵不动,戒骄戒躁,联络诸国,静观其势,以图后发制人。”

  “将军,俗话说民怒不可犯。民怒亦可用之啊。时下西域诸民对单于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我们一旦兴起正义之师,必将一呼百应。再说,如集大汉屯田之兵,及各国同盟之师,总数可达三万,足剿灭单于势力……”

  “呸——”甘延寿朝陈汤喷出一口烈性黄酒,“匈奴,豺狼之师也。骊靬,更是勇同天兵。万不可小嘘。从车师国提供的作战纪录来看,一个骊靬兵可抵四个西域兵。我大汉屯田士兵久疏沙场,又怎是其对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将军,此天时人和之秋,你更待何时?难道等到西域诸国子民都对我汉朝失去信心民心涣散那一天吗?”陈汤紧握剑柄的手不能自制,铿然一声,宝剑绽出半截苍白的光。

  甘延寿一仰脖,掷下酒盏,喟然叹道:“等到皇帝另发百万雄师之日为止。”晶莹剔透的夜光杯从台阶上踉跄而下,酒污溅陈汤一身。

  西方有谚曰:罗马无敌。此语虽有夸张,却也不离八九。罗马人在与拉丁同盟、伊达拉里亚人、高卢人、萨莫奈人、伊庇鲁斯人、迦太基人、叙拉古人的几百年战争中积累了宝贵的战斗经验。他们的士兵从小接受军事训练,体格强壮,纪律严谨,作战强调阵型。他们的优点与缺陷同样突出,他们可能无敌于欧洲大陆,却也可以被马背上的民族帕提亚击败,因为敌人完全不给他们近身格斗的机会,而是以轻骑兵不断骚扰罗马方阵缺乏盾牌保护的后方与两翼。同时,且战且退,以强劲的回马弓射杀失去阵形的罗马士兵。但是在西域,拥有最好的骑兵与箭手的民族匈奴成了他们的盟友,罗马人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发挥他们攻坚无不摧的进攻优势了。公元前36年,也就是汉建昭三年,乌孙、大宛、阖苏等国相继陷落,罗马军队横扫万里戈壁。郅支单于囚禁了汉朝使者江乃始,后又杀死了汉使谷吉。

  这一天清晨,甘延寿迷迷糊糊中突然听到帐外喧哗大作,他一激灵,拔剑一跃而起:“卫兵何在?”

  没人回答他,回答他的是十几位笔直伫立的将士的肃然表情。陈汤全身兵胄相击,铿訇不绝,上前一步行跪拜之礼:“全军将士只待将军一声令下!”

  “这是何故?”甘延寿愕然喝道。

  陈汤用剑鞘微微挑开帏幄,帐外鸦鸦排布整装待发的士兵,汉旌飘扬,军容雄奇。

  甘延寿脸上霎时一片青白阑珊,声音颤抖:“你!你竟敢假传圣旨,调动屯田士兵,召集诸国之师?来人啊,把陈汤推出去斩了!”

  帐内出奇的静谧,将士们一动不动。

  陈汤拔剑砍断长案一角,慨然道:“今大军已经召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属下恳请将军顺应军心,号令三军,征讨强虏,以成定国安邦之伐。若将军固执己见,逆天而行,恐众怒难犯,铸成大错!”言毕,众将士跪身陈辞,言情恳切。

  甘延寿面色苍白,艰难的长叹一声,便走出帐外,祭坛誓师。其辞曰:“臣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康、虞,今有强汉。匈奴呼韩邪单于已称北籓,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祈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杀敌卫国。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陈汤将大军分为六校,三校走南道,过葱岭,经大宛。另三校走北道,入赤谷,过乌孙。甘延寿指挥的北军损失惨重,不过还是艰难的收复了几座城池。陈汤率领的南军在乌境内一举击败匈奴,郅支单于率几十骑仓皇逃脱,龟缩于康居城内不敢迎战。汉军二师会于阖苏城下,与骊靬部队对峙。这两支东西方两大帝国的部队终于会面了。有趣的是,汉人把西方那个阿拉伯人津津乐道的伟大国度称作“大秦”,这正是华夏第一帝国的称谓啊。而罗马人受匈奴人影响,也把汉人称作秦人,把中国称作秦尼斯坦。

  此时,汉军总人数二万,正规军不到一半。步卒为主,置左右弓兵股肱。王师分为六校,每校千人。同盟师及驻屯部队分作十部四曲,每部每曲各千人。罗马军团总人数五千余人,重型步兵为主,配置一个高卢骑兵营,以百人队为组织单位。五个百人队组成一营,一共十营。第一营为主力营,执掌鹰符。

  汉军在人数上占优,但是战斗力相形逊色。陈汤与帕布罗都已经注意到两军远距离攻击时的消耗比:4:1。罗马人的重型标枪足以穿透汉兵的铠甲及盾牌,而汉军的飞蝗箭雨只能从罗马军团夹门鱼鳞阵的缝隙穿过,仅有少数箭羽命中目标。照这样下去,两军只能是同归于尽。

  甘延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好几次调遣部队分散兵力,分别从骊靬方阵的两翼迂回包抄作战,可由于缺乏机动灵活的骑兵,罗马人总有充裕的时间有条不紊的调整战术与阵形,使得汉字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攻,罗马方阵依然铁桶般固若金汤。汉军锐气大折,无功而返。

