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伊泽尔·文尼来说,时间过得飞快,不仅仅因为他的轮值时间只有四分之一。战争和谋杀已成往事,发生在一生的三分之一之前。很久以前,他便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以无比的耐心坚持下去,永不放弃,一定要摧毁托马斯·劳,夺回幸存下来的一切。但有的时候,他以为这场斗争终将变成一场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是的,他以不屈不挠的韧性坚持下来了。有痛苦……也有羞愧,还有恐惧。不过,大多数时间里,恐惧一直显得十分遥远。而现在,虽然仍旧不知道细节,但他在为范·纽文工作。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他坚信,他们一定会赢得最后的胜利。最奇怪的是时时从脑海里冒出来的一种感受。自省时分,这种感受让他十分不安:从很多方面来看,从孩提时代算起,这些年是他觉得最幸福的时光。这是为什么?
剩下那批医疗自动化器材,劳统领用得很省,又让“关键岗位”上的聚能者不断值勤。于是,特里克西娅四十多岁了。伊泽尔当值时,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她,她面庞上那些微小变化让他痛彻心月市。
但特里克西娅还有其他变化,这些变化给了他希望。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她身边,伊泽尔相信,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变得不那么冷漠,离他的距离好像也缩短了些。
起初,去她在哈默菲斯特的狭小的房间时,她还是和过去一样对他不理不睬。但后来,有一次,他比平时晚到了一百秒。特里克西娅面对房门坐着。“你迟到了。”她说。语气还是那么单调平板,夹杂着不耐烦,跟安妮·雷诺特一样。人人都知道,所有聚能者都把细节看得非常重,无一例外。但不管怎么说,特里克西娅毕竟注意到了他不在。
他还注意到,特里克西娅开始自己动手收拾打扮了。每次他去,都发现她把头发梳到脑后,梳理得还算整洁。还有,时不时的,他们的谈话也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独白了……只要他注意话题,别过分偏离她绑定的研究项目。
这一天,伊泽尔准时来到她的小房间,还违反规定偷偷带进来了点东西—两盒从本尼酒吧弄到的美味饼干。“给你的。”他伸出手去,把一块饼干递到她面前。小房间里顿时充满饼干的香甜。特里克西娅瞪了一眼他的手,时间很短暂,好像觉得这是个粗鲁举动。接着,她拨开这个让人分心的东西,“你应该带来附加翻译清单。”
唉。但他还是把饼干盒放在她手边的工作空间。“对,我带来了。”伊泽尔飘在门边他的老位子,面对着她。今天的翻译清单其实并不长。聚能者的工作效率近于神奇,但如果没有正常头脑的引导,各个不同专业的聚能小组就会盯着各自的领域不放,持续钻研,忽视了协同工作的首要目标。伊泽尔和其他一些正常人负责阅读聚能者的工作报告,从不同专业聚能者的工作成果中综合出高于聚能者各自绑定项目的东西。这些东西上报给劳,劳再据此下发任务,列人附加工作清单中。
今天,特里克西娅毫不费力便完成了新加人的这一批任务,中间生气地咕哦了好几次,“纯属浪费时间。”“对了,我跟丽塔·廖谈过。她的程序员对你给他们的东西非常感兴趣。他们设计了一套财务应用和网络软件,这些软件可以和蜘蛛人新发明的微处理器配合,效果好极了。”
特里克西娅点着头,“对,对。我每天都和他们对话。”大家都知道,聚能译员和底层聚能程序员、以及从事财务一法律事务的聚能者相处得最好。伊泽尔估计,这是因为译员们对那些聚能者的研究领域一无所知,反过来也一样,所以不会产生冲突。
“丽塔想在下面搞一家公司,让它把这批程序推向市场。当地没什么东西能跟它们比。我们要完全占领市场。”
“是的,是的,兴隆软件公司。名字我早想好了。但现在开始还为时过早。”
