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基和戈克娜前肢全趴在墙上,主要的眼睛顶着玻璃墙。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两个孩子的肢腿不停地在玻璃墙根扒扒抓抓。
“谢谢你,主持人底格比。通过给予我们这次宝贵的机会,普林塞顿广播电台证明……”哗啦哗啦,一通废话。
“她说话真别扭。”戈克娜道。
“不是早跟你说过吗?她是个外国人。”迪迪三心二意地回答道。她忙得很,正在她那个控制面板上神秘莫测地东调调西转转,好像没怎么留心广播室里的对话。布伦特完全沉浸在节目中,看得发呆。杰里布却动来动去,一会儿靠近玻璃墙,一会儿又尽可能凑近迪迪。以前他总忍不住指手划脚,给迪迪提供技术方面的意见。这个毛病现在已经被人家彻底治好了,但他还是喜欢接近迪迪。有时候,他会恰到好处地提出一个挺天真的问题,引迪迪跟他说话。只要迪迪不是太忙,这一手一般还是有效的。
戈克娜咧嘴一笑,“不,我说的别扭,意思是‘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简直不会说人话。”
“噢。”维基有点拿不准。不用说,佩杜雷的打扮确实稀奇古怪,除了在书本里,她从来没亲眼见过教士披肩。就是一件没形没状的斗篷,从身体各边披下来,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脑袋和胃①。但在滑稽的外表之下,这女人给人一种凶狠的感觉。显然又是蜘蛛人不同于人类的一个身体特征。维基知道大多数人怎么看待她这样的小孩子,按说,佩杜雷只是专门替这些人说话,把大家的心思公开表达出来,对不对?可她的话里怎么有一种狠毒的味道……“你们怎么想?她真的相信自个儿说的那些话?”
“那当然,所以她才那么滑稽。瞧,爸爸不也乐了吗?”舍坎纳·昂德希尔安安静静坐在演播台另一边,轻轻拍打着两个宝宝。他一个字都没说,但却挂着一丝笑意。两双婴儿眼害怕地从他的背毛里向外窥探着。娜普莎和伦克肯定不明白这儿发生的事,但他们瞧上去吓得不轻。
戈克娜注意到了他们的表情,“可怜的宝宝。不过她能吓唬的也只有他们了。你瞧着,我给她比个十字!”她从玻璃墙边一转身,跑到侧面墙边—眨眼间便爬上摆放录音带的架子。两个小姑娘已经七岁了,做这类杂技动作年龄太大了点。哎哟!架子没有支撑物,从墙边歪倒了,录音带和杂物滑到每一层搁板边上。戈克娜爬上最高的一层,除了维基以外,没有一个人明白她要干什么。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猛地跃了出去,一把抓住广播室上面的窗框,身体往下一落,随着结结实实“叭”的一声响,正好落在玻璃上,形成一个漂漂亮亮的十字。玻璃另一面,佩杜雷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口结舌。两个小姑娘尖声大笑,简直乐疯了。做出这么漂亮的十字,冲着目标迎面亮出内裤,这可实在太不容易了。
“不许胡闹!”迪迪气坏了,连声音都变成了喳哩的气声。她的手在控制面板上一阵飞舞。“你们这些小混蛋,以后休想进我的控制间!杰里布,你给我过来!管管你妹妹,叫她们闭嘴,把她们轰出去也行。千万别让她们再瞎胡闹!蜘蛛人年数越小,越植长攀爬。
“好的,好的。真是太对不起了。”但从杰里布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大歉意。他急急忙忙冲过去,将戈克娜从玻璃墙上揪下来。一秒钟后,跟着他跑过去的布伦特也抓住了维基。
看样子,杰里布没怎么生气,只是挺不安。他楼住戈克娜,把她拉到自己脑袋旁。“别出声。哪怕就这一次,别捣乱。行吗?”维基心想,也许是因为把迪迪惹火了,他才这么不安。不过跟她没关系,刚才的笑声多半是戈克娜发出的。戈克娜伸出一只进食肢,轻轻碰了碰哥哥的胃,小声道:“好的。这次节目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定乖乖的。我保证。”
维基从他们身后望过去,迪迪正在跟谁通话,估计是在线路上向底格比汇报情况吧。维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底格比。底格比慢慢点着脑袋,表示赞同。他已经安抚住了气得说不出话来的佩杜雷,没露出半点破绽,非常自然地开始向听众介绍爸爸。玻璃墙这边的动静没对那边造成任何影响。总有一天,她和戈克娜的调皮捣蛋会给她们惹上大麻烦,但现在看来,这次没闹出什么风波,麻烦还是将来的事。
