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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中册 第18章 堨给

所属书籍: 庆熹纪事

    努西阿渡口以东的这纵雪山自努西阿河始,向北起伏连绵八十里。自征战以来,凡能行军之处,早被两国兵马对峙占据,若要翻越雪山,须向东行五十里,择一条险峻道路转而北行。然而此间又有洪州军的暗哨,辟邪与黎灿却绝不愿洪定国得知行踪,因此行程更要向东蜿蜒,而每向东去一步,山势就更为险峻一分,其险不在翻越路程之漫长,不在冰雪覆盖之广袤,而是主峰季牧峰峭壁直立,高耸百丈;即便翻过季牧峰,悬崖之下便是一条深涧,黝黑不可见底。是交战两国人尽皆知的天堑,莫道骑兵,就是武功高强的探子,也不曾有传闻越过。

    自辟邪与均成王帐通信谍报以来,自有一路于季牧峰传递,然都在深涧两岸,以弩箭绳索传递书信,从未有人涉险越过深涧。

    黎灿虽原任职梧州游击,却因养父是征北大将军司马,自小耳濡目染,对北方边防熟悉不过,与其说踌躇此行艰难不啻登天,倒不如说好奇辟邪如何渡过那让人闻风丧胆的深涧。

    两骑择山路蜿蜒而行,先于地势稍缓之处向东尽力疾驰,清晨北方的冷风“呼啦啦”迎面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然而不久丽日高升,山风都被阳光融化了似的,整座雪峰,若非错落的马蹄声,竟是能寂静得令人耳朵都微微发痛起来。此时路程远在雪线之下,一路青草铺地密林连绵,比之连营里人头攒动、灰尘漫天、嘈杂盈耳,这开阔静谧的气象,令人感叹仿若隔世。

    毕竟仍是交战的国界,为防备两国在此的暗哨,两人在开阔处不敢过多赶路,只得尽量于林中行走,万不得已才顶着明丽的阳光疾驰。

    如此时疾时徐行了两个时辰,黎灿的马轻快,竟将辟邪一人一骑抛开了不少,他在树影浓密的地方下了马,整备鞍辔等着,过了有一会儿,才见辟邪的马吃力地小跑来。辟邪见他扬手招呼,勒住马,一边跳下来笑道:“我这马也需歇一下。”一边自马鞍后卸下一只沉重的包袱,“咚”地搁在地上。

    那马原来已四腿微微发抖,此时释了重负,摇头摆尾地在旁高兴,辟邪则从怀中取出地图,来到树林边目测地势,对黎灿道:“日落之前,必要翻过眼前的山岭,下到对面的山谷里方可。”

    黎灿也凑过来看了看地图,笑道:“这么走法,却有些难了。多半是你的马负重太多,一定是你最近养尊处优,敦实了不少吧。”

    辟邪也是笑:“我须分你一些行李。”

    两人吃了些干粮,将辟邪马上的口粮行李等均挪到黎灿马上,仅剩那个沉重包袱仍让辟邪的坐骑负了。黎灿飘身上了马,笑道:“皇城里做事的,就是小家子气,要紧的东西舍不得离身,还是信不过人。”

    辟邪道:“不是不放心交给你,倒是我的马鞍上特制了安放那东西的托架,放得稳当罢了。”

    两人因怕耽误行程,之后上坡的道路以免马匹负重,均下马步行,日头还高时,就已登至山岭顶端。眼前是沉沉的松林,每一具挺拔的躯干,都有高耸入云的精神,林间除了风穿行的飒飒声,便只让人平生隔绝于世的渺小。

    下坡的道路险峻,两匹马都是踌躇不前,被黎灿甩着鞭子催促,才勉强试探道路下行。黎灿一边牵着马前头走着,一边擦着头上的汗。辟邪却在山阴的冷风里微微打了个寒噤,在松林的缝隙里望了望天色,蹙眉盘算行程。

    “怎么,着急了?”黎灿回头望见了,问,“就算是担心,还是这些路要走。”

    “你说的有理。”辟邪道,“只是再过一个时辰,就有屈射巡山的人从这面坡上经过,万不能被撞见。”

    黎灿苦笑道:“六爷,这些要紧的话要早说。”

    辟邪笑道:“可惜如你所说,就算是担心,路程还在那里,现在除了赶紧,真正没有别的办法。”

    他听着黎灿的抱怨,笑嘻嘻地跟着他蹒跚走过崎岖山路,傍晚时分才从林间出来,眼前山势缓缓向峡谷倾去,西斜的阳光从山岭间透来,正照在雪山间一潭天池上。雪峰在金色的斑斓中沉浸着,在拍着岸石的涛声中岿然不动,粼粼水波中央是三座小小的石岛,正是雪山间的雁雀归巢的时候,岛上白色的一大片熙熙攘攘,是雁儿互相摩挲着头颈,欢愉无限。

    马儿们似乎知道前方就是休憩之处,负着主人,顺着缓坡轻快地向那明镜跑去。到了湖边时,天色将暗,加之再向前行已无可宿营之处,两人卸下负重行李,准备在山谷避风处扎下营地。

    他二人不刻便在地势高处娴熟地支起帐篷,黎灿伸了个懒腰,却见辟邪已去安顿马匹饮水,抬头见雪峰晶莹依旧,光芒四射,不禁笑了笑。

    辟邪将缰绳扔在马背上,卸下水囊,问:“笑什么?”

    “看那个高峰。”黎灿向季牧峰撇了撇嘴,“这才走了一天,我就不免在想,到底为什么要跟着你来蹚这趟浑水。”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要说在京营里,以好吃懒做这项你最为出类拔萃……”

    “好吃懒做就罢了。”黎灿摆了摆手,“最要紧就是喜欢和狐朋狗友吃酒聊天。你这半天话也没说上三句,早知道你是这种闷葫芦一个,我就不出来了。”

    辟邪想了想,一瞬的静默。

    在这被夜风吹得空然作响的山谷,忽然人马俱寂,不免要疑虑自己是否正存在其中似的。

    “和你闲聊什么呢?”辟邪微微笑着问,“我能说的,都是宫闱里的闲事,不是哪个娘娘在吃醋,就是哪个大太监在外面买了房子小妾,你要听吗?”

    黎灿掰开一块口粮扔进嘴里,倚着树干,望着他“嘿嘿”地笑:“看你扎营饮马的样子,老实说,你从前做什么的?”

    辟邪拍拍身上的尘土走过来,道:“我这个身份,自然从小就进宫了,之前能做什么?”

    “你家从前也是胡人?”

    辟邪拿过干粮袋子来,笑道:“这个‘也’字问得好。”

    “晚上要冷了。”黎灿从背囊里拽出酒囊,先递给辟邪,“不敢生火,你喝口酒便暖了好睡觉。”

    “不敢喝。”辟邪叹了口气,“太医说不可以。”

    “像真的病了似的。”黎灿埋怨了一句,自己灌下两大口酒去。

    他却也不敢多饮,待心口觉得有些暖气,便在冷风里搓着手把马拴了。等回到帐篷里,辟邪已经裹着裘衣和衣而卧。

    黎灿便也蹬了靴子,倒头就睡。

    “通常不是该有人守夜的吗?”辟邪闭着眼睛问。

    “我醉了。”黎灿打了个哈欠。

    辟邪依旧闭着眼睛,语声渐轻,仿佛就要睡着似的:“你主将知道你酒醉该当如何?”

    “我主将前日罚我监禁一月,我此时应当在京营中禁闭,身处此地,一定是我在做梦。”

    辟邪当是有些笑声的,却因清淡若无,立时淹没在“呼啦啦”吹着帐篷作响的山风里。

    黎灿裹紧了裘衣:“这风也太急了。”他顿了顿,却觉辟邪没有半点回应,转头看时,京营主将已呼吸匀净,早入酣睡。黎灿“嘿”了一声:“你的差事你不担着,我也犯不着半夜里担惊受怕。”

    他放心大胆仰面朝天地睡去,一日劳累,竟然无梦,只有帐外的冷风夜歌般不住呼啸。大概是中夜之际,却有一声断断续续的马嘶透入耳中——怕是巡山的屈射人就在左近——他强挣了挣身子一骨碌坐起身来,要细细地听时,只觉旁边的辟邪翻了个身。

    “在山谷南边的岭上,远得很呢。他们嫌水边风大,从不下来宿营。”辟邪道,“我们明日早些启程就是了。”

    “是。”黎灿放心躺好,才觉自己说话的腔调竟真的在应对主将般,一时后悔不迭,咕哝了一声,才继续睡了。

    如此睡得哪能安稳,就觉才不多久,身周便有动静,警觉伸出手来,握到一只冰凉的手腕。

    辟邪在黑暗中轻声道:“原是要叫醒你。”

    黎灿这才放脱了他的手,叹了口气滚起身来。辟邪已经掀开帐篷准备启程,看着外面黑沉沉一片,黎灿笑道:“这可到了明日了?还是半夜吧!”

