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悬崖边不断破裂的爱,因为不忍停下的足步而坍塌。忘了他吧,眼泪只会弄湿翅膀,只要心灵足够宽广,其实随时都可以飞翔,即使这颗心早已坠落深伤——
普希金《爱的尽头》
经过一场高烧,孙嘉遇的身体元气大伤,似乎被人完全抽走了真元,即使说笑,也带着疲惫不堪的样子,让我心疼却又无能为力。几乎是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他才颇不情愿地到当地医院做了个全身体检。
我想找母亲讨教食补的方子,可是又一直联系不上她,只能经常骚扰瓦列里娅和妮娜。
奥地利那边的入学申请暂时没有消息,我必须要做两手准备。以我七门功课六门五分的成绩,入系是毫无问题。但我又面临着新的挑战。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钢琴系的不少正式课程,都会采用乌克兰语授课。这让我犯愁不已。来乌克兰八个多月,虽然俄语已勉强过关,足以应付日常生活,但是真正的乌克兰语就只能听懂简单的几句,少不得要趁着这段日子恶补。
而学校七月中旬就要放暑假了,预科毕业前,我还有无数的琐碎细节需要应付,每天就在学校和家两点一线之间跑来跑去。
这天从学校出来,我顺路拐到临近的市场,买了些新鲜的海鱼和蔬菜拎着回家。孙嘉遇病后的口味改了不少,象老太太一样,喜欢吃热熟软烂的食物。我只能利用有限的作料和工具,摸索着做些不伦不类的清蒸鱼和蛋羹给他吃。
开门进去,家里静悄悄的,楼上楼下没有一点声音。老钱和邱伟都不在,也看不到孙嘉遇的影子。
因为此前被没收的货物一直扣在警察局里,至今没个结论,孙嘉遇他们的业务只好全线暂停。据说罗茜正在设法斡旋,打算把涉事的几方找在一起,然后大家弄个都能接受的方案出来。
老钱反正在家里闲不住,天天嚷嚷着不能坐吃山空,要出去找点别的生意机会。我奇怪的是,孙嘉遇的伤口才刚刚拆线,形象还是一塌糊涂的时候,他能跑到哪儿去呢?
我进厨房放好东西,一路找上去,才发现他躺在书房的安乐椅上,手挡在眼前遮着阳光,似乎睡着了。
我过去碰碰他的手背:“睡着了?干嘛不床上睡去?这样多容易感冒啊!”
“我没睡。”他依然闭着眼睛,“你回来了?”
“啊,这不废话嘛。”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在他身边挤着坐下,抹抹他眉心隐约的纹路,笑道:“什么意思啊你?就不想看见我,特烦是吧?”
他没有理我,却抓起我的手,举起来凑在太阳光里,眯起眼睛细细端详。我的手指是纤细的锥形,没有明显的关节,从指根开始,越往上越细,指尖的血肉,便在阳光下幻化出一片红光。
“科拉细微依。”他把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又说,“奇怪,为什么只有用异族的语言夸人,才没那么肉麻?”(注:科拉细微依,красивый,俄语“美丽”的意思)
两个人挤在一处实在难受,我想坐到他的腿上去,但看到他额前那块依旧红肿的伤疤,还是舍不得,于是挠挠他的耳根说:“那是因为你矫情啊。”
他沉默一会儿,突然坐直身体,神色一下变得极其严肃:“你坐好,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被他倏然变幻的脸色吓一跳:“干嘛呀你?不带这么吓人玩儿的。”
“玫玫,”他吐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其清晰,“你去学校的时候,你爸爸打电话来了。”
“哎?”我也坐直身体,“什么事?他为什么不打我手机?”
“你爸说打不通……嗨,先不说这个,玫玫,我想告诉你,你妈病了,急性肾衰竭,医院今天下了病危通知书,你爸想让你马上回去。”
我像是听到头顶卡啦啦打了个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病危?你说我妈?”
“是。”他点点头,握紧我的手指,“你先别急,我已经找人帮你订机票了,今晚就能走……”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只感觉手足冰冷,胸口象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种气急恼怒无可言喻,一口气缓不过来,连呼吸都似因剧痛而停止。
“我妈不是在出差吗?”我的声音在发抖,“怎么会生病?你骗我,我不信!我打电话回去,我问问我爸……”
他紧抿着嘴唇,望着我一声不响,像是害怕一开口就说出不合适的话来。
我手指哆嗦着开始拨号,却连着拨错号码。重拨几次,电话里就没了拨号音,我绝望地拍打着按键:“这是什么烂电话,他妈的什么烂电话啊!”