一片混乱中,小毕重新坐了下来。聚能译员的翻译一般总是与实际的节目保持实时同步。西利潘说,这方面不是他的专长,只跟他负责的工作稍稍沾个边。不过他仍旧解释道,从某种意义上说,聚能译员们其实挺喜欢当众表演,只是这次不太成功罢了。
最后,布鲁特总算恢复过来了,开始介绍舍坎纳·昂德希尔,翻译得还算流畅。
舍坎纳·昂德希尔。为他翻译的是特里克西娅·邦索尔。除她之外,还有谁更胜任这项工作?特里克西娅是第一个译解出蜘蛛人口语的人。乔新告诉伊泽尔,在最早的现场表演中,她扮演过各个角色:小孩子、老年人、打进听众热线的电话。其他译员达到流畅翻译的水平之后,大家仍然一致公认,特里克西娅是最出色的。所以,最难的角色仍旧由她扮演。
舍坎纳·昂德希尔。也许是他们为其命名的第一个蜘蛛人。这个名字出现在一大批广播节目中,数量之大,让人不敢相信。给人们留下的最初印象是,蜘蛛人工业革命中三分之二的发明都出自他的手笔。但现在,这种误会已逐步澄清:“昂德希尔”是个十分常见的名字,广播中提到的发明多半是他的学生完成的。这样看来,这家伙准是个当官的,又是普林塞顿哪个研究机构的创始人,他的学生好像大多毕业于这个机构。自从蜘蛛人发明微波中转通讯之后,人类侦察卫星便大显身手,从轻而易举便破解其密码的通讯流中截获了大量国家机密。在协和国的绝密通讯中,百分之二十涉及“舍坎纳·昂德希尔”这个ID。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对付的原来是某个机构组织的名称。恍然大悟……直到发现这个“舍坎纳。昂德希尔”有孩子,而且在“少年科学讲座”中露面了。就算这样,还有个问题人类依然没搞清楚:这个“少年科学讲座”具有某种十分重要的政治意义,但意义何在?毫无疑问,托马斯·劳这会儿也在哈默菲斯特观看这个节目。不知奇维是不是跟他在一块儿?
特里克西娅开口了:“谢谢你,主持人底格比。今天能在这里参与这个节目,我深感荣幸。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就这个问题展开公开讨论的时候了。我希望所有年轻人,不管是正常的还是早产儿,都能听听这场辩论。我知道,我的孩子们正在听。”
特里克西娅看了小毕一眼,神态从容镇定。不过,她的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伊泽尔注视着她的脸。特里克西娅现在多大了?聚能者的完整值班情况是保密材料—可能正是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值的是百分之百的全班。以特里克西娅掌握的知识,平常人必须花上一生的时间。最早的几年之后,无论他什么时候上岗,特里克西娅总在值班。现在的她看上去比聚能之前的特里克西娅老十岁。替昂德希尔代言的时候,她的模样更显苍老。
特里克西娅侃侃而谈:“但我想对佩杜雷女士的话作一点更正。我从来没打算把这些孩子的年龄当成秘密。我的两个大孩子现在十四岁,很久以前便开始上这个节目。他们参加这个节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从他们收到的听众来信中,我了解到,无论是正常孩子还是他们的父母,都非常喜爱他们。”
小毕怒视着桌子对面的特里克西娅,“仅仅是因为他们闭口不谈自己的真实年龄。通过广播收听节目的听众是分辨不出这种细微差别的。在广播中,丑事……类似这种……于是成功了。”
特里克西娅笑道:“确实是这样。但我希望听众们能够想一想这个问题。你们中的许多人喜爱杰里布、布伦特、戈克娜和维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们的听众却反而能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一点:早产儿有可能和正常人一样,是让人喜爱、令人尊重的人,并不低人一等。但我重申一遍,我没有故意隐瞒任何情况。当然,到最后……到最后,事实清清楚楚摆在每一个人面前,迫使每一个人正视这个问题。”
“你把你的意思表达得这么夸夸其谈、振振有词。你的第二批早产儿才刚刚七岁,这种丑事,天大的,就算在广播里见不到人也隐瞒不下去。我看见了,你的背毛里还有两个新生儿。告诉我,先生,你的这类邪恶行径还有个止境吗?”
