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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出红差

  “大人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主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陆谦贼忒忒地笑着:“一切水到渠成,顶多再熬上十天半月,定可把潘家丫头弄到手里,到时候这杯喜酒是一定要向大人讨吃的了!”

  向着上首的本官拱了一下手,陆同知半歪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用筷子夹起来一块“羊羔冻”放进嘴里——许是吃多了几盅酒,连脖子都红了,正所谓“酒酣耳热”快意时候。

  汪大人半眯着眼睛,脸上似笑不笑,神态微醺。他有个“不说话”的毛病,什么书非等到对方把话说完了,才肯搭腔。不言则已,出言必中,即所谓“语多玄机”。

  像是老和尚念经样的.汪大人嘴里不知在“咕噜”些什么,忽然睁开眼睛说了个“好”字。

  夹了块“肥肠”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嚼着。好是好了,却是未能尽好。总像是还差了点什么。未能尽如人意。

  黄澄澄的灯芯在薄如蝉翼的纱罩子里晃动不已,衬着知州大人的一张脸,可是怎么看都有些“碍”眼,那是一张相当不讨人喜欢的脸,但瞧着这张脸的人,却都笑颜以迎,怪是不怪?

  当差的老周上来给大人斟酒。陈年的“老王汾”洋溢着浓郁的醇香,主属两个,都是酒鬼,这一回“夜”酒,少说还有多半个时辰好蘑菇,可就难为了当差的老周,抱着个罐子,悄悄站立在暗影角落里,这个位置,叫作“背听”,意思是上官无论说些什么,一概都听不见。听见也当听不见,日久天长,真的也就听不见了。

  闷了老半天,汪大人总算开口说话了。

  “给抚台大人的回文拟好了没有?”

  “还没有!”陆同知说:“快得很,明天一早就能发出去!”

  “说是……”

  “暗室处死!”

  “不行!”汪大人说:“改改,改‘明正典刑’,文到之日,已是就地正法!”

  “这……”

  陆同知一时开不了窍,有些糊涂。

  “就地正法?可没有这两个人……”

  “当然不会自己出来,得找呀!”

  “大人的意思是……”

  “找两个替死鬼,明榜昭示,就地正法!”好阴损的障眼高招!

  “这……我明白了!”陆同知发了一阵子怔,脸上才现出了狡黠的笑容:“大人这一手偷天换日,真正高明之至,佩服、佩服。”

  汪知州哈哈大笑了几声:“你这是损人。不过是玩一手障眼戏法,瞒过抚台大人那边的多疑——如果我记得不差,去年春上监里收了几个女犯,正好有用,在里面找出三个,一老二小,一刀子了事,永绝后患。”

  “罪名是……”

  “私谋不轨,买通主使杀人的通缉要犯!”

  “好!”陆同知呵呵一笑:“大人高见,这么一说,真是死有余辜了。论功行赏,抚台大人那边对大人当有一番重赏才是!”

  “有我的就少不了你的,咱们这是上下串通,不分彼此……”

  说到得意时,汪知府又哈哈大声地笑了。

  却是,他犹有悬心之处。

  便是潘洁姑娘的下嫁归心问题。

  陆同知说得好:

  “左不过她还是个雌儿,还能翻得出大人的手掌心儿?不出一月,定能让大人称心如意!”

  饮尽了面前的酒,打躬一揖。天色不早,便向汪大人告安而退。

  像是一声迅雷,霹雳而惊,整个“代州”都为之轰动起来。

  这年头,菜市口砍人如同切菜,原也算不了什么稀罕之事,值不得大惊小怪。怪在所杀之人,竟是三个女人,三个出自朝廷显宦家门的女眷,情形可就大为不同,莫怪乎东西二城,那一张杀人的告示方一贴出,顿为之人潮汹涌,万人空巷。

  城里城外,一传十,十传百,黑压压挤满了人。

  根据现场无数目击者的口述传言,死者三人,一个五旬左右的妇人,两个年轻的姑娘。

  红纸黑字的告示,写得很清楚,姓名分别是“潘氏”、‘潘洁”、“许彩莲”。

  墨迹犹新,人已断魂。

  大炮三声,人头落地,出“红”差的黄麻子,人称黄一刀,一口十七斤重的雪花朴刀,打磨得光可鉴人,杀人如同砍瓜,或许说更要利落一些,这玩艺儿讲究干脆利落,据说熟能生巧,刀架平肩,轻轻用胳膊肘子那么一拖,犯人那一颗项上人头,便滚落下来。

