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远看到石棺中赫然是武当上代掌门玄天道长。
玄天道长双目微阖,平躺在石棺中,穿的依旧是五个月前在终南山时所穿的那袭陈旧的道袍,不过头上的道冠已被除去,苍苍的白发披散在瘦癯的脸颊旁,一眼望去,颇为恐怖。
“爹!”身后传来顾剑南的叫声:“您看到什么?”
顾明远没有回答,凝神察看这个玄天道长左手指上的印痕,在淡淡的灯光下,他的小指处果然有一圈新近取下指环的痕迹。
顾明远这下不再怀疑,俯下身去,伸手一探玄天道长胸口,发现他心脉尚在微微跳动,似乎已经陷入弥留的状态。
他大吃一惊,双手托起玄天道长,抱出棺外。
顾剑南一看到玄天道长,惊嚷道:“爹,他不是……”
顾明远睁眼查视,沉重地道:
“他正是真正的玄天道长,此刻经脉被人弄断八条之多,已经快要去世了!”
顾剑南急道:“爹,你要想法子救救他呀!”
顾明远叹道:“唉!玄天道长一生以医道名传于世,救人无数,想不到此刻却救不到自己,真是老天无理……”
他转首道:“孩子,你不要出声,为父的必定尽一切所能将玄天道长救活!”
他看到了玄天道长此时仅是仗着一口真气护住心脉而不断,除非绝世良药,实在无法可以使他元气恢复过来。
由于他本身所练内功与玄天道长的正宗道家内功根本不同,所以他无法用输运真气之法替他增强内力,唯恐如此一来,更将促使玄天道长早死。
许多意念纷纷掠过脑海,他转首问道:
“剑南,你愿不愿意玄天道长活过来?”
顾剑南点头道:“孩儿当然愿意,爹,你赶忙动手吧!”
顾明远道:“你知道此时玄天道长经脉已断去十之七八,若没有盖世灵药,是无法救活他的,你愿不愿意将那颗千年雪莲给他服下?”
顾剑南毫不考虑,大声道:“孩儿愿意。”
顾明远道:“但是剑南,你可要想到,这颗雪莲是用来治你自己的病,以后也许没有机会再一次取得……”
顾剑南毅然道:“孩儿知道,但是如果天命如此,注定我一辈子要残废,我也没有怨言,玄天道长被那些坏人害得这么惨,你一定要想法子治好他。”
顾明远听了这番话,心中又是高兴,又是伤感,高兴的是自己有这么一个本性善良、毫不自私的儿子。
另一方面伤感的是,若今后一年之内再找不到千年雪莲,那么这么一个好儿子,将会因为经脉闭塞而死,活不过十五岁。
眼见那千年雪莲是不可能再找到的,因而孩子也不可能活下去……
他咬了咬牙,大声道:
“奸,既然你都愿意,我还有什么不舍得,孩子,将那个玉盒拿出来。”
他话还未说完,顾剑南已将玉盒递给了他。
顾明远深深的注视了孩子一眼,他启开玉盒,从里面取出一颗鸽蛋大小,呈粉红色的雪莲。
一股清郁的芳香,刹那间充溢室内,顾明远不再考虑,托起玄天道长的头颅,捏开他的嘴唇,将雪莲放进他的嘴里。
毕竟千年雪莲神效非常,仅仅过了片刻,玄天道长腹中一阵咕噜轻响,那灰暗的脸庞上已微微现出红润。
他叹了一口悠悠的长气,缓缓睁开眼睛。
目光呆滞的一转,他已看到了顾明远那满面虬髯、眼中满怀关注的神情,略一迟疑,他嘴唇微动,自牙缝里进出两个字:“你是……”
顾明远一笑道:“玄天道长,是在下,顾明远。”
玄天道长眼中泛起泪光,道:“这……这莫非是在梦中么?”