  傍晚,双方鸣金收兵,大漠的温度褪去甚快,霜冻固结了辕门外飘扬的旗帜。战士们抱紧身子,一起身,铠甲上冰霜迸射,铿然有声。

  陈汤的营帐里灯火通明,朔风里传来几声狼啸,帐外的卫兵的呼吸均匀醇厚。陈汤用两指使劲挤揉眼皮和人中,强振精神在地图和兵书上研摩着什么。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庙算?陈汤苦笑,依照这种形势庙算得出的结论是,两万征人化为齑粉。

  “报告将军,我抓获一个奸细。”帐外闷头闷脑闯入一彪形大汉,是军侯杜勋。他一松手,肩上便颓然滚落一团肉体。都这么晚了,还有如此警惕的战士。陈汤心头一阵暖热。他亲自斟上一杯美酒,递给杜勋。他审视地上那个人的脸,风刀霜剑的沟壑里填满了岁月的尘埃,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子,有点像汉人,又似有胡人血统,年岁已经很大了。

  陈汤为他松绑,问道:“你是何人?深夜为何独闯军营?”

  那老者乜斜了他一眼,喉咙里嗯呀一声,却不说话。

  陈汤疑惑了,他示意杜勋为老者端一杯热茶。急性子的杜勋目瞪口呆,但他还是照做了。

  老者慢悠悠的品着茶,看也不看陈汤一眼,吩咐说:“扶我坐起来。”杜勋作势要踢这个硬老骨头,被陈汤喝而制止。陈汤亲自扶他坐定。

  老者这才说话了:“我不是奸细,我是西域一个养蜂人。我的足迹遍布龟兹、大宛、阖苏甚至汉朝的洛阳。哪里有水源,有鲜花,我就把我蜂箱搬到哪里。你可以认为我是西域人,也可把我视作大汉的子民。单于残暴,奴役百姓,践踏西域,这次汉朝出征讨伐单于,西域诸民无不景从响应,在下一贱民亦不例外。现汉军受困于骊靬,损失惨重,小民特不顾浅薄,前来献计。”

  “哦。”陈汤眉角一扬,忙扶老者到炉前高座坐下,自己欠身躬立于前,双手垂放,毕恭毕敬。杜勋见此情形,不禁哑然失笑。

  老者也不拐弯抹角,说:“将军自认为汉军士兵与罗马士兵相比,战斗力若何?”

  “汉军不如对方。”陈汤老实说。

  老者笑笑:“我听说罗马人从小便接受军事训练,连妇女也不例外,他们相信妇女锻炼可以使她们的胎儿生长更健康。而汉朝呢?是个讲究礼仪的国度。男孩的童年是与纸墨笔砚打交道,以书生柔弱为美。如此以来,汉军的战斗力相形见绌亦不为奇。但是汉军也不是没有优势……”他停顿下来,意味深长的打量陈汤的表情。

  “嗯。”陈汤支吾说,“汉军人数占优,此外……”

  “既然已洞悉此点,却为何不知应用这一优势呢?”老者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他的目光在昏黄的烛光里犀利无比。

  “此话怎讲?”陈汤全身这被目光照射得躁热起来。

  老者也不接陈汤的话茬,而是转问其它:“今天的战果如何?”

  陈汤面露惭色:“我军折损一千余人,而敌军损失不过二三百人。”

  “长此以往呢?”

  陈汤老实回答:“两军同归于尽。”

  “将军为何不把你的部队冲锋上前,与罗马部队近距离厮杀呢?”

  陈汤困惑的望着老者浑浊的目光。杜勋大声插言道:“荒谬!谁都知道那个他娘的什么利钱(骊靬)人的近身攻击力更强。”

  老者微微一笑,微抿一口浓茶:“小将军此言差矣,以小民养蜂的经验,蜂群的战术全部在于围而歼之。我所养的蜂属东方蜂种,体型较小,但是繁殖力强,一个蜂群可以维持数量20万只以上。而西方人养的蜂都是块头大的卡尼鄂拉蜂或高加索蜂,蜂群的个体数量一般不到我的三分之一。我的蜂群在与西方人的蜂群争夺绿洲花海的战争中从来没有输过。”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的蜂群数量是人家的三倍嘛。”杜勋不以为然的说。

  老者没有理会杜勋的置疑,兀自说:“小民做过试验,用我的蜜蜂与高加索蜂单打独斗,每干掉一只高加索蜂,我要损失三到四只蜜蜂。但是如果我的蜂群与西方人的蜂群集体作战呢,且我的蜜蜂总数是他们的三倍的话,你猜结果怎样?”

  “同归于尽,或两败俱伤。”杜勋不假思索。

  “哈哈。”老者爽朗的大笑,把热茶一饮为尽:“战斗过后,我方仍会有五分之三的蜜蜂归巢,而我的同行告诉我,他们的蜂群已不复存在了。为此,我还不得不赔偿他们几块金币了事。”

  “不可能!”杜勋睁大铜铃般的眼珠:“你的损失怎么可能还小于战斗力更强的蜜蜂群呢?”

