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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五侯散 第五章 南郭子綦初丧我

  一匹骓马带着十几骑随从奔走在通往益州的险道上。韩锷之所以带着属下这么火速飞驰,是因为他自塞上才返回长安后,就接到王横海密传的消息,说是益州局势不稳。

  川中安宁关系到陕中稳定至甚。至古以来,就是川陕并称,所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王横海传来的消息是:益州王李璐因监国太子恼他曾暗助三皇子贽平,有意削藩。李璐手下也有近卫兵将,盘距蜀中日久,因三皇子被黜,深恐一朝祸延,不能自保妻子,已有谋反之计。韩锷与潜回长安的王横海见了一面后,就决定亲身飞速赶往益州,整治蜀中军镇,以平局势。

  他们此时正经行在古栈道上。这古栈道本为天下至险,没想前面才拐了一个弯,韩锷忽然猛力一勒马,马儿咴的一声几直立起来。这栈道之上本为奇险,好在他乘的是斑骓,所以还敢策马疾行。那马儿神骏,加上他身手矫健,就是这么突然停住,也并没把他掀下马来。那转角之处此时正站着一个书生,只见他负手而立,正闲暇已极地看着栈道下面的景色。他站立之处本为奇险,韩锷的随从因在栈道上马儿的脚力不济,无法骑乘,已落在后面好远。只见那个书生正用一只手揉着自己的鼻子,望着脚下悬空的冷翠,低声吟道:“家徒四壁书侵坐,马瘦三山叶拥门。”

  韩锷愣了一愣。只看那书生敢这么直直地挺立在栈道之上,他就已觉出这人定非等闲之辈。他还搞不清那书生意图如何,双拳一抱,恭声问道:“先生雅兴,如何却在这奇险之处长吟?”

  那书生微微一笑,忽一转身就行到韩锷马头前面。他伸手一拂,出手极快,手竟已摸在了那马儿的头上,含笑道:“马头行处是长城。韩将军的这匹斑骓果称神骏。”

  那斑骓何曾被人这么轻侮过?只听它嘶的一声,已直立起来,双足就向那书生肩上踏去。韩锷一勒缰绳,不欲那骓儿轻易伤人。却见那书生身子猛地一退,他这一退只不过错开了一步,恰恰就避开了那马儿之势。左手顺手在大袖中一抄,已拨出一柄剑来。他的剑却是软剑,藏在袖中,旁人难见,轻轻一抖,却也长近三尺。只见他抖剑一刺,已直取马上的韩锷。

  韩锷心中一凛,他早看出这书生非比寻常,却也万没想到他出手居然如此快捷。只见韩锷身子盘旋而起,在空中一扭腰,并不用手,借腰肌之力,长庚已脱鞘而出。他不攻人,先护马,手儿一带,人已落向马前。长庚与那书生的软剑在空中一交,只听得铮然一声,两人腕骨都微微一震。那书生喝了一个“好”字,更不答话,伸手再刺。他剑身本软,借腕力轻轻一抖,空中就挽出几个难测其指向的剑花来。韩锷已好久没有与人这么放力对搏过,见那书生当真允称好手,心头兴起,长庚剑在空中挟着一股锐劲已直迎而上。那书生再次大叫了一个“好”字,他似也已经兴起。——那栈道本来就是一根根木头一头楔入石壁上凿就的窟隆里,一头悬空铺就的路,这里又地势极高,本为至险。他二人却全不顾脚下并非平地,忽上忽下,飞腾奔跃,长剑击刺,竟在这蜀山栈道上拚力而斗起来。

  只听那书生朗声长笑道:“人云韩将军长庚之利,几足以锐绝天下,连大内俞九阙于剑术一道,也称叹不已,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韩锷见那书生似友似敌,却出手全不留力,也只有与他酣战。口里高声问道:“先生何人,为何突然拨剑相对?”