顾明远摇头道:
“不,这不是梦,道长,我们应约赶来武当,正好碰上道长……”
玄天道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泛出一阵铁青的伤感的表情,低声道:
“武当不幸,出此丑事,唉!顾老弟,我有负你所托……”
他心神一阵激动,抓住顾明远的右手,不停颤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水。
顾明远骇然道:“道长,你……”
玄天道长苦笑道:“贫道被他们挑去琵琶骨,揑断八条经脉之后,又用毒针刺穴之法迫供,若非我数十年苦修的一口真气,早就不能见老弟最后一面了……”
顾明远只觉毛骨悚然,怒骂道:“好狠毒的家伙!”
他眼中射出凶光,怒道:
“等我再次碰到他们,不活活的将那些混蛋抽筋剥皮才怪!”
玄天道长苦笑道:
“唉!真是武当不幸,我也太无德无能了,这样怎对得起本门的历代祖师……”
顾明远安慰他道:“道长不需难过,在下已将千年雪莲让你服下,只要保住心脉不断,以道长之能,绝对可以驱毒疗伤,重续经脉,到时……”
玄天道长全身一震,颤声道:
“什么?你已把千年雪莲给我服下?唉!您怎可如此?”
顾明远笑道:“只要道长能够回复安康,这区区雪莲算得了什么。”
玄天道长道:“唉!你真是糊涂,贫道心脉寸断,已是无药可救了!千年雪莲乃可遇不可求的灵药,你不是糟塌了吗!剑南那孩子,他……”
顾剑南应声道:“道长伯伯,我在这里……”
玄天道长挣扎地坐了起来,望着顾剑南,痛苦地道:
“唉!孩子,贫道答允替你炼丹,不但没有炼成,结果却反而将你用以续命治病的千年雪莲吃掉了,我……我心里不知有多么难过?”
顾剑南笑道:“道长伯伯,没关系的,只要您老人家身体好了,以后还可以再到天山去找雪莲的!”
玄天道长懊恼地道:“唉!你这孩子,难道你以为这千年雪莲可以到处找得到么?贫道死前,还叫我负下如此重的债,唉!我怎能心安!”
顾明远道:“道长你不必自谴了,在下这样做,是得到剑南同意的……”
玄天道长自责地道:“但是我服了千年雪莲,顶多只不过多活几个时辰,对于剑南却是一生的事,我……”
顾明远道:“此事不必去谈他了,道长你不必灰心,请先运功将体内之毒逼到一处,然后再谋求续脉之法……”
玄天道长摇头道:“我自己晓得已经无法可治了,何必枉费功夫?”
顾明远道:“以道长一身的精湛医道,难道……”
玄天道长摇首道:“太难了,贫道经脉已断去十之七八,如何能够再续?”
“难道这世上再没有办法可以医治?”顾明远问道:“道长,你想想看!”
玄天道长道:“当世之中,以医道称著于世者,仅寥寥数人,除贫道之外,我再也想不出……”
他话声突然一顿,道:“除非是……”
顾明远急忙问道:“除非什么?道长你想出来了?”
玄天道长废然道:“没有用的!现在怎能找到他!”
顾明远欣喜地问道:“道长说的是谁?说出来听听,也许……”
玄天道长道:“鬼医公孙输,天下唯有他练有生筋续脉膏,可以治这断脉之症,但是他失踪了十五年之久,又怎能找得到他,唉,不要提了!”
顾明远一听是鬼医公孙输立即默然了,他为了顾剑南曾经走遍江湖,找寻鬼医达十年之久,结果还是没有找到,此刻又怎会找得到?
据说那鬼医公孙输医道神通,真个具有生死人而肉白骨之能,举凡一切疑难重症,莫不着手回春。
他曾经替人剖开头颅,取出刺入脑中的暗器,曾经在两盏茶的工夫内,替人接续双臂……
由于他那神灵的医道,使得江湖上的人都佩服不已,有人还为他另取一个“阎王愁”的外号,表示将死之人一碰到他,便能续回性命,从阎王那儿转回来,使得阴间地府生意减少,阎王都为之发愁之意。
可是那鬼医公孙输却在十五年前,不知为了何故,在江湖中失去了踪影,此后再也没人看到过他,还有人传说他已经死了,而为之婉惜不已……
顾明远一想到公孙输,不禁默然,他思绪一转,问道:
“道长,不知那玄清为何会勾结那一干人,谋害你……”
玄天道长摇头道:
“唉,这都是怪贫道不好,若不是将那天灵宝图带回武当,也不会遭此……”
顾明远浑身一震,惊道:“什么,道长你说的这‘天灵宝图’,可是那传说中百年之前的天灵上人所留下的宝图?”