  陈汤把额头卡在拇指和食指之间,陷入苦思冥想中去了。

  “小民起初也不敢相信,但是事实摆在那里。屡次经历之后,我观察得出,我的蜂群取胜的奥妙在于,它们疯狂的闯进敌军的群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在混战中发挥数量优势取胜。不可小看蜜蜂这样的小小生灵,它们也是有智慧的。它们可以发出我们听不到的声音以统一行动,在雷电到来之前,它们以各种不同含义的声音联络,从而及时归巢。②战斗也一样,它们集体出击,围而歼之。两位将军若是不信,小民愿当场演示,我特意驯养了两批不同种类的蜜蜂……”

  营帐外的三个人神态各异。杜勋不停的搓手顿脚,喃喃自语:“不可能,荒谬,哼!不可能。”老者似乎什么也没听说,神态自若的朝天空发出冷笑。陈汤倚着门辕,面如泥塑,一言不发。一刻漏时刻过去了,房里的嗡鸣渐渐平息。三个人鱼贯而入,室内一片狼籍,仿佛下了一场毛毛虫雨。杜勋把蜜蜂尸体扫成一堆,倒入一个竹筛,摇起来。筛下的都是小个体的蜜蜂,筛上的都是大个体的。

  “不用了。”陈汤制止了杜勋。他的眼眸里突然浮动一层绚丽的色彩。

  “为什么?”杜勋迷惑不解。

  “很明显,小个体的蜜蜂尸体少于大个体的,只需数脚底下的一小块就知道了。”陈汤指着地面说。老者赞赏的点点头。

  陈汤转身抓过老者干枯的手,屈身一拜:“多谢长者指教,汉将陈汤不胜感激,无以为报,唯有拼将头颅杀敌以谢西域父老关怀!”

  “什么?冲锋上前近身博杀?”甘延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侧矗立的几个将领也忍俊不禁,小声议论:“听说骊靬人的胳膊比我们的大腿还粗。”

  “将军,孙子有言曰: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今我军人数是敌军四到五倍,若远距离射杀,白白以不对等量消耗人员。只有冲入敌阵,短兵相交,混战才是取胜之道啊!”

  “荒谬!陈汤,我知你熟读兵书,可是尽信书不如无书,难道你想做赵括第二?”

  “不,末将所言绝非无用经典,而是经验之谈。孙子著书也是建立在他对战争规律的总结之上。诸位若是不信,可以蜂群作战实例为据!”

  “荒唐!战争岂是儿戏?蜜蜂也会打仗?”甘延寿的唾沫星喷陈汤一脸。

  陈汤据理力争;“远距离攻击,我军的损失量不但与敌军的数量相关,还与我军数量相关,因为我军数量越大,受打击的面也愈大。但若是混战,我军损失便只与敌军的数量相关,因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军的损失量不再与我军的数量相关③,这正是五则攻之的玄妙所在啊。”

  甘延寿一怔,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将军若采用末将战术而不胜,末将愿以头颅谢罪!”陈汤慨然拔剑掷于案前,萧然剑气晃花了众人的眼睛,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震碎了黎明的静谧。

  事实上,这个夜晚,在罗马军团的营盘里也是不平静的。汉军以四倍的牺牲量对抗而不崩溃,这是帕布罗所没有想到的。这个以坚忍著称的东方民族似乎对四比一的交易感到满意,但是帕布罗绝不能忍受这个赌注。他明白,这最后一役及这个消耗比意味着什么:回家,是的,要么整体无缺的回到罗马,要么整体无缺的回到另一个真正的家:死亡。我们为什么不冲上去?他突然为自己这一天才的念头感到骄傲,七年前的那场悲惨战役中,罗马人就是因为无法与帕提亚人近身搏斗而耻辱的战败。若是有机会短兵相交,剽悍的罗马士兵定会将瘦弱的帕提亚人撕得粉碎!为什么不呢?我们罗马子弟兵训练有素的战斗技能闻名天下。当他以异常坚毅的手势如此下令之后,只有一个人反对他:第一主力营营长阿芒德。

  “司令,今天的战场形势与七年前的卡莱是两回事,今天的汉军与帕提亚人也完全不同。汉军缺乏骑兵,所以他们无法骚扰我们失去盾牌保护的后部及两翼。而且他们的弓箭不如帕提亚人的组合反曲弓强劲,无法射穿我们的鱼鳞盾甲阵。所以,我们必须坚守,以标枪掷杀汉军……”

  “胆小鬼才龟缩于盾牌之下。”帕布罗轻蔑的扫了他一眼,便把饱满的目光倾注于他威风凛凛的士兵们头顶。罗马的司令官向来不是拙于言辞的,他说:“士兵们,我的兄弟。今天,我们面对的是一支数倍于我们的军队,他们来自同样伟大而古老的国度,他们与我们一样充满了誓死的决心与勇气。但是请你们铭记,罗马的战士从来不会因为敌众我寡而屈服,因为我们就是来自于一个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帝国!我们热爱智慧,却并不因此柔弱。我们追求美好,但并不因此奢华。我们享有优良的教育,因而更懂得勇敢的真谛,那就是:一个真正的勇士是那些最了解人生的幸福和灾患,再而勇往直前担当将要发生的事故的人。我们的对手貌似强大,却是一帮驱人为兵的乌合之众,他们是兵役的奴隶,并不拥有自由及崇尚自由的品质。而我们,乃是真正的罗马公民,我们为自己的权力与义务而战,我们是在为自己的国家而战,为捍卫西方尊严与荣光而战!这就是一个公民的价值。冲啊,罗马勇士,到那片广袤的东方土地上去喷洒你们的热血吧!”

