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脚的母亲在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木棍,那一刻,她的世界就是怀里那个柔软的小小的生命,那是她的儿子,她是他的神,但是,神如果放弃了自己的世界,又还剩下什么呢?
她的断骨在折磨她的筋肉,砂粒和泥土滚进血肉模糊的躯体,但在连生命都可以抛弃的时候,疼痛已经算不了什么。
迭戈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他啧啧称赞,新的物种多么高贵多么有力,抛弃人的肉身,是何其正确的选择啊。
“主人……”劳瑞扯扯他的袖子。
顺着劳瑞的目光,迭戈远远看见,一个胸前佩着银色十字架的高瘦男人正在小心翼翼地穿过战斗的漩涡,十字架的银链被扯得笔直,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恐惧。
“我们不如?”劳瑞试探地问。
迭戈轻轻笑了起来:“放他进去,达马这个蠢货,真以为十字架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低级的吸血鬼们纷纷躲闪,从黑袍里发出惊讶低沉的呼声,执十字架的人一路奔到部落巫师的面前——他正在努力安抚那个好不容易抢回来的母亲,母亲怀里的孩子发出咿咿呀呀的虚弱的哭声。
迭戈的使者似乎是在争执,而巫师却沉思着不说话。
“劳瑞,西德,你们俩去——”迭戈冷笑,“我要看看达马究竟玩什么花样。”
昔日曼图亚家族高贵的兄弟二人匆匆向重重保护之后的巫师走了过去,他们甚至不敢对望,但是如果哪怕互相看过简简单单的一眼,也会发现,兄弟眼里的情绪是如何的不同。
“啊——”地上的女人先看见了西德,惊恐万状的惊叫。
“你们立即去找他,听明白了没有?不,我们不会帮助你们,我——”
传话的使者忽然停住了,脸上的肌肉由不得的僵直,一股寒意顺着脊梁一路上游,冲得脸上一片冰冷颤抖。
“您要他们去找谁?”西德擦了擦手,淋漓的鲜血做浓浆色,一路冲杀过来,浪费了许多本来可以啜饮的生命。
“不!”使者猛地回头,一只手用力举起十字架,抖得不成样子。
“救命——”看见眼前人对十字架丝毫没有反应,使者转身就跑。
西德看着地面:“我们要怎么办?”
劳瑞毫不犹豫地狞笑:“当然是杀了他,你以为大人会放过我们?”
西德站在原地,看着劳瑞三步两步追上那个逃命的人,一口咬在他咽喉最嫩的那块皮肤上,鲜血顺着劳瑞的嘴角流上黑袍,黑色更加凝重。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那些被猎食的人类成为血肉,骨骼和内脏的综合体,而自己——西德转过头,逼问:“他要你们去找谁?说!”
巫师摆了摆手,单独走了出来,什么也不说,只是伸直了肮脏的满是皱纹的脖子。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要吃了我,就动嘴吧,要说话?免谈。
老巫师皱纹下的青筋粗而*,那下面就是血,但是西德忽然转过身,大口呕吐起来,他吐的也是血,大滩的血,变成粘乎乎半固体的秽物,他弯下身子,吐得更加凶猛,多么绝望,嗜血的身体和厌血的灵魂对抗,高贵的往昔和卑污的今日对抗,他因为不愿意杀人而死,却因为纯正的血统被救活,天啊,如果不能赐他以死亡,请让他遗忘。
那些人呢?为什么不趁机杀死自己?尽管尝试任何手段吧——西德吐得天昏地暗,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眼底的余光却四下望去。
迭戈正在尸体堆里走来走去,拾麦穗一样轻松随意,但是他每走过一步,倒下的阿瑟族人便僵直的站立起来,瞑目和不瞑目的眼睛里,透出森寒的光。上千个新生的吸血鬼笔直的站立着,他们级别太低,脑子里已经没有记忆。
迭戈满意地拍拍手,指尖滴下最后一滴金色的血液,立即有个黑袍的吸血鬼跪下,趴在地上恭恭敬敬舔食干净。
“吃饱了的退后休息,你们,去——”迭戈伸手一指,身后的新鬼们跟着一颤,探索着迈着步子,向前走去。
巫师身后的人们惊呼起来,那里是他们的丈夫,妻子和孩子,他们就这么走来,眼睛直勾勾盯着族人的脖颈,期待着第一顿美餐。
“站住!”巫师大声喊,一边低声画着符咒:“来吧……先吸我的血,孩子们。”
他走到第一个吸血鬼面前,抚mo着他胳膊上强健的肌肉,用迷离缥缈的声音低低喊:“来吧,孩子,先吸我的血,我老了,血还是香甜的。”
远远的,迭戈怒气上涌:“吃了他!”