玄天道长点头道:“正是那幅宝图。”
顾明远问道:“道长是何时得到的?怎么在下一点儿都不知道?”
玄天道长苦笑道:“若是江湖上知道此事,武当早已被犁为平地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道:“贫道五个月之前在终南采药,哦!也就是那次遇见你,等到你们别后要到海南,我为了允诺剑南,要炼一壶‘九转续命金丹’,所以又在终南阴谷采取苓草,就在那时,贫道发现一个古洞……”
说到这里,他连咳数下,吐出一口鲜血。
顾明远脸色一变,道:“道长,你不要再说了,先运功疗伤……”
玄天道长摇首道:
“贫道自知距死不远,在死前对老弟你还有事情交待,你先听我说完话。”
他举起袖子,拭去嘴角的血水,继续道:
“贫道一时好奇,拨开那掩在洞口的藤蔓,走了进去,那时我的意思只不过想探看一下洞中是否有什么灵药。
谁知入洞之后,却发觉里面有五六具尸骸,那些人生前显然是武林中人,不知为了什么,在洞中拚斗起来,以致同归于尽。
那些尸骸有的筋骨被重掌力打断,有的被长剑穿胸而过,致使石壁之上还留下许多掌印剑痕,显然这几个人都是一代高手。
贫道看到那种惨状,心中颇有不忍,正待设法将之掩埋,却发觉其中一个死者,手中紧紧握着一张牛皮纸。”
顾明远听得入神,这时忍不住追问道:“那张牛皮纸就是天灵宝图么?”
玄天道长颔首道:“正是那武林中传说了达百年之久的天灵宝图。”
他脸上一阵痛苦的抽搐过后,继续道:
“不知是什么时候,那几个武林中人发觉这张宝图,为了据为己有,因而追杀持图之人,到了那个古洞,而发生一场拚斗,只是贫道至今未明白那五个人怎么会全都死去?这真使人百思不解!”
顾明远想了想道:“敝派有一种武功,在重伤之下仍可与敌同归于尽,我想那五人当人,必有一人会这种武功,而且可能就是那握有宝图之人!”
玄天道长长哦了一声,道:
“现在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他顿了顿,又道:“当时我原不想动那张宝图,但是继而一想,天灵上人一代豪杰,技比天人,而且那宝图中尚还载有一座宝窟的藏址,若是取走,他日或可有缘取出宝藏,赒济天下贫民也属善举。”
顾明远赞道:“道长仁心,非他人所及,在下深为佩服!”
玄天道长叹息道:“祸端也就在这里产生了!”
