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自从大迁移之后已经过了五年。克莱尔菲舍尔却感觉时间过得更久,似乎是相当久远的事了。罗特仿佛未成为他的过去,好像只不过是别人的事。他真的在那儿居住过吗?他真的有过一个妻子吗?
他只能清楚地记得他的女儿,即便如此他还是常会混淆,因为这总是会令他想起那十几岁的妹妹。
当然,最近三年来他的问题,亦伴随着地球发现邻星之后的狂热活动。他已经到过七个不同的殖民地上去。
那些殖民地的居民或多或少都和他的肤色接近,操着相似的语言口音,有着类似的文化习俗。(这是地球多样化的一项优点。地球总是能够送出与殖民地当地相符的情报员。)
当然,他能融入该地的程度,还是有着先天上的限制。无论他怎样努力地使自己在外表上与别人相似,他还是有着不同的口音,而且在重力变化情况下他也无法使动作保持得十分平稳,他怎样也无法如他们一般,在低重力下轻松地浮游。以十几种不同的方式,每个殖民地总是不欢迎他,他经常要待在隔壁检疫所与医疗中心一段时间后,才能获准进入。
当然,他在每个殖民地上所待的时间从几天到几个星期。他从未预期要半永久性地待在一个殖民地上,或者是如他在罗特上建立一个家庭。不过当时罗特有超空间辅助推进的技术,而当时地球正寻求这项既定的目标,于是就指派他实行这项目标。
他回到地球已有三个月了。没有接到新派任的工作,而他也并不着急。他已经厌倦四处奔波,厌倦融入别人的社会,厌倦总是佯装成观光客。
加兰德魏勒来看他,他的老朋友与同事,正从某个殖民地回来,以疲惫的眼神看着他。他将袖口放到他的鼻子前嗅了一会儿,他修长黝黑的手掌皮肤在光线中更显黑亮。
菲舍尔也露出笑容。他知道这个动作代表什么,因为他自己也常这么做。每个殖民地都有它们自己特殊的气味,根据他们所种植的农作物,他们所散布的香料,以及他们的机械与润滑等物的自然性质。这种气味很快就能够适应而不会令人注意,但只要一回到地球,一个人身上所带回来的殖民地地气味很快就会被旁人所感觉到。虽然本人已经沐浴更衣,别人或许已不会注意,但自己还是会注意到这股气味。
菲舍尔说道,欢迎归来。这次的情况如何?
老样子太可怕了。田名山老人说的是正确的。殖民地所惧怕与痛恨的就是多样性。他们不愿在外表,口味,以及各方面的生活有太多的不同。他们要让自己整齐归一,并且瞧不起其它不一样的东西。
菲舍尔说道,没错。真糟糕。
魏勒说道,这是一种不经意的态度。真糟糕。唔,我的盘子掉了。噢,真糟糕。哇,我盖章盖歪了。噢,真糟糕。我们现在在谈论人类。我们在谈论地球长久以来找寻一个共同生活的方法,无论所有的文化,所有的种族。现在并不完美,不过与一个世纪之前比起来,我们现在算是天堂了。然而,当我们有机会移向太空之后,我们将所有表面上的理由全部抛弃,回到了黑暗时期的观念。就如你所说的,真糟糕。这是对巨大悲剧的一种简单反应。
我同意,菲舍尔说道,但是除非你能告诉我一些实际的事情,否则我们在这儿争辩又有什么用?你去过亚库鲁马(Akruma),不是吗?
是的,魏勒说道。
他们晓得邻星的事情吗?
当然。据我所知,这件消息已经传遍每个殖民地了。
他们关心吗?
一点也不。他们为什么要担心?他们还有上千年的时间。在邻星接近之前还有很长的时间,而且要是真的有危险的话,你知道现在还没有人可以完全确定其危险与否,他们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离开。他们所有人都可以飘离到别处。他们羡慕罗特,而且也正在等待机会离开。魏勒严厉地皱眉说道。
他继续说着,他们全部都会离开,而我们将被困在这儿。我们如何去建造一堆总共可容纳八百亿人口的殖民地?
你的口气真像田名山。我们去追踪他们,处罚他们,或者是摧毁他们,对我们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我们还是会在这儿,并且被困在这儿。如果他们全都像乖小孩一样,留下来陪我们面对邻星,我们就会比较好吗?
