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绝顶,耸立着这座延绵百十丈的古堡城池,如今显然是废置了。
据说,此处乃是前朝大宋兵马元师李庭芝受命援襄樊时,为抗元兵精锐,在此天险筑此为基,以后元军伯颜大将攻陷襄樊城,此处亦不能保,元军以“石炮”、“马雷”
破城,乃废置至今不再为用,断壁残垣,战迹犹存,忠魂鹃血,每发古人之思。
城池虽破旧,规格尚在,昔日大军屯驻,来去风云,该是何等气势?而今但见萧萧荒草,垒垒斑石,秋风薄幸,每发悲啸,磷磷鬼火,更添几许悲凄,惟庭前燕子不减多情,频频回顾,景象好不凄凉,不再有人来了。
即使乞儿,也觉着路远,行走不易,处此荒山绝顶,连饭也无处可讨,有钱的大爷,就更不会来此走走。
谁会想来这里。
莫非是那别具异图,胸怀不世奇想之人,所谓“鹰游天下,虎啸四野。”此类怪杰之物,当今人生还是有的。
独据长廊,让巨风鼓荡着一袭素袍,自此前瞻,但见白云沧海,怒涛汹涌,世事变迁,人际沧桑,何又不如此?想通了,不值一笑,想不通热血澎湃,此番滋味,便将不了……
石案上,斑斑二十四个手掌印子,竟不能将胸中悲愤发泄干净。
长啸数声,声回大地,依然是故我一人。
奈何,奈何,问天问地,我欲何为?我欲何为?
恁的心比天高,强能伏虎,怎禁得壮志不展,空悲切,空悲切。如果说“杀”能逞雄?出头展志,何在乎血流成渠,白骨盈野?
此时此刻,饶真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不对,不对……”
这汉子喝醉了似地摇着头,舌头果然已经大了许多,“那是辛稼轩的词,不是我过某人的……一个也没有,知我的人连一个也没有啊……”
于是,折起腰来,带着三分醉态,在此古青石案上,他印下了第二十五个手掌印子。
好精湛的功夫——
掌下之处,但只见石屑如腐,自五指缝间一簇簇涌起,一串串落下,乍看上去,像是和稀了的面条儿,只待清风一吹,便即化灰四散。
好样儿的真功夫。
认得此真功掌力者,当今天下又能有几人?
“有几人。”
盘过手来,拔起了半空了的酒坛子,着实地又自灌了几口,风引血脉,酒兴越发地发作了。
那汉子竖起了一根手指让劲力内聚,坚比精钢,正是他独步天下的“一气破天”指力,就此运指如笔,据石力书起来,写的是:
coc1“二十五掌手掌印,般般功力不相同,我有摇天撼地能,敢夸神州第一人。”coc2酒力上涌,长呕一气,再书:
coc1“大丈夫当虎行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coc2末尾的几个字,甚得其心,却又意犹未了,于是再写下去:coc1“我歌我乐,我恨我恼。”coc2
酒兴猝起,“噗”喷出了一大口,但即见飞星点点,溅石如雨,真个是化内外功力于一炉,无怪乎他更加狂态万千,却为此打消了文思,几经思索,不得佳句,就此收住:
“明将亡矣,昏君残朝,年、月、日,长白金鸡。”
coc1“二十五掌手掌印,般般功力不相同,我有摇天撼地能,敢夸神州第一人。大丈夫当虎行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歌我乐,我恨我恼。明将亡矣,昏君残朝,年、月、日,长白金鸡。”coc2
几行字迹,连同着二十五个鲜明的掌印,——都瞧在眼里,关雪羽由不住暗自吃了一惊,一时木然。
古石案上,醉倒了长白金鸡过龙江,只见他下半截长躯倒向案角,一只手还自压着带鞘的长剑。
大风震荡,长衣猎猎作响,一旁满是掷出破碎的空酒坛,数一数,为数可观,竟有十七个之多,此人酒量实是惊人,当真称得上“沧海之量”了。
高处不胜寒,这阵子旋回风,只管来去盘桓在眼下城池古堡间,风过处,激起了阵阵灰沙,古人谓“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料想着过龙江必是这般醉倒了的。
关雪羽下意识地咬了一下牙。
连日来的苦思顾虑,直把宁国府远郊近栈都找遍了,总算没有白费心机,到底找到了他,却不料竟是这般的不凑巧,他竟是醉倒了。
机会不再,更待何时?