他默然片刻,道:
“贫道携带宝图回返武当之后,即着手开炉炼丹,在丹室中足足炼了四十八天,眼见火候即将成熟,次日便可取出丹药。
谁知就在那晚,叛徒偷偷进来,趁我全副精神凝注于炉火之际,从后施以暗袭,等到贫道醒来,炉火已熄,灵丹已毁,玄清和玄法两人伙同崆峒掌门乌道人向我逼问天灵宝图之下落。”
他沉重地道:“幸好贫道回山之际,将藏宝图悄悄放在这个石室中,他们经过数次逼供,都无法迫使贫道回答。”他话声一顿,继续道:
“就在今晨,他们听到你要上山,所以将我移到这灵洞之中……”
顾明远叹了口气,道:“他们使人装扮道长,在下几乎被他们暗算,后来幸得杀出重围,误打误撞的到了这儿,方才明白整个事情真相。”
玄天道长缓声道:
“贫道自知死期将至,为了宝图不致落于恶人之手,所以预备交付与你。”
顾明远惊喜交集,道:“我……”
玄天道长颔首道:“贫道死后,你可揭开第五座石棺,从里取出那张宝图,那石棺很好辨认,乃是本门第九代已故掌门黄叶道人灵骸所栖之处,棺中内有道路……”
他似是做了一个很重大的决定,吁了口气,道:
“贫道最为遗憾的是,没能将剑南之绝症医好,不过昆仑钟先生处,尚有贫道赠给他的一颗‘九转还魂续命金丹’,你现在将那颗朱果先让剑南服下,然后再到昆仑找钟先生,取得续命金丹,本年之内只要再找到一颗雪莲服下,便可痊愈……”
顾明远心中原来认为已将绝望之事,此刻竟然又有了一线希望,而且还从玄天道长那儿,获赠昔日邪道第一高手天灵上人的遗宝藏珍图,这真使他喜出望外。
他从竹篓中抱出顾剑南,道:
“孩子,对于玄天道长再造之恩,你要好好的叩谢他。”
顾剑南被扶着趴伏在地上,朝玄天道长叩了三个响头,道:
“小子顾剑南,叩谢道长伯伯的大恩。”
玄天道长那枯瘦的面上浮起一丝笑意,道:
“孩子,你过来让贫道仔细看看你!”
顾明远将孩子送到玄天道长的怀里,道:
“道兄,你既然疼爱这孩子,那么就收他做你的徒儿吧?”
玄天道长轻抚着顾剑南的面颊,摇摇头道:
“不,贫道此刻已是灯枯油尽之人,岂能在临终之前收徒?而且令郎绝世奇才,他日成就未可限量,岂是贫道所能施教的?”
顾明远喜不自禁地道:“道兄太夸奖了!”
玄天道长长长的叹了口气,道:
“贫道自幼即入道门,一生坚苦修持,原以为能够凭一己之诚心,为武当做出一番大事业,凭藉一己之修行,而能造福于千万黎民,岂知蛇鼠之辈……”
顾明远知道他又要提起那段伤心的事情,连忙出言制止,道:
“道长不必难过了,那些人奸妄狡猾,自有人会收拾他们……”
他的话还未说完,顾剑南抢道:
“道长伯伯,等我长大以后,一定到武当来将那些谋害你的人杀个干净!”
玄天道长浑身一震,眼中射出难以形容的奇异神色,痴痴地望着顾剑南,好一会儿,他的眼眶里忽的流下两滴泪水,喃喃道:“唉!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顾明远见到玄天道长神色难测,也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自己的孩子一眼。
这一望之下,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心中一阵凛然,忖道:
“这孩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好浓重的杀气!”
他出言叱道:“小孩子不懂事,胡说些什么?”
玄天道长抚摩顾剑南一头柔软的头发,道:
“孩子,贫道想求你一件事情,你答不答应?”
顾剑南眨眨乌黑的眼睛问道:“道长伯伯,什么事?”
玄天道长神色凝重的道:“贫道求你上体天心,他日看在贫道面上,对我武当予以成全,不要使本门后代沦落至万劫不复之地!”
顾明远笑道:“道兄,孩子的话认得了真吗?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玄天道长正容道:“不!贫道之言绝非儿戏,乃是出自肺腑!此儿他日之成就必超越你我所能想像,武当将要靠他成全了!”
顾剑南不好意思地道:
“道长伯伯,我答应你将来除了杀掉那个玄清之外,绝不杀武当其他的人……”
顾明远听了这句话,心中忧喜交加,叱道:“南儿,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玄天道长脸上浮起欣慰之色,道:
“顾兄,你何不去后面看看,那张珍藏图是否还在那儿?”
顾明远道:“这个不急,道长你……”
玄天道长缓声道:“据贫道记忆,那第一排第五座石棺乃是空棺,其中有地道可通后山山脚,道兄也请一并检视,或许贫道记忆有误也未可知!”
顾明远“哦”了一声道:“那么在下就去看看了!”
玄天道长露出一丝枯涩的笑容,侧首望着顾明远走向后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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