    他们摸黑让马衔了嚼子不予出声,又裹了马蹄,单调的湖水涛声将马蹄声遮盖去,连行路的人也会以为自己只是在圆月边飘行着。

    悄寂绕过月光下银白色的天池之后,便是无尽上山的道路,先是嶙峋的怪石堆砌的五六里陡坡,马匹已全做负重之用,两人在昏暗中摸索前路,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上行。

    “瞧。”黎灿低声呼唤辟邪,向山顶抬了抬下巴。原来日出喷薄,两边山顶已被染成绯红。想到身处山阳,不久日光照来,身周明亮,只怕更是容易被人察觉。好在再向上行二三里,又是密林,辟邪向他点了点头,催促马匹快行,好歹赶在天亮之前躲入林中。

    黎灿在树影里显然是松了口气,漆黑的眉毛飞扬着,兴致高涨地在林间轻轻甩着鞭子。

    “要是就这样放马去,也是不错。”他没来由地笑道。

    辟邪叹了口气:“你没这个命。”

    “啊,对。”黎灿笑道,“我是要在北方称王的人。”

    ——再说下去就是自寻烦恼,辟邪将头上的皮帽子使劲向下拽了拽,自欺地遮住耳朵。黎灿望见了,“呵呵”笑出声来。

    林中的飞鸟此时也醒了,“噗啦啦”追逐着向阳光飞去。两人抬头看着,忽有些忧虑。

    “寻个地方让马歇歇。”辟邪道。

    黎灿心领神会,再走不多远,见山崖上有一块磐石光秃秃的,便指给辟邪看。两人在林子里卸下行李拴了马,辟邪纵身攀住峭壁向上纵身,几个起落,轻轻落在石上,手搭在额前挡住阳光,向山谷中一汪碧蓝的湖水望去。

    与夜色下的沉静不同,湖面上此时生机勃勃,雪一般的白雁挤在湖面上捕食寒潭中肥嫩的鱼儿,落在雪山的倒影中,似乎一朵朵的白云飘在山腰里。不知道是什么惊动了它们的栖息,一瞬间的工夫,从岸边到湖心,白雁群群惊飞又懒洋洋落回水里,白翅反射着阳光,好像温柔的云朵当真飞卷起来。

    “像是有人沿着湖边跟过来了。”黎灿也攀了上来,在辟邪的身边道。

    “你说的不错。”辟邪道,“这处天池以上,毕竟不宜行军,因此巡哨暗哨,无论屈射还是洪州军都只是奉命看顾雪线以下的道路,极少过得湖来,他们若循岸边追踪过来,只怕已看到我们行走的踪迹。”

    加紧行路甩开匈奴人才是当务之急,两人无暇休息,下得山石解开缰绳,牵着马继续前行,饥渴时只是边走边胡乱吃些干粮,连马匹累了,也不敢稍歇,如此又走了十里开外,一纵雪线就在头顶上,风却陡然大了起来。山尖上的积雪被大风吹得顺风飞扬而去,仿若飙急翻滚的云雾,又在锋利的顶峰被劈为两半,翻翻滚滚在阳光里被风挟着乱飞,抽在人脸上,煞是疼痛。

    这时从密林中出来,仿佛裸着胸膛迎着刀锋般锐利的严寒,低头用衣物捂住口鼻,仍觉得冰凉的空气往喉咙里烈酒般灌入,刺得生疼。连黎灿也不敢说话了,躲在马身后避着冷风。

    天气一旦阴沉下来,日头落得也早了。这么险峻的道路就算是他们两个也不敢摸黑行走。

    辟邪牵马走近黎灿身边,依旧捂着脸道:“本当在日落之前赶到雪线的,如此只能作罢,今日早歇吧。”

    黎灿听了笑道:“今晚必定是要下雪的,明早起来,身边一定就是雪线,不算迟。”

    说话间大雪就纷纷扬扬下来,一刹那天地皆白,混沌不分。他们这会儿在山石间找了一块凹陷的缝隙,竟难得是背着来路,料想更被层层树枝挡着,不会为匈奴巡哨望见,两人冷得狠了,横下心来生了一小堆火,将积雪融化煮沸。

    好不容易喝了口热水,黎灿便坐不住,搓着手掌起身从挡住风的帘子底下爬了出去。外面伫立在风雪里的两匹马不满地打着哆嗦,尤其是黎灿的马匹,本就不是耐寒冷擅攀登的种,今日雪下来之后似乎扭伤了踝子,一直不安地打着响鼻,在原地不自在地抬着蹄子。

    黎灿捞起它的蹄子看了看,摇了摇头。火光虽然微弱,但还是能看清马匹旁边堆着的行李。辟邪坐骑驮着的包袱已经大半埋在雪里。黎灿怕雪水浸坏了里面的东西,伸手想换个放置的地方。

    “咚。”

    ——竟是这么重的。

    黎灿一把勉强提得离地,便落回远处。

    “不碍的,不用管它。”

    背后是辟邪少有的冰冷的语声,吓了黎灿一跳,回过头来,看见辟邪挑开帘子正往外看,他依旧毫不懈怠地裹住口鼻,只有眼睛被火光照得明亮,竟不是那温暖的颜色,仿佛被语声浸透了一样地冰冷。

    “这马不行了。”黎灿叹了口气。

    “你看着办。”辟邪歉意地笑笑,放下帘子又躲了回去。

    旁边是无人可及的深涧,没有更合适的地方了。黎灿把马牵到悬崖旁的树边拴了,摸了摸战马温暖的皮毛,出了一会儿神,方从腰里拽出匕首来,一击便斩断马颈处的脊骨。那马儿无声无息地倒下,黎灿往深涧里放尽了马血,俯下身利索地割下两块马鬃肉,又切了马腹的肥肉来,才将马尸推入崖下。

    山风真是咆哮得吓人,硕大马尸掉入崖下,竟然声息皆无。黎灿用雪擦了手,才提着几块马肉回来,钻到帘子里放在火上慢慢烤,肥肉滴下的油脂在火里“嗞啦嗞啦”地响着,顶头上司在一边蜷着身子等着分食。“呵呵。”这样的祥和太过诡异,让黎灿嗤笑起来。

    他们蜷缩一夜,风雪呼啸中盘算着明日路程的艰险,然而到了清晨,发现帘子外面的积雪已齐膝深,松林亦被埋没看不出原貌,原本若隐若现的登峰道路更是无迹可寻,才知道后面道路凶险远超预料。

    辟邪从包裹里拿出白色的斗篷,披在昨晚裹在身上御寒的裘衣外仰头望着顶峰。洁白天地映照的阳光也是冰色的,黎灿望着他比雪峰更是冷定的侧脸,笑了笑——本是毋庸置疑,何以总在揣测辟邪渡过这顶峰的机会几何?

    “就是今日了。”他不禁脱口而出。

    “正是的。”辟邪将目光从峰顶挪开,静静投在黎灿脸上。

    就像是昨晚抽在脸上的风雪,黎灿一瞬间竟有要躲闪的怯意,似乎濒死时刹那灵台清明,顿然领悟此时应对不佳,便有性命之虞。只是这若有若无的平静杀意太过莫名,他的无赖本色还是占了上风,笑嘻嘻道:“什么?”