  像是杀了三只鸡那样的方便,便把这一件满城轰动的“体面”红差事给照顾了下来。

  黄麻子不愧是“黄一刀”,这会子他的威风可大啦。坐店喝酒,大马金刀,胸脯一挺老高。号衣两开,露着黑茸茸一片胸毛,睥睨而顾,俨然有“大王”之风。

  不同于惯常的“曝尸三日”或是“枭首示众”,今天是人头方一落地,连带着三具女尸,一并都由衙门口收拾包办,芦席一卷,拖上马车就走。

  听说是拖向乱石岗,就地发葬,一埋了事。

  人死如灯灭,怕是生前异常乖巧的魂灵,也会随风而散,不再存在了……

  迟来之恨

  黄麻子饮下第二瓮酒,人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斜仰在椅子上,四仰八叉,大狗熊似的那股子憨劲儿。

  那一口杀人的刀,就搁在桌子上,映着穿帘直下的阳光,白花花银子似的一片璀璨,偶尔扫上一眼,也觉着刺眼生疼。

  七八十来个毛孩子,像看什么似地团团围着他,撵了好几次都撵不走,黄麻子是他们心里的头一号人物,大英雄——其刀一落,斗大的人头满地乱滚,乖乖,这般威风谁人能及!

  黄麻子的气派更不止此。

  譬如说,他抱着刀在谁家买卖门口一站,用不着招呼,这家掌柜的就得赶紧巴结,有啥送啥。绸缎庄子送绸缎,布店送布,明明是整匹的材料,要说是“擦刀布”。元宝银子,不说是钱,叫作“保福安”。谁要是连这个钱也吝啬,那可是自己找骂挨,黄麻子只要用那一双杀人的火眼,狠狠地向你盯上一眼,你可是倒了霉了,不生一场大病才怪!就是街坊邻居也能把你给活活咒死。

  “掌柜的,来酒……好酒……”

  黄麻子翻过身子来,含糊地挥了一下手,酒喝得太多,舌头都短了。

  “行啦,黄爷,不能再喝啦!”

  老掌柜的在一旁赔着笑脸,转过身子撵着四周围看热闹的小孩。

  “去去去,没见过人喝酒?滚!”

  这一发脾气,才算把他们给吓走了。再回过来瞧瞧,黄麻子竟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

  说睡就睡,鼾声如雷。

  倒是省了事啦,老掌柜的望着他鄙夷的笑笑。这种人,他是压根儿打心眼里就瞧不起。

  “什么事干不了,干这个?真他娘的缺德带冒烟儿!”

  心里嘀咕着,脚下转到了另一个座头上。

  这位主儿看上去也不是好相与。

  六尺有余的个头儿,一身灰布长衣,伸着一双长腿,坐着竟像是比老掌柜的站着还高。

  刚来还没一会儿,失魂落魄的那般沮丧,坐下来一言不发,只是睁着双发红的眼睛向对座瞅着,一脸的憔悴,形态极其疲惫。

  “大爷,你要吃些什么?招呼过了没有?”灰衣汉子这才把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转到了老掌柜的身子。一阵子落寞失意,感染着他那一张憔悴的脸。

  “就来一壶热茶吧!”

  他这里是酒馆,卖吃卖喝,就是不卖茶。

  难得的是和气生财,老掌柜的会巴结顾客,一笑而应,转身侍离的一霎,却被灰衣来客出声唤住。

  “等一等。”

  “噢……”老掌柜的又转过了身子。

  “有件事要向掌柜的打听一下。”

  “啊……是是……”

  “是关于刚才杀人的事!”

  “杀人?你是说法场砍杀人犯?”

  “不错!”灰衣人黯然无神的脸上更像是着了一层凄凉:“老掌柜的可知详情?”

  “原来是这么档子事。”老掌柜的说:“不是三个女人吗?”

  灰衣人点了一下头:“老掌柜的你可亲眼看见了?”

  “人太多了,我挤不上……”老掌柜的说:“这种事每年秋后总有几回,反正就是那么回事,青不看都一样,怪血气的!”

  听说对方不曾目睹,灰衣人脸上顿时现出了失望表情。

  老掌柜的嘿嘿一笑:“你来晚了,没赶上?”灰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茶来了,他端过来,揭开盖子慢慢地就口喝着,一双微肿泛红的眼睛,便又落在对座“呼呼”大睡的黄麻子身上。

  “对了!”老掌柜的忽然笑道:“出红差的黄爷就是他,你去问他吧!”