“佩杜雷女士,你声称这种行为是邪恶的,但它邪在何处?恶在哪里?听众们收听我孩子们的节目已经两年了。他们了解杰里布、布伦特、维基和戈克娜,把他们看成自己的好朋友,看成可爱的伙伴。你看见小伦克和娜普莎从我肩膀上面张望你—”特里克西娅顿了顿,好像给对方一点时间,让她看个清楚一样,“我知道,对你来说,看见出生日期离渐暗期这么远的婴儿是一种痛苦。但再过一两年,他们就会说话了。到时候,我非常希望‘少年科学讲座’能将所有年龄段的孩子包容进来。听过一段时间节目之后,我们的听众就会认识到:这些小孩子和任何生于渐暗末期的孩子同样可爱。”
“荒谬!你可能赢的惟一可能是每次只走一小步,让体面人渐渐接受这种丑恶道德,然后,直到……”
“直到什么?”特里克西娅问,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直到—直到—”透过半透明的头戴式,伊泽尔看到小毕的眼睛瞪得滚圆,“直到体面人肯亲吻你背上这些可恶的蛆虫!她跳起身来,两只胳膊冲特里克西娅的方向挥舞着。
特里克西娅的笑容没有改变。“我用一个字来回答你,亲爱的佩杜雷女士,、‘对。’就连你也明白,总有一天,人们会接受这种观念。人们不需要有一个什么‘第一次黑暗’来赋予他们不朽的灵魂,蜘蛛人自然而然就能学会爱自己的同胞。日积月累,‘少年科学讲座’最后必将让大家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到时候,连你都可能认清这一点。”
小毕坐了下来。她看上去非常像一位刚刚吃了败仗的辩手,准备调整战术,从新的角度发起进攻。“我明白了,跟你谈体面无法具有影响你的力量,昂德希尔先生。有些意志薄弱的人也许真的会受你慢慢逐步影响他们的影响。人人生来都有倾向不朽灵魂的倾向,这一点我跟你达成共识。但我们也都有粗俗、世俗的一面,先天就有。只有传统才能引导我们在这两者……之间。但我也同时明白了,传统对你这种人也没有重量。你是个科学家,是不?”
“嗯,是的。”
“四位深黑先驱之一?”显然是拜黑教的某种宗教观念。
“……是的。”
“我们的听众也许没有意识到,‘少年科学讲座’幕后隐藏着这么一位辉煌的了不起的人。你是四个亲眼见过深黑期的人之一。你眼里没有神秘。”特里克西娅正想说什么,但扮演佩杜雷的小毕不管不顾一口气说下去,“我放大胆子说句话,这就解释了你的缺点。你看不到我们之前许许多多世代的蜘蛛前辈的辛勤,他们慢慢积累,终于弄清了对蜘蛛人来说什么是安全,什么是不安全会死人。这些就是道德法则的基石,先生!没有道德法则,到了渐暗期结束的时候,勤劳的为暗黑期储备的好人就会被游手好闲的恶棍抢劫;没有道德法则,在渊数里睡觉的无辜人就会被先醒过来的人杀死。我们所有人都想要许许多多东西,但有些东西会从根本上破坏我们想要的其他东西。”
“我同意你最后的话,佩杜雷女士。但你想表达什么观点?”
“我的观点就是,规则是有原因存在的,特别是那些反对早产儿的规则。你是深黑先驱,你眼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就算是你,也一定知道,暗黑期是蜘蛛人的大清洗剂。我听过你的孩子讲话,今天广播开始之前。我观察他们在控制间。你的秘密早就有流言在传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你的孩子中至少有一个一一是叫布伦特的那个吗?—是个智障。他是不是?”