    辟邪依旧认真想着什么,目光有些空洞地透过他,望着来时的陡坡。

    “他们来得好快。”他忽然道。

    黎灿微微一怔,也回头去看。来路上的林间鸟群惊飞,大概是距此半日的路程。

    “他们昨晚在山下没有遭遇大雪,轻骑追来,当是比我们快些。”

    他们忙用积雪将昨晚宿营的痕迹掩埋,只负了一天的口粮,让坐骑驮了那沉重的包袱,踏破齐膝的雪地,继续向上跋涉。

    树梢上的积雪被惊动,扑簌簌随着他们的脚步纷纷掉落,整堆儿砸下,打得人抬不起头来。黎灿捡了一根被雪压塌的松枝殿后,将雪扫在自己一行人的脚印上,掩盖行踪。如此行程虽慢,怎奈此行最要紧的是‘机密’二字,容不得半点疏忽。两人仗着这半天领先,只希望有些侥幸,待后面的屈射人到了此处没有半点头绪,顾虑险峰深雪,宁愿无功而返。

    不久树木绝迹,一目了然的都是冰冷岩石上的冰冷冻川,连空气也冻结了似的,马匹“呼哧哧”喷出的白气只是静静消散,走出林子之初,尚平缓的山势渐渐陡峭,那马匹固然比之黎灿的马擅攀,此时却连连跌滑,连站也站不稳了。

    “且住。”辟邪终于叹了口气,道,“再勉强不得了。”

    深涧一直在左近若即若离,待又见悬崖时,两人牵着马向峭壁边上走去。辟邪将马鞍上的包袱解下,放在一边。黎灿知道他的忌讳,对此不闻不问,只是将马匹拉过,走去崖边利落地处置了。等他回转,见辟邪已然将那包袱背在身上,不免大惊道:“你打算一个人背这个包袱吗?”

    辟邪笑道:“你倒是提醒我在点子上,不如你来?”

    黎灿忙摆手道:“我主将特嘱我不必管它。”

    辟邪将包袱向上颠了颠,左右各拽出六道牛皮带子,用环扣交错在胸前系住,这才算结实背住了,他举目向峰顶望了望:“你道我是为什么带你同行的?自有你出劳役的时候。”

    虽没有马匹负重,但两人脚程却快得多,加之山石愈发陡峭,积雪反倒浅了,因此登得甚快,不一会儿再无道路可言,山崖笔直立在眼前,虽无积雪,却只容两人贴着岩壁手足并用攀爬。

    越是在此处耽搁越是消耗体力,两人深知其中利害,往着上方一块容得落脚的岩石,悉展轻身功夫,尽快向其攀登。

    辟邪虽然负重,却丝毫不让黎灿,十丈高的峭壁,一只白鹤般轻捷舒展而上。黎灿先登上那块岩石,才刚站住脚,辟邪已然赶到。黎灿伸出手将他拽上来,两人在狭小的平石上并肩而立。辟邪也不多语,将胸前牛皮带子的扣子悉数解开,将包袱交到黎灿的手上。

    “该你了。”

    黎灿咕哝一声接过来背了,扭头望望上面的去路,到能够稍歇片刻的去处,大概能有二十丈高,却比刚才的地势要缓和不少。他知道辟邪的善意,也不会在意是不是被人低估了本事,欣然自得地占了这个大便宜。

    他比辟邪雄健许多,背着这包袱也未必觉得多么为难,怎奈辟邪脱了负重,更是轻捷如风。探路时仰望到的就是青天,而白衣的同伴烟雾般盘旋向天际飞升,多少让他有些俗人的感慨。

    到能歇足的地方,辟邪已然等了一会儿,示意他解下包袱,指着山崖下道:“你不觉得他们来得太快了些吗?”

    连黎灿也是变色,虽然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几个黑影,但在雪地上煞是显眼,那些紧追不舍的屈射巡哨执着地从密林中追了出来,似乎将马匹装备都留在了林子里,轻身追击,又不必瞻前顾后隐藏足迹,因此行得甚快。

    “咱们落下什么踪迹了吗?”黎灿疑惑道。

    辟邪摇摇头:“不会。”他此时亦有些忧心忡忡,道,“多半只是循着直觉追来,反倒叫人放心不下,若真的执拗上了,一定是会跟到底的。”

    “这世上若是懒人多些,不知道要消停多少。”黎灿苦笑。

    “唉……”身旁的辟邪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了这急来的追兵,还是对世人勤于自扰的无奈。

    黎灿望着他将包袱又背在身上,未免也替他觉得辛苦,霎时想到若以勤快论,眼前这人恐怕世上屈指可数,未必有人像他这般爱自找麻烦的,不由得无声大笑了起来。

    日头渐渐偏西,两人又交替背了两回包袱,越是上行,空气越是冰冷稀薄,让人呼吸愈发急促。而这段悬崖却最是难行,直耸二十余丈,不见一点能落脚之处,辟邪背着包袱,到途中似已力竭,攀住崖壁低头默默调息。

    黎灿见状甚是忧虑,也停下问:“如何?”

    辟邪无暇答话,摇了摇头,从腰间拽出石锥,凿入崖壁内,总算解脱了麻木僵硬的手指,能以石锥助力,足有可登之处,这才勉强继续攀登。

    黎灿抢先到了落脚的地方,俯下身来尽量伸长手臂,待辟邪靠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奋力提了上来。辟邪手指发抖,半晌才解开胸前的扣子,然后滚到一边,只是仰面朝天躺着,忙着从嘴唇间透出青白的呼吸。

    “呵!”黎灿俯首向下看清了来路,稍有不慎,这笔直的山崖就是送命之处,他后怕地呼了口气,伸手要提起包袱准备出发,“不如一鼓作气……”

    辟邪却摆了摆手,仰起身来盘腿坐了,道:“不是勉强的时候,我要稍歇歇。”

    ——又是急速转成冰塑般的雪白,像是支撑着身体的从来不是血肉,一旦危急时刻那些肉体凡胎的假象便冰释而去,只剩下本有的淡冷精神——每到这时便不由得让人忧虑他是否还真真正正地活着,黎灿亦不例外地盯着他多看了两眼。

    辟邪只是闭目默默运行真气平和体内奔腾紊乱的内力,不久脖颈上勃勃的心跳安静下来,慢得极不寻常,连呼出的气息也是透明,应是比四周的空气更冰冷些。

    黎灿也不知道此时应该松一口气还是更应担忧,爽性转过目光,掏出酒壶来灌了一大口酒,一边站在悬崖边探头向下观望。正是日落之前山阳最后明亮的光景,雪地在夕阳下如珍宝般熠熠生辉,其间斑驳的一点,已能看清是四条身影,在悬崖险路前踌躇。而绝壁之上,似有黑影起伏,黎灿一瞬间以为是筑巢其中的黑鹰,待他蹙眉眯着眼再仔细看时,却是一条轻盈攀登的人影。

    黎灿赶忙缩回身子,细细回想那人攀登时的身法,竟然武功高强,内力充沛,颇有余裕,若要追上他们,也是眼前的事。

    黎灿忙回头想催促辟邪快行,却见辟邪依旧磐石般不动,连嘴唇都渐渐白得透明,实不知他的内力催动到什么要紧的关头,不敢妄自惊动,便自身边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扣在手心,盘算方位风力。攀登这样的危崖,失手摔落并非奇事,若对方着实接近,只得出此下策将他暗算了事,就算崖下的四人生疑,一时也无实据。

    “你暗器功夫不行,成不得事的。”辟邪此刻缓过了气息,揶揄道。

    黎灿冷笑道:“少说风凉话,就是你在这里耽搁,他们追上来了。”

    辟邪起身走了过来,此刻面上的冰雪之色稍和,方有暇一般地向黎灿所指的人影看了看,摇了摇头道:“这人武功很高啊。说他跌下悬崖摔死,未必有人坚信。除了抢先过涧,别无上策。”

    黎灿唉声叹气地提起那包袱背起,向着渐渐滴红的雪峰抬了抬下巴:“你可跟好了。”

    此地以上的路程却远不如适才险恶,地势稍和之处,积雪虽厚,却已有一尺多宽的山脊,其后便是山阴,之下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无尽深涧。这天堑对面的顶峰此刻光华夺目,近在咫尺;身周即是青天浮云,白雪在最后的阳光下悠悠融化飞升,静静的是摩天的仙境。辟邪带路在前,迟迟不曾越过那山脊。黎灿忧虑后面的追兵,一边揣测辟邪的用意,一边不时回首提防来者。

    他如此瞻前顾后,辟邪却仿若不知,只是低头专注在路上,忽然站住,抬手止住黎灿,俯下身以指尖微触脚边的岩石。黎灿也一样低头细看,原来面前的一块山脊,被刀削般截断,光滑如镜的断面上,是三道深达寸许的沟痕,虽一望而知是人工斧凿,却因干净利落必是一击而至,依旧叫人咋舌那出手之人功力高强。

    “就是此处,稍等。”辟邪只说了这一句,便自山脊上一掠而过。

    黎灿被他干脆甩在山峰这边,望着他的背影一瞬间消失在山脊之下,不禁苦笑,将背上的包袱颠了颠,正要试探越过山脊,辟邪却已飘身回来,向他伸出手掌,道:“底下便是落脚之处,只是这里翻过去就是一段两丈高的悬崖,你小心了。”