你真冷酷,克莱尔。田名山十分愤怒,而我与他看法相同。他的愤怒足以将全宇宙翻转过来,要是能让他找到我们自己的超空间推进技术的话。他希望我们可以藉此追寻罗特,并将他们轰成星屑,不过就算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我们还是需要超空间辅助推进,来尽可能地让更多人逃离地球。所以田名山所做的事是正确的,虽然他的动机可能错误。
而假设我们有了超空间辅助推进,然后发现我们只有时间和资源可以让十亿人离开。这十亿人能到哪里去?而要是那些负责这件事的人员,只想拯救他们自己的同种族人呢?
魏勒不悦地说道,现在没有办法考虑这么多。
是没有办法,菲舍尔同意道。很高兴在这项计划开始之前,我们都早已作古了。
如果情况是这样的话,魏勒的音调突然降低。这项计划可能已经开始了。我怀疑我们现在已有超空间辅助推进,或者说是刚要拥有这项技术了。
菲舍尔还是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冷冰冰表情。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作梦吗?还是直觉?
不。我认识一个女人,她的姊妹认识老人幕僚中的一位。你听说过吗?
当然没有。你要告诉我吗?
我不是处在那种职位的人。听好,克莱尔,我是你的朋友。你知道我帮你弄回你原先的职位。克莱尔点头。我知道,并且也十分感谢你。而我也会找个机会回报你。
你已经报答过了。现在我要给你一些机密的情报,我想你可能会觉得有用。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随时都可以。
当然,你知道我们已经做过了什么。
菲舍尔说道,是的。这是一种无用的修辞性问题,根本不会有其它的答案。
五年来的情报员生活(菲舍尔只有最近的三年间),让他们在各殖民地的垃圾情报堆中搜查找寻。或者说是在四处拾荒。
每个殖民地都在尽力地发展超空间辅助推进,和地球一样,自从罗特传出他们拥有这项技术,自从罗特证明了它的实用性并离开了太阳系。
可能大部分的殖民地,或是全部,都或多或少地获得些罗特曾经完成的零碎结果。依据公开科学协定,每一个零碎成果都在那些表格当中,而假如能将所有的片断汇整起来,就可能意谓着实用的超空间辅助推进。然而,这却是不太可能相互交流的情报。没有人能够肯定其副作用,而且没有人愿意放弃他们成为第一个自行开发成功殖民地的机会,这意谓着他们能首先脱颖而出。因此要是有任何成就的话,他们就立即隐瞒,使得没有人能够拥有足够的资讯。
而地球,有着整个行星规模的巨大调查机构,能够不分青红皂白地到处挖掘殖民地的成果。地球是在钓鱼,而菲舍尔本人,也正是渔翁之一。
魏勒缓缓说道,我们已经搜集庞大的资料,而且我想应该足够了。我们能够作超空间辅助推进的旅行。要是能够成行的话,你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吗?
为什么我会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加兰德?要是真的可能的话,虽然我十分怀疑。
我相当确定会有。我无法告诉你我的情报来源,不过相信我,这是可信的。当然,你会希望搭上这趟旅程。你希望见到你的妻子。如果不是她的话,你会想见到你的孩子。
菲舍尔听了,感到无法平静下来。他似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让自己不再回忆起那双眼睛。玛蕾奴现在应该六岁了,说话的方式应该就像罗珊娜。看着别人的方式应该就像罗珊娜。
他说道,你在胡说,加兰德。就算有这样的旅行技术,为什么会让我这种人上去?他们会找专家或是什么的。除此之外,那老人要第一个剔除的人选,应该就是我。他可能让我回到情报局并指派工作给我,但是你知道他是如何看待失败者的,而在罗特上我的确是失败过了。
是的,不过也正是这一点,就让你称得上是一个专家了。如果他想要追逐罗特,他怎么可能会忘记那个曾在罗特上生活四年的地球人?有谁会比你更了解罗特,并知道如何处理罗特人呢?向他问一问。指出这一点,但是记住,你不应该知道我们已经有超空间辅助推进技术。只能用可能性的叙述,使用假设的语气。还有不要将我牵连进去。我也不应该知道这回事的。
菲舍尔皱眉深思。有可能吗?他不敢抱存任何希望。
30.