  灰衣人目光不转,谛听之下,表情依旧,却是一口口慢慢地喝着手里的热茶。

  他身无长物。桌子上搁着个软皮行囊,行囊里插着一把家伙,凭老掌柜的经验,只瞟上一眼.即可测知里面包的是什么玩艺儿。

  顿时,对于面前的这位主儿,心里生出了一丝畏惧,也就不敢赖在眼前多逗留。

  “您慢慢喝吧!”随即转身离开。

  杀人者死

  搁下了手里的茶碗,慢慢地由位子上站起来。

  眼睛里交炽着灼灼红光,灰衣汉子把桌上的皮革囊背好了,却不忘茶资的开销,在桌子上丢下了一串钱,脚下移动,一径来到了黄麻子的座位当前。

  大家伙的眼神儿不由自主地俱都向着他集中过来。

  倒是件新鲜事——向刽子手打听杀人的事。来人这个灰衣汉子究竟意欲何图?

  灰衣人身子刚一站定,黄麻子即刻停住了震耳的鼾声。那样子像是忽然为人推了一把,蓦地由梦中惊醒,睁开了眼睛。

  “赫——”

  一下子坐正了身子,黄麻子直向眼前灰衣人望,模样儿大为稀罕。

  “干啥?”

  “向你打听件事!”

  “啥事?”黄麻子虎然作势地站了起来。

  “刚才杀了三个女犯人……是你下的手?”

  “不错,怎么啦?”

  愣了一愣,黄麻子眼睛里可是透着“空”。

  “是老子杀的,怎么啦!”

  一霎间,眸子飞转,直把灰衣人全身上下看了个里外透穿——却似有股子深深劲道,无数条小蛇似地直钻了过来,入骨透肌,滞留到骨节缝里,黄麻子那般魁梧架式,亦不禁吃受不住,为之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你奶奶的!”

  随着后退的脚步,一把抓住了桌子上的大刀。

  刀势未起,即为来人灰衣汉子一只右脚踏住,“叭”的一响,踩了个结实。

  黄麻子力量不小,平素练功,双手常能抡动两百五十斤的石锁。今天却是偏偏不济,连桌子上一把刀也举不起来。

  他这里越是使劲,灰衣人神态越见从容。

  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仍然是抽不出对方脚下那一口薄薄钢刀。

  一惊之下,黄麻子非但睡意全消,七分酒态也打消了一个干净。

  “奶奶的!你……这个小子!”

  “向你打听件事!”灰衣人神色冷静地说:“刚才你杀的真是三个女人?”

  “娘的,不是娘儿们还能是汉子?”

  黄麻子脸上透着稀罕:“你他娘的问这个干啥?”

  灰衣人神色黯然,不愠不躁。

  “多大年岁了?三个什么样的女人?”

  黄麻子用力地扳了一下刀,仍然是纹丝不动,再回头看看,对方灰衣人竟是不怒自威,尤其是瞪着的一双眼睛,目光如炬,真个有凌人之势,以他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这一霎竟然也有些心怯胆虚。

  “你……这小子,尽问些废话!”

  直起了腰来,黄麻子瞪圆着一双牛眼:“好吧.俺就告诉你说,一个年老的、两年轻的.是北京下来的钦命要犯,犯的是主使杀人的通天大罪……知道了吧?”

  灰衣人全身一震,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闭了一闭.缓缓问道:“年老的多大年岁?

  年轻的又是多大?你说清楚了。”

  “老的四十来岁,并不算老,年轻的不过是两个姑娘。”黄麻子霍地一挑浓眉:

  “咦,你这小子……”

  说声未完,对方灰衣人的一只巴掌“叭”的一声己落在了他的肩上。

  别看黄麻子平素威风,自负神力,眼前这一霎却难当灰衣人的轻轻一拍。随着灰衣人掌势落处“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他个子极其硕大,半截铁塔似的身子,蓦地向下一坐。只听见“喀喳”爆响声里,座下的板凳竟吃受不住,当场折断。

  黄麻子滚地元宵似地摔了个四仰八叉,野牛似地咆哮起来。

  一个鲤鱼打挺,霍地由地上反身蹿起,这家伙却也有些能耐,张开两只大手,怒鹰搏兔般直向灰衣汉子脖上叉了过来。

  却是有一股无形的气势,看不见、摸不着。

  黄麻子怒熊似的身子,方自向上一扑,吃对方这股无形气势一撞,通通通!一连后退了三步,“扑通”一声,第二次又摔了个四仰八叉。

  酒坊里爆雷似地传出了欢笑之声,黄麻子被人打了,这个乐子简直比看他杀人更要热闹。

  “你他娘的……”

  爆吼声里,黄麻子一个咕噜由地上翻起,抢前几步,嗖然作响声里。已把桌上大刀抡起。

  “俺活劈了你这小子!”