他跟她又聊了一会儿这个问题,想让她估计还需要多长时间(客观时间),再把这个估计传给丽塔·廖。特里克西娅有一条线程,在和负责研究将信息插人蜘蛛人系统的聚能者协同工作。他们的意见综合起来,应该可以对这个时间问题作出准确评估。即使在具备必要知识、事先计划得当的情况下,要实现通过计算机网络协同工作,这个网络也必须达到一定水平才行。蜘蛛人至少还需要五年才能开发出大规模的软件市场,此后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形成公用电脑网络。在此之前,想对地面事务造成重大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至于现在,惟一一个能经常插人信息的蜘蛛人系统是协和国的军用网络。
没过多久就到了伊泽尔清单上的最后一项。来得太快了。表面上看,最后一项只是件小事,但从长期经验中,他知道这儿会出麻烦。“新项目,特里克西娅,是个纯粹跟翻译相关的问题。这种颜色,‘彩格’。我发现,你在描绘蜘蛛人看到的东西时仍然坚持用这个词。生理学家—”
“加藤。”特里克西娅的双眼收缩成了一道窄缝。聚能者交流协作时,通常会发展出一种近于心灵感应的亲密关系—要不然就是互相憎恨,敌意达到极点。除了传奇小说,现实生活中很难发现那种程度的仇恨。诺姆·加藤和特里克西娅的关系在这两者之间不断摆动,时而密切,时而对立。
“是的,嗯,怎么说呢,加藤博士长篇大论地向我阐述了视觉、电磁频谱方面的学问。他向我保证:这种所谓的‘彩格’绝对不可能是一种色彩,它是毫无意义的。”
特里克西娅的脸皱了起来,眉头紧锁。一时间,她看上去老了许多。伊泽尔一点也不乐意看到她这个样子。“这个词本来就有,我选择了它。联系上下文,它给人一种……”眉头皱得更紧了。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形,乍看起来是翻译错误,最后发现—也许这种译法从字面上说不能算忠实,但它却能帮助人类理解蜘蛛人生活中某个不同于人、以前从没见过的方面。这种情况出现得很多。但是,聚能译员,哪怕是特里克西娅,仍然有犯错误的可能。刚开始翻译蜘蛛人语言时,她和其他聚能译员一样,只能不断试探性地摸索这个未知的种族和他们的世界。当时,她的译文中存在许多选项,许多字眼的意义不明确,只能将可能的含意一一列出。其中许多后来都证明是错误的。
麻烦的是,聚能者很难放弃成见。发现自己是错误的,这对他们是一种沉重打击。
特里克西娅已经很接近发火了。迹象并不很明显。她经常皱眉,但不像现在皱得这么紧。她不说话了,两手不停地在分离式键盘上敲击。分析结果出来了,溢出她的头戴式,散布到墙纸上。她的头脑和附属网络反复权衡着结果,呼吸随之急促起来。她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推翻这个结论的问题。
伊泽尔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肩膀。“还有个相关问题,特里克西娅。‘彩格’这个词,我跟加藤讨论过一阵子。”事实上,伊泽尔一次又一次揪住加藤不放,把那个人烦得要死。一般说来,跟聚能专家打交道只能采取这种办法:话题集中在聚能者的绑定领域和自己的问题上,反复问,多次问,从不同角度、用不同方式提出同一个问题。如果提问者不是很有经验,运气又不是特别好,专家极有可能马上中断这种讨论。伊泽尔值班的时间加起来共有七年,但还算不上这方面的高手。不过这一次,他居然成功地使诺姆·加藤提出了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我们怀疑,蜘蛛人形成视像的器官可能不止一种。所以,他们的大脑处理视像时可能是多元的—也就是说,一会儿感知这部分光谱,一会儿感知那部分光谱,其间的时间间隔极短,只有一秒钟的几分之一。他们感知的视像—我没有把握,但可能有一种涟漪状、类似水波的效果。”
但是,加藤很快便排斥了这种想法,认为这是荒唐的。他说,就算蜘蛛人的大脑真的在诸种视觉器官中不断切换,但他们见到的外物在可感知范围内仍然是连续、稳定的。