翌日,当菲舍尔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冒险去和田名山会面时,这项决定权马上脱离他的手中。他受到召唤。
一个基层的情报员很少直接受到理事长的召唤。在这当中有太多中间主管的层级。而要是一个情报员受到老头子的召唤,大多都不会有什么好消息。因此克莱尔已经有心理准备,可能要接到指派去督察肥料工厂了。
田名山从桌子的另一方抬起头来看着他。自从三年前地球发现邻星之后,菲舍尔就很少再见到他,而他却丝毫未变。他矮小枯萎的身躯好像没有多少空间能有生理上的生长。他锐利的眼神一点也没有减弱,而干涸坚毅的双唇亦毫无退让。他可能还是穿着三年前的那套外衣。
不过,要是他那沙哑的声音还是相同的话,他的语调就令人觉得十分吃惊。很显然地,老头子似乎是为了称赞而召唤他来。
田名山操着古怪的英语腔高兴地说道,菲舍尔,你做得很好。我希望你能知道我想这样对你说。菲舍尔站着(他还没有受邀坐下)想要压制心里的惊讶。
理事长说道,对此,我们不会有公开的庆祝活动,没有激光烟火,没有全息游行。这是事情的机密本质。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
这样就相当足够了,理事长,菲舍尔说道。我感到十分荣幸。
田名山细长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他说道,这就是你想要说的吗?你没有问题要发问吗?
我想,理事长,你会告诉我应该知道的事情。
你是一个情报员,一个能干的人材。你自己有发现什么吗?
完全没有,理事长。除了我受命去找寻的东西,我并没有特别想去发掘什么。
田名山轻轻地点头。很恰当的回答,但我希望有不同的答覆。你猜猜看是怎么回事?
你似乎对我很满意,理事长,这有可能是我带回了某些情报,事后证明是有用的。
在哪一方面?
我想对你而言,没有什么是比超空间辅助推进更有用的了。
田名山弄出点声音来:啊哈哈。他说道,然后呢?如果是这样的话,然后我们接着要做什么?
航向邻星。找出罗特。
没有更好的想法吗?只是这样吗?你可以看得更远吗?
在这个时刻,菲舍尔心想要是不赌一赌就显得太愚蠢了。还有更好的事;要是我们真能办到的话,靠着超空间辅助推进,由地球出发,飞出太阳系的第一艘太空船内,我希望是当中的一员。菲舍尔不敢说这次打赌输了,不过至少没赢。田名山的脸色沉下。他用命令式的语气说道,坐下!
菲舍尔可以听到他身后椅子轻轻移动的声音,藉着田名山的声音控制,那简单的电脑驱动马达缓缓地将座椅接近至他的身后。
菲舍尔并未回头确定椅子是否在适当的位置,随即坐了下来。这个动作看来似乎带有轻侮意味,然而此刻,都已经无所谓了。田名山说道,为什么你想成为太空船的一员?
菲舍尔保持语调的沉稳,理事长,我在罗特上有个妻子。
你五年前遗弃的妻子。你认为她会很高兴见到你回去找她吗?
理事长,我有个小孩。
你离开的时候她才一岁。你认为她会记得有这个父亲吗?或是根本早已不在乎?
菲舍尔保持沉默。这些问题他自己已经反覆想过无数次了。
田名山等了一会儿后说道,但是,并没有要飞往邻星的航行计划。也没有可以让你搭乘的太空船。
再度地,菲舍尔压制他的惊讶。他说道,很抱歉,理事长。你刚刚并没有说我们已经拥有超空间辅助推进。你只是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注意到你的用词。
你应该注意到的。无论如何,我们的确有超空间辅助推进。我们现在可以穿越太空,就跟罗特一样;或者说,至少在未来能够办到,只要我们设计并建造好一个适当的飞行载具,所有的功能都能正常地运作,这也意谓着要花上一两年的时间。但那又如何?针对带你到邻星去的这件事,你是认真的吗?菲舍尔小心地说道,当然这是你的选择,理事长。
一项无益的选择。年轻人,想一想。邻星距离我们有两光年。无论我们如何地精巧地设计超空间辅助推进,我们也要花费两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到达。我们的理论学家告诉我,靠着超空间辅助推进,只能让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内以超越光速移动,我们移动的愈快,能够允许的时间愈短。最后的结论是,我们永远无法用比光线更快的速度行进。
要是这样的话
要是这样的话,你就会与其他的船员,共同挤在狭窄的舱房当中两年。你认为自己能够忍受吗?你知道小船只没有办法做长途的旅行。我们需要的是一座殖民地,一个可以提供足够广大空间的建构体就像罗特一样。你认为这要花多久的时间?