小毕不说话了,但特里克西娅没有反应。她的目光凝视着前方,却不是因为跟不上数据流。突然间,伊泽尔感到她的模样变了,感觉她严肃起来了—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变化的原因不是由于译员对字句的选择,甚至也不是字句中包含的强烈情绪造成的。变化的原因是……沉默。伊泽尔头一次真切地感到,蜘蛛人也是人,跟人一样,感情同样可能遭到伤害。
一直沉默着,好几秒钟。“哈,”西利潘道,“这样一来,许多猜测再也没有疑问了。蜘蛛人肯定一堆一堆地生,大自然母亲再以黑暗为武器,消灭其中的劣种。真妙。”
廖的脸一皱,“是啊,我猜是这样。”她的手伸向乔新肩头。
津明·布鲁特打破了沉寂。“昂德希尔先生,你愿意回答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问题吗?
“是的。”特里克西娅嗓音中的颤抖更明显了,“布伦特不是智障。他的话不多,学习方式也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声音激动起来,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意,“智力真是无比奇妙啊。从布伦特身上,我发现……”
小毕打断了她的话,“—从布伦特身上,我看见典型早产儿典型的缺陷。朋友们,我知道,这个世代里拜黑教会的力量受到很大压力,许多人认为教会老办法专制了。过去的时代里,像布伦特这种孩子只可能出现在偏僻角落地方,那是野蛮变态的地方。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很容易说,‘当父母者回避暗黑期的问题,比动物都不如。他们把小布伦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过一段时间残缺不健康的苦日子。他们应当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受谴责。’但在我们这个时代,犯下这种罪孽的是昂德希尔这样的知识分子。”冲特里克西娅的方向一点头,“他让大众嘲笑传统,我却必须用他自己的那一套理论跟他战斗。看看这个孩子,昂德希尔先生。你还生了多少孩子像他一样?”
特里克西娅:“我的所有孩子……”
孩子是当然,肯定还有其他缺陷。我们知道你有六个孩子,你还有多少?你把明显缺陷孩子杀死了吗?如果全世界都跟着你学样,世界不等下个暗黑期到来就会毁灭,被大群大群非正常出生的缺陷人淹没。”佩杜雷开始长篇大论地进一步发挥,总结起来有几点:先天缺陷、人口过剩、杀婴、暗黑期开始时发生在渊致内的暴乱—只要大众接受非正常出生的观点,这一切必将随之而至。小毕呱啦呱啦说个不停,直说得喘不上气来才住嘴。
布鲁特转向扮演昂德希尔的特里克西娅:“这一切,你有何回应?”
特里克西娅:“啊,总算有回应的机会了,真是太好了。”特里克西娅又笑了起来,几乎恢复到了节目开始时的轻快语气。就算昂德希尔刚才被针对他儿子的攻击弄得有点措手不及,但佩杜雷的长篇大论给了他喘息之机,他已经镇定下来了。“我想首先说明一点:我所有的孩子都活着,只有六个。人数确实少了点,但也不奇怪。大家都知道,除了渐暗末期,其他时间很难怀上孩子。早产儿在背毛里待的时间也比正常孩子长得多,很久以后才能长出眼睛。就自然条件来说,暗黑期到来之前确实是生育孩子的最佳时机。”
小毕身子向前一倾,大声道:“记住他说的话,大家朋友们。昂德希尔刚刚承认,他犯下了反对自然的罪行!”
“完全不是这样。进化过程使我们受制于自然条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生存、繁荣。但时代已经变了……”
小毕嘲弄地说:“时代变了,是吗?科学使你成为深黑先驱之一,现在你比大自然更大了?”
特里克西娅笑道:“哦,不,我仍然是自然的一部分。可就算在科技时代到来之前—有件事你知道吗?一千万年前,太阳的明暗周期比现在短得多,还不到现在的一年?”