一念之兴,关雪羽反手抽出了随身长剑,脚下微拧,又欺近到过龙江身侧。
剑出如虹,几乎已挥临到了对方身上,忽地临时止住,长剑轻颤,摇曳出片片银光,也显示着他颇为不宁静的心情。
这一剑只稍向前递出,以关雪羽的内功劲力,定能在对方身上留下一个透明窟窿,当可为武林除却了这个可怕的大患。
然而,这却是极不名誉之事,背后出剑,内疚神明,侠义道上尤其不耻。
轻叹一声,这一口剑遂又回到了鞘内。
“姓过的,你快醒醒,好朋友来看你了。”
嘴里说着,单手已在对方过龙江肩上拍了一掌,掌下之一霎,才觉出透过对方肌肤表层,弹出了一股力道。
出云老和尚果然没有说错,此人显然已自练成了“气炁”功力,一般人只怕刀剑在手,也难以伤害得了他,自然以关雪羽的功力,如果暗中出手,情形便另当别论。
关雪羽一掌拍出,身子立即飘出数尺以外。
却只见酣睡中的过龙江翻了一个身子,嘴里发着梦吃,霍地向着正面劈出了一掌。
这一掌功力可观。
耳听得一股疾风,空中有如响了一声急哨,一路呼啸着劈空直出。
这一掌如真为它击中,定将受创不轻,关雪羽显然有见于先,一开始就避开了它的正锋,是以金鸡太岁过龙江下意识劈山的这一掌;便毫无作用,只是显示出他杰出的过人功力而已。
过龙江必然是酩酊大醉了,以至于在击出了这一掌后,翻了个身子又自呼呼大睡了起来。
对于关雪羽来说,这实在是无可能理解的,一个身怀奇技,绝等智慧如他的高人,何以会愚蠢到使自己醉倒的地步?即使是偶然的失算,也难以令人理解,对于一个杰出武技的高人来说,这种错误简直是不能饶恕的。
只有一个理由,才似乎可能促使他如此。
那就是这个人内心蕴藏着极大的痛苦,这种痛苦务必强烈到使他难以忍受的地步,自然一个“怀才不遇”的人。或是有极大野心欲望的人,常常也都会有一分难过的遗憾,这分遗憾的滋生,便是痛苦的根源了。
关雪羽触念及此,倒不急于立刻要与眼前之人决一高下了。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深入了解一个所谓的强敌,是绝对必要的。
知彼知已,百战百胜。
像眼前这种以客观心情,观察敌人虚实、内心隐私的最佳机会,是不易多见的,关雪羽倒要仔细分析一番。
他停步又走向那座古青石案旁边,瞩目着桌上的二十五个手掌印子,观察着他指写留书,显然是语无伦次的醉语,却十足暴露了此人的勃勃野心。
那二十五个真力内聚化石为腐的手掌印子,望之一致,其实却是不相同,正如同所说“……般般功力不相同。”
关雪羽经过一番仔细观察之后,不禁黯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即使他仍然心存不甘,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自己即或也有此功力,可以燕字门精纯的“金手印”功夫,在此坚逾精钢青石古案上留下掌印,却是不能达到对方的这般功力和境界。
这个认定,不禁使得关雪羽突然自内心潜生出无比寒意,更有无限悲哀。
然而,这却也不会因此而打消了他的敌意。因为一个人的功力深浅,并不是决定强弱的惟一凭借。动手时,神奇的招式,精奥的剑法,每每形成制胜敌人的要素,也是不容否认的。
关雪羽自信在剑术方面,造诣极深,上一次在麦家与金鸡太岁过龙江的一场拼战,并未能尽其所长,势将要找机会,再次与他决一生死胜败不可。
然而今天这般情况之下,显然是不合适的了。
想到这里,不无遗憾地叹息了一声,目注向昏睡中的过龙江道;“大丈夫有所不为,今天且放过了你,姓过的,你知情么?”