  话出刀下,“唰”地一片刀光,直向灰友人头顶上直落而下。

  酒坊里再一次爆雷般传出了乱嚣,群情大哗。

  乱声未己,闪亮的刀锋,已劈面而下。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说时迟,那时快。

  灰衣人身势不转,脚下不移。千钧一发之际,双手乍起。“啪”地一声,已把对方迎面而落的刀锋,夹在双掌之中。

  四下里轰然雷动,纷纷叫起好来。

  黄麻子牝牛似地怒声喘着,到此犹不肯认栽罢休。可他虽施出了全身之力,却不能把合于对方双掌之间的一口长刀抽出分毫。

  头上青筋暴跳,霎时间已是汗下如雨,黄麻子这个苦头可是吃大了。

  “你这个小子……老子跟你拼上了!”

  “凭你也配!”灰衣人眼睛里流露着凌人的怒光,更似有难以抑制的“穿心”之痛,以至于泪光婆娑,几欲夺眶而流。

  潘氏母女一家三口的“刀下丧生”.已经证实,再无可疑。自己的迟来之恨昊天罔极,已是于事无补,真正是痛穿肝肠,五脏俱焚,使他万难自己,看看已是不支,偏偏眼前这个杀人的刽子手黄麻子,犹自频频惹厌,纠缠不休。

  虽说是奉命当差,与他无干,但潘家三口,死在他的刀下,却是事实。

  只此一端,这个黄麻子便是死有余辜。

  心中怒火,已到了难以抑制地步,却不忘仍然给对方一条活路之机。

  双手乍分,黄麻子拔刀过猛,一个跟跄,差一点又自摔倒。在此同时,灰衣人已转过身子。

  “臭小子,你纳命来!”

  黄麻子真是凶神附体了,随着他旋风般的一个怒扑,掌中刀自斜侧面直挥而下。刀势飞展,烁若银虹。

  可是灰衣人早就防着了他会有此一手,身回、剑出。

  长剑“吹雪”闪烁出匹练般耀眼的一道奇光。

  黄麻子刀势未落,“啊呀”一声,那一颗六魁阳首,已脱项而起,陀螺般地飞卷而出,叭喳!大响声里,坠落一隅方桌。

  “哧!”大股怒血,像正月里花炮似的,直由他无头断项狂喷出来,像是下了阵血雨般的,飘落满场。

  群情大噪声里,灰衣人长剑落鞘,已转身步出。

  黄昏的太阳,无力地洒了一地。

  时间约莫在“申”时时分。

  怒由心起

  凝血如膏,颜色紫黑。

  月色之下,尤其凄惨,有一种阴森的感觉。时有微风,漾溢起的血腥气息,中人欲呕。

  人死不能复生,那屈死九泉的魂魄,如今又在哪里安身?抑或是仍在现场徘徊不去?

  等待着至亲好友的临场烧祭凭吊……那可是太凄惨了。

  即使钢铁心肠也为之动容,更何况古道热肠一住深情的他?

  袁菊辰一声不吭地伫立在道边。

  这里是店市一隅,日间三个女犯便在这里行刑。

  只为一怒杀了“刽子手”黄麻子,顿时锋头大盛,官兵云集,四下捉拿,不得已藏身荒郊野祠,直到现在夜露更深,才敢出现。

  随身所携,有一个小小竹篮,里面是香烛纸钱,相知一场,恩情并重。一旦判决,人天远离。眼前这“焚心”之痛,将与日俱增,已是无能化解。今生今世,自己势将背负着这个“无义”的包袱,为德不足而抱恨终生。

  火光明灭,映照着他憔悴的面容,眼泪再一次涌出来,点点滴滴洒落地上,为着三个“屈死”的灵魂,暂祭心香一瓣,此时此刻,真正无语以问苍天了。

  “潘夫人、洁姑娘、彩莲……你们在天上有知,保佑我为你们复仇,杀死那个陷害你们的狗官……洪大略呀洪大略!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夜风迂回,昏灰飞场。

  朦胧里,真像有幽灵出没,洁姑娘等三人的影子不期然现诸眼前……

  袁菊辰难掩内心悲痛,伏身地上痛泣起来。

  一个阴冷的声音,突然发自身后:

  “果然是你这个小子,姓袁的,你死定啦!”