“胡说。生物怎么可能生存……”
“是吗?”特里克西娅的笑意更浓了,以胜利的口吻道,“但我们已经发现了能够完全证明这一点的化石。一千万年前,周期短得多,太阳亮度的变化强度则温和得多。当时不需要渊数,也不需要冬眠。随着太阳的明暗周期越来越长,强度越来越剧烈,所有活下来的生物都逐渐适应了这种变化。我想,适应过程一定十分残酷,生物必须作出重大变化,重大调整。而现在……”
小毕干脆地一挥手。这个动作是她编出来的还是从蜘蛛人广播中听到了什么暗示?“就算不是胡说,但也不是证据经过确证。先生,我不和你讨论进化。有些人或者会相信,但你的话是推测,不能当成生死大事的基础。”
“嘿!爸爸得分!”坐在布伦物和杰里布上方栖架上的两个小姑娘轻声评点着。只要迪迪没注意,她们还不住用胃冲着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做怪相。刚才比十字闹出了乱子,这会儿不能再干了,但做点小动作,让她知道她们对她的看法—感觉真棒。
“放心吧,布伦特,爸爸准能把这个什么佩杜雷收拾了。”
布伦特比平常更加沉默寡言,“我早知道会有这种事。爸爸本来已经够难的了,还得解释我的事。”
事实上,佩杜雷将布伦特称为智障的时候,爸爸几乎乱了阵脚。维基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不知所措。但现在爸爸正在收复失地。维基原以为,佩杜雷这个女人屁都不懂,可现在看来,她对爸爸用来驳斥她的某些理论还挺熟悉。不过没关系,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知识不可能那么渊博,再说,爸爸的话是对的。
爸爸开始大举反攻。“我真是不明白,佩杜雷女士,以维护传统为己任的教会怎么对我们的历史那么不感兴趣。不过没关系,发生在我们这个世代的科技巨变足以证明我的观点。自然条件使我们不得不采取某些生存策略,代际区划就是其中之一。这个我同意。没有这种策略,我们也许不可能生存到今天。但是,女士,请想想这种策略给我们造成的浪费吧。每过一年,我们完全同步的孩子们便同时进入下一个生活阶段,上一个阶段所需要的教学工具对他们再也没有用处了,,只好闲置在那儿,等待下一个世代的孩子。现在,这种浪费已经不必要了。有了科学—”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尖声大笑起来,语气中充满轻蔑和嘲讽。“你总算坦白了!原来你的大阴谋就是让大家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共同生活方式有了之后,你自己的早产儿就不是孤立分子了。”
“这还用说!”爸爸接过话头,“我希望大众知道,我们生活的时代已经大大不同于以往,我希望所有人都能依自己的心愿,在太阳变化的任何阶段生儿育女。”
“好,你阴谋腐蚀我们其他大家人。告诉我,昂德希尔先生,你是不是已经成立了一家秘密学校,专门为了早产儿?是不是还存在几百几千几万个早产儿,像你的孩子一样,等着我们承认他们?”
“唔,这倒没有。到现在,我们甚至无法为我自己的孩子们找到玩伴。”
这些年来,他们全都渴望着找到能和自己一块儿玩耍的小伙伴。妈妈一直在寻找,可到现在还没找到。戈克娜和维基已经得出了结论:其他早产儿肯定藏起来了……或者人数非常少。找到他们真是太难了,有的时候,维基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真的是遭了天谴的一群。
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在她的栖架上向后一靠,露出近于和善的微笑。“你最后这句话使我非常欣慰,昂德希尔先生。即使在我们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仍旧保持着体面人,你的变态行径这样的行径是非常罕见的。但是,‘少年科学讲座’一直大受欢迎,受了多年欢迎,它最初的听众已经年过二十了。你的节目是一个以前不存在的诱导。我们交换观点非常重要。”
“是的,完全正确。我也这么想。”
尊贵的佩杜雷女士一歪脑袋。坏了。这家伙明白了,爸爸说的是真心话。要是她勾得爸爸畅谈未来……事情就麻烦了。佩杜雷用随随便便的语气提出下一个问题,仿佛她真的觉得好奇似的。“昂德希尔先生,我看来,你还是懂道德法则的。你认为道德法则是一种事物,呱,像艺术法则一样,可以由你这样的大思想家更改吗?”