    “怎么小心?”黎灿倒是被他说得一怔。

    辟邪已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奋力一提,将他高挑身躯轻飘飘拽过山脊,悠下悬崖。黎灿身子悬空,向下望去,幽暗的一片,勉强能看见一块凸出的岩石,六七尺见方,应能容两人站立。

    辟邪当是自上方尽量俯身垂下了手臂,黎灿此时距那岩石不过一丈之遥,向着辟邪点了点头。辟邪方松开了手,让黎灿从容落在岩石上,而他自己紧跟着无声飘落在黎灿身边,向面前的深涧里望了望。

    身在此处,才知道之前对天堑的想象都是虚妄,这时日头已然西沉,红光劈入峡谷,照亮了对面直立的峭壁,却穿不透脚下沉沉幽深,深涧里呜咽盘旋的只是黑暗,不知是沉沉怨魂纠结在第几层地狱,脱困不得,只能借阴风凄厉地在旅人耳边尖啸。

    辟邪用脚扫开岩石上零星的积雪和碎石,石块落入深涧中,竟没有半分着底的动静。两人面面相觑,都抽了口气。

    “现在如何?”黎灿望着对面七八丈开外的峭壁,又看看两人,除了这件装满金银的包袱,可说身无长物。他因此笑道:“难道现在开始修习御剑飞行吗?我身边还有软剑一柄,而你嘛,似乎只有匕首随身?老实说,我就算自负,也没有自信在饿死之前能修得这门绝技。”

    辟邪被他逗得笑了,笑容被这里的幽深浸透了似的,比往日黑暗。“解下包袱。”他道,从黎灿手上接过包袱,扯去包袱皮,原来里面是一只牛皮缝制的背囊。他将背囊平放在地,慢慢打开平铺在地上,只见牛皮背囊内缝着多个口袋,其中并非黎灿猜测的金银珠宝,而是几件沉重的乌钢器械,虽有一支带锥头的短枪,却着实不能将其联想成什么可持的兵器;另有一卷钢丝编织而成的细绳,不过筷子粗细,但估算长度,足够跨越深涧,这便难怪背囊如此沉重。

    辟邪就着最后一点阳光,从背囊中将那些奇形怪状的器件取出,熟练装配在一处,不一会儿便攒成一件三足支架。他手持支架在岩石上细看,寻到平整合适之处,用力在地上一顿,听得机簧“叮”的一声之后,岩石跟着“噗”地一响,好像被利器击碎,再去晃动那支架时,已纹丝不动,牢牢生在地上。

    黎灿顿时领悟:应是以那短枪牵动钢绳射入对面山崖中,便可于天堑之上平生飞桥,即便是纤细如斯的钢绳一线,对高手来说,已是足够。眼前的支架当是在深涧以南牵住钢绳,只是那短枪之前的四棱锥也甚是单薄,即便顺利钉入山岩,未必能承受住两人的重量——除非是传说中的……

    黎灿心中这个念头忽地闪过,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那是这几朝来最忌讳的话题——当年那件兵器出世,便杀人无数,其后刀枪俱偃,又为这件兵器死了千万的人。军中大有不羁的良将引为好友,酒后放胆才敢议论一声,便会被人制止,虽然口口相传的名声赫赫,然而真正见过的人早已死绝。

    黎灿想到这里忙挪开了目光,静悄悄向岩壁靠去,直到感觉后背贴住了坚实的岩石,才勉力无声地透了口气。回想清晨辟邪决绝的神色,只是庆幸自己懵懂之下还能幸存至今,他望着辟邪的背影,不自觉地伸手按住了软剑的剑柄,心脏“咚咚”震得自己耳朵生疼。

    这不祥之兵若不慎落入敌手,即是自毁长城,辟邪何等缜密之人,为何如此行险——黎灿摇了摇头——可见此去敌地,定与此战的结局有莫大的关系,若非关系中原气数,何以连这等禁忌之物也敢携往匈奴国土?

    他心思飞转,辟邪却已站起身来,似乎已经确定了方位,右足踩住地上的机关,那支短枪不知从何处拖着钢绳呼啸而出,“叮”地射入对面崖壁上,直直没入,距顶峰不过一二尺,若能顺着钢绳攀过,一跃而上便能登顶。辟邪却没有急着动身,稍等了片刻,才听崖壁内沉沉金属相击的声音,峡谷内“嗡嗡”的风声回应,令辟邪蹙眉回首向身后悬崖顶上看了看,确信暂时无虞,才又俯身摇动绞盘,将钢绳绷直。他飘身立于钢绳之上,用足尖踩了踩,最后满意地舒了口气,道:“你先上吧。”

    “我?”黎灿按着剑柄苦笑。

    辟邪星辰般的目光流转在他脸上,抿着嘴等着他下面的话。

    太过空灵的眼神,饶是黎灿,也读不出什么,他硬着头皮上前,一样用脚踩了踩那根钢绳,辟邪在一边笑道:“你当真准备沿绳子走过去?”

    “嗯?”黎灿心不在焉地扭头看着他。

    辟邪耐心道:“山涧里的风实在太大,不如攀过去吧。”

    黎灿恍然:“对。”

    辟邪的目光依旧无尘,黎灿几乎能在他的眸子里看清自己踌躇的面容,一瞬间不由得嗤笑自己的患得患失,“哼”地冷笑了一声,俯下身捞住那钢绳,飘身向深涧中荡去。

    黎灿先是惊奇于足底涌上来的风力,连身子也似乎变轻了般,并非如预想那般艰难;且若能看清这天堑无尽的深渊,原当手足俱废,魂魄皆摇,而身周都是黑暗,只有头顶黛色的天空微明,反倒好行。绳子微微一沉,原来是辟邪也攀住钢绳,凌空追来。黎灿稍觉安心,双手交替抓住钢绳快速前行,不刻便至深涧正中。此处的风却紊乱飚急,将中原名将的身躯玩笑般摇动着,风铃似的在空中飘荡,黎灿稳住心神,提起内气,不求快行,抢在风势稍和的一瞬向前连攀多次,竟顺利地靠近对面崖壁。他放心了大半,忍不住扭头去看辟邪,只见京营主将身子太过轻盈,竟被风吹得如同线上的风筝,飘摇欲去,不免好笑。然这回望间,却瞥见来时南边峰顶上黑影一闪,一条健硕人影一跃而至,稳稳站在青天里,正俯瞰深涧的动静。

    “辟邪!”

    黎灿不禁急呼。

    辟邪顺着他的目光扭头去看——即便夜色覆盖,仍能看清辟邪蹙起的眉峰,旋即便是空落落全无着力,钢绳似乎就此绷断,黎灿便跟着向深涧落去。

    黎灿双掌发力,一瞬紧握钢绳,缓住身子下落之势,手掌因摩擦立时磨破,血肉炮烙般疼痛。吃痛“哼”的一声间,更向下滑了一丈开外,身子撞在轻飘飘的一具身体上,他心中吃了一惊,暗叫糟糕,却无法刹住去势,和底下的人撞了个结实。这记冲撞令他再也无法握住钢绳,松脱了手指,向深涧直坠。

    “啪。”

    ——未等他有机会生出万念俱灰的恐惧,一只冰凉的手稳稳抓住他的手腕,一瞬间两人已撞上对面崖壁。黎灿在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中听到肩胛骨碎裂的轻响。“倒霉。”他吃痛地抽了口气,暗自诅咒,而辟邪的手指依旧坚定有力,不曾稍有放松,黑暗中感到两人缓缓下滑大概一丈有余,最后终于刹住下坠之势。

    辟邪半空稍稍停了片刻,似乎是寻到了立足之处,将黎灿的身子慢慢悠起,甩至不远处一块稍稍凸出的岩石上,见黎灿已站稳身形,自己才荡身过来,待黎灿伸出手臂抓住他的身子,却忽地脱力,颓然摔在黎灿双臂间。

    黎灿被撞得倒退一步,四周都是沉沉暗色深渊,他知道些微踏错便万劫不复,因此不敢更有妄动,只是硬生生接住,这一瞬肩胛痛得似乎将他自内向外撕裂了开来,他咬牙吞回呼痛之声,用发抖的双臂撑住辟邪的身体。

    “辟邪,你还好?”黎灿低声问道。

    黑暗里没有半点回声。

    黎灿只得先用足尖在身周慢慢移动,触到的实地不过三尺见方,却也足够将辟邪靠着石壁放下。他探到辟邪的脸颊,轻触之下却是冰冷的。他微透了一口气,稳住怦怦乱奔的心跳,伸出尚在颤抖的手指去探辟邪的鼻息——虽然紊乱虚弱,却不见得有大碍。

    他心下稍安,却不知道辟邪究竟是伤是病,恐他有失血不止的伤处,忙出手在他身上细细摸索,却未察觉渗血的伤处,正踌躇间忽觉颈间一凉,锋利的匕首横在自己咽喉要害,听得辟邪艰难却冰冷的声音道:“放开手。”

    “是、是、是。”黎灿缩回手来道,“我不动就是了。”

    辟邪睁开的双目在黑暗中倒像是唯一的萤光,晶亮却有些虚弱,在黎灿脸上闪烁半晌,才轻声问道:“黎灿?”