话声方落,只见伏案大睡的过龙江,霍地直坐而起,怒睁双睛,嘴里含糊地叱了一声,双掌同施,“哧——哧——哧——哧——”一连劈出四掌。
必然又是他下意识下的杀着,东西南北各出一掌,强劲的掌力呼啸着破空划出,三面临空,一面击实,只听见轰隆声响中,半堵花岗石墙,应势而倒,石屑纷飞四溅,哗啦啦,炒蹦豆般地洒向四方,功力十足惊人。
关雪羽由于有备在先,自是不会为他击中,只是目睹对方这般掌力,着实令人吃惊。
金鸡太岁过龙江想必是对于关雪羽的存在眼前,多少有个印象,只是着实醉得太厉害,已无能顾及,一连劈出了四掌,圆瞪着两只红光闪烁的眼睛,砰一声,又倒向石案。
他沉醉中,已无控制之能,这一倒下来,重心顿失,一颗头结结实实地磕向石案之上,由于没有凝聚内力,这一摔可就伤了鼻子,鲜血立时淌了出来。
过龙江含糊地“哼”了一声,在石案上翻过了半截身子,却只见鼻中的鲜血猛流不止,酒醉之中,血流湍急,染了满身都是。
关雪羽目睹之下,不禁皱了皱眉,对眼前此人,他原本恶其不死,无奈杀机一去,恻隐之心竟油然而生。
眼前这一霎,目睹着对方的自我作贱,却是于心不忍,当下身形轻起,有如巨燕天落。
起落之间,已临向过龙江倒卧之石案之上。
过龙江闷哼了一声,举掌待发,却为关雪羽抓住了腕子,左手骈指如飞,已点中了对方“鼻窦”一穴。
紧接着他身子侧拧,一缕轻烟般地又拔了起来,落向一旁。
就在这一霎间,耳听得一人怪叱一声,“嘶——”一股疾劲的尖锐风力,直袭眼前。
关雪羽心中微微一惊,倒是没有想倒,此时此地,竟然还会有外人闯来。那缕尖锐的风声,方自入耳,即见一道白光直飞面前,竟是一口光华灿烂的薄刃飞刀,刀势奇快,直向关雪羽额头正中飞来。
关雪羽身子偏得一偏,右手轻起,弹指如弓,“当!”地一声,已把这只飞刀弹飞开来,却已看见了来者何人。
一身半长不短的皂色直掇,干瘦的个头儿,正是金翅子过龙江跟前的那个当差的祝天斗。
想是他方自从外面返回,乍然发现到眼前这情景,只以为关雪羽意欲加害主子,哪能不大吃一惊。紧跟着又发觉到过龙江满面鲜血,倒于石案,这一惊,有如五雷轰顶,顿时就愣在了当场动弹不得。
关雪羽看着他冷冷一笑,点了点头道:“你来得正好,你家主子喝多了酒,醉倒了,自己撞伤了鼻子,我已为他止住了血。”
祝天斗心里一动,用力地挤了一下他那双三角眼,表情里透着犹豫。
紧接着,他目光再转,可就发现了那些横七竖八,散抛在地上数不清的破酒坛子,顿时心里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
说了这四个字,祝天斗拱了一下那双瘦瘠的手:“这倒是承情了,只是尊驾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关雪羽摇了摇头道:“你就不必多问了。”
祝天斗阴森森地笑了一下,那日麦家一战,虽说是黑天半夜,他可也着实领教了对方这个年轻体面人物的厉害,自己不要说跟他动手了,只怕连他的身边也沾不上,还是乖乖地站着,少动歪念的好。
站着可是站着,嘴里面可也不含糊,冷目森森地笑着:“尊驾的事,我固然是管不着,可也得赏下几句,待一会我家主人醒转要是问起来……嘿嘿,关大相公。你又叫我这低下之人拿什么去回答?再说,这件事可是透着稀罕,老当家的酒量,天下无双,怎么会……”
一面说着,他随即走向一边,弯腰由地上捡起了一只喝空了的酒坛子。
关雪羽这才发觉到这些用来盛酒的坛子,形状与时下一般酒坛,竟是有异。
祝天斗拿着空酒坛摇了一下,倒了一些剩下的余酒往嘴里试试,点了点头哼了一声道:“这就对了。”
原来过龙江在此古堡,发现了一座地下酒库,其中藏酒千瓮,乃是当年守将李庭芝所酿,预备用以大胜元军后,酬赏三军,尽谋一醉所需,想不到连战皆败,直至军亡城破,亦不及其用,直到今日,才为过龙江无意发觉。
须知这些酒,酒质原本就已凶烈,深藏地底,将近二百年之久,水分早已蒸发,剩下皆为浓度醇厚的纯菁,常人只消饮下少许,也必醉倒无疑,更别论眼前过龙江这般饮法,任他功力盖世,也是吃受不住了。
关雪羽当时由酒坛的外貌,联想到这座废置的古堡城池,心中立刻也就明白过来。
“你家主人想是饮下了古堡所藏的前朝烈酒,只怕一时半刻还不易醉转。待他醒过之后,只说我来拜访过他就是。”
祝天斗原本还担心对方会向自己猝下毒手,不得不小心提防,相处片刻之后,才自觉出自己纯属多余,聆听之下怔了一怔,才讷讷道:“在下遵命。”
关雪羽冷冷一笑,转身走出。
祝天斗只是愕愕地打量着他。