  随着袁菊辰猝然转过来的身子,一个人早已切身而过,一片刀光直向前者当头直落下来。

  惊惶一霎里,来不及出剑以迎,却把个装盛纸钱的竹篮,蓦地飞起,“嚓!”一声,砍了个结实。

  竹蓝碎片里,袁菊辰已闪身一侧。

  来人一身黑色劲服,长脖子,长脸,个头儿极是瘦高,手上虽然施用一口长刀,却在腰上扎着一道铁链,十字扣花紧扎脚,一望之下,即能猜出是来自公门的捕快。

  这类人等,总不免染有浓重的衙门习气,即使不说话,打量着那副穿着打扮,也能猜出八九。

  一点也不假。

  日间黄麻子一死,州衙门已起了震撼,陆同知即席指示,布下了天罗地网,料定着袁菊辰有此一着,果然为他料着了。

  十二名公门捕快,早经部署,满以为对方不过是一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却不知这个人忒也厉害,简直是要命的煞星。

  来人姓金,字永昌,号称“锁子金刀”,忝为代州府三班捕头,手下功夫不弱,若非是陆同知的一再关说,他何曾会把袁菊辰这样的一个人物看在眼里!

  只是眼前的这一刀,却把他从梦中惊醒过来。

  姓袁的好快的身法。

  “锁子金刀”金永昌一刀劈空之下,袁菊辰身如电转“唰”地已闪在了他的身后。

  金永昌心里一急,慌不迭向侧面一个跨步,脚下才跨出半步,已为袁菊辰递出的右手,击中脊梁。

  “噗!”掌力疾劲,极是可观。

  金永昌“啊呀”一声,叫声未已,向前一个急跄,便自倒了下来。

  怒火之中,袁菊辰已不再手下留情,这一掌力贯丹田,提吸一气,几至无坚不摧,金永昌什么角色,焉能当得?登时五脏尽摧,一命归阴。

  一片灯光,霍地自暗中亮起。有人怒叱:“射!”

  弓弦连响声中,一片飞矢雨点似地齐集而中。袁菊辰早已预料及此,掌击金永昌的同时,已抢扑地上,就地一个飞滚,“哧”地掠身而起,已飞身道侧。

  其时长剑出鞘,怒发如狂。一片斩杀声中,为首的几个人,顿时倒卧血泊。

  持灯的一名捕快,来不及操刀,即为袁菊辰手中长剑贯穿,手上长灯足足摔出丈许开外,入地疾滚,呼哧哧为之燃烧起来。

  却于这一霎,袁菊辰飞纵而起,浑身于沉沉夜幕,消失不见。

  远路

  袁菊辰真的病了。

  全身发热、发冷,几次坐起,几次又倒了下去。嘴里念的尽是潘氏一家三口的名字,这个打击,于他来说,简直不能招架,即使是最称锋利的钢刀,也难望能把人割伤得如此之深。

  此去太原,路远迢迢。

  前半夜不过是刮了阵莫名其妙的风,后半夜的暴雨倾盆,才是致病之因。

  风狂雨骤,夜路泥泞,真正行不得也。

  便在这僻区一隅的“淮江”小栈,落住了行脚。

  却是病了。

  小伙计江顺一大早进来,吓了一跳——

  “哟,这位大爷,你别是病了吧?”

  瞧瞧可真是吓人,这姓袁的客人,乱发蓬松,面红如火,眼睛都塌了下去,再加上满脸的胡碴子,那样子像是个鬼!

  倚身炕角,袁菊辰喘作一团,却是目光如炬,呼哧哧怒目而视,便是画上的锺馗,看上去也没有他可怕,真有点骇人!

  雨犹自哗啦啦下着。

  顺着瓦檐子,大股雨水怒倾如注,说是暴雨倾盆,真是一点也不夸张,这般雨势,在这个季节还真少见,多年来也难得一回,可是透着有些稀罕。

  搁下了手上的木盆。

  “爷,你洗个脸吧!”

  瞧瞧窗棂子一片水湿,今年春上才新糊的窗户纸却教连夜的大雨都浸透了。

  雨势不歇,天黑如染,白天像是黑夜,简直又是一奇。

  “淹水啦。”江顺说:“老大桥叫大水给冲垮了,赶驴子的二三十个都困在了‘二道楼子’,走不动啦。”

  袁菊辰只是听着,吭也不吭一声。

  油灯稔子噗突突跳个不歇,泛出来的一片昏黄,婆娑摇曳,映照着他刀把子也似木讷的脸,懵懂醉酒样的酣糊。

  瞧瞧这般架式,也知道病得不轻。

  没说的,这就多赔些小心序细吧!江顺挽高了袖子,拧了个手巾把儿,为他擦了个脸,谁知触手火烫,吓了他一大跳。

  “老祖宗!简直像火……”江顺一惊说:“得找个大夫瞧瞧才行,可不是闹着玩的!”