    “是。”黎灿哭笑不得,忙答应道。

    “对不住。”辟邪勉力笑道,“可刺伤了你?”

    黎灿苦笑道:“倒是没有,反要问问你,哪里受伤见血了吗?”

    “应该没有。”辟邪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只是最后又行岔了气。”

    “可挪动吗?”

    辟邪尽力喘了口气,却已无力答应。

    黎灿蹙眉想了想,最后微笑道:“此刻刚入夜,最早也须待天色微明方能再行,就算要将内力精修一个层次,时间也是宽裕得很。我们不妨等你真气顺行了再做打算?”

    仿佛是见辟邪微微点了点头,黎灿才翻身坐在辟邪身边。辟邪处裘衣窸窸窣窣,显然是勉力坐起身来。黎灿小心翼翼挪动数寸,只为多空出些地方给辟邪,右肩后的伤处此刻便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他不敢多做妄动,仔细摸索肩胛,似乎没有断裂移位之虞,他心中稍安,从腰里摸出酒壶,喝了几大口,又倒了些在手心里,龇牙忍着疼痛,将伤处洗净。

    这寒冷肆虐的夜半,他亦不知如何度过,只恐睡去被冻毙,不敢有丝毫懈怠。当务之急是辨明地势,他伏身在地,伸长手臂慢慢试探岩石的边缘,才发现这块凸出的岩石南北宽不过三四尺,东西却是狭长一条有丈余,再向两边摸索,却都是光滑的岩壁,再无落脚之处。

    ——倒也不坏。

    黎灿将裘衣拢紧了,再来看辟邪。才刚靠近便觉比这冷夜更甚的寒气扑面而来,能听得辟邪真气运行时的呼吸甚是急促,令他不免忧虑。他伸手摸到辟邪的手掌,指尖方触到冻岩般的肌肤,便觉自己身内热气源源不断被剥离而去。他大吃一惊,缩回手来。

    只这一瞬的暖气就好似助辟邪顺过一口气,当时呼吸便缓和许多。

    黎灿靠近辟邪坐下,将辟邪双手攥在掌心之中,自己周行内力,助辟邪真气通行,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便被冻得牙关“咯咯”作响,浑身发抖,不但双掌,甚至双臂都被冻得失去知觉。然而此刻辟邪却突然挣扎着甩脱了黎灿的手。

    “不可。”辟邪细若游丝的声音道,“在此处,会冻死你的。”

    黎灿苦笑道:“此刻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罢了,还说这些?”

    辟邪已止住他道:“那点就够了。”

    “好。”黎灿抽身退到岩壁边,不停揉搓双手,好不容易指尖方有点微微的刺痛,知道是血脉活通,细细回想才觉得后怕,就算辟邪此时央他相助,他自觉也不敢再次冒险。

    这夜真是漫长,黎灿不时喝两口酒活血御寒,不时查看辟邪的状况,因心中焦虑倒不觉困顿,只是想到明日如何脱困就足够烦躁,更觉处地狭小,不堪忍受。

    “你扭来扭去的要到几时?”

    耳边忽地传来辟邪的有气无力的笑声。

    “你好些了吗?”黎灿大喜,一时连反诘也忘了。

    “好得多了,再不用一个时辰,定能启程了。”

    黎灿仰面向头顶的一线天空仰望,东方天际微露明色,雪峰也能渐渐看得清楚,清冽冽的天色,又是一个晴朗的白日将近。

    连夜登峰固然危绝,但因不知对面追来的汉子此时何在又做何打算,等大白日里再启程,颇有暴露行踪之虞。只怕辟邪也是这么想,神色间虽无焦灼,却将内力周行催得甚急——当是不刻又将攀登悬崖登峰。黎灿站起身来,慢慢活动四肢,早做准备,只是右肩依旧疼痛,令他蹙眉连连。

    “看那根钢绳。”辟邪终于也缓缓起身,贴着崖壁站稳,在微光中指着垂在不远处的救命绳索,只消攀着绳索就能登上峰顶脱困,原是最方便的办法。

    那钢绳距两人所立之处虽有一丈开外,但若攀到凸石的尽头,却是近得多了。黎灿攥攥拳,振作精神,正要动身,却被辟邪拉住衣袖问:“你要做什么?”

    黎灿奇道:“我去将绳索拽过来啊。怎么?”

    “以你的右臂,实在勉强。”辟邪将他轻轻推到里面,从他身前越过,一边认真看清了钢绳的方位,一边来回搓搓掌心,活动手指。

    “你不要说我。”黎灿按住他的肩膀道,“以你现在的内息,能支撑到峰顶吗?”

    辟邪回首笑道:“并不似你眼见的那么危急。我的内力调息不过来,原是有其他的道理。”

    “罢。”黎灿笑着摆手,道,“主将请先行。”

    辟邪点头道:“你在此切勿妄动。”说完便微一蜷身,旋即利箭般射入深渊稀薄的晨曦里,只见他身躯轻展,犹如踏着足底寒风在雪峰间凝成的利刃,笔直向那一线黝黑轻盈蹈去,直到钢绳近前方展臂捞住,身躯带着绳索不住向前飘荡去,一瞬间便自黎灿的视野内消失在白色的雪峰与白色的晨光之间。

    “妙极。”

    黎灿眼睁睁看着救命的那根稻草转瞬不见,又望望足底无尽的深渊,不禁苦笑。孤身困于绝壁之间的时间过得极慢,他打了个哈欠,一遍遍默念辟邪“切勿妄动”的钧命,忍住素手攀爬悬崖的打算,静静看着天明。

    倏然一道黑黢黢的影子从他面前掠过,停在他的足边,原来是那条钢绳从天而降,稳稳静候。黎灿一怔间,钢绳微微又晃了晃,可见峰顶上的人任平时如何淡静如水,此刻也无暇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黎灿笑了笑,以左臂攀住钢绳,正要沿着攀爬,那钢绳却缓缓上移,将他提了上去。千辛万苦期待逾越的冰雪巅峰不过七八丈之遥,正被阳光照得刺目,最后这一程竟是如此逍遥,黎灿亦有些哭笑不得。而其上拽动钢绳的辟邪依旧用布巾掩着口鼻,正用冰色的眼睛望着他。黎灿速速读出噤声的严命,待接近峰顶时,手足并用一跃而上,无声落在辟邪身旁。只见辟邪不知何时已将钉入崖壁的铁枪起出,连同原先垂在钢绳另一端的三足支架一并置于足边,他以眼色命黎灿藏身在积雪之后,自己向深涧里望了望,将铁枪支架与钢绳一件件缓缓抛入深涧中。

    ——但愿就此泯灭在黑暗中——那件不祥之物无声堕入深渊,令黎灿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稍仰起身,向对面峰顶望去:昨日紧随的汉子不见踪迹,似乎从未存在过,令人怀疑昨日日落之后只是山鬼夜行,荒诞无经。

    不知是因为天堑飞渡还是抛却了那要命的负重,辟邪这刻与黎灿一般,心中的惬意轻捷欲飞,竟假以颜色,俯下眼睛向黎灿微笑,未多做停留,向黎灿招招手,便领先飘身向峰下行去。

    季牧峰以北山势竟缓和许多,但因此积雪甚厚,寒冷更胜雪峰之阳,冰雪当是亘古未有丝毫消融,积蓄的千年的寒意正肆无忌惮地从衣物的每一处缝隙往身体内渗透。昨夜以来一直未有饮食的二人愈发饥寒交迫,裹紧了裘衣展开身法疾行了一阵,便在雪地中力不从心地缓下行程,耐心蹚开积雪慢慢下行。