  那书生微微一笑“我是益州王李璐故好,闻得韩将军蜀中之行欲对其不利,所以才来这栈道相迎。”他口里说着,手下却并不慢。一时,只见两道剑光腾跃在五月天的漫山冷翠之中。那书生越斗兴致越高,口里不时高呼“痛快,痛快”。他占得地利,要较韩锷立身处高上一些,韩锷被迫得只得以侧壁山石突起处歇足借力。忽听一声长吟,那书生一式“载沉载浮”已若起若伏地于空中攻来。韩锷长叫一声,身形拨起,也与他空中对搏。这一式之下,只听得空中剑鸣锵然,两人身形俱都一震,控制不住,脚下眼看就都要向那栈道之外的深壑里跌落下去。韩锷却在空中忽一声长笑:“原来是顾兄!”说着他右手之剑突背后肘后,左手一伸手。那书生却也在空中左手一抖,软剑就已怀于袖中不见,伸出右手。他俩人手一拉,已消去彼此难控之势,险极地联袂而落,险险地落在那栈道边缘。

  两人危局一解,一落就彼此松手。韩锷身子侧向而立,以可最少被攻击的侧身面向那书生,只听他凝声道:“当面可是洛阳顾兄?”

  那书生微微一笑:“正是洛下书生顾拥鼻。”

  他鼻音很重,说起话来正似洛下书生拥鼻而吟的重浊——“河洛书“?韩锷没想到会在这栈道之上碰到这个“河洛书生”顾拥鼻。洛阳城中,六股势力,所谓“龙门异、白马僧,洛阳王、镇关东”,下半句是“城南姓、北氓鬼,河洛书、定舆图”,没想这书生居然是洛阳六大家中的压卷人物。他为何会在这里等待自己?

  那顾拥鼻在洛阳出身洛下书院,号称一手剑法独得“王道”之秘。技击圈中,本有“一王一霸”之说。“一王”说的就是这顾拥鼻与他的“载舟剑法”了,据说那剑法之势取意于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载浮载沉,王道艰辛;而所谓“一霸”,说的却是俞九阙。在技击一道能与俞九阙并称,可以见其威势。不过顾拥鼻一向处身端谨,闭门而居,很少听说他参与身外事非,所以韩锷一开始绝没想到会是他。只听顾拥鼻微微一笑道:“闻得韩兄此次蜀中之行却是为益州王李璐之事。益州王为人峻急,生性坚忍。偏韩兄也以勇锐之名见称天下。小可却不愿见这针尖麦芒相碰。久闻韩兄才略,想韩兄亦不愿轻启天下兵灾。只为益州王与小可还算有过一面之缘,所以不惭毛遂自荐,愿凭三寸之舌,代韩兄做一回说客。”

  韩锷的一双眼定定地望向他的脸上,只见他言下之意至诚。顾拥鼻之名他可谓闻之久矣,加上刚才一战,已识其光明磊落之胸襟,当下心中欣然——这蜀中之局,能不动刀兵最好不过。他欢颜一笑:“多谢顾兄有以教我。只是,又何必在这奇险之地猛地拨剑相对?”

  顾拥鼻朗声笑道:“我也是久未出剑了。一向闻得韩兄之名,常想: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早想与韩兄剑上一见高下了。如果早报了名,这架还怎么打?又怎会有如此之酣快好斗?”

  那顾拥鼻却未与韩锷同行,而是先走一步。韩锷到处益州,整顿军镇。不数日,顾拥鼻就已前来。他代韩锷安抚益州王李璐之事果然圆满复命。韩锷心下甚喜,一边整顿军镇,一边却留那顾拥鼻住了下来。顾拥鼻见识极广,韩锷于天下大事,势力消长,治乱之际每多不明之处,得他联席而谈,也是获猎甚多,心下常常感叹为何未能早遇斯人。顾拥鼻曾道:“看来韩兄与东宫间真的是势如水火呀。从吐谷浑之乱,到益州之乱,从明都是东宫一力迫就,用意也无非不愿韩兄留身两都。再有月余,韩兄整顿益州事罢,却又欲何为?”

  韩锷低声一叹:“只要真的局势平定,我也就真的想挂冠而去了。”

  顾拥鼻微微一笑:“永忆江湖归白发,思回天地入扁舟?”