他把这些话告诉特里克西娅时,她静静地听着,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只有手指仍在键盘上敲击。而且,她的视线不断转移,时时凝视……伊泽尔的双眼,长达一秒钟。这是因为他说的东西很重要,不是琐碎的小事,而是她聚能项目的核心。然后,她的视线移开了,开始嘟嘟嚷嚷语音输入,双手更加猛烈地敲着键盘。几秒钟后,她的视线绕着房间转来转去,追踪只有通过她的头戴式才能看到的幻影。接着,突然间,“对!我明白了。以前没想到……只根据上下文,所以才选了那个词,可—”日期、文件散布在两人都能看到的墙纸上。伊泽尔尽力跟踪,但他的头戴式有部分功能被哈默菲斯特屏蔽了,只能靠特里克西娅的指点才知道她引述的是哪份文件。
伊泽尔意识到自己笑容满面。现在几乎是特里克西娅聚能以来最接近于正常人的时候,像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中的正常人—没关系,这也挺好。“看!除了一次因为痛苦辞不达意以外,凡是用‘彩格’一词的地方都涉及晴朗的天气、低湿度,眼前一片光明。在这种情况下,所有颜色都……vetm‘刃t3……”她说起了行话,只有聚能译员能听明白,其他人则完全摸不着头脑,“语言的基调变了。所以我要用一个特别的词,‘彩格’就很合适。”
他听着,看着,几乎觉得自己看到了特里克西娅的头脑在迅速深人,洞见秋毫,建立起新的关联。今后的翻译水平无疑会更上一个台阶。特里克西娅是对的,看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彩格”又怎么了?上头那些人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一次见面很不错。但就在这时,特里克西娅做了一件让他惊叹不已、喜出望外的事。嘴里的话几乎没怎么停顿,一只手离开键盘,朝旁边的饼干盒一抓,解下一块,瞪着香气扑鼻的饼干上的糖霜—仿佛突然间想起了饼干是什么,吃它是多么令人愉快一样。然后,她一把将饼干填进嘴里,嘴角溅出五颜六色的糖霜。他一时还以为她被呛住了,但那只是高兴的笑声。她嚼着,咽着……过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L。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伊泽尔头一次见到她因为聚能绑定项目以外的什么事高兴。
她的手重新回到键盘上。几秒钟后,“还有事吗?
过了一会)L,高兴得头晕目眩的伊泽尔才弄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啊,嗯。”其实这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件事。但是,他欣喜若狂!饼干创造了奇迹,“只、只剩最后一件事,特里克西娅。一件你应该知道的事。”一件也许你最终会明白过来的事。“你不是机器。你是一个人。”
这些话没有丝毫反应。说不定她连听都没听到。她的手指重又敲起键盘来,眼睛盯着头戴式里他看不到的某个形象。刚才转移的注意力再一次转了回去。他叹了口气,朝小房间门口飘去。
离刚才那句话大约十到十五秒。特里克西娅突然抬头望着他,脸上又有了表情,但这一次是吃惊的表情。“真的?我不是机器?
“对。你是个完完全全的人。”
“噢。”又不感兴趣了。她重新回到键盘操作上,同时通过语音链接向她的聚能兄弟姐妹们嘟浓着。如果是最初的几年,得到这么冷淡的回答,他准会崩溃,至少会垂头丧气。但现在……对聚能者来说,这种反应再正常不过了。至少在那个瞬间,他穿透了那层聚能甲胃。伊泽尔爬出狭小的门口。门小得变态,只是个仅能爬进爬出的洞口,比双肩稍宽一点。伊泽尔每次进出门都忧心忡忡:两米外就是其他类似的小门,上,下,左,右,全是。这儿如果出现什么紧急情况怎么办?如果需要让他们迅速撤离,特里克西娅该如何是好?可今天不同。伊泽尔听见周围传来回音,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吹口哨。
他飘进哈默菲斯特垂直的主要通道时,安妮·雷诺特拦住他。一根手指朝跟在他身后飘动的饼干盒一指,“那个给我。”
该死!本打算把这一盒也留给特里克西娅的,却忘了。他将盒子递给雷诺特,“没什么事儿,你会在我的报告里看到……”