  当冲锋成为唯一的攻击手段后,战争就简单多了。两潮交会处激荡起血与肉的破浪,大潮吞没了小潮。很快,双方的指挥官发现,阵地、战术、方阵这些术语名词已失去其意义。因为对方的阵地就是己方的阵地,对方的战术就是己方的战术,对方的阵型就是己方的阵型,或者说,阵地、方阵、战术已不复存在。表面上看,那个与战斗力相关的消耗比规律仍在起作用,但是随着两军的融合,战斗的推进,这个规律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帕布罗已明显感觉到他周围支持力的衰减,罗马铁剑那钝重的斫击声愈加艰难,气喘吁吁。他奋力摞倒一个,向四周观望,一阵凉意飕飕侵透厚厚甲胄,就在他发愣的瞬间,他的右耳一阵灼热,护耳铁甲分崩离析,他眼一黑,在天旋地转的刹那,他看到那个袭击得手的汉兵突然崩塌,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弓身,托住他瘫软的身子,他的背后几十个威武的战士迅速用盾牌树起两排人墙,组成一支战舰,在兵戈的海洋里破浪前行。

  “还剩多少人?”帕布罗苏醒过来艰难的吐出这一句话。

  “不到一半。”一个百人队长哭丧脸说。

  帕布罗环顾四周,发现将士里少了许多张熟悉的面庞,他揪过一个军官,吼道:“他呢,阿芒德呢?我的第一主力营呢?‘

  “他没突围出来,他为了营救您,三次突进汉军。有人说他战死了,也有人看见他被汉军俘虏了。第一主力营损员较少,因为阿芒德始终指挥他们保持紧密的阵形,其它九个营损失惨重。我们的伤亡甚至是汉军的两倍。”诚然,罗马士兵不管职位多么卑微,他在与司令官的对话中是不会有所顾忌的。

  帕布罗取下残损的头盔,垂头不语。现在,他再为当初的决定多说什么也毫无意义了。他知道他的士兵们仍在用期待的目光望他。他们期待他以挺拔的背影昭示着另一场胜利,以坚毅的目光暗示故事还没有结束。

  事实上,状况的确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精锐依然保存。而第二天清晨,阿芒德与两百余名被俘虏的罗马士兵居然安然无恙的回来了。此前,帕布罗刚刚在牺牲者的遗物点燃的篝火前发表了一场纪念帝国骄傲之子的慷慨演说。罗马士兵欣喜若狂的拥抱了失而复归的兄弟,但这欢乐的气氛只维持了片刻,便被不安的沉寂所取代。是的,每个人都朝他们的司令官那铁青的脸焦虑的张望,他们记忆深处那根绷紧的神经隐隐作颤——七年了,罗马子弟纵然流浪天涯,也念念不敢忘怀那铁铸的纪律:罗马第一军规,又称什一抽杀律:将逃兵降卒排成一圈,每十个人中抽出来一个处死。处死的程序遵照第二军规,即棍棒死刑:从营房到驻地出口排列两排士兵,强迫受刑人从中走过,两列士兵以棍棒拳脚殴击,打死为止。

  帕布罗只是朝刑官微微一点头,刑官甚至还来不及宣布他的命令,归来的两百名士兵便自觉的从同伴的肩头挣脱,以优良的纪律排成一圈,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平静与安祥。刑官点数的手颤抖了。

  帕布罗痛苦的闭上眼睛,他两掌相握,十指相绞,默默向上帝祈祷。

  “一,二,三,四……”帕布罗张开一线眼缝,那圈队伍愈来愈疏朗,但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依然屹立,他的嘴角甚至还扬起一丝淡淡的微笑服务,他的目光凝固于白茫茫的天空。

  “二十。”刑官报告抽选完毕。帕布罗长舒一口气——阿芒德没有被抽中。被抽出的二十名士兵从容的走向行刑的士兵前,以真诚的语气恳求战友下手狠一点,让他们死个痛快。

  报仇!报仇!帕布罗的兵营里再也听不到“回家”那两个温馨的字眼,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一个血红色的谓动词:报仇。识趣的阿拉伯商人驱赶着他们的驼队躲得远远的。情报兵的马蹄把郅支城与罗马营盘之间的道路踏得寸草不生。单于的回复是令人鼓舞的:他将倾尽匈奴之兵,与罗马人协肩并战,让汉人的血液灌满干枯的季节河!

