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荠菜卷春饼,是古来的旧俗。射鹿城中的百姓,自然要热闹一番。这一日上午,饼铺子的伙计王达格外忙碌。新出笼的春饼一笼一笼冒着腾腾热气,转眼就被抢购一空。
王达正忙着,冷不防一只乌黑的手伸向雪白的春饼。去去别抓!王达一边叫着,一边扬手,你还没给钱呢!那人眼皮一抬,神情异常凄厉。王达一愣,冷不防手背上被狠狠抓了一把。
哇疯子!王达尖叫,你这个疯子那人盯着王达流血的手背,嘿嘿冷笑,低声吼了一句:我是麻风。你们谁也别想逃,都得跟我一样!
集市一下子炸开了锅。买春饼的人们四散逃窜,把周围的一个个摊子都冲散了。一只煮着馄饨的大锅翻倒在地,沸水烫得人嗷嗷直叫。有人踩着了馄饨皮子,脚底一滑摔倒了。麻风病人扑了上去,照着脸狠狠地抓。人群发出一阵尖叫。街道太拥挤,退也无处退。一时间又有好些人被麻风深深浅浅地抓到了。
其实那病人又瘦又小,身体虚弱,对付他并非难事。可是所有的人都想着逃命,竟无一人敢近身去制服他。
这时红光一闪,眩得人眼花。过了一会儿,人群终于静了下来,原来麻风病人已经被一个白衣的年轻男子扣住,动弹不得。
淇风望着周遭的人群,多有被抓伤的,一个个神情惶惶。他心里颇不是滋味,想到此处这么多人,都可能得上麻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们可以到白虎街的莫医生那里,要一些仙灵草。想了良久,他终于说。岂料根本没有人理他,还有人赶着离开这个地方。
站住站住,谁也不准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从街的两头围了过来,连马的辔头上,都套着面具。这是射鹿王公的卫队,专门搜捕麻风病人。
每个人的脸都白了。一个矮小的妇人想趁着士兵不备,悄悄从边上溜出去,可立即就被一支长枪生生挑了起来,抛回街心。
谁要走,格杀勿论!队长大声呵斥。
刀枪闪闪,没人敢乱动。恐惧的人群和冰冷的士兵对峙着。一会儿,只见一支支火把从士兵队伍后传了上来。烈火映着白昼的街市,红彤彤的。
他们要焚街啊!忽然有人一声尖叫。整条街的人都要被立刻烧死在当场。人群沸腾了。求生的强烈欲望使得他们又一次扑向士兵,赤手空拳和刀剑搏斗,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出去。火很快地烧起来了,毕毕剥剥的,有人被房上掉下的屋瓦砸破了脑袋。人们绝望地叫喊着,可外面的士兵越围越多,如同铁桶箍住一样,密密匝匝。每一个试图冲出去的人,都被逼回火场。有不死心的,则被砍得血肉模糊。
火越烧越大。淇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方才还是热闹繁华的街市,一时间变做阿鼻地狱。不停有人撞到他身上,被浓烟熏晕的人倒在他脚底。他腾起身来,念起了雨咒,想要布一场雨来缓解火势。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小雨落下,然而火势却没有明显减小。淇风听见哀号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小,看来已经有不少人遇难了。
一跃而起,淇风立在高处,看见士兵队伍后面,停了一顶红色的软轿。轿帘上画着一只白鹿,那是射鹿王公诸堂。
你指责我屠杀自己的臣民。老实讲,风大侠,这么做我也于心不忍,但我是为了保护射鹿城更多的人。这一条街的人都有可能染上麻风,放一个出去,倘若传给别的不知道什么人,那就再也无法控制了,到那时该如何善了。我不能看着射鹿毁在我这代王公手里。
淇风注意到诸堂的言语十分不善。从前尽管他俩对于射鹿城麻风的主张大相径庭,但考虑到风月二仙身份不凡,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城中百姓好,诸堂对二人一直礼敬有加。可是今天,诸堂真的动了怒。
看来,城中的麻风病人日益增多,令诸堂不得不担忧,不得不胸中火起:倒是你,风大侠。你和月女侠救治病人的好意,我可以体会。可是至今为止,并没有一个麻风病人被治愈。你也要承认,这根本就是绝症,无可拯救。今天这个肇事的病人,可是从枫树林跑出来的。倘若当初他被我的人烧死,而不是被你救了去,又怎会有今天的惨事!你自己想想看!
淇风回到莫医生家里,看到溟月和皋兰在堂屋里,一脸肃穆地等着他。南市的惨案传得很快,一时满城风雨,溟月他们都知道了。迦陵注意到淇风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忍再看他,自己低了头。
淇风歉然地望着大家,却发现溟月的神情不对:你有话要说?溟月点点头:我终于问出了射鹿城这场劫难的缘起。她望了一眼皋兰,继续说,麻风来得如此突然,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原来是魔道在作祟。
淇风一震:真是魔王那魇?