他走过来把我拨拉到一边,调出来电号码拨回去,然后把话筒递给我。
电话一接通,听到父亲一声“喂”,我立刻崩溃了,冲着话筒大声嚷:“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不早点儿让我回去,我恨你……”
话没说完,我的嘴就被紧紧捂住,孙嘉遇从我手里强行夺过电话,对着话筒说:“叔叔您好,我是赵玫的朋友……对,咱们上午通过话,她刚知道消息,情绪有点儿不稳定,您甭在意,我会劝劝她……啊,是,她是今晚的航班,从基辅起飞,明天上午十点半到北京机场……”
我唔唔挣扎着想说话,他的手指却一点儿都不肯放松,同时把我紧紧夹在腋下,转身接着对我父亲说:“我会送她上飞机,您不用担心……是,北京那边儿也有人接……嗯,好的,您专心照顾阿姨就行了,甭客气,再见。”
放下电话,他几乎是一把把我推开,瞪起眼睛呵斥我:“赵玫,你什么时候能学着懂点儿事儿啊?你父母是怕耽误你的学业才不肯告诉你,你爸爸心里肯定比你更难受,你冲他嚷什么,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我茫然地去抓他的衣袖,象抓着水中最后一块浮木。没了妈妈,我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都成了一场空。她甚至还不知道,我努力得来的六个满分,就是为了补偿我当年高考失利带给她的难过和失望。
我仰起脸,努力不想让眼泪落下来,双腿却失去所有支撑的力量,我站不住,顺着桌脚慢慢蹲下去。
“玫玫,听话,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也蹲下来,拉起我的手紧紧握着。
他的手指和虎口处依然有薄薄的一层茧子,手心已恢复了病前的温软。这点温暖犹如当初被困在雪地上,两人相依为命时那一点微茫的火焰,透过冰冷的夜色传递出无尽的暖意。
我忍着眼泪,低声对他说:“我要回家。”
“我知道。”他依然握紧我的手,“我查了,今晚基辅到北京的航班,还有空位。那边的朋友已经帮你订好票,邱伟一会儿开车送你过去。”
“我心里特别难受,刚才真的对不起。”
“我明白,当年我也经过。你别怕,没有那么寸,你妈一定会没事的。你上飞机睡一觉,很快就到北京了。”
我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吸口气,咽下一声哽咽:“谢谢你。”
他拍我的背:“说什么呢?又傻了不是?我还被监管着,最近不能离开奥德萨,所以没法儿陪你回去。明天有人会在北京机场接你,我和他交待过,如果医院医生什么的遇到麻烦,你就去找他。”
“好。”我咬着嘴唇点点头。
“快收拾东西去吧,你只剩下七个小时。”
“嗯。”
他这才轻轻推开我,扶着桌子要站起来。但他的身体却明显晃了晃,手下一滑,一下跪倒在地板上。
“嘉遇,你怎么了?”我惊慌地上前想扶起他。
“没事儿没事儿,起得太猛了。”他连连摆手,“你快去收拾,邱伟去加油,说话儿的功夫就回来了。”
我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呆望着他缺少血色的嘴唇,生生感受到一颗心被劈成两半的痛楚。
下午两点我拎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上车,那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所有的证件。
孙嘉遇交给我一个包得整整齐齐的长方形纸包,我摸了摸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坚持不肯接受:“我身上还有不少钱呢。”
“你什么都不懂,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他不耐烦地把纸包塞进旅行包里,“别再啰嗦,赶紧上车走。”
我勉强挤出点儿笑容:“那你表现好点啊,按时吃饭,别再招惹女孩子。我会不定时查岗的。”
“行啊行啊,我随时恭候。”他拍拍我头顶心。
“对了,医院的体检结果应该出来了,你记得让人去取。”
“知道了,真啰嗦,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事儿?”