关雪羽忽然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祝天斗倏地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拉开了架势。心里嘀咕着:“好小子,你到底忍不住了。”
在关雪羽湛湛的目神里,祝天斗情不自禁地又恢复了原状,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触,当他接触到关雪羽目神的这一霎,内心竟是充满了惊愕,这种感触当然他并非前无所经,每一次当他与主人目光接触之时,便会生出这种微妙的惊愕,他只当此生只有主人过龙江一人,才有此威力能够驾驭自己,想不到现在陡然间又自冒出了第二个人。
所幸关雪羽对他并没有明显的敌意,否则,他只消再向他注目片刻,只怕祝天斗便将露出了怯弱的丑态,说不定会像对待他主人那般屈膝在地,一任对方如何发落自己了。
“告诉你家主人,三天之后此刻,我再来拜访,料想他必定会在此等我。”
说了这句话,便转身向外步出。
祝天斗喉头颤动了一下,有句话想要出口,竟是一时之间没有说出来,眼巴巴地看着对方的身影,一径地消失于沉沉暮色之间。
重重地摔下手上的剑,抬起衣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童云无限气馁地摇着头。
一旁,白长老远远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打量着他。
对于这位北丐帮少帮主的举动,他感觉到很是诧异,一个习武的人,摔落手上的剑,毕竟不是寻常之事,白长老用着冷静而略带谴责的目光,默默地打量着他。
“这套剑法,我已跟你学了三年,到今天仍然还没有练好,说真的,我可是练不下去了。”
接着他冷笑了一声,反身一直走到了白长老的座前去,“难道你就没有一些新鲜的玩艺儿教我了么?”
“当然有。”白长老扬起脸来打量着他,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只是你如果连这一套剑法都练不好,其他的就用不着再练了。”
“你是说,这套剑法是最浅的了?”
“不错,这套是入门的基本剑法。”白长老摇摇头,“原来是不应该再花时间来练习的,只是谁教你当年的根基没有打好……”
叹了一口气,他喃喃地道,“说起来这件事应该怪你父亲,他应该多花点时间在你的身上……现在——”
“现在难道晚了?”
“是有点晚了……”
“你……你胡说!”
童云大叫一声,闪向白长老眼前,那副样子像是要打人,只是在白长老不温不怒的眼神之下,他慢慢地又把举起的手放了下来。
“哼……”童云冷冷地笑着,“这都怪你,你要是早教我,今天也就好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白长老叹息着,那双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看起来,你的成就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行……”
童云慌不迭地由地上抬起了剑,显然有些慌了,他的野心极大,绝不甘心就此为止。
“你得好好教我……你答应过我爹的,你可不能忘了,来来来……咱们再练一练。”
“今天不练了,就到这里为止吧!”
白长老冷漠的表情,抬头看了一下天上的月亮。
“你说的不错,在你爹临终快断气的时候,我是答应过他,要把我这一身本事,传授给你。”
“可是你怎么又变卦了?”
“我没变。”白长老冷冷地摇着头,“变的是你……”
“是我?”
“你的心太浮,不务实。”白长老哼了一声,慢吞吞地道,“虽然你根骨不错,人也聪明,但是不够扎实,这些都是一个练武人的大忌,我已经说过你好几次了,可是你一点也没有改。”
童云恨恨地叹了一口气,在一座石鼓上坐下来。
“你要我怎么改?哼哼……我知道你是不打算教我了,因为答应了我爹,又不好意思赖皮,所以才想了这些搪塞之词,不教就算了,反正我打不过人家,丢人现眼,你脸上也不光荣。”
“你这个孩子,偏偏生着一张利口……真气死人。”
白长老气得直吹气,倒是后面那句话刺痛了他,便得他精神为之一振。
“听你这个口气,像是在外面又吃了什么人的亏了。”
“怎么会有。”
“哦!这就难怪了。”白长老说道,“我是奇怪,你怎么好好地又会想起来找我练剑了……难道说你哥哥那边派人找上来了?”
“不是……不是。”
童云气馁地摇摇头:“真要是老大那边,倒也没什么好气了,而是一个不见经传的人物……哼哼,照我看起来,这个人本事大极了,就是你跟他动手,也未必就见得胜得了他。哼哼!你不是一天到晚说吗,只要能学会了你一半的能耐,就世罕其匹吗?”