正是那魇,他在射鹿城投下了麻风,为的是毁掉这个城市,而且要毁得很惨。
那魇为什么要这样做?淇风一边问,一边竭力思索,忽然眼前一亮,难道难道他还在为秋水姬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已经过了五百年了。
不错,他还在记恨。
作为秋水神宫的重要弟子,他二人都曾听闻过一件惨烈的往事五百年前秋水神宫的创建者秋水姬,并非死于与魔道的争战,而是自己用飞剑切断心脉自尽的。自尽的原因,在同时代的剑仙们中间讳莫如深。时隔五百年,这秘密总算渐渐为人知晓。
秋水姬出身为南海龙女,又早早得道成仙,建立武学胜地秋水神宫,是剑仙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然则,她在盛年之时,恋上一个东海边的凡人。那人是当时的射鹿王公,名叫灵均。到得后来,王公却负心别娶,娶的是一个射鹿城中的普通女子,原因是为了保持射鹿王族的血统纯正。秋水姬本来心高气傲,用情极深,如何受得了这等挫折,一时想不开,竟然用了最不可挽回的方式自裁。
这其中又扯上了魔王那魇。论起来他是秋水姬的远房表弟,北海龙王的一个私生子。那魇当年只是一个小龙妖,本领平平,因为作恶被剑仙们围攻捉获,本来是要千刀万剐的。后来秋水姬出面,向天尊求情,才改为囚禁在东海深处的风波岩下。当秋水姬死去之时,东海上愁云密布,风波大作。那魇掀开了岩石,魔王从此出世。
本来也没人把这只小龙放在眼里的。岂料这回出世,他竟似变了一个人,仿佛于突然间汲取了三界中邪恶的灵术,法力出奇得强大。他在海中兴风作浪,连四大龙君都拿他无可奈何。
魔王那魇要灭了射鹿城,就是为了替表姐秋水姬报复当年那个负心的王公么?
也可以这么说。皋兰皱着眉头说。
哼,才不是!溟月冷笑一声,如果只是那魇要报仇,爹爹他们为什么要做缩头乌龟?射鹿也是千年古城了,怎么能看着十万百姓死于非命?我原来想,那魇虽然厉害,未必就能灭了射鹿。可是现在,连剑仙们都出卖了射鹿城,还有什么可说的。
为什么是剑仙出卖了射鹿?淇风问。溟月叹了一声:因为当年秋水姬自尽,根本就是被迫的。他们自以为隐瞒得很好,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爹爹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溟月冷冷地说,而且,我相信,对于这件事情的真相,天界的前辈剑仙们也大多心照不宣秋水姬和射鹿王公其实是被他们生生拆散的。一方面,仙凡通婚,有悖伦理,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射鹿城的繁华富庶,未免过了头,让仙人们都嫉妒了。如果射鹿的王公竟然娶走了最出色的女剑仙,将来还有什么事是射鹿人做不到的?
结果我爹爹亲自去了射鹿城,逼令那射鹿王公另娶他人。最最可气的是,那王公是个软骨头,为了他的城池,居然就依了。秋水姬知道了以后,十分生气,去找我爹爹理论,很快就翻了脸。说起来,秋水姬其实是被剑仙们逼上了绝路,才会一时想不开,在秋水宫自尽的。
皋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件事本来极为隐秘,不知怎的让魔王那魇知道了。那魇早存了扫平射鹿城为秋水姬复仇的念头,但也知道仙魔历来势不两立。他要做什么,绕不过剑仙们这一关。当他知道这一节隐秘之后,大模大样找到你爹爹谈条件。溟月,淇风,你们知道,秋水姬原来是南海龙君的掌上明珠
那就是了,溟月说,南海龙神大约还不知道他女儿是怎么死的。剑仙们本领虽大,假如南海水族兴师问罪起来,也招架不住。何况还有剑仙从古到今的死对头魔道在背后蠢蠢欲动。我猜,那魇与爹爹谈的条件,就是不许剑仙们插手射鹿城的事,否则他会把真相告知南海龙神。对不对?皋兰点点头:大抵就是如此。
溟月冷笑:我倒看不起那魇了。秋水姬的死,责任多在剑仙身上。他却拿射鹿城的无辜百姓出气。
淇风半晌不语,想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倒觉得,他只怕是更加嫉恨当年那个射鹿王公。只怕真是吧。皋兰说,而且呵呵,真要让他和剑仙大战一场,他也心虚的。
溟月冷笑一声:可是,更加心虚的,不是爹爹他们这些自称正义的剑仙们么?皋兰捋了捋头发,却也想不起该说什么。
这时,一直皱着眉不肯开口的淇风终于开口了:天尊说,谁也不能管。如果有人不肯听令尊的管了,他会怎样处置?怕也不会怎样吧?皋兰想了想说,毕竟,身为剑仙首领而受魔王那魇威胁,也是一件很窝火的事。
好大不了不要他们帮忙!溟月说。
皋兰张了张嘴,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光是你们两个,怎么对付那魇?对付不了那魇再说。我们至少要把麻风病人救治过来。溟月淡定地说。
淇风依然愁眉不展。其实仙魔两界的恩怨他已经顾不上,眼下他们连救治麻风的解药都没有找到。仙灵草只能缓一时之急,刚才南市那样的事情,不能够再发生了。想到这里,他决定让莫医生带他去见射鹿王公诸堂。事已至此,他必须跟诸堂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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