“大思想家!真恶心。”但这个问题把爸爸吸引住了,让他放松了对对方花言巧语的警惕,“佩杜雷,你知道吗,你启发了我。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到道德法则与艺术法则的相似之处。这个想法非常有意思!你的意思是说,道德法则不适用于某些先天便具有……嗯,天性善良的人,这些人可以不顾忌道德法则。唔,肯定不能这样……不过我承认,我没有读过许多有关道德理论的书籍。我喜欢玩,也喜欢思考,思考问题就是我的游戏。踏进深黑期对战争进程产生了重大影响,但对我来说,它只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而已。在不久的将来,科技发展必将大大改变我们蜘蛛人的生活,我从这些科技创新中得到了许多乐趣。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包括以研究道德理论为业的人—理解这种变化的后果。”
尊贵的佩杜雷女士道:“是啊。”嘲讽的语气掩饰得非常好,只有像小维基这种以猜疑的态度认真倾听的人才听得出来,“你是想以科技取代黑暗,成为我们的净化剂,我们的神秘宗教?”
爸爸不经意地摇了摇进食肢。他好像忘了正在广播。“科学会使太阳变暗变成人人理解的小事一桩,就像每天都有黑夜一样。”
控制间里,迪迪惊奇地“啊”了一声。维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工程师对自己监控的节目作出任何反应。对面的广播室里,拉帕波特·底格比突然间身体挺得笔直,好像有人用长矛在他屁股上戳了一下一样。可爸爸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神态仍旧保持着方才的漫不经心,仿佛他们讨论的只是今天会不会下雨的问题。“我们将生活在暗黑期,一直生活到暗黑期结束,跟过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晚上一样?”
“一点不错!要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对原子能那么感兴趣?”
“也就是说,到时候,我们都会成为与你一样的深黑行者,也没有暗黑期了,没有神秘宗教,没有可以为蜘蛛人的灵魂提供庇护的渊数。科学把一切都管了。”
“不是这样。在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上不再有黑暗,但黑暗总是存在的。今天晚上你出去看看,佩杜雷女士,向上看。我们这个星球被包围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外面的大黑暗将永远存在。我们的暗黑期结束于太阳重放光明的时候,同样,外面的大黑暗也会被亿万颗星星照亮。想想吧!很久以前,我们的太阳变化周期比现在短得多,再以前呢?我们的太阳很可能长期保持着同样的亮度,强度不高也不低,中等。我有一些学生,他们认为,字宙中存在着许多颗跟我们的太阳一样的恒星,但年轻得多,还有许多跟我们这个世界相似的世界。你希望有一个永世长存的渊数,一个蜘蛛人的灵魂可以依托的渊数?佩杜雷,它在天上,天渊,它会永永远远存在下去。”爸爸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兴奋地谈起他那套太空航行的理论。爸爸挥洒玄谈时,连他的研究生都没什么反应,只能两眼发直地呆坐着。天文学不是正常人搞的学问,只有一小撮最疯狂的疯子才喜欢天文学。这门学问是彻头彻尾的颠三倒四不着边际。光是稳定的,星星跟太阳一样……如果没有最坚定的信仰,没有谁能够相信这类事情,但就连最极端的宗教都无法要求信徒具有如此坚定的信仰。
爸爸口若悬河,开始详尽阐述自己的理论。底格比和尊贵的佩杜雷听得直发愣,连胃都张得老大。底格比向来对这个节目的科学知识部分非常感兴趣,这会儿更像被爸爸的理论催眠了似的。而佩杜雷呢……她很快便摆脱了震惊。要不就是她以前听过这种理论,要不就是觉得爸爸的话扯得太远,偏离了她的如意算盘。
控制间里的时钟指针滴滴答答,渐渐指向喧嚣热闹的商业广告时间。“少年科学讲座”每一次都以这种广告结束。表面上看,最后掌握着发言权的人是爸爸……但维基敢打赌,佩杜雷比电台里任何一个人更加关注时间,静静等候着精心选定的出击时机。
就在这时,教会发言人一把抓起她的话筒,放大嗓门,打断舍坎纳的思路。“非常有意思,但到太空里,到星星上殖民?我们这个世代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的了。”
爸爸毫不在意地一挥手,“也许,但我们……”
尊贵的佩杜雷没有住口,声音显得既有学问,又感兴趣,一口气接着道:“那么,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征服只是征服下一个即将到来的暗黑期,也就是太阳的这一个周期结束的时候,对不对?”