  袁菊辰只是向他望望,又偏过脸来,看着那盏灯,一声不吭地发着呆。

  雨越下越大,不时还夹着风。

  风中有雨,雨中生风,扫在湿透了的老桑皮纸窗户上,唰啦啦撒豆子样地响着。

  天昏地暗,白日天光。

  这般阵仗,打出娘胎,江顺还是头一次见过。

  推开门瞧瞧,乖乖,一片汪洋大海,简直就要淹到房子里面来了。

  老掌柜的蹶着个屁股,正在檐子下面舀水,生怕大水漫过了门坎儿,要是那么一来,整个屋子都淹水,可就糟糕了!

  顺着房檐子,满都站的是人,个个都像是落汤鸡,人人愁眉苦脸,如丧考妣。

  行路在外,遇着这种天,真叫人没有法子!

  有人在檐下已站了一夜,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住不起店,便只好露天依檐而立,人穷志短,瞧着也是可怜。

  雨总算是小了。

  却是水势偏高,非但不见小,反而越来越大,街上满都是水,就差“陆地行舟”了。

  到处都是漂着的什物,破罐子、烂桶子、大小木盆、破碎的门板,触目所及,到处都是,鹅鸭家禽,穿梭游泳,好不热闹,其状惨不忍睹。

  有人家的墙倒了,也有房子塌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回穿行,俱都蹚水而过。黄澄澄的泥水几乎涉到了腰,一副劫后破碎景象,惨不堪言。

  老掌柜的苦着脸,隔着一扇门,向外面望着。

  这场大雨连带淹水,给他带来的损失不小,土墙倒了不说,房上的老瓦都几乎坏完了,到处都在漏水,叮叮咚咚水点子滴在大小不一的盆盆罐罐里,音阶矩细下一,倒也颇有音韵。

  要不是这里地势略高,再加上每间屋子都砌有很高的门坎,保不住就像别处一样地淹了水。

  对门老街坊曹二拐子在他这里喝茶,看着眼前一片凄凉,长吁短叹,频频苦笑。

  “世道不同了,算命的李瞎子说,年年咱们这个地方都祭河神,去年满第五年该给河神娶媳妇了,偏偏庄稼欠收,地方闹穷,竟把这档子事给忘了,你看看,报应来了吧!”

  “噢?”老掌柜为之一愣,煞有介事地道:“倒是有这么一说……河伯娶媳妇,这是一件大事,怎么给忘了呢!你看看报应来了吧!”

  他这个人别瞧着老了,腰干还真结实;粗手大脚丫子,还真能干粗活儿,给他十个好天,他就能一准把山墙给重新砌好。

  短脖子粗腿,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人老偏是不服老,早年干的是单帮生意,三条骡子一双腿,不出两年,就让他挣下了这片家当。

  “淮江”小栈买卖不大,可是生意不恶。老掌柜的年轻时候,闯过江湖,南来北走,讲究是义气二字,他这个买卖也就全仗着这两个字给撑起来的。小地方哪有什么像样的客栈?他这块招牌也就算好的了。

  老者出马

  “给你指明一条发财之路!”曹二拐子竖出三根手指头:“买卖上门,我分三成,就当是周济穷人,老哥哥,怎么样?”

  倒是件新鲜事儿,墙倒瓦漏,分明倒霉透了顶,哪里还有什么发财之路?

  “行,一句话,你就说吧!”

  “一言为定!”曹二拐子两只手拄着他的那根拐子:“咱们可别耍赖!”

  老掌柜的精神一振:“你说吧!三成就三成,钱赚了大家花。”

  “好!”

  曹老头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别瞧他脚下不大方便,动作可还真利落,一个闪身就到了窗户前面。

  “看见没有?”他用手里的拐子向外面溜瓦檐下面指着:“这些都是财神爷,给你送钱来了!”

  “财神爷?”

  “前面桥坏了,路不通,到晚上,人还要更多,我给你算过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人都是去‘二道楼子’挖煤的,大钱没有,小钱不断,一个人收他半吊,你算算一百个人该是多少?”

  一说到钱,二拐子笑得满脸都是皱纹,眼睛都睁不开了。

  老掌柜的为人老实憨厚,一时还真有些糊涂。

  “你是说这些人……来住店?”

  “当然,不住进来,哪能赚钱?”