白长老听到这里,脸上像是有些挂不住,生气地说:“我没有说错,因为你连我二成功夫都没有学到。不过,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给我听听看。”
童云摇摇头,冷笑道:“你也不要把我看得一点阅历也没有,这个人的出身,我倒是看出了一些,只是他不承认罢了。”
于是,他随即把那日夜访关雪羽,比剑落败一事说了一遍,白长老听完经过,竟自一言不发地闭起了双眼,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童云说道:“由于他所施展的那一手剑法,很像是燕青峰的飞燕手法,所以,猜他是燕字门的出身,只是他却不承认,你从前告诉过我,燕字门是不收外姓弟子的,只传他燕字门下,可是这个人却姓关。”
白长老说道:“不错,这人有多大岁数?”
“年纪不大,看起来比我大,但也大不了太多。”
“口音呢?”
“像是有一点南方口音,但也不一定……拿不准。”
白长老哼了一声道:“这件事发生多久了?”
“不过两三天。”
“好!”白长老说,“不打不相识,你们既已结识,日后当然会有来往,下一次他来的时候我倒想看看这个人。”
童云道:“你认为他……”
白长老微微闭起的眼睛,又睁开来:“如果他果真是燕家的人,我倒放心了,燕家是武林世家,门规极严,这数十年来,从来也没有听说闹过什么事。”
说到这里轻轻哼了一声,连连点头道,“这个人我一定要见他一见……”
“为什么?”
“你应当知道,得道多助这句话。”白长老喃喃地说道,“我一再地告诉你说,如果不想重建当年你老子的威望,必须要广交朋友,这样的朋友自是不容错过。”
童云哼了一声道:“那要看他了,如果他要与我们作对呢?”
“……”白长老轻轻地哼了一声,“为了本帮的前途着想……也只有……不过,那是最不得已的下策。”
童云这才脸现微笑道:“说了半天,也只有这句话,才听得顺耳,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我如今势单力弱,如果你不在背后支持我,我们就完了。”
白长老摇摇头说:“这只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你知道,我那口剑已封了近三十年了,如今老了,更不会去干这些糊涂的事……”
说到这里又叹息了一声:“说来说去,只怨你父亲去世太早……你们兄弟又不合,能力又弱,连带我这个老朽亦不得不劳心操力……”
看了面前的童云一眼,还是那句老话,童云已不知听了多少遍了:“我只想把这身功夫,和一手盖世无双剑法传授给你,偏偏你们兄弟都不争气……”
童云冷冷一笑道:“又来了……你烦不烦?”
白长老那么无奈,失望地打量着他,确实也把他没有办法。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少年,人寿几何?自己又还能活多少年?
每一次想到这里,白长老就有说不出的遗憾,下意识里更会发生强烈的激动、急躁。
他的遗憾与急躁当然绝非无因,然而多少年以来,遗憾的是没有任何人去重视他,领会他,甚至于就连已经过世的前丐帮帮主,以及他的两个儿子童氏兄弟,也都忽略了他的存在,这无疑是一种悲哀。
白长老外表上虽然给人的印象是痴顽、疯癫,事实上他却是个心细如发,心藏“大智”的人,只可惜他给人“疯癫”的印象在先,他的存在便不足为人重视。
白长老是抱定了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才像是感化了眼前这个童云,于是他就把满腔的热望,一股脑地都放在了童云的身上。
事实又如何呢?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觉出这个童云和旁人并没有什么显著的不同,他的一腔热望随即变成了失望……然而,环绕在他身边四周的人,几乎都无视他的存在,比较起来,这个童云总还是最好的了,他便不能真的狠下心来永远把童云摒出念外。
他用那么近乎于怪罪、绝望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宽恕着他的肤浅与无知。
“童云……你依然不相信我过去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么?”
童云先是一愕,紧接着,他几乎要笑了出来,然而,他毕竟不大愿意伤害对方过甚。
如果说他这个人还有什么可取之处,那就是他较多数的人多了一分仁慈罢了。
“我相信,我信,总好了吧!”童云似笑不笑地打量着这个由襁褓之中,眼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真有点不忍心去刺伤他。
“你是当今这个世界剑术最高的奇人之一。”
“不不……”白长老纠正他说,“我并没有说‘之一’这两个字。”
“啊——”童云忍着笑,点点头,“对对……这意思就是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剑术能高过你了?”
白长老的答案竟是肯定的。
“我想是吧,”白长老并不自谦地道,“是我第一个把星宿的运转,运用到剑法上去的。”
“对对……”童云大声地道,“你也是第一个能把五行真气,贯入到剑法上同时运用的人。”
“对了。”
白长老精神为之一振,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他为之振奋的:“你居然还记得?”
“我怎么不记得,多啦,什么人分阴阳啦,当然啦,谁都知道,男人主阳,女人主阴,这还要你说?”