  这个冬天,帕布罗开始着手演练一种奇异的阵形:斜形攻击队。他的灵感来源于亚历山大帝,正如他老子对波斯的进攻效仿亚历山大帝对东方的远征。斜形攻击队的巧妙在于,以黄金分割点作为枢纽,一长一短两臂绕枢纽旋转,360度对敌攻击。200年前,亚历山大帝正是用这一非对称阵形攻无不克,横扫东方。罗马士兵的领悟力是惊人的,他们很快融入到新的阵列,并为成为其中一个功能独具的零件而由衷的欣喜。

  阿芒德冷冷的观察着这一切,心里泛出莫名的悲凉。他常常回忆起那个不平凡的夜晚,尽管罗马人对失而复归的他们充满了信任,没有任何人打听那个被俘之夜发生了什么,他却无法回避心中的捶问。“六六三十六,数中有术,术中有数,阴阳燮理,机在其中。机不可设,设则不中。”以冷僻阵形幻想取胜于精通阵形变化艺术的东方人可能么?他摇摇头,却又无法向司令官坦陈这其中的道理,他能以《孙子兵法》里的道理来说服骄傲的罗马人吗?他哑然失笑。

  “阿芒德,你的部队是取胜的关键。”帕布罗用热切的目光望着他,“我把第一主力营置于斜形攻击队列的后方,当我指挥斜形阵旋转攻击汉军时,你率领第一营在旋转短轴的掩护下突击进去。据我观察,汉军的指挥部正设置在你所突破的这个方位。这次我们来个擒贼擒王。汉军都是乌合之众,一旦主将被擒杀,必定一泻千里。”

  阿芒德默而不语,他等待司令官平息他自我陶醉的激动,说:“我们有必要与汉军再战一场么?”

  四周湛然静寂,众人惊奇的望着他。帕布罗眼睛里洋溢的色彩扑灭了。

  “我们在为何而战?”阿芒德面无表情,“是为了罗马不受侵犯么?是为了公民的自由吗?不是,我们只是为了回家。我们起初战斗的理由仅仅是单于口头答应我们开放西域的关卡,可是众所周知,单于是天底下最言而无信暴戾无常的人。他曾经骗得了康居王的信任,作了康居王的女婿。后来又杀了他的妻子,窃得了康居王国。他曾经向汉朝臣服,又三番五次袭击汉疆赤谷城,还杀死了汉朝的使者。这样的人,能作为我们的盟友吗?如果我们真的是为了回归罗马,我们就应该掉转矛头,向日落的方向前进。而不是与汉朝为敌,助纣为虐,这样的战争从一开始就输了。”

  “够了!”帕布罗愤怒的掷出短剑,铁剑在空中翻出几道缭乱的白光,深深插进阿芒德脚下的沙地,四溅的黄沙肆虐的扑打他波澜不惊的脸庞。

  帕布罗走到他的面前,咬牙一字一顿说:“不错,此前,我们与汉朝并无牵葛,但是一个月前的战斗已改变了一切。现在我们是在为尊严而战!为罗马战无不胜的光荣传统而战!为屈死的亡灵而战!阿芒德,我并不想了解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我对你此后的变化也毫无兴趣,只是,我需要提醒你的是,请不要忘记你胸膛里奔突的那股血液,你曾经是优秀的罗马战士,此刻,将来,永远是!我对此深信不疑。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要让自己失望。”帕布罗朝他灰色的瞳孔凝视良久,移开了。

  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阿芒德坦然的向天空笑笑。他自己也不相信是真的,但那真切的情景却如同昨昔。

  罗马士兵的袖口都藏在一枚短刃,被俘后可借以割断绳索逃脱,若逃脱不成,则以之结束生命。但是,阿芒德发觉他的短刃完全派不上用场。他的双手是自由的,他被领到汉军将领面前后,甚至还被邀请到上座坐定。汉将首领眉清目秀,年轻得让他意外。在罗马,这样的年纪是无法成为一支万人军队的统率的,因为罗马军队的选拔都要参照这个人实战经验的积累,从百人长到营长到司令官,军衔的递增建立在这个人伤痕的累加之上。

  汉将挥退了左右,只留下一名翻译。阿芒德暗中观察营帐里的动静,他的蜷缩在袖口里的右手汗涔涔的。汉将的案前摆着一个沙盘,阿芒德一眼看出,沙盘上模拟的正是这个地区的地形,上面错落的插满两种颜色的小旗,小旗的含义不言而喻。但是旗下还分布各种不同制式的木偶与奇形怪状的木块。这又代表什么呢?

  汉将微笑着邀请他上前,耐心的向他介绍这沙盘的形势和各物件所代表的含义。阿芒德在俯视沙盘的同时,偷偷的扫视了一眼周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他正在踌躇,突然注意到汉将那温煦的目光笼罩着自己。他袖口蜷曲的手舒展开了,两腋汗如瀑下。

  汉将首先给他演示沙盘的变化,阿芒德很快领悟这模拟的正是刚刚发生的那场战斗。那不同制式的木偶代表不同的兵种,奇形怪状的木块代表不同的攻防机械:重木构、投石车、铁蒺黎、卤楯。

  汉将演示完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这就是你们必败的原因。”

  阿芒德冷冷一笑:“若是由我来指挥,战争的结果将迥异。”

  “你会怎么做?”汉将绕有兴致的望着他。

  阿芒德把代表罗马军的小旗与物件重新编成队列,布置在一个有利地形,说:“我会坚守夹门盾牌阵,用标枪、投石车攻打汉车后军,让汉军无法无法上前,不停消耗汉军的兵力,待到汉军自乱阵脚的那一刻发起攻击。”

  汉将的目光就像被春风拂动的湖水一样生动起来,他甚至还微微颔首。为敌人的策略赞许,这连他的翻译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好。”汉将清除沙盘里的物件,把沙盘推平,重新布置沙盘的地形。在他的建筑下,一个崭新的地形逐渐明朗,阿芒德辨认出,这块地形正是百里之外罗马军团的营盘所在地。阿芒德心中暗暗称奇,面前这个年轻的军官胸中似乎藏有天下沟壑,可以精确无误的在沙盘上复制出任一块所需战场地形。