  “可哪有地方呀?”老掌柜的说:“总共四间房子都满了,就只剩下这间柜房,堂屋还漏水……”

  “对了,”曹二拐子笑说:“说的就是这间堂屋,连柜台也算上,足足能睡下五十个人!”

  老掌柜的愣了一愣:“那怎么行?我还做生意不做了?再说“这就是在做生意!哼哼,要做还得快,错过了今天,大水一退,前面桥一通,你就是想留人家,白给钱人家也是不留下……”

  “啊!”老掌柜的兴趣大增:“你再说说,给我说清楚了,这个钱怎么赚?”

  “这还不容易?”曹二拐子说:“漏水不怕,马上雨就停,雨一停,自然也就不漏了……”

  “嗯,有理!”

  老掌柜的连烟也忘了抽。

  曹二拐子越说越带劲儿。

  “我早就看见了,你后面柴房有的是木头板子。”

  “对!”老掌柜的说:“那是留着夏天钉板炕用的。”

  “也别留着夏天用了,现在正用得着!”曹二拐子说:“三块板子算一个床,一晚上租金半吊,不算贵吧?可不带铺盖(被褥),明天水不退,一个人就是一吊钱,算算看,一百个人就是一百吊,只管茶水,饮食自理,小孩减半,你看看这个生意好不好?”

  老掌柜的也想明白了,一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好,只是……这屋子只能装五十,你说的是一百个人……还有五十个怎么个安置?”

  “不难……”二拐子龇着一嘴黑牙,笑嘻嘻说:“厨房能容二十,柴房十个,你自己睡的房子腾出来,再容二十个毫无问题!”

  “这……把我睡的房子也算上了?”

  “那有什么法子?要赚钱嘛!没什么说的,你就委屈一下,到我那里挤挤,反正我老婆孩子都不在家,凑合一个晚上算了!”

  说干就干。

  老掌柜的亲自动手,先找来两张红纸,写上大字:

  “床位出租,一宿半吊。”

  二拐子的话还真有理,红纸上一贴出去,立刻门庭若市。

  沿街两檐的一帮子穷汉全都来了。

  曹二拐子的腿也利落了,连同小伙计江顺,一起帮忙,把柴房里的木头板子全搬出来了,数目还真不少,一个人三块,凑起来正好睡一个人,乱嘈嘈的好不热闹。

  不大会的工夫,三间屋子全住满了。

  大门才关上,却又被人给推开了。

  “慢着,还有两个!”

  进来的两个人,一男一女。

  像是夫妻两个,挺体面的一身穿着打扮。

  男的三十上下,猿背蜂腰,白面无须,一双眉毛又黑又长,眼睛小了点,又细又长。

  尖下巴颏儿.背着箱子,上面落着个猴子。

  竟是个卖艺耍猴儿戏的。

  女人年纪更轻,顶多二十五六,一身大红衣裤、胸前十字盘结,把一对鼓膨膨的xx子高高兜起,衬着蛇样的腰肢,看来分外惹火,惹人暇思。

  “这可是抱歉了,人都满了,连柴房里都容不下了,都是人,实在不能住了。”

  老掌柜的连连拱手,作揖连带打躬。

  两口子只当是没看见,照样往里面走。

  蹚着满院子的水,一径地走了进来,堂屋看看,后面看看,三间客房,一十八个炕位,不用说人早满了,不在话下。

  慢着,这里还有一间。

  却是只住着一个人。

  袁菊辰。

  “对不住……”老掌柜打躬又作揖:“这位客人怕吵,又生病,早就说好了,没法子……”

  女的一个劲撇着嘴直笑。

  “何必多说?人家有钱嘛。”

  一口山东腔,字正腔圆。衬着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这娘儿们模样透着娇媚,倒是有些姿色!

  纤腰一扭,走了过去。

  身后的年轻汉子,背着个猴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却向侧面院子走了过来。

  桂花飘香

  侧面院子,一片漆黑,到处都是泥泞。

  有个低矮的马厩,倚墙斜搭,挂着盏泛黄的油纸灯笼,若非是注意看,真还分不清楚。

  “这是什么?”