“是的,主人。”
上千人立即围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老人被无数双尖锐的手爪按在地上,每一个部位都在刺痛,吸血鬼们狂欢推搡,你争我夺。老人被人群推过来,抓过去,皮肉被撕裂,但始终在喃喃地念着什么,不肯死去。
这是主人的第一个命令,这是新生的第一次痛饮,但是一个人的血如何够上千人享用?老法师的皮肤已经完全咬成稀烂,四肢隐约可见白骨。但争抢依然没有平息,一个强壮的新鬼用力抓住他的头颅,尖尖的十指从眼眶扣进脑颅里,猛地一撕,颈椎被生生扯断,他啊啊的欢笑,一口就着断颈咬了过去,又被身后的人一把抢走。
白发被疯狂地扯掉,飞满天。
如此的行为激发了其他吸血鬼的凶残,他们用力争夺着四肢,很快手脚也被扯了下来,接着不知是谁,用力一撕,肚皮被猛地撕裂,肠子流了一地,带着肉的人皮掀起,露出本应是根根肋骨的胸腔——
但是那胸腔里,不是肋骨,而是一张鲜红的,红的让所有血肉都黯然失色的网。
蜘蛛网。
网的正中心,盘据着一只拇指大小的血红蜘蛛,四下忙碌,在血肉间自得其乐。
吸血鬼们惶恐地退后,其中一个人忽然噢噢地叫起来——老人的腹腔里,爬出无数只比蚂蚁还小的血红蜘蛛,再细细看,是从断裂的血管里爬出来的,密密麻麻,也不知道有多少。
“啊,啊!”第一个吸食鲜血的新鬼忽然倒下,捂着胸口大喊起来。
阿瑟部落的族人默默看着一切,老巫师吞下吸血蜘蛛的时候,他们都在看着。那是亚马逊雨林里一种奇特的蜘蛛,只依靠血液传播,并不咬破皮肤,但是一旦得到鲜血的滋润,就会飞速增长并且繁殖。
巫师的儿子走了出来,洒着奇怪的药粉,那是吸血蜘蛛的克星,是一种剧毒蜥蜴的唾液制成。
倒下的吸血鬼用力翻滚起来,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毕露。
更让其他吸血鬼害怕的是,青色的血管里,明明白白可以看见八足蜘蛛的慢慢爬过,凸成诡异的形状。
连黑袍吸血鬼们都开始颤抖起来,没有灵魂和没有神经是两回事,他们即使不怕死,也一样怕痛的。
“主……人……”倒下的吸血鬼连滚带爬地冲到迭戈身边:“救救我……”
他死死瞪着眼睛,望向迭戈,那是赐他血液的主人,他唯一的期望。
但是他的左眼球正中立即探出一只蜘蛛的细脚,血红的一线,在眼珠外用力摇晃几下,“噗”的一声,连带眼珠一起滚下来。
接着是右眼,两个眼睛的血窟窿里,潮水般的小蜘蛛开始蜂拥外爬,转眼就占据了尸体满身。
即使变成吸血鬼,也是女人,薇娅第一个大叫:“主人……我受不了啦!”
迭戈的脸色也是惨白,叫:“走——快走——”
千余名新鬼第二次死亡,眼睛里,耳道里,适才战斗的伤口里,脖颈上的创口里……吸血蜘蛛四下奔走畅饮,偶有几只蜘蛛跑到阿瑟部落族人那里,只是一碰到那条黑色药粉洒成的线,立即化成一滴血水。
黑袍吸血鬼落荒而逃,这个该死的鬼地方,都生长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生物啊。
只是迭戈还没来得及离开村落的大门,一个身影就挡在他面前,怒不可遏:“站住!”
那是个乌发俊美的青年,一双眼睛雨林般深邃,只是眼前的一幕几乎已经完全激怒了他,他全力遏制自己,一分一分捏紧拳头。
迭戈想起来了,这个人,他曾经见过的,离开亚马逊的那一天,这个人投出的长矛刺穿了桅杆,力量大得让人惊恐。
身后阿瑟部落的族人们已经欢呼起来:“索利芒斯——酋长!索利芒斯!”