    眼前的道路依旧沉浸在雪峰青色的阴影中,延绵在雪线之下的密林,此刻如同怒涛翻滚的夜海。无尽的征途令人在疲倦中更添气馁,不久连黎灿也呼吸粗急起来,时不时站住脚步,大口往胸膛中透入冰冷的空气。仿佛连头骨里也被灌入的冷风冻结了,额头有些胀痛,前方由辟邪蹚开的道路也变得模糊起来,他怔了会儿,忽觉得有人扶住了自己的胳膊。

    “人们说,雪峰上的山神就是喜欢吃掉人的魂魄,只是不知道他要你满是坏心眼的魂魄做什么?”辟邪在他身旁微微喘着气,轻声道,只是几乎整张面孔都藏在衣服后面,看不出他究竟是揶揄还是忧虑,只是那语气令黎灿不免担忧起来,不自觉地回头去窥探那跟在身后的山神。

    辟邪终于笑出了声:“你竟怕了。”

    “嗯?”黎灿心不在焉地答了,才猛省自己的迟钝,笑道,“确实是被吃掉了脑子,有一会儿竟觉得主将在好声好气地与我说话。”

    辟邪见他依旧有些发怔地望着山下,拍拍他的背心,安慰道:“那些老人都说等下了山,就会好的。”

    “不,你看。”黎灿指着刚被阳光照亮的山谷,一道雪白的烟柱正笔直向青天里扶摇,肆无忌惮地将一地的清闲太平向这乱世招摇。

    “炊烟?”辟邪也眯起了眼睛,取出地图稍看了看,即道:“那一带就是我们与接应会合之处。你我其实这个时候就当赶到的。”他在冷风里缩了缩脖子,继续前行,“恐怕人已等得急了,走吧。”

    好在正如辟邪所说,一旦继续下行,那胸闷脑胀竟慢慢好了许多,只是积雪依旧无垠,湿冷的冰水慢慢渗透衣物,不知道是冰冻还是疲累,双膝以下渐渐麻木,过了许久,两人才路过一块凸起的岩石,见之上落雪不厚,便随便将雪抹了下去,辟邪径直爬在上面喘气。

    黎灿歇了半晌,方有气力摸出酒壶在辟邪身边饮了一口,沉默着向山峦四顾,寂寥里终于忍不住道:“竟连你也不行了?我可没觉着这里的山神还缺个在背后算计他的小鬼。”

    “山神知我连说话的气力都无,自然不怕我有算计他的余力。”辟邪因休息了一瞬,缓上力来,能多说两句话。

    “那会合的山谷——我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就够爬到那里,若那地方没有热水热饭,我就死了。”

    两人都知万不可在此久留,无奈此刻身心俱疲,一时面面相觑,无人愿意起身继行。忽然眼前一花,白光照目,阳光在这瞬越过雪峰,静谧却炽烈地照在他们肩头。

    “啊……”两人都是叹息一声,敞开了身子,让日光摄去胸怀里的寒意。

    辟邪笑道:“从前我师傅说过,世上一草一木都与人一样,都是生灵,如此看来,人与草木也是无异,阳光照着,才能活转过来。”

    “草木嘛……”黎灿笑,“这个乱世,人哪个不是草木?”

    话虽如此,两人却是精神大振。辟邪也壮了胆子捧了两把积雪,放在口中饮了,虽然冻得一个寒噤,依旧觉得颇解干渴。

    黎灿先起身,伸出左臂将辟邪拽起来道:“趁这会儿暖洋洋的好走路。”

    辟邪看着他不自在的右肩,道:“你这处的伤势自觉如何?”

    “这么冷的地方冻得浑身麻木,竟已不晓得了。”黎灿苦笑,“到山下,确要找个大夫看看。”

    所谓的饮食疗伤都在那升腾的青烟之下,虽不知凶吉,也能叫人飞蛾扑火般向之飞奔。继行大半个时辰,竟也蹒跚至雪线以下,两人忍住欢喜雀跃,坚持走过一段凸露着黑色岩石的荒原,直到夏季郁郁葱葱的青草和野花踩在两人脚下,和煦的阳光令人再也穿不住厚重的裘衣,这才忙不迭摘去帽子、松开衣襟。年轻人的黑发不久便被日头晒得发烫,鼻尖冒出细汗来,正午的暖意让两人错觉适才的寒冷苦痛只是梦魇。

    涉过冰雪消融汇成的溪水之后,便是密林,蓝色的天庭在树叶顶端破碎成明亮闪烁的碎石,如同旅人此时明朗的心情,倒不更添辛苦。穿行了大半个时辰,从林中越出之后就是一片缓向山谷的草地,此时沉浸在午后的阴影里,看来是比本来更深沉的水绿。而谷底真正的河流仍被阳光照着,明晃晃的一条几乎看不到水波。

    北岸一座肮脏的灰色帐篷七歪八扭地勉强支持着,随时就要垮倒般,但因被太阳晒得仿若呼呼地冒着热气,倒有一种懒洋洋听天由命的气度,让人忍不住奔去直接扑到帐篷内铺着的兽皮里。

    一个穿着邋遢裘衣的汉子坐在帐篷前的草地上,就着面前的火堆,“吧嗒嗒”抽着烟,百无聊赖地望着坡上缓缓下来的人影。待辟邪和黎灿走近了,一边在衣服里摸索叮人的虱子,一边用匈奴话嚷嚷道:“喂!采到没有啊?”

    黎灿手按在腰间的软剑之上,默然等着辟邪开口。

    辟邪拽下挡住脸的布巾,摇了摇头,走近了些,亦用匈奴话笑着答他:“哪有那么容易!半个也未见到。”

    那汉子“嗨”了一声,拍着大腿抱怨道:“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定是埋在雪里了,那可怪你们没往山上走。”

    辟邪一边缓缓向岸边走去,一边笑道:“再上去就是齐胸深的雪,要得了那个要不了命。”

    他的匈奴话说得字正腔圆,那汉子显然很满意,点点头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惜了,这个时节采不到,今年可就没有了。”

    “你的收获如何?”辟邪的靴子触到了河水,方停下脚步,曼声问那一丈开外对岸的汉子。

    这时距离已算极近,那汉子一脸乱蓬蓬的虬髯,将原本的相貌遮得几乎不为人所见,压低的帽檐下,目光似乎从夜色里射出,缓慢地从辟邪脸上挪到黎灿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便汲取了所有的线索般,索然无味地将晶亮的眸子向辟邪转来。

    “还不错。”那汉子咧嘴笑了笑,“总比你们强些。”他按着衣襟的右手撩起袍子来,让辟邪清楚地看清膝盖上横卧的一柄出鞘的弯刀以及其上比刀色更寒冷清冽的一朵雪莲。

    “那倒未必。”辟邪笑,“却看我的。”他右手探入衣襟中,那汉子立时坐直了些,将手掌放在刀柄之上,直到见辟邪自怀中提出一段丝绦,又被那丝绦尽头一只小小金印反射的阳光刺痛了眼睛,方抬起手来向辟邪招了招。

    辟邪知道那是许他过河的意思,正要举步,那汉子却冲黎灿扬了扬下巴:“喂,你呢?”

    “我?”黎灿指着自己鼻子一样用匈奴话笑道:“我什么都没有,连肚子都是空空的,你拿得出雪莲花,可一样拿得出烤羊腿吗?”

    那汉子怔了怔,继而仰面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他咕哝道,“你是戎翟人。”

    黎灿按着软剑的剑柄冷笑道:“如今草原上到处都是戎翟人,有什么好笑。”

    “你说的不错。”那汉子打了个哈哈,一边站起身来将弯刀还鞘,一边道,“羊腿虽然没有,昨晚打得一只狐狸,你们吃不吃?”

    “有酒就更妙了。”

    辟邪和黎灿都舒了口气,正待涉水,那汉子却止住他们道:“莽撞小子!你们往东边再走过去三百步,那边的水浅些。”

    黎灿试着探身向河心窥望,如此清冽的河水中却不见河底,大概水深能没过成年汉子的身高,因此忍不住骂道:“别看这厮一脸胡子拉碴的大咧咧模样,当真狡猾得紧。”

    辟邪却不知为何竟点了点头,一脸赞许的得色。黎灿“嘿嘿”一笑,也不多言,跟着向下游择浅滩过河,那汉子在帐篷前迎着他们,蹙眉正色道:“你们晚得多了。”

    辟邪点头:“前天大雪下来,走不动。”

    “也罢。”那汉子叹了口气,“这里便不能多歇了。”他果然从帐篷旁的架子上摘下半只烤熟了的狐狸,架在火上,招呼黎灿与辟邪烤来吃,又端出马奶酒递给二人。

    “快吃快吃。”他不住催促,连辟邪起身寻一杯清水,也被他抱怨个不住,自己却一转身,不见了踪影。

    辟邪与黎灿二人此时就连饮食都觉得力不从心,要说气势,已是溃不成军,任凭那汉子走远,只是一边忙不迭地撕开狐狸的腿肉往嘴里胡塞,一边面面相觑以眼神不住暗示同伴戒备那汉子的行迹,自己却硬是赖在地上决不肯起身的。

    未及吃得三分饱,那汉子便牵着三匹骏骑回来,随便在桩上拴了,从河里舀了一瓢水,全不顾两人还在火边烤着靴子,直截了当泼灭了火,接着麻利收拾了帐篷里的兽皮堆在马背上,招呼两人道:“你们还打算赖在这里多久?今晚要赶到白原河呢!”