  “你认为以骊靬尚存的兵力,还有希望取胜于汉军吗?”汉将完成布置,拍打手掌上的沙粒,严肃的问他。

  阿芒德双肩一硬,他的铠甲铿然作响:“当然,我们罗马战士天生就是以少克多的勇士,鹿死谁手尚无定论。”

  “好!我们就把这个沙盘当作一盘棋,你我作为两军主帅,大战一场若何?”汉将将袖一捋,慨然道。

  阿芒德又岂是善类?经历罗马军官训练营的严酷岁月,他对方形阵、菱形阵、雁形阵、斜方阵、鱼丽阵等几十种斯巴达人、马其顿人、迦太基人发明的神奇阵形了如指掌,脑海里与拉丁同盟、伊达拉里亚人、高卢人、萨莫奈人、伊庇鲁斯人、叙拉古人所进行的数百场经典战役就像棋手心中的棋谱一样清晰完备。

  翻译很快发现自己此刻的存在失去了意义,两名优秀军人在沙盘上使用另一门语言交流,沙盘上风起云涌的局势让翻译如坠云雾。

  阿芒德手心里最后一个木偶失去了它的价值,事实上他无论将它置于哪个位置都已经无法挽回败局。阿芒德掷下木偶,要求重来。他很后悔刚才使用斜形阵,他本以为汉将对亚历山大帝独创的阵形缺乏了解,却没想到被汉将抓住要门,一击而溃。被击中的那个位置,正是希腊数学家所津津乐道的黄金分割点。难道东方人也洞悉这一美学规律?不可能,他早就听说东方人的数学是一套实用主义体系,他们的计算技能高超卓绝,在数理逻辑上却孱弱不堪。

  第二局,汉将微笑着示意他先行。他抓起一个木偶,放在一个不可思议的位置。连翻译也看出其中的蹊跷:这明显是不按棋规出牌嘛,哪有什么部队能行军如此之快呢?汉将先是诧异,再是颔首称善,两人心领神会:事实上,这第二仗发生在第二年初春。按照本地气候,断水河将迎来初春的第一场融雪洪讯。罗马军在上游,因而能顺流而下,直捣黄龙。汉将并不慌乱,调兵遣将,组织迎敌。随着战局的发展,阿芒德惊奇的发现,汉将所使用的阵形正是自己刚才所使用的斜形阵。阿芒德惊诧之余,心中狂喜,快速组织精锐进攻彼方要害。这一次,阿芒德连手中的最后一枚棋子也拼了个干净,二千多罗马战士魂归黄沙。阿芒德的头颅颓然歪倒:怎么可能?同样的阵形我使用却输了,他使用却赢了。

  “六六三十六,数中有术,术中有数,阴阳燮理,机在其中。机不可设,设则不中。”汉将坦诚的说。

  机不可设,设则不中。阿芒德恍然大悟,是啊,战争中无处不存二律背反之现象,这一直困扰着每个胜利的追逐者:违背战争规律者必败,墨守成规者亦必败。非常规的应用规律正是规律的最常见形式。他迫不急待托出那个心中的困惑。

  “黄金分割点?”汉将恬淡的笑笑,“这与把黄金分割又有什么关联?我选择攻击的点只不过是你们最脆弱的部位,那就是你们的步卒与骑兵的结合部。我并不认为阵形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命穴,所以我毫不犹豫的在第二局之中采用你所用过的阵形。前人使用过的成功阵形我再使用不一定致胜,同样,前人的失败阵形我仿效也不一定落败。不同阵形之间的确存在彼此相克相生的奥妙,但是阵形是死的,战术却是活的。用兵之道,在于奇正结合。孙子有言: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

  奇正?多么优美的逻辑啊。他心中深深为东方智慧折服。奇不正是西方人所推崇的偏么?以奇取胜就是以偏取胜。出奇往往收到意想不到的胜果,可是实战运用中,不等于每一次都追求形式上的偏,比如把每一次的攻击点生硬的选择在黄金分割点的“偏”上。也许另一场战争恰恰需要的就是正面突破,因为这一次攻击点的“正”就是战术使用上的“偏”。这正是“奇正之变,不可胜穷”的战争艺术啊。

  “我还有一个困惑,我们罗马士兵的战斗力强于汉军,我敢断言进行一对一的角力游戏,一个罗马战士可以挑四个汉兵,可是为什么混战起来我们的损失反而大于你们呢?阿芒德简直遗忘了自己此间的身份,他觉得自己回到少年时代,在罗马军官学校的课堂上讨论一个问题。

  汉将给他讲了一个养蜂人的故事,阿芒德不可思议的摇摇头。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汉将的眼眶里神采荡漾,“这是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我起初很是怀疑这一原理的可靠性,但是在实战运用中,这一原理确是屡试不爽。我揣测这一经验原则的背后隐藏的是数术上的规律。”