人在危急关头,总是会对忽然出现的人有莫名狂热的信任。
索利芒斯看着迭戈,这种面对不是不悲哀的。早在这场突袭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全部的情况,理智告诉他这种争斗和自己无关,可惜理智这种东西,常常在紧要关头失去作用,当他的“族人”穿过黑色沼泽终于找到他的时候,千般的推搪莫名其妙地蒸发。
为什么越来越象人?为什么要牵挂?
吸血蜘蛛潮水般从他身边经过,缺少血液的滋润,它们很快就枯萎成小小的一点红色,如一地茫茫的沙。
“酋长?”迭戈的忿恨终于有了发泄对象,他下巴一抬:“吃了他!”
一左一右两个吸血鬼扑了上来,咬住了索利芒斯的左右手臂,但是——利齿下没有温软的皮肤,更没有脆韧的血管,他们的獠牙一起陷进密实紧致的木头纹理中,咬不下也拔不出来。
劳瑞没有发现自己人的窘迫,只奋力一扑,矮胖的身躯显出难得的敏捷,大口咬在索利芒斯的后颈上,索利芒斯微微一笑,夹杂着泥土气息的树汁顿时倒灌进劳瑞的喉咙里。
“只有这点出息了?”索利芒斯嘲讽地笑笑,双臂用力一挥,一左一右两个吸血鬼横着飞了出去,四枚长长的牙齿掉在地上,背后的劳瑞被一个后摔扔了出去,象一个大大的弹性的球,滚了几滚,捂着胃干呕起来。
这对兄弟不是吸血鬼世家的传人吗?怎么一个消化不良,一个食物中毒?迭戈满头雾水。
阿瑟族人开始欢呼雀跃,迭戈后悔,在没有见到亚马逊人之前,他本不应该这么嚣张的。
“达马,你看热闹看够了吧?”迭戈回头,既然已经动上手,不如拖大家一起下水。
达马晃悠悠从一侧的丘陵缓缓走了下来,脸上是胜券在握的微笑,差不多了,不能把那个少年逼得太急,终究还是自己人。
索利芒斯腰挺得笔直,一种落入圈套的强烈直觉涌上心来,达马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这场突袭……这一切不是冲着阿瑟部落来的,他们真正要消灭的,是他。
他凝神去听丛林间清风和枝叶传来的讯号,那是隐隐的:索利芒斯,快跑!
达马举起左手,对着天,砰地放了一枪。
索利芒斯几乎同时感到筋骨碎裂,摇摇欲坠的巨大疼痛顺着足踝猛冲大脑,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他耳朵里同时是一声斧头楔进木头的沉闷顿挫声。
达马揣摩着索利芒斯脸上的神情——难以掩饰的痛苦从眼睛里流出,连身体都忽然虚幻了一下。
“看来我猜对了,杉树先生。”达马吹了吹枪膛,继续填充火yao,“告诉我亚马逊人的入口,你还有机会活着离开这里。”
索利芒斯象一头被激怒了的豹,横冲上去,右手闪电般捏住达马的手腕,用力一拗,达马的左手像是风中的枯枝一样断了。
迭戈斜冲,用肩头用力一撞索利芒斯的胸部,他扑了个空,两个人速度太快,以至于分不清是索利芒斯的身体虚幻,还是闪得太快。
但是所有人立即扭打成一团,迭戈要救下达马,因为亚马逊的秘密;而西德劳瑞和薇娅要救下迭戈,因为被窃去的曼图亚纯血,有着太多利益纠葛的打斗注定混乱,反而是索利芒斯无所顾忌,横行无忌地摧毁一切血肉之躯。
跌落在地上的枪很快被扭折,达马落荒逃出战局,索利芒斯一声怒吼,冲了过去。
“拦住他!”迭戈指挥。
数百名吸血鬼一拥而上,像是无数蝙蝠冲向火堆,索利芒斯双脚稳稳立在大地上,低声地吼,丛林几乎为之颤抖。
风起了,鲜腥的泥土气夹着树精的鼓舞声吹向村落,那些苍白的,隐蔽的吸血鬼们忍不住要惊叹了——这是如何的暴力和蛮力,如此粗野又如此鲜活,人群中的年轻人有着洪荒初开般的粗犷,雨林的生命力在他全身肌肉游走,黑色的军团甚至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索利芒斯几乎是拖着整个吸血鬼军团,一步一步向前走。
“一切该结束了。”达马回过头,伸手,身后的随从递过另一枝枪。“砰——”第二声巨响,山河破碎,随之响应的是丛林中的又一次挥斧。
“拖住他拖住他,他快要死了。”一阵窃喜的私语声。