“事实上,我希望现在就听你的报告。”她朝一百叹下一摆手,抓住墙上一处支撑点,空中一翻身,向下扎去。伊泽尔跟在她身后。巷道敞开处,开关星的星光透过外面透明的金刚石壁射进来。但没过多久,他们便进人了人工照明的地段,越来越深地进人庞大的钻石一号地下深处。四壁精雕细刻的图案大都仍旧新崭崭的,跟刚刚完工时一样。但来往行人手脚借力的地方却留下了块块污迹。剩下的没有专业技能的聚能劳工已经不多了,无法达到易莫金的完美标准。两人在底层转了个弯,仍在缓缓向下,飘过一排排忙碌的办公室和实验室。伊泽尔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到了,聚能中心。这个地方伊泽尔只来过一次。中心戒备森严,监控无所不在,但也不是完全不准外人进人。范就是这儿的常客,他是特鲁德·西利潘的铁哥们儿嘛。但伊泽尔向来有意回避这里,这个盗取别人灵魂的地方。
雷诺特的办公室仍在老地方,遍布实验室的走廊尽头,外面是普普通通一扇门。这位“人力资源部主任”在她的座椅上坐定,打开从伊泽尔那儿拿来的饼干盒。
文尼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四下打量着这间办公室。没有任何变化:光秃秃的墙,储物筐,零散设备。这么多年了,值了这么多班次,她的家具仍然是老一套。就算没人告诉他,伊泽尔也会察觉安妮·雷诺特是个聚能者,而且很久以前便察觉到。真是个奇迹,能管人的聚能者,但说到底仍旧是个聚能者。
雷诺特显然早就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她嗅了嗅饼干,脸上的表情活像菌囊技术人员检查那些滑腻腻的污泥。“芳香物质。聚能者的食品有严格规定,糖果和垃圾食品是禁止食用的,文尼先生。”
“我很抱歉。只是件小礼物……一种搞劳。我很少这么做。”
“这是事实。更准确地说,你从来没这么做过。”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闪了一下,马上移开视线,“三十年了,文尼先生。以你的生命计算,值班七年了。你很清楚,这类‘稿劳’不可能让聚能者产生任何反应。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有明确动机:首先是聚能领域,其次,忠于他们所依附的主人。不,这不是搞劳……我认为,你仍旧抱着你的秘密计划不放,想唤醒邦索尔博士心里对你的爱。”
“吃了点心,然后就会吐露心声?”
雷诺特给了他一个冷冰冰的笑容。平常的聚能者不会听出他的嘲讽。这种嘲讽对雷诺特没有任何作用,但她能听出来。“这种香味,有这个可能。我想你一定在学习青河的神经学和神经病学,而且发现嗅觉通道能直通大脑的高端中心。嗯?”一时间,他仿佛被她的目光刺了个对穿,像一只被人剖开研究的虫子。
神经学里的确是这么说的。饼干这种东西,聚能以后的特里克西娅不可能闻过。有那么一瞬间,围绕在特里克西娅身边的高墙变成了薄薄的一层纱;有那么一瞬间,伊泽尔触到了她。
伊泽尔耸耸肩。雷诺特确实精明。如果她真想查个究竟,凭她的聪明,肯定可以完全看透伊泽尔的内心深处。说不定连范·纽文都能看透。幸好范和伊泽尔处于她的绑定范围边缘,这是惟一让他们免于覆灭的东西。要是里茨尔·布鲁厄尔手下有个哪怕只及她一半聪明的聚能监控员,范和我早就死定了。
雷诺特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看着她的头戴式传来的影像。然后,“你的不良行为没有造成什么破坏。从许多意义上说,聚能是一种稳定性极强的状态。你或许以为自己发现了邦索尔博士的变化,但请想一想:工作多年以后,所有一流译员都会出现变化。如果这种变化不利于他们的工作,我们就会把他们带到下面这里的聚能中心,作一些调整……”
“虽然这次没有什么影响,但只要你再次尝试破坏规定,干扰邦索尔博士,我就会禁止你与她接触。”
这个威胁实实在在,绝不是空言恫吓。但伊泽尔尽力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大笑一声,“什么?惩罚只是这个?不用处决?”
“文尼先生,我对你的分析如下:你有关人类黎明时代的知识使你具有极高价值,你的工作影响到我的至少四个聚能研究小组。另外,我知道统领大人也很重视你的意见。但不要因此错误估计形势。我的翻译部门没有你仍然可以继续开展工作。只要你再一次干扰我的部门,你将不可能见到邦索尔博士,直到这次任务结束。”
十五年?二十年?