    “是、是。”辟邪忙不迭答应,慢吞吞地套上靴子。

    黎灿却抢先将狐狸的残骸和酒壶揣了,这才蹬上靴子,跌跌撞撞过去,拣了一匹看来性子稳当的马翻身而上。那汉子几乎是吆喝着奴隶般的神气十足,跳上马背,喝道:“两个懒蛋!走得慢了,耽误了事,看你们怎么交代!走啦!”

    他马鞭一响,抢先跃出,辟邪和黎灿上次受人如此呼喝已不知是何年何月,一时哭笑不得,只得紧追。这般疾行并不比雪山攀登轻松多少,那汉子不知疲倦般策马在前疾驰,辟邪、黎灿二人稍有落后便被他不停埋怨。等地势缓处的一段狂奔过去,便是徒步牵着马翻越山岭,看到辟邪与黎灿一副东倒西歪的狼狈模样,那汉子更是不屑地冷嘲热讽。偏偏一个黎灿天生脸皮厚,若清风拂体,置若罔闻;而辟邪却因闻得新鲜匈奴词句,听得煞是高兴,因频频领悟不时微笑颔首。

    “你们两个闷葫芦,定是被山神要去了舌头。”那汉子却不气馁,转而嘲笑两人的寡语,将挖苦人的话说得花样百出,新意无穷,直到能再骑上马狂奔,才算怕凉风呛了嗓子,稍作休憩。

    向正北方向又翻过两座缓坡,眼前忽然平川千里,自山坡向下俯瞰,一条蜿蜒的长河盘踞在西方无尽的芳草间。

    “那就是白原河了。”那汉子的鞭子在夕阳里向斑斓的长河挥舞着。

    白原河一带古来便是卢芳放牧生息的故地。此地背倚季牧雪山,与中原鲜有往来,而因水草丰美,却是戎翟与屈射人觊觎多年的草场。卢芳国王却很识时务,早与屈射结盟,才在乱世中保全氏族,很为均成喜欢。现今国王自领族中精兵于均成王帐侍驾,白原河故地只是由国王胞弟查多亲王带着氏族剩余人马与妇孺放牧,是与战场一世之隔的清平之地。

    知道今日的宿营地在望,三人将马催得更急,到入夜之际,卢芳的营帐固然尚不可见,而天地混沌,竟连地势前路都难以辨别。就在心中焦急欲语时,前方隐隐似有一点萤光微闪,旋即两点三点一丛丛延烧,当是在河水涛声比邻之处,一线灯火默默静候。

    那汉子转过脸来对两人笑道:“这回可好,人家的晚饭早就吃过啦。你们两个喝西北风去吧!”

    ——这是真正的坏消息,黎灿听了似乎连脸都白了。那汉子在夜色里原当看不清黎灿的表情,却一样大笑起来了。

    那火烛之色倒在这转瞬间变得更加明亮,与坡上所见不同,夜深时竟愈发辉煌,不似寻常草原百姓家的营帐。

    所谓正经差事的开始,便是这刻——前两日里诸多磨难无法与之后的劳神费心相提并论,温暖灯火后的叵测前程比高山冰雪更叫人不寒而栗。

    黎灿此时并骑而来,依旧好整以暇对辟邪笑着闲话道:“若真如他所说,我就用最后一口气放火烧了那营地。”

    不料那汉子耳目聪明,听见之后怒骂道:“自己耽误行程还想着烧我们营帐,不如现在扔你们在这儿喂狼!”

    黎灿只是觉得他气急败坏的语气有趣,忍不住就要大笑,辟邪却已道:“对不住啦!自然是我们饿昏了头。”

    那汉子听了,似有些消了气,仍怒道:“口是心非,我稀罕吗?”

    黎灿笑道:“不如说这时来了狼,以我们两个饿鬼在此,还不知道谁吃谁呢。”

    那汉子倒“嘿嘿”笑了起来,一面一路策马在前,一面扬声道:“小瞧草原上的狼——最后被叼走的还不就是你们这些天天耀武扬威的劣犬?”

    夜风带来不远处骑手缓缓呼啸的声音,几点星火正飘浮在夜色里,似乎诱人灵魂的鬼火在不耐烦地招摇。

    那汉子勒住马,正色对辟邪、黎灿二人道:“这是接应我们来的。自此你们是我奴婢的身份,吾尊汝卑,一定切记。”

    “是,记下了。”辟邪与黎灿都忙正色答应。

    于是三人缓下行程,由那汉子领头在前,辟邪、黎灿并骑在后,任马儿优哉游哉前行,不敢呈疾驰之苦。

    只转瞬间已能隐约望见跨着骏马的青年们正高举着火把在黑色的草原上徜徉,那汉子清脆响亮地呼哨了一声,那四个青年便大笑着策马迎来。

    “急死人了。”领头的青年到得跟前,将手中火把交与手下,上前拉住那汉子的手,“我们还道你遭遇险情,亲王临行之际特嘱我等若过得今日不见你,便务必去山上接应你回转。”

    那汉子大笑:“亲王想得周到,却不知道你们都是懒的,哪里肯去山上找我?”他望了望远处的营地,又道,“难不成亲王已经率亲随人马启程了吗?”

    “正是的。”那青年道,“因颇有些辎重,亲贵人马押运礼物,倒是昨天就出发了,亲王等到今日中午,不见你来,才带着轻骑追了去。现今留在这里的就是铁兰妃子。”

    那汉子哼了一声:“她不跟着亲王先走,等我做甚?”他扭头又骂辟邪与黎灿道,“都是你们两个懒鬼!磨磨蹭蹭的耽误事!”

    辟邪与黎灿知他所说不假,忙低头认罪道:“是、是。”

    那青年道:“也不妨的,今夜就轻车启程,一夜间定能追上。”

    此时自有那青年的随从执火在前引路,那青年陪着那汉子说笑间向营地归去,听得青年问道:“不知此行收获如何?”

    那汉子便又被勾起心头怒火,喝道:“若不是这两个奴才好吃懒做,岂会只采到那两三株?”

    “罢、罢。”那青年笑道,“这带山麓太平多年,季牧峰差不多都被采莲人刨平了。若非他们两个自夏初就来,只怕连这几株也不见。”

    “老爷子最近也是老糊涂了,爱使这等蠢材。”那汉子冷笑一声,“若不是老爷子喜欢,一定要拿鞭子抽这两个懒汉。”

    “你也不必逞强乱说。”那青年大笑,“我们族里就从来没有听说铁兰妃子责罚过奴隶,你们都是老爷子温文尔雅教出来的,哪里会乱施鞭挞?”

    倒因“温文尔雅”四个字是那青年用汉字说出来,却把其后的辟邪与黎灿吓了一跳。

    “最近太多和这些奴婢相关的吵闹,由不得人见了他们不烦。”那汉子竟叹了口气。

    而那青年也一时失了兴致,慢慢道:“现今凡事均以南渡为上,就算是有诸多争论也待南渡之后再议了。瞧!”他指着眼前一线蜿蜒来的火炬,道,“妃子叫人来接了。”

    卢芳在此生息的族人近千户,此刻青壮固然随驾在王帐,但基业犹在,战乱时族人聚居,营帐连绵一里有余,入夜之后人人休憩,每隔十座白色的穹庐便有一堆安详的余烬,波涛般层层迭迭的营帐正中,方是那灯火通明的亲王行宫。

    来迎接的十余人都是身着锦袍,举止谨慎,一望便知是贵胄的亲随,高举火把照亮营中的道路,缓缓在两侧指引。行宫的营帐自然轩敞,八座相邻的高大的穹庐前,火盆熊熊,那悬挂的门帘精心刺绣而得,金线雕琢的奔马猛虎被火色映得辉煌夺目。刚勒住马,便有奴隶拥来,急着牵住缰绳。

    辟邪与黎灿亦抢先跳下马来,要服侍那汉子下马,却被这些奴隶死命拦住,一手一脚包办了去,连辟邪与黎灿的马也让他们妥妥帖帖地牵去安置了。

    他二人因疲倦全身还在瑟瑟发抖,门前守着马鞍上卸下的皮篓,那么多人一边围着,有些手足无措。

    那汉子却不曾再与他们多言,自被人拥入眼前的帐篷,他们站在帐外清冷的空气中,面面相觑,最后不禁无声笑了出来。

    “我这里还有胳肢窝焐热的狐狸肉,你要来点不?”黎灿低声问——话虽如此,语声却沉痛得紧,直接道破他心中对那点残肉的不舍。

    “那敢情好。”辟邪笑着靠过去,先要了酒壶来,“这时再不饮口烈酒,只怕先冻饿死了去,所谓肺经、心经,留着又有什么用?”