筋断骨折,说不出的剧烈疼痛,所有的力气好像流水般泻进土地,发青的利爪在身上撕扯,躯体被扯碎,随之复合。“酋长——”阿瑟族人在惊呼,但吸血鬼刚才的震慑力实在太大,他们还是不敢踏出药线一步。
这是达马最喜欢的场景,对于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此刻,他有足够的掌控力。
索利芒斯再也忍耐不住,他倾力一抬手臂,整个躯体凌空而起,大声命令:“退——去黑色沼泽——”
他落地,一个踉跄,单手用力一撑,急不可待地从半湿的地面汲取一丝力量,然后开始狂奔,族人们似乎刚刚清醒过来,向着村落南方的大沼泽退了过去。
索利芒斯在跑,在炼狱中跑,在地狱中跑,身后是黑色的极速飞舞的死神,体内是一记又一记利刃劈砍的疼痛,从未有这样的体验,好像是多少年须臾不离的大地母亲弃他而去。狞笑声,脚步声,黑袍在风中的烈烈追捕声,男女老少的哭喊声,大火余焰的毕剥声,还有被吸血蜘蛛夺取生命的惨叫声……无数声音令他头晕目眩,生命力在极速流失。
一扭头,一个妇人抱着初生的孩子瑟瑟躲在一角,用力蜷起腿来,好像已经不能动弹,孩子徒劳的、闭着眼睛声嘶力竭的哭泣,但是在混乱中微渺得不值一提。
索利芒斯叹了口气,弯下腰,把那对母子抱了起来。
“啊,酋长,您又救了我。”女人喃喃,她的丈夫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索利芒斯没有回答,开口说话是需要力气的,平日里抬脚可及的大沼泽变得遥不可及,而每一步迈出,几乎都要拼尽全力。
手上加了一个人,脚步越来越沉重,而吸血鬼们的追击也越来越紧。“嗤嗤”几声轻响,索利芒斯的后背又多了几道创口,他一痛,猛窜了几步,但是几乎与此同时脚步一沉,小半个小腿没入了黑色的淤泥中。
这是雨林中常见的沼泽,地势低,降水和渗水聚积,腐叶和动物的尸体密集,各式各样的苔藓和虫豸展示着欣欣向荣的生命。
即使是生长于此的土著居民也并不熟悉熟悉沼泽里的每一处凶险,但是索利芒斯吸引了绝大多数吸血鬼的攻击,阿瑟部落的族人有勉强充足的机会涉足沼泽,搜集木板树枝和草垫,向更为安全的沼泽深处爬去。
好熟悉的气息啊……沼泽的一侧,水涡清浅,大叶莲的巨叶遮天蔽日,各种蛙类和蜥蜴唱着自己的歌。索利芒斯一头扑倒在地上,拦腰砍断般的剧痛让他再也无法动弹半步。
“蛇!蛇!”尖叫传来,一个女人狼狈地跌进泥水里:“就是那条大蛇——”
一条黑花巨蟒从王莲叶片下电一般窜出,由于速度太快,甚至在沼泽表面留下无数圈三角的波纹。它巨尾一甩,先是挑开一个正要抓住索利芒斯的吸血鬼,接着卷住索利芒斯的腰部,向沼泽深处飞速游去。
索利芒斯没想到在这里居然可以遇见旧相识,他抬头,“秋风?”
那正是塞壬的伴生兽巨蟒秋风,因为主人一直没有发出重返亚马逊的讯号,它也就一直悠然自得地在雨林中闲逛。
迭戈气急,正要命令手下追击,达马已经捧着手臂赶了过来,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沼泽里黑压压的人群,唇线不由自主地挑起一个弧度,他向身后命令:“放火。”
简单的抛石机设备,装满了黑色火油的木桶……多么有趣又刺激的游戏,达马挥手——“放!”
木桶被抛出,黑色厚重的火油顿时漂满了水面,阿瑟族人又开始慌乱起来,前方的沼泽更深,一脚踩下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回头,那些吸血鬼们正满眼血光地盯着他们。
“不!”一个中年男人惨叫,然后在泥浆里翻滚起来,他的大腿上,叮着一条手臂般长短,黑色的响尾蛇。
达马笑笑:“可怜的人,还是我来帮他的好。”
他稳稳举起右手臂,瞄准,扣动了扳机。
铺天盖地的大火顿时席卷了小半个沼泽,数千人变成了魔鬼饕餮的晚宴,他们嘶喊,滚动,有人死在火里,有人却陷入没顶的泥浆……悠然生长了数百年的虫豸生灵们也急匆匆地四下奔跑,那一刻,无数条生命化作焦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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