童云越说越气,几乎要站起来走人。
偏偏白长老那种近乎童稚的认真,留住了他。
“我说的阴阳,并非是男女之间的阴阳……老聃说,万物负阴抱阳,男人之中固有阴,女人之中也有阳。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童云无奈地摇摇头:“我一辈也不懂,也不想懂,就算懂了,又能如何?这些与武功、剑法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岂止是剑法武功?”白长老道,“这个世界上,只要是你能看见的,摸到的,甚至于你所看不见也摸不到的,无不与阴阳五行有关,一旦弄通了这门学问,你便无所不能了。”
“这么说你是无所不能了?”
“我还没有这个道行,不过你一定要相信,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如果你——”
童云不待他说完,已站起来走向一边。白长老不得不中止住他的话,无限气馁地看着他,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下去。
童云回过身来,苦笑道:“老祖宗,我也求求你,请你以后别再给我说这一套了,我相信你有一肚子古怪的学问,但是这些终究与现实无关……虽然我爹不止一次的告诉我,推举你是一个当世的奇人,但是你传授给我的,却是有限得很……难道我一定要听你这些古怪的论调,才能于武功有所进展?”
“那是因为你的内功、剑术底子都还不够扎实,文学秘术的造诣也不够精深,这样一来就大大阻碍你跨身入高深武功的领域。”
白长老微微苦笑着接道,“你应该知道,一个真正武术的强者,是无所不精的,经文纬武,两相贯通,互为应用,自开奇境,才能大放光芒。”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又说道:“只可惜,这个道理,当今武林中人懂得的并不多……
过去,先天无极门的创始人柳无心三年面壁,终于想通了这层道理,首创心神交战,文武合一之功,大放异彩,三百年后,直到今天,还没有能看见比他更出色杰出的人物……”
童云摇摇头道:“那也不见得吧?”
“哼——你又知道什么?”白长老微微眯起了那细长的眼睛,似乎陷入沉思之中。
“你刚才提到燕字门,当今的掌门人燕追云,承受了他门中‘心相照应’之术,静居十年,才悟出了他燕家不世绝技‘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哼哼……这并非是偶然的,同样的这套剑术,他兄长燕子青,三十年苦练结果,并不能全通,这又为什么?”
“为什么?”童云讷讷地道,“想必是他的资质根骨不如他兄弟了?”
“不是……不是……”白长老摇着皓白的头冷冷地道,“悟性……那是他的悟性不够,悟性又从哪里得来?静居之功也,‘静’这个字说来容易,行之可不容易,一个人能练就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也就是静动合一的境界,那就差不多了。就是我刚才说到的文武合一之境,有了这一步内在涵养心境功力,嘿嘿,那才能够踏入第一流武功之堂奥。”
童云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我是没希望的了。”
白长老鼻子里哼了一声:“张三丰首创太极,全在静中所得,这其中该有多大的学问?远的不说,就举几个当今武林中独尊一方的人物吧,哪一个又不是先从文,后习武,才得有成?”
童云翻了一下眼睛,只有听的份儿。
白长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平日行为任性,好高骛远,习武只见其本不追其源,这都是当年你老子惯坏了你,今天你从了我,切记要从根本上着手,改除陋习才是,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六了吧?”
“二十七了……”
“晚是晚了些……”白长老说,“却也不算太晚,只看你的造化吧,只怕你中途耐不住寂寞,那就平白受罪,一事无成。”
童云冷笑道:“你就这么看不起我?我就偏要作个样儿给你瞧瞧,从明天起七天足不出户给你看看。”
“哼——”白长老说,“光是足不出户,又能有什么用?这样吧,我这里有七字真诀一纸,你且收下。”
一面说遂由袖中取出了小小的一个纸卷,童云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果然只写着七个字:“花自飘落水自流。”
童云在嘴里念了一遍,笑道:“这算什么?”
白长老哼了一声道:“你不要当它是一句普通话,只有在全静之中,才能体会出它的真意。七天静坐之后,你再告诉我吧。”
童云点点头,收起了这张纸条道:“好吧,你刚才说到了‘燕字门’的燕追云,除了他以外当今武林之中,可还有什么出色的人物没有?”
白长老道:“怎么没有?我记得过去曾告诉过你,你竟是忘了,像‘七指雪山’金凤堂的凤七先生,出云寺的出云和尚,长白门的金鸡太岁,这几个人,功力都极为杰出……”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轻轻“啊!”了一声。
“我差一点忘了一个人。”
“谁?”
白长老呆痴的脸上,多少显现着一些激动。
“只是这个人,还活着没有可就不知道了……”
“到底是谁?”