伊泽尔瞪着她,掂量着她的话里那种绝对肯定的语气。真是个无比冷漠、毫不留情的女人。他心想,不知以前的她是什么样子。这不是他头一次产生这种想法,有这种疑问的人也不止他一个。特鲁德·西利潘作了许多猜测、分析,以此款待本尼酒吧的客人;在易莫金故乡,瑟维勒一族曾经是第二大豪族。特鲁德还说,过去她在这一族中的地位很高。过去某个时间,她一定是个比劳更加可怕的魔头。至少,这些魔头中有一部分最后没有逃脱对他们的惩罚,被他们的同类打垮了。安妮·雷诺特的地位一落千丈,从高高在上的撒旦沦为撒旦手里的工具。
……不知这种变化让她比从前更温和还是更可怕。但不管怎样,她是伊泽尔·文尼的心腹大患。
当天晚上,在自己宿舍的黑暗中独处时,伊泽尔向范·纽文描述了这场交锋。“我有一种感觉,如果哪天雷诺特被调去主持布鲁厄尔的安全部门,几千秒内,她就能发现你我的活动。”
伊泽尔耳朵深处响起纽文的笑声。声音有点变调,嗡嗡嗡的。“不会发生这种调动。没有她,这儿的聚能就搞不下去了。战斗之前,她有四百个没有聚能的普通人为她工作,相当于聚能者与正常人的界面,可现在……嗡嗡,嗡嗡。”
“你说什么?最后那句我没听清。”
“我说的是,‘现在她只能依靠一批没受过相关训练的人支持她的工作。”,
这种通话声总是嗡嗡嗡的,跟一般说话的声音很不一样。时而能听清,时而听不清。有时伊泽尔不得不请求对方重复三四遍。但就算这样,也比刚开始那种类似闪光信号的交流方式强得多。这时的伊泽尔假装睡觉,耳朵眼深处却塞着一个一毫米大小的定位器。收听到的声音总是嗡嗡嗡、嘶嘶嘶的,几乎难以辨识。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之后,通常还是能猜出对方想说的是什么。这间宿舍里到处都是定位器—青河营帐里无处不在。它们已经成为布鲁厄尔和劳监控这里的主要技术手段。
“可我还是不该用饼干那一招。”
“……也许吧。换了我,肯定不会用这么招摇的手段。”可范·纽文也并没有爱上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这些我们以前也谈过。布鲁厄尔手下那些聚能者实在太厉害了,威力比咱们青河人所能想像的任何监控器材大得多。任何时候都在东闻西嗅,他们甚至有本事读出像你这么……”下面这个词儿伊泽尔没听清:天真?愚蠢?“……的人的心思。打消幻想吧,他们肯定早就猜出了你不相信那套迪姆大屠杀的鬼话,他们知道你是敌人,也知道你在策划着什么—至少希望策划点什么。对邦索尔的感情正好给了你一件伪装,他们知道你想唤醒她对你的爱。这样正好,你的唤醒计划正好可以遮盖我们的大计划。效果跟我那个赞姆勒·恩格的谎话差不多。”
“是啊。”可我还是得按捺住性子,先避过这阵风头再说。“这么说,你不觉得雷诺特是个很大的威胁?”
有一会儿工夫,他听到的只有嗡嗡、嘶嘶的声音。也许范什么都没说?接着他听到这句话:“文尼,我的想法正好相反。从长远看,她是我们面对的最致命的威胁。”
“可她不是安全部门的。”
“对,但布鲁厄尔的监控者由她负责维护,他们脑子里的弦松下来时由她负责拧紧。弗恩和霍姆只能应付比较简单的情况,特鲁德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其实只能听她的吩咐。还有,她手下有八名聚能程序员在彻查舰队的程序代码,其中三个到现在还在反复磨那些定位器。最终,她肯定会发现我的花招。嘶嘶嘶,嗡嗡嗡。老天,劳提供的这算哪门子动力!”范的声音断了,剩下的只有背景噪音。伊泽尔从被单里伸出一只手,一根手指掏掏耳朵,将那个小小的定位器进一步往里塞紧。“重复一遍?你还在吗?”