  年轻汉子忽地站住了脚。

  “马房,”老掌柜的说:“里面还拴着牲口。”

  “过去瞧瞧。”

  说话的那个年轻娘儿们,率先向着马房走来,身后两个男人只得跟了过来。

  老掌柜的苦着一张脸,短短十几步路,却弄了一脚的泥,就着手里的灯笼照照,对方那个年轻的娘儿们脚上却是一点泥也不曾沾上,红缎子的弓鞋,上面还绣着花——衬着那一身红衣裤,乍看之下,还真当是哪家的新媳妇少奶奶呢?说是行走江湖卖艺糊口的搭档,还真不大像,可也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像。

  老掌柜的心里透着稀罕,嘴里可没有吭气儿。

  年轻汉子已推开了马房的门,走了进去。

  老掌柜的挑高了手上的灯,一照之下,心里还真纳闷儿一一什么地方都想到了,却是忘了这里。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地方竟是出奇的好,上面既不漏水,地上又不潮湿,牲口都集中在那一边上,空出的一间“料房”,堆满了干草,四面既不通风,足可容下十来铺位。

  老掌柜的怔了一怔,心里正自稀罕。

  年轻的女人已娇声说:“就是这里吧,天晚了,懒得再走了。”

  “这……”老掌柜的心里还在算能放几个铺位。对方汉子已摸出了一块碎银子。

  “拿着!这地方我们包下了,不许第三个人住,知道吧!”

  就这么说定了。

  虽说是拴牲口的一间“马房”,一堆乱草,经过女人的双手那么一布置,情形顿有不同。

  外面推进来个“鸡公”小车,上面的东西不少,各样什物齐全,一样不缺。

  窗户上挂着红布帘子,床单被褥全有。粉红色的缎子面儿上面绣着鸳鸯,银色的烛台插着一双红蜡,一经点起,活色生香。

  不用说,这小两口儿刚拜过天地,还在新婚头上,到这里“圆房”来啦!

  远远地瞧着红彤彤的窗户,老掌柜的直纳闷儿,透着稀罕。

  “还真有这档子事,到这里办好事来啦!”

  “马房当洞房,真有他一手。”

  曹二拐子眯缝着两只眼睛,张着个嘴,一脸的“艳羡”,就差“哈拉子”没淌出来。

  “也算是功德一件吧!”老掌柜的脸上堆着笑,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别净瞧人家啦,累了一天,你也该‘挺尸’去了。”

  天色阴沉,却是不再下雨。

  咕噜噜,天上响了个滚雷。

  闪电明灭,照着这院子内外,分外清晰。

  袁菊辰揭开帐子,蹒跚着下了床,用剑鞘支着地,想要去倒碗水喝,只觉着头重脚轻,全身没有四两力气。

  此番病势不轻。

  敢情是前番病体未愈,再加上后来的一翻折腾,心情的过分悲伤,几下里合在一起,猝然发作,便成了这个模样。

  看样子一天半天不会见轻,在此小栈尚不知要耗到几时,想来好不心急。

  潘氏母女既已命丧黄泉,照理说应是别无急务,他却心怀仇恨,一心念着要为她母女报仇雪恨,直奔太原,手刃巡抚洪大略,非如此不足以消除心中之恨。

  只是病来磨人,力不从心,好不气闷。

  找着了桌上瓦罐,倒了一碗清水,刚喝了一口,便迎着了亮若灿银的一个闪电。

  电光一明复灭,却似有个人隔窗伫立,直直地站在那里。

  一惊之下,水也不喝了。

  袁菊辰身子向后一缩,隐身于壁角,借助于一片树的阴影,挡住了身子。

  便在这一霎,那个人已闪了进来。

  好快的动作。

  即使在黑夜里,袁菊辰亦能感觉出对方是个女人——那是由于对方窈窕的倩姿以及身影飘动之时所带出的淡淡清香。便是这种特有的香气,使得袁菊辰心中为之一动。

  一个念头,突地自心头升起。

  记得方才初夜之时,老掌柜的曾经带领一对年轻的夫妇,打自己窗前走过,便有这种桂花油的香味飘过,以之印证此人,香味完全一样,不用说,便是那个女人了。

  一念之警,使得袁菊辰心头为之一振。

  说时迟那时快。

  黑暗中“呼”地一片疾风,夹带着疑为女人的那个身影,已向着袁菊辰卧炕飞扑过去。

  人影乍落,刀光一片。

  “喳!”

  一刀砍了个结实。

  却是砍了个空。

  袁菊辰虽看不清对方的脸,整个动作,却看得一清二楚。

  眼前这一刀,刀势急劲,绝非平常泛泛身子,以至于刀光闪处,整个帐幔劈作两片。

  来人一刀下之,立刻发觉落了空招,脚下毫不迟疑,一个“倒卷飞帘”之势,待将向窗外扑出。

  袁菊辰却是放她不过。

  长剑“吹雪”便在这一霎,陡地振腕而出,直向对方飞卷的身子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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