能够让这个老道如此重视的人,显然不多,是以童云颇欲一听下文。
白长老冷冷地道:“这人如果还活着,他的岁数不会比我小,很可能还会比我大几岁。”
叹了一口气,他才喃喃地道:“我刚才跟你说到的凤七先生,燕追云、出云和尚、金鸡太岁这几个当今武林最最杰出的人,那是因为一来他们武技确是了不起,再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各人皆为武林一派之宗师,因而声名远播,只要在武林中略有阅闻的人,无不知晓,现在我说到的这个人却是一个声名默默的人,和我一样,除了少数人之外,你提起来,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童云摇摇头,气馁地道:“说了半天,他到底是谁,我还是不知道。”
白长老点点头道:“这人姓姜叫极,一向在昆仑出没,知道他的人都管他叫姜隐君,唉唉……这个姜极,才是我生平最最心仪之人,只可惜我们定交不久,后来就各自散了,至今六十年天各一方,沓无音讯,也不知道他如今下落如何,还在不在人世?”
童云想了想,确信自己没有听过“姜极”这么一个人,倒也不十分把他放在心中。
倒是刚才他提到的一个人,引起了童云的注意。
“老祖宗,你刚才提到长白门的金鸡太岁这个人……”
“嗯!”白长老点点头道,“不错,怎么?”
“哼!”童云哈哈一笑道,“我听说了一个消息,这个人好像来到了皖南。”
“噢……”白长老似乎微微一惊,“真的?”
“详细情形我还不知道,不过已有传闻说是这个人在皖北作了几个案子,杀人无数,现在好像已经转道来到了宁国府地面……”
“哼哼……这么说,你可得十分的小心了。”
白长老一双银眉频频眨动不已,冷冷地接下去道:“这人心黑手辣,武功极高,是个不易招惹的人物,你如遇见了他,千万不可莽撞,否则,可就难免要吃大亏,你要记住。”
童云呆了一呆,道:“这个我当然是知道,只怕我不犯他,他却是放不过我们,那时候便又将如何?”
“这个……也许还不至于……”白长老微微笑着,十分深沉地道,“你以为我们这次南来,江湖中人可会知道?”
童云摇摇头道:“大概知者不多。”
“可也不少。”白长老道,“我特意放出风声,要人知道,白长老同你一行,你道这其中岂能无因?”
童云倒是没有想过这些,这时为之愕然。
白长老点点头道:“这就是在向武林同道打上一声招呼,要他们对你破格相待。虽然,我方才说过,江湖上知道我的人并不多,可是如果说像姓过的这等人物,也对我昧于无知,未免是荒唐之事。”
童云道:“谁是姓过的?”
白长老道:“这人姓过名叫龙江,就是方才提到的金鸡太岁……我与他虽然并不相认,只是彼此都应该心里有数。他如果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在你身边,多少应该留些情面,总还不至于故意冒犯,否则就是别有用心,费人思索了。”
说到这里,他却想到了一件事,轻轻摇了一下头道:“这也难说……毕竟人心难测,如果他真的有意图谋本门,或是别具深心,往后自知,那时再谋对策,也还不迟。”
童云听他这么说,心中不无疑问。老实说,虽然他与白长老共处多年,但是对于这位老祖宗,却是知道得那么少,其实何独自己一人?整个帮子里数千兄弟,谈起这位老祖宗来,都算得上是。“讳莫如深”,虽然知道他是个奇人异士,但是到底怎么一个奇法,又有多少能耐?却是人言殊异,捧他的人把他说成了神仙,简直高不可测;糟蹋他的人,却又把他说得三分钱不值。正因为如此这位老祖宗尽管辈高位尊,在此丐帮来说,却如同闲居的废人一个,太多的神秘在他身上,人们到了对他难以猜测的地步,自然而然的也就对他敬鬼神而远之。
然而另外一个与他同样辈分的黑长老可就不同了。
黑长老虽说与白长老同一个辈分,但是年岁却远较白长老要年轻得多,人也活络得多,他武功深湛,能谋擅算,整个丐帮无不对他敬若神明,正因为如此,在这一次权力斗争之中,得势的童威对他倚若长城,黑长老也就自居不逊。
黑长老一向视白长老为眼中钉,但奇怪的是,以他在丐帮的呼风唤雨,却独独不便对后者过于倾迫,非但如此,似乎骨子里对白长老尚存有三分畏惧。二人虽同为长老,辈分相同,性情却大不相合,几乎是没有来往,甚至于有人传话,他二人虽是出身同一门户,但武学的渊源却并不一致,黑长老强于外,白长老蕴于内,天晓得他们孰强孰弱?