  “数术上的规律?”阿芒德咀嚼着这几句话,苦苦冥想。营房里灯花悄然迸射,只有刻漏的滴水声有完没完的滴答着。突然,远方一声狼啸激起他心中圈圈美妙的涟漪。我明白了,远距离攻击一方的损失率既和对方的兵力成正比,又和己方的兵力成正比,因为己方的人数越多,受打击的面越大。而如果是近距离混战,一方损失率仅和对方兵力数量成正比,因为己方受打击面的大小与损失率无关了。五则攻之所利用是正是混战以降低伤亡的道理。倍则分之讲的不就是利用战术动作把敌军分割成两部分,使其首尾不能呼应,这样对各部分建立起数量优势,再采用前面的围而歼之的原理各个击破。④十则攻之,不错,很显然被包围的敌军无论如何也无法取胜了,这个情况下,进攻反而没有必要了。因为围而不歼才是最好的战术手段。攻心为上,不动一兵一卒而屈人之兵,这真是高妙的艺术啊。

  不觉间,盏里的灯油已枯绝,灯芯吱吱冒烟,帐外透进一抹白冷的晨曦。谁能想到,这个不眠的营房里,刚刚进行过数场难分难解的战争呢?辕外的卫兵传来均匀的呼吸。汉将站起来,递给他一本《孙子兵法》,拍拍他的双肩,宣布他可以回去了。

  阿芒德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汉将当然了解他是昨天战场上军衔最高的俘虏,他们居然就这样白白释放了他,连一个交换条件都不提。更令他不安的是,昨天晚上的对杀已经让他了解到许多汉军的情报,放他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汉人当然洞悉此点。他狐疑的朝汉将望望,那温煦的笑容一如继往,他腹底涌出一股热潮,走到辕门外,他扭头问:“能知道您的名字吗?将军。”

  “汉将陈汤。”陈汤抱拳一举,“后会有期。”

  果然,第二年春讯到来的季节,他们又相会了。这场战争就像是那个晚上沙盘游戏的宏观放大,表面上气象万千、扑朔迷离,实际战局的发展完全遵照沙盘所模拟的进行。阿芒德率领的第一主力营从短翼衍射出去,他们的攻击力不可不谓强劲,但强弩之末,难穿鲁缟。最终未能突破汉军防线,第一主力营大都成了俘虏。帕布罗率1000余人仓皇逃脱,他苦苦等待的单于大军连个鬼影也不见。

  帕布罗命令战士焚烧被俘士兵的遗物。

  “司令,他们可能还会回来的,汉军有不杀降卒的传统。上次……”一个百人长提醒道。

  “他们已经死了。”帕布罗咬紧了他的牙床。众人面面相觑,猝然一场霜降袭击了他们的心房。

  下午,300名降卒疲倦的归来了,迎接他们的是熊熊燃烧的烈火,黑色的灰烬蝙蝠一般布满昏暗的天空,凄厉朔风吹不走焦糊味的沉闷。

  “执行军规!”帕布罗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侧面的脸庞轮廓更显冷峻粗犷。

  “一,二,三……三十。抽选完毕。”刑官报告。

  “继续。”冰冷的声音来自帕布罗的牙缝。

  继续?刑官咀嚼这个词,迷惑了。他不明白是继续抽选,还是继续执行下面的程序:棍棒死刑。

  “继续抽!没听到吗?”帕布罗的怒吼惊得刑官面如土色。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观摩仪式的士兵们骚动起来,被抽出来的人已远远超出“什一”的标准。司令为何要加大惩罚范围呢?随着刑官点数的进行,众人面露惊惶之色:司令疯了。惟有那些将要被军法处置的士兵平静的矗立着,他们就像在出席一场与己无关的仪式。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刑官艰难的数着,一面窥视司令的表情。

  “二百九十七,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

  “停!”帕布罗喝而止之。转过身来,走向圆圈里最后孤立的那个点。帕布罗的眼眶红了,他用喷火的目光直射那张熟悉的面庞,而那人的凛然目光也无畏的迎上来,一如从前。

  “我没想到是你。阿芒德。”司令的声音几近哽咽。

  阿芒德什么也没说,他迎向朔风的方向,似在凭吊一件往事。

  “罗马军团里出了叛徒!是指挥官的耻辱。而这个人偏偏是那个最不可能的人。”帕布罗的表情突然揉皱了,露出骷髅般惨白的笑。“我的部队与敌人作战,敌人居然采用了与我一样的阵形,这是多么好笑。我们的每次变幻阵形、每一次战术动作都被敌人洞悉幽微,这里面的奥妙昭然若揭。阿芒德先生,你能为我们解释这一切吗?”

  肃立的人群喧哗大作,他们愤怒的目光匕首一样投向那个孤立的身影。阿芒德一言不发,或者说,他空白的表情回答了一切。

  “这是什么?”帕布罗把一个东西掷到阿芒德的脚下,他嘴角挤出一丝狰狞,“这是从你的行李里搜出来的东西,一本写在中国纸上的书。你难道愚蠢到难藏匿通敌罪证都不会么?”