    他刚将酒壶放在唇边,便听一个少女的声音道:“铁兰妃子要问老先生安,叫你们两个进去回话。”

    “是。”两人忙收了残肉残酒,背上那要紧的皮篓,转回身便见一个十一二岁梳着两条粗黑辫子的丫头,怯生生站在门帘边上,等他们走近了,便勉力抬高手臂,在二人头顶上打起帐帘。

    温暖的空气扑上两人脸颊,帐内是适才迎接的青年,和那四五个亲随正在火炉边上围着吃酒,那青年固然对奴隶不必假以颜色,但其亲随倒是很客气,招呼他们道:“往里走,往里走。”

    未等他们有暇留恋火上烤肉的香气,那丫头已急着赶到二人前面,引着他们向穹庐对面走去,掀起尽头的帘子,让两人经过,而面前赫然又是另外一道门帘,黎灿已有些晕头转向的不耐烦,那丫头轻轻拍了拍掌,放下身后的帘子,里面才有人“哗啦”一声掀起了二人面前厚厚的绣花门帘。

    “来了、来了……”暖洋洋却不甚大的穹庐里都是女子窃窃的私语和低笑。身着彩衣的侍女们正忙着将雪白的馍饼、奶酪、马奶酒一色色端出来安排在案上,一边转过红彤彤面庞上漆黑的眸子来笑盈盈望着难得一见的外客。最为绝妙的,却非这些妙龄少女,而是两个粗使的仆妇,让人不免盯着她们将串着一只羔羊的烤架烟熏火燎地抬到帐篷正中。

    顿时香气四溢的空气让两人一瞬间都有些晕眩,心神都被那焦脆的烤肉摄去,几乎哽咽。侍女们似乎看透了两人的心思,更是悄悄地笑作一团。

    而在这亲王内室里,堂而皇之上座的,正是那接应的汉子,不知是因为摘了帽子还是洗干净了脸,鲜亮锦衣围着的面容明亮了许多,让人错觉在那虬髯下似乎是可以读出他的表情的。而他身边的女子按卢芳贵妇的装扮,将一条雪白的貂尾系在镶着宝石的缎帽上,眉目虽不甚美,却因笑意而令这已近中年的妇人依旧水色般温柔。

    屈射人的奴隶行礼,终要匍匐在地亲吻主人的靴子,辟邪一脸坦白的卑贱,快步走到那贵妇面前,低头跪下,正要行礼,那妇人已俯身挽住他的胳膊,微笑道:“最后看见你,你上马都还吃力,现在已这么高了。”她将辟邪揽在身边,试着透过一脸尘土仔仔细细打量他的面容,辟邪微微抬起眼睛,一样望着那贵妇。

    冰色的眼睛在微笑的容颜上正如隆冬的断琴湖,没有半分波澜,像是有个很遥远的从前,却永远浮不出水面。

    那贵妇沉浸在那久远的回忆里,有些微的困惑,而黎灿已经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听得周围侍女因他懒散的举止而发的嬉笑,那贵妇方抬起头来,望了那汉子一眼,对他笑道:“你一边去,只有他这样惹祸的胚子才喜欢和你混在一处。”

    “是。”黎灿一脸乐得自在的无耻,笑嘻嘻走到那汉子的身边。

    “坐这里。”那汉子指着身边的皮褥子,“把采到的雪莲给铁兰妃子看看。”

    黎灿便将皮篓盖子掀开给那贵妇过目。

    “近年季牧峰的雪莲是越来越少了。”铁兰妃子道,“这个年月,太平的地方不过巴掌大而已,自然让人翻遍了。他们也辛苦了,你不要总是骂人,被听见了少不得挨教训。”

    那汉子笑道:“所以只有出来的时候才会抖抖威风罢了,一回去这些奴才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现今都是这样了吗?”铁兰妃子笑着望着黎灿问。

    那些侍女此时在黎灿和辟邪面前一样布下酒席,近在咫尺的救命食粮却因为那汉子恶意的矜持而不得享用,黎灿几乎以怒目望着那汉子,笑道:“主人取笑我们的,在家里还是一样天天捉弄我们。”

    铁兰妃子一样不动声色,扭头又问辟邪道:“家里都还好吗?”

    “主人虽没有大恙,只是近年咳得更厉害了。”辟邪谦卑地垂首,望着眼前热腾腾的馍饼,“我们出来前,主人还说惦记铁兰妃子,多年没有见过,这次托左屠耆王的福,父女能再一会,甚是安慰。”

    那汉子闻言,面上虽依旧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却蓦然将身子坐正了些。

    铁兰妃子面上似乎永驻的微笑忽有些僵硬,目光停在辟邪的身上,静了一瞬,最后慢慢道:“知道了。”她回首又对那汉子道,“你们饮食休息,过一会儿车马完备,便连夜启程。”

    那汉子一边便取用案上的馍饼、奶酪,一边挥挥手,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对辟邪黎灿道:“吃。”

    两人如蒙大赦,欢天喜地地抓起馍饼掰开往口中塞,一时有个身材轻盈的侍女在他们面前拔出一柄晶亮的匕首,他们也是视若无睹,只是待她娴熟地自羔羊身上片下烤得恰到好处的嫩肉铺在馍饼上,便全神贯注于如何细嚼慢咽而不至于囫囵吞下眼前所有的吃食。

    铁兰妃子不知什么时候起身离席而去,一会儿又涌进来数个侍女,捧着水盆、面巾围在黎灿与辟邪身边,七手八脚地替他们松开腰带,擦脸拭手,梳头更衣,将肮脏的皮袍和靴子脱下拿出去掸走尘土泥巴。

    黎灿肩上的伤处被她们碰触,不住地蹙眉,却也顾不得拂开侍女的手,正如辟邪一般,任她们随意摆弄发辫并望着自己擦拭干净的面容微笑,只是目不斜视地执着地咀嚼。

    那汉子安静地看着,随意吃了些东西,直到侍女们奉上奶茶,估量他们已有个八九分饱,便叫人打听车马,果然不刻就有人来回说车辆已经备好,随时可以登程。

    那汉子便招呼了一声,两人忙穿了靴袍,跟着穿过两重穹庐,出门便见三驾马车静候。铁兰妃子与侍女占了前面两乘马车,而方才迎接的青年也出了来,带了六个亲随,持火扈从,待那汉子与辟邪、黎灿择最后一乘登车,便吆喝了一声,车轮辘辘,顶着星辰向西北而去。

    车内是层层迭迭柔软的裘皮褥子。黎灿与辟邪蹬去靴子卧倒其上,正要寻个好觉,那汉子却冷着脸,将一只皮囊扔在黎灿膝盖上。

    “这是治跌打损伤的灵药。”他冲着黎灿的右肩扬了扬下巴,“把你的肩膀治一治。”

    黎灿虽不惊讶那汉子的周到,此刻却感激他冷冰冰的体贴,点了点头道:“多谢。”他褪出一只袖子,对辟邪道,“烦请动动手吧。”

    颠簸中不见任何动静,扭头却见辟邪早已和衣蜷缩在角落的皮褥上,呼吸匀净,肆无忌惮地沉睡。

    他无奈转过身来望着那汉子求助,那汉子认真看了他一眼,将马车后面的车帘掀开一道缝,旋即泰然自若地点上了烟——正是明月东升的时刻,月华飘洒在白原河上,静谧辉然的天地远方是深邃的黑暗——那汉子默默地向那黑色的草原“吧嗒吧嗒”地喷着白色的轻烟,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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