白长老几乎是毫无作为,黑长老却是锋芒毕露,这么一来,白长老便黯然失色。
白长老真的老朽无为了么?
前帮主独臂插天童大左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因此在他故世之前,才会把他心爱的儿子童云,托孤于他,他深深相信,白长老有能力保护童云的安全,显然在他未死之前,早已看出了二子之间的不宜相处,水火不容。
矮金刚鲍玉诚访关雪羽旅邸之中,送来了很多客中实用的东西,雪羽推辞不掉,只得收下了。
这个鲍玉显然是慧眼识英雄,一意的倾交,慷慨输诚,虽然有些落俗,倒也不是做作,关雪羽只是以礼相待,静静地观察着他。
君子慎交游,又所谓“智者三友”,一个知心的朋友得来不易,交对了受益不浅,交错了,也足能毁了你的一生,是以在交友这一道上,关雪羽抱定了宁缺毋滥,这也正是他如今来去一身,看来像那么孤独的原因……
一尊美酒,几盘小菜,客中无聊,勾起了几许离别愁絮,想到了飞燕峰的父母,如今无恙否?他满满地干下了一杯。
这杯酒算是为白发高堂,恭祝遐龄,敬祈安康。
麦玉阶举家迁蜀,小乔几许憔悴,美目盼兮,顾转生姿,佳人怀春,君子却亦非无情,一线柔情,两地相思……
这第二杯酒心许着为小乔而饮,祝她青春长驻,伤体早愈,银河一道,见面有期。
大敌在侧,无巧不巧地又见着了。
金鸡太岁过龙江诚一世之雄也,偏偏是满怀仇恨,放不过此人。第一次关雪羽落败负伤,侥幸未死,谁又能保证第二次的你死我活?眼前即将是约会之日,大敌当前,胜负未卜,关雪羽岂能置若等闲?是以,这第三杯酒,他默默地在期待着自己的胜利。
三杯酒后,他即推杯不再多饮,倒是矮金刚鲍玉好像兴致很好,酒助人兴,即席说了许多肺腑之言,对于关雪羽更是钦佩无极,大是相见恨晚,二人遂由武林各家绝学谈到各派杰出风云人物。
鲍玉原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又比对方大上许多,哪知一经论及,才发觉到对方虽说年纪甚轻,却是阅历丰硕,论及各门派武功绝学,人物典故,真是如数家珍,且见识精湛,论断中肯,这些典故人物,有多半意是鲍玉前所未闻,不曾听说过的,不能不令他大感惊异,赞叹之极。
一席酒饭直吃到月上中天,鲍玉才尽兴告辞,双方定了后会之期,鲍玉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关雪羽送走鲍玉之后,伫立院中,观看了一下空中月色,只觉得腹中火热一团,遍体生燥,心中微觉奇怪,他虽平日极少饮酒,但内功水平达到一定阶段之后,实可千杯不醉,即使牛饮百觥,少作吐纳之功,亦能将身内酒气发泄干净,因而眼前这番燥热倒是令他有所不解,却也没有记挂于心上。
返回房中,将散置桌上之狼藉杯盘整理干净,夜深了不便再麻烦店家,收拾之后,这才熄灯掩门,却舍不下户外月色,干脆半敞着窗,盘膝榻上,让阵阵凉风直袭脸上,如此练习吐纳功夫,倒是恰当得很。
却不知又是一件反常之事。
在平日,以关雪羽之实力,吐纳十数逾之后,即可以立时静守丹田,抱元守一,今天情形显然有异,吐纳之后,非但没有轻快的感觉,却是觉得遍体燥热,尤其是小腹部位,有如火焚一般,瞬息间已是大汗淋漓。
由于来势凶猛,事先并无征兆,关雪羽先还能勉强镇定,可是越到后来其势越见凌厉,腹中燥热,先还不过只是发热而已,到了后来却变热为疼,那种情况就好像把五脏六腑置诸于鼎镬之中,大火烹煮一般,直疼得关雪羽肝肠寸断,冷汗籁籁直下。
他想站起来运行一番,哪里知道才一转动即发觉到双腿麻软,敢情伸动不得。
这一惊,直把关雪羽吓了个魂飞魄散,想到行李之中带有本门的“驾风急散”,最是奏效,情急之中,不作多思,这便去拿取,只可怜,这一点小小心愿,亦不能从心。
当时咬着牙,忍着全身莫名的奇痛,只靠两手力道,自床上缓缓爬下来。
他这里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找到了平日随身携带的革囊,由里面取出了那瓶小小的“驾风急散”,抖着手才自打开,吞下一粒,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便再也支撑不住,顿时昏倒地上,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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