  《孙子兵法》等于通敌罪证,阿芒德对这个等号的荒谬感到好笑。上面的汉字他一个也不认识,但它之于他之于祖国的确具有非凡的意义啊。东方的抽象智慧加上西方的实在理性,那是多么光芒四射的碰撞。

  “不,你很聪明。”帕布罗转身凝视他,他企图用目光让他屈服,但他失败了。“聪明人总是可以为他卑贱的生命寻找机会的。面对强敌,他可以选择背叛。甚至面对铁的军规,他也能略施小计逃脱惩罚。可惜,他的丑陋伎俩恰好证明了他的罪恶。你以为我不知道,在什一抽杀圈内站在特定的位置会永远不被抽到吗⑤?”帕布罗咆哮的唾沫浪花一般扑打在他的脸庞上,而他礁石般纹丝不动。众人哗然。

  “杀死他,杀死他!”愤怒的吼声随滚滚青烟扶摇而上,化作天地间一片低垂的墨云。天空愈来愈低矮,风暴将至。

  是的,我想活下来。谁又能听懂他的心语呢?剑,也许可以。这把伊达提里亚人锻造的宝剑跟随他浴血奋战无数场,敌人从来未曾撼动它,汉人也没有缴下它。但是现在,他马上就要被剥夺拥有它的权力。一个真正的罗马战士应该枕着他的宝剑死去,而叛徒是没有资格的。

  我要活着,因为我是被自尊扭曲了意志的人群里唯一清醒的人。回家,我又何尝忘怀那个让人魂牵梦绕的词呢?

  他感到脖子下一片冰凉。帕布罗扭动手腕,剑尖在他的脖上下巴脸上放肆游走,所过之处殷迹斑斑。审视叛徒面对死亡时的恐惧,是一种享受。

  哐啷!帕布罗被震得飞了出去。他的短剑被斩成两截,身首异处。阿芒德横剑昂立于青烟之间,周围的士兵竟无人敢近前。

  “八年了。”他说,“罗马的儿子依然流浪于天涯,但是我们从来不曾遗忘母亲的音容笑貌。正是这种信念支撑我们不断战斗,不断恢复力量与勇气。匈奴王许诺我们,他将开通通往罗马的道路,条件是我们给他贪婪的胃里填上一座又一座城池。可是即便是我们完成这一目标,所有的血肉都已腐臭,还谈什么回家呢?更何况单于的反复无常贪得无厌又岂是我们所能依靠的?至于尊严,在这场非正义的战斗之初就已经沦丧了。践踏罗马骄傲之心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

  听说单于对我们的失利大动肝火,事实上通往家的道路已经被他掐断了。他早已把我们视作他任意驱使的畜力,不消耗掉我们全部血力是不会罢休的。上帝为我们关闭一扇门的同时,打开了另一扇门,那扇门通往死亡。但是汉人告诉我,我们还有别的选择。汉将军说,如果罗马军团愿意放弃武力,他将奏请汉朝天子,在西域划出一块绿洲,作为罗马人的家园。是的,那并不是真正的家,只是羁旅的客栈。但是身心疲惫的游子却可借以歇脚喘息。汉人不会背弃他们的承诺,言行诺果是这个国家的万年财富。

  回家,如果死神的微笑就像母亲的一般温暖,人们又何必逃避它的怀抱呢?所以战士们走向坟墓,就像回家一般坦然。”他露出婴儿般纯美的微笑,然后用那短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四周阗然无声。夜已深,四野突然狂风大作,沙尘扑天盖地。众人裹紧自己的铠甲。这一晚,大家回忆了许许多多。

  骊靬,盖取此国(大秦)为名耳。——唐颜师古注《汉书·地理志》

  骊靬,盖以其降人置县。——清王先谦《汉书补注》

  2000多年后,科学家在中国甘肃省永昌县境内发现一个奇怪的村庄:者来寨。村民自称汉人,却明显具有欧罗巴人种特征。者来古城墙残存城垣长30余米,高3米。据当地人讲,20世纪80年代前,城墙高度相当于三层楼,城面很宽,可走汽车。古城遗址发现汉代墓葬,墓主为汉代欧洲人。当地人的葬俗与众不同,他们安葬死者,不论地形如何,一律头朝西方。专家说,者来在古地理志上称骊靬。骊靬(音:力前)实际上是罗马军团的音译。意大利语Legióne就是军团的意思。

  【注释】:

  ①罗马三大执政官之一,另两位是凯撒、庞培。

  ②用现代语言说,蜜蜂在雷雨到来之前,其体表绒毛能感觉到电场强度的变化,它们发出声脉冲信号进行空中联络与定向。

  ③英国人兰切斯特在一战前夕,开创半经验方法,建立了两个经典方程,所描述是正是这种近距离步兵线性作战情形。实战经验证明:近距离火拼时,一方损失率仅和对方战斗单位数量成正比,而和已方战斗数量无关,据此前提建立微分方程,解得:任一方实力和本身战斗单位数量的平方成正比,也称兰切斯特线性平方律。这就是“人海战术”的原理。恩格尔在1954年用原理精确的复现了硫磺岛美军伤亡情况。

  ④各个击破的数学解释是:若蓝军200人,红军400人。蓝军的平均单位战斗力是红的4倍。按线性平方律,双方实力相等(400^2-4*200^2=0)。但如果红军通过战术动作使蓝军分成各为100人且互不支援的两部分。则红军可以54人的代价先歼灭蓝军的第一部100人。剩余的力量再以64人的损失歼灭蓝军第二个100人。

  ⑤这在数学及计算机编程上属约瑟夫环问题。站在特定的位置将不会被抽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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