  韩锷想了想,不明其中典故。顾拥鼻就笑着给他说了一回越国范蠡的故事。韩锷叹道:“我哪里真的有什么揽辔廓清的大志?不过是误入局中,不能自拨,却让顾兄见笑了。蝇营狗苟,终未成就一事。这天下,原要的是生杀权柄,不是如我者可以操持的。”

  顾拥鼻却似能深明他话中之味,微微一笑:“韩兄于这天下事不见得想得清楚,却还做得磊落。这天下的事,本就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只是,我见韩兄与王横海王老将军所图,似乎都是想整束天下兵镇,控制太子贽华与仆射堂四方浸漫之势。韩兄却有没有想过:一旦天下兵镇力强,不为朝政所控,日后只怕会贻下大祸呢?”

  韩锷愣了一愣,心里隐隐觉得顾拥鼻所说的话大有深意,也大有道理,却一时体会不清,只觉得心头隐隐不安。只听顾拥鼻笑言抚慰道:“不过,局势也不过如此,韩兄也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治乱相接,每一场平定都会埋下祸根的,这且不去说它——有韩兄与王老将军、古超卓兄在一日,只怕还会一日无害。不过这总还是人治,如何能束之以法,而抚之以德,这样的大治如何能达,却是谁也想不出的。”

  韩锷只觉与顾拥鼻交谈实是深有收益。他两人谈兵论剑,煮酒话文,竟渐渐成了知己。谈兵时韩锷却更切实些,一到话至文哲,却只有噤口不语了。身边事忙,时日倥偬,转眼就到了九月,韩锷在这蜀中停留也近四月了。蜀中局面已日趋安定,这日顾拥鼻忽与韩锷论及“儒释道”三宗,忽住口笑道:“韩兄四月间从塞上急急赶回,只怕却是为大、小金巴之事吧?”

  韩锷点点头。顾拥鼻笑道:“那韩兄所虑极是。近日我闻得,长安城中,已有过十万百姓入了那噶当一脉。监国太子欲引外教以自重,只怕最终……韩兄后来又怎么放心离开的呢?”

  韩锷蹙眉叹了口气:“我也是心下放不开,却又不能不走。大金巴活佛东来教化众生,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心里却总有些不安。所以临走前,曾托人传书与我恩师太乙上人,说了说长安城中局势。有他老人家在,我怎么也可放心一二了。”

  没想这番谈话未过两日,长安城就已传来监国太子欲以噶当教正式为辅国之宗,这还罢了。那噶当教居然欲图尽灭佛道两门,韩锷闻之,已是忧急。接下来传来的讯息却更让他颜色大变。这次顾拥鼻却比他消息来得快。他那日接到信后忽然颜色一变,对韩锷道:“大金巴活佛已要莅临洛阳,据说要与白马寺中的白马僧斗法。这是他佛门内部之争,现下只怕已经到了。洛阳城中,只怕已局势大异。”

  韩锷眉头紧蹙,说不出话来。却见顾拥鼻一脸惋惜地看着他,缓缓道:“大金巴禅师此前已欲去除天下道教。闻听韩兄尊师终于不欲见其教焰所及,祸延天下。又兼道门之力已弱,曾与大、小金巴禅师于渭水之滨论道三日夜……”韩锷面色紧张,顾拥鼻却叹了口气:“……最后,小金巴禅师为太乙上人道力所创,退归青海湖静养。只是,韩兄尊师也为大金巴活佛所挫。据云……形神耗散,只怕,已经仙去了。”

  韩锷听得一怔,只觉五内堵塞,脸上紫胀,一口气登时喘不过来:师父,师父居然仙去了?我不该临去前还以此俗务托你!顾拥鼻一见,连忙出手,一掌向他后背拍去。韩锷咳了一咳,才喷出一口鲜血。只听顾拥鼻道:“那大金巴活佛宣称他噶当一教已败伏道家,接下来点名的就是佛门大德白马僧了。他锋头所及,却还连上了说是我儒门的二人,一是俞九阙,一是在下。这洛阳,看来我不能不回了。”

  韩锷只觉面色惨然——他们这些法哲之斗,却难为他所深明,却也情知那心法哲思实为天下存在的根基,其中凶险所藏必然无算。他心里只是想着:师父、师父……顾拥鼻却一叹道:“这样,我先走。再过十来日,韩兄想来也可以处理好这蜀中之事了。那时,韩兄只怕也不得不回洛阳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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