“是这样。到那时候,我们—还有收听我们节目的所有听众—就再也不需要渊致了。原子能的开发完全能够保证这一点,所有大城市都能得到足够的能源,在长达两百年的时间里保证城市供暖。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清醒地度过下一个暗黑期,那么……”
“我明白了。所以,将会出现大型建筑项目以便保护我们的所有城市?”
“是的,还有农场。我们需要—”
“为了这些大型项目,你需要更多一代成年人劳动,所以你才推动早产儿行为。”
“呢,这两者之间没有直接联系。我们这个时代具备了必要条件……”
“那么,协和国将有千百万暗黑行者进人下一个暗黑期。那,世界的其他国家会发生什么事?”
爸爸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掉进了陷阱。“呱,其他技术发达的先进国家也能这么做呀。比较落后的国家仍将依赖传统的渊数,但以后同样会进人觉醒时期的。”佩杜雷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又冷又硬,像冷冰冰的钢铁。机关发动了。“‘以后同样会进入觉醒时期的。’上次大战中,仅仅只有四个深黑先驱,但一个世界强国却因此崩溃。而到下一个暗黑期时,你们将拥有数以百万计的暗黑行者。在我看来,即将发生的无异于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渊致屠杀。”
“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不会……”
“对不起,两位嘉宾,我们的节目时间快完了。”
“可是—”
底格比的声音压过爸爸的反对,“非常感谢今天到场的两位嘉宾,我们……”叽哩呱啦,叽哩呱啦。
广播室里,底格比刚说完他的结束语,佩杜雷立即起身。麦克风这时已经关了,维基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从动作表情上看,教会代表显然在跟主持人客套。坐在广播室另一端的爸爸却双眉深锁,不知如何是好。尊贵的佩杜雷女士从他身边走过,爸爸站起身来,跟着她走下演播台,一路上激动地说着什么。佩杜雷则傲慢地微笑着,此外别无反应。
维基身后的迪迪·乌尔特莫推动着控制面板上的操纵杆,精密调节着电台最重要的节目:商业广告。最后,她从控制面板前转过身来,一脸困惑的表情。“……知道吗,你们的爸爸真有些非常……怪……的想法。”
响起一连串和声,估计是蜘蛛人的音乐,伴随着音乐,一个声音道:“打磨光滑的手才是幸福的手,锡纸裹在手上,记住这个带来欢乐的名字—”
有的时候,蜘蛛人广告是最有意思的节目。毛发清洁剂,磨眼器,肢腿镯—许多产品能听明白,但它们的卖点在哪儿却不一定那么清楚。其他产品则完全不知所云,特别是以前没有出现过的东西。如果译员又是二流的,就更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了。
今天翻译广告的就是二流译员。通向容小毕、布鲁特和特里克西娅的数据流已经切断,他们重又变得坐立不安起来。负责他们的技术员出现了,准备领聚能者们退场。挤在本尼酒吧里的人们今天几乎没理睬广告。
“不像有孩子出场时那么好玩,可是……”
“听见他对太空飞行的看法了吗?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吗?如果
伊泽尔的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他凝视着墙纸系统,人群的议论只是远处传来的一片嗡嗡声。特里克西娅的情况比过去更糟了。眼光闪烁,好像在绝望地向伊泽尔呼救。他时常这么想,但安妮·雷诺特多次告诉他,聚能者这种表情只表示他们急切地想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此外别无含意。
“伊泽尔?”一只手轻轻拂过他的衣袖。是奇维。肯定是节目播出期间进来的。以前她也这么做过,静静地坐在一旁,一声不吭看着节目。她居然还有胆子做出朋友的样子,“伊泽尔,我……”
“省省吧。”伊泽尔转过身去。
于是,出事的时候,他正好面对特里克西娅。负责的技术员已经把布鲁特带出了房间,正领着容小毕从她身边经过,这时,特里克西娅突然尖叫起来,从椅子里跳起身来,一拳打在那个年轻得多的女人脸上。小毕身体一扭,从技术员手中挣脱开来。她呆呆地望着从自己鼻孔里淌下的血,然后伸手擦了擦脸。另一个技术员没等大声尖叫的特里克西娅造成更大的破坏便一把抓住她。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声音通过通用声频传递频道传了出来:“佩杜雷坏!去死!去死!”