我不清楚,理事长。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得花上十年要是没有障碍与灾难发生的话。记住,我们已将近一个世纪未建造过殖民地。如果突然间我们开始建造,我们必然会引起其它殖民地的注意,而这是我们所要避免的。还有,假设这个殖民地建造完成,并且完整地配备超空间辅助推进系统,并在两年多的时间飞到邻星,那将会发生什么事?以一个殖民地而言,它必定是脆弱的,它会轻而易举地遭到摧毁,如果罗特有战舰的话,我相信他们会有。罗特将会拥有比我们能派出的护送船只更多的战舰。毕竟,他们现在已经在那儿有三年了,而在我们到达前也有十几年的时间。他们一见到我们的殖民地,就能立刻开火击沉。
要是这样的话,理事长
不要再猜测了,菲舍尔情报员。在这情况下,我们必须要有真正的超空间航行方法,这样我们才能在我们希望的短暂时间内,到达任何想到达距离外的地方。
抱歉,理事长,不过这有可能吗?即使是在理论上?
这就不是你我所能够说的。我们需要科学家来专门研究这件事,而我们现在没有这些专家。在一个多世纪以来,地球已经搅尽脑汁研究殖民地了。所以现在我们要反过来。我们必需向殖民地搜捕,以某些方式,说服最好的物理学家和工程师来到地球。我们可以丰厚地提供他们所要的东西,不过这件事要细心地实行。我们不能做得太公开,你知道的,否则殖民地一定会防堵我们。现在他停了一下,好好地端详菲舍尔。
菲舍尔感到混身不自在地说道,是的,理事长?
我所看中的物理学家叫做TA温代尔,有人告诉我她是全太阳系最好的超空间学家。
是罗特上的超空间学家发现了超空间辅助推进。菲舍尔无法克制在他语调中的冷讽意味。
田名山不以为意。他说道,发现新事物可能只是凑巧碰上罢了,而建立强固的基础才是真正内在的革新。这在历史上经常发生。此外,罗特最后只是证明了超空间辅助推进,一种光速引擎。我要的是超光速引擎,一种能超越光速的系统。所以我需要温代尔。
所以你要我去将那位先生带回来给你吗?
那位女士。黛莎亚妮塔温代尔(TessaAnitaWendel),殖民地亚得利亚人(Adelia)。
噢?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你执行这件任务的原因。很显然地这时田名山眼中散出一种自娱的神情,虽然他的面部表情不变:你对女人不会抗拒。
菲舍尔的表情木然。我很抱歉必须提出反驳,理事长,但我从来就不这么认为。
报告书上的资料可信度很高。温代尔是个中年妇人,刚满四十岁,离婚两次。她应该不难说服。
说实话,长官,我觉得这项指派十分可憎,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找更适当的人执行这项任务。
但是基于相同原因我需要你。要是你接近她会有想要转头过去的念头,或是你担心无法用调情言语吸引她的话,我就不会找你了,菲舍尔情报员。你在罗特上失败了,不过在这之后你的表现,或多或少都能够弥补回来。现在你可以完全弥补上次的失败。无论如何,假如你无法将这个女人带回来,那将会是比罗特更大的失败,而且你永远没有机会再做弥补了。当然,我不希望你只是依压力行事。我将给你一些未来的报酬。要是带回温代尔并且超光速太空船可以朝邻星出发的话,你可以依自己的意愿搭上太空船。
我会尽力办到,菲舍尔说道,不论有没有压力或是报酬,我都会全力以赴。
回答得不错,田名山露出微笑。应该曾做过许多回答的排练。
然后菲舍尔离开,全然了解他在这场钓鱼竞赛当中,扮演了一个最关键的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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