嗡嗡。“还在。再说一遍:雷诺特对我们的威胁是致命的。不管怎么说,一定得想个办法除掉她。”
“杀了她?”伊泽尔嗓子眼里硬了一下,差点没说出口。他痛恨劳、布鲁厄尔,还有这个该死的聚能体制,但他并不恨安妮·雷诺特。在她能力所及的有限范围内,她尽心尽力地照顾那些聚能奴隶。不管她以前是个什么人,现在的安妮·雷诺特只是别人手里的一件工具。
“但愿不至于走到那一步。要是……要是劳能吞下定位器这个饵,开始在哈默菲斯特广泛使用就好了。真要那样,我们在那边就能跟在这里一样安全。如果在聚能者发现这是个陷阱之前就在哈默菲斯特使用定位器……”
“但他之所以迟迟不用,就是要给她时间,研究定位器。”
“是啊,劳不是笨蛋。别担心,我一直在盯着。要是她靠得太近,我会……料理她。”
伊泽尔想像着范会做什么,但马上强迫自己别这么想像下去。虽说已经过了两千年,但文尼家族仍然深深地怀念、尊重范·纽文。伊泽尔想起父亲房间里那些图像,想起姑妈跟他讲的那些故事。这些资料有的甚至不见于青河数据库。这就是说,那些故事是编出来的。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它们是没有公诸于众的私人回忆,是曾曾曾祖母苏娜和她的孩子们对范·纽文的真实看法。文尼家族敬爱他,不仅仅因为他缔造了现代青河,也不仅仅因为他是家族成员的曾曾曾祖父。但是,从有些故事中可以看出,这个人确实有他冷酷无情的一面。
伊泽尔睁开眼睛,望着周围黑乎乎的房间。房间里有几盏灯光很弱的夜灯,照着他飘浮在袋状衣橱里的工作服,还有留在桌上没动过的那个饼干盒。这就是他身处的现实。“范,你用那些定位器能干出什么事?”
沉默。远远的嗡嗡声。“能干出什么事?这个嘛,文尼,我不能用它们杀人……不能直接杀人。不过它们的好处远远不止于充当这种劣质语音链接。有效利用它们需要长期练习,许多花样你都没有见识过。我可能会有许多时候不在,惟一能让你保住自己伪装的只有它们。我们应该找机会聚一聚—”
“啊?面对面?”像今晚这种密谈,两人进行过几十、几百次,像彼此不能见面的囚犯用敲击墙壁的方式联系一样。但在公开场合,他们见面的次数甚至比以前的各班次更少。纽文说,伊泽尔实在太不善于控制自己的眼神和肢体语言了,他暴露的破绽会让聚能监控员推测出太多隐情。可现在……
“在青河营帐这里,布鲁厄尔和他的监控员依靠的器材是定位器。气囊状营帐外壳之间有些地方,他们过去设置的摄像机已经年久失修损坏了。我们可以在那些地方假装偶然碰到,没有其他监控器材可以揭穿我通过定位器向他们发送的假信息。困难在于,我有相当大的把握,他们既依赖器材,又依赖统计数据。我从前在一支舰队里负责过安全部门,类似里茨尔的角色,只不过比他温和些。我有些程序,可以提醒我注意可疑迹象:谁脱离了监视范围,在什么时间,不同寻常的对话,设备故障,等等。非常有效,就算我不能在坏蛋做坏事时当场抓住他,我也能发现谁是坏蛋。聚能者加电脑的效率肯定比我当时强一千倍。我敢打赌,他们手里掌握着自从在L1扎营以来所有活动的统计数据,可以随时回溯、比对。看似无害的小事一件件累积起来,最后就会有一天,里茨尔·布鲁厄尔掌握了足够的、明确的间接证据。那一天也就是我们的末日。”
贸易之神啊。“可我们不是做什么都可以不引起他们的察觉吗?”只要易莫金人依靠的是青河定位器。
“也许,可能会逃过一次两次。控制住你的脉搏。”虽说声音嗡嗡嗡的,伊泽尔还是听出范在轻声发笑。
“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最不会引起里茨尔的分析员注意的时候。我想想……还有不到两百千秒,我就下岗了。等你下次轮班上岗时,我的班已经值了一半……到那时找机会见面,具体的交给我处理吧。”
伊泽尔叹了口气。按他的时间算,半年以后。但至少不像有些事一样遥遥无期。行,他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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