“猩哟,天哪。”伊泽尔身旁的特鲁德·西利潘一跃而起,推开人群,冲向酒吧出口,“雷诺特非中风不可。我得马上赶回哈默菲斯特。”
“我也去。”伊泽尔冲过奇维身旁,一头扎向酒吧大门。人人惊得目瞪口呆,酒吧里一时鸦雀无声。那一瞬间过去了,每个人同时开口,一片喧哗。
但到这时,紧追西利潘而去的伊泽尔已经快冲出了能听到喧哗声的范围。两人飞快地飘下主要通道,奔向交通艇泊位。来到气密门后,西利潘在交通艇使用记录器上输人了些什么,转身道:“你们俩来干什么?”
伊泽尔回头一看,原来是范·特林尼,他也从酒吧出来了。伊泽尔道:“我一定得去,特鲁德。我得看看特里克西娅。”
特林尼的声音同样忧心忡忡。“不会把咱们的交易搞砸吧,西利潘?我们得确保……”
“哎呀,是啊。得想想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影响。好吧,一块儿走。”他望着伊泽尔,“可你,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一定得去,特鲁德。”伊泽尔发现自己离对方只有不到十厘米,连拳头都抬起来了。
“好吧,好吧!别惹事就行。”片刻之后,交通艇气密门的指示灯一闪,变成绿色。三人上船,加速离开营帐。巨岩庞杂体面对蓝色碟状的阿拉克尼的那一面闪闪发亮。“该死,等我们开到,庞杂体正好转向。交通艇!”
“有什么指令?”
“调整速度,选择抵达哈默菲斯特的最佳时机。”如果是另外两人驾船,他们只有手动调节硬件。但交通艇的自动化系统显然识别出了特鲁德的声音,开始自动调节各项参数。
“遵命。”交通艇的重力变为十分之一G。西利潘和其他人抓住支撑稳住身体,慢慢坐好,系上起固定作用的安全带。前面的庞杂体越变越大,“真他妈倒霉。知道吗?雷诺特准会说我擅自离开工作岗位。”
“这个,你是不是擅自离岗?”特林尼已经在西利潘身旁安顿好了。
“离岗倒真是离岗,可应该没什么关系的呀。妈的,对付这伙天杀的译员,一个技术员就足够了。可现在,吃不了兜着走的人是我。”
“特里克西娅不会有事吧?”
“邦索尔为什么突然出乱子?”特林尼道。
“我怎么知道!你晓得的,聚能者总是不断吵嘴打架,特别是搞同一个专业的。可无缘无故,怎么会这样?”突然间,西利潘闭嘴了,长久注视着他的头戴式的输出。接着,“不会有事,不会有事。我敢打赌,肯定还有来自阿拉克尼的音频输人。知道吗,一个话筒忘了关上。这是管理节目的人犯的错。也许是昂德希尔揍了另外那个蜘蛛人一顿。这样一来,邦索尔的反应就是作出‘准确翻译’……该死!”
看来这家伙是真的慌了手脚,开始随便抓住什么理由为自己开脱。特林尼好像太笨,没注意到。他咧嘴笑着,轻轻拍拍西利潘肩头。“别担心。你也知道,这里头也有奇维·利索勒特一份。也就是说,劳统领也希望在更大范围内使用聚能者。待会儿,我们只管说你到营帐来是帮我处理一些技术上的细节问题,包你没事。”
交通艇转了个圈,进人垂直降落状态,开始减速着陆。下面就是庞杂体,和阿拉克尼一样,在天空中缓缓转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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