“那我走了。”
“嗯,回家以后有点眼力价儿,好好照顾你父母,有什么事儿就打我电话。”
我走下台阶,邱伟已经为我拉开车门。
但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他正靠在大门上,远远望着我微笑。这一场病下来,他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眼窝愈发地深陷。
我停下脚步,突然间感觉到说不出的难过,一颗心跳得惶急而紊乱。
邱伟上前接过我的行李,低声说:“我们得快点儿,不然就赶不上航班了。”
我像是没有听见,踌躇一下,就手扔下行李飞跑上去,拦腰紧紧抱住他。
他仿佛被我吓了一跳,侧开脸躲避着我的嘴唇:“嘿嘿嘿,没瞧见邱伟在旁边呢?你注意点儿影响!”
我不理他,拼命寻找着他的嘴唇,找到了就用力堵上,接着顶开他的牙关。
我能感觉到他起初的抗拒和犹豫,但是很快他开始回应,急迫而焦灼,象朵火苗开始燎原。
我搂紧他的脖子,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只在心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以代替我一直说不出口的三个字。
多年后我回忆起这一刻,当我终于可以作为观众,平静审视这告别的一幕,我才能体味到这一个亲吻里,彼此都有太多的留恋和不舍,我只恨自己,为什么始终不能告诉他:我爱他。
他的过去我无从知晓,他的未来我也无从把握,但这一刻我却分明真切地知道:我爱这个男人。
无论他做过什么。
命运曾给过我无数次机会,但我每次都抬抬手轻飘飘放它过去,我以为后面还会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如今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能重回这一刻。
可是时光一去不回头。
再也无法回头。
因为北京和基辅六个小时的时差,我乘坐的航班在乌克兰时间凌晨四点半,也就是北京时间上午十点半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
飞机上的七小时,基本上不能休息,空姐不停地在机舱里来回派发食物和饮料,我一点东西都吃不下,仿佛昏昏沉沉打了个盹儿,航程就结束了。
一出机舱,北京初夏猛烈的阳光让人精神恍惚,想不明白凭空失去的几个小时到底去了哪里。
经过接机大厅,果然有人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特别显眼的“赵玫”两个字。
我走过去打招呼,那人放下牌子朝我笑笑,伸出右手:“赵玫你好,我是孙嘉遇的朋友,程睿敏。”
我已经精疲力尽,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但为着礼貌起见,还是轻轻碰碰他的手指:“这么早就麻烦你,不好意思。”
“不客气。”他依旧微笑,伸手接过我的行李,愣一下略带惊疑地问,“就一件?”
我点点头。
他不再说什么,提起行李就往停车场走,一边问我:“你想先去医院还是先回家?”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医院。”
他的脚步有一丝错乱,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今天早上我去了医院,见到你母亲的主治医生。”
我的心立刻提到喉咙口:“我妈怎么样了?他都说什么?”
“医生说话,永远是最保守的,不会给你肯定的回答。不过我听着呢,应该是好消息。”
“啊,真的?”
“真的。”他肯定的回答,同时侧过脸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凌晨已经出现排尿,就是说,基本度过无尿高危期了。”
我低头,眼中有热潮呼啦一下涌上来。第一反应想给父亲打个电话,摸出手机来才想起根本没有北京的卡。
他似猜出我的心思,温和地说:“等上了车,你用我的电话吧。”
我感激地点头,心中郁结的块垒似松动一点儿,这才有心思去打量他。
程睿敏是一个清秀斯文的男人,和孙嘉遇差不多的年纪,职业化的装束整齐而时尚,透出一股儒雅的气息,笑起来眼神温柔如水,像是能一直流进人的心里去。温润如玉这种词,仿佛就是专门为他这样的男性准备的。
上了车他叮嘱我系上安全带,又把手机递给我。还没有开始拨号,手机铃声就开始响,我只好还给他。
他瞄一眼屏幕,便接过来凑在耳边:“二子,你那边才几点哪又打电话来?一夜没睡吧?……嗯,已经接到了……嗯,挺好看的,就看上去不像你女朋友,倒像是你闺女……谢了,我很正常,没有恋童癖,只喜欢成熟懂事儿的……好,你等着……”
我听到手机里漏出的声音,似乎很熟,正在猜疑,程睿敏把手机交给我:“是嘉遇,他要跟你说话。”
“玫玫,”当真是孙嘉遇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过来,“你一路还好吧?”
“我挺好的,可是你瞎折腾什么,那边儿才四五点钟吧?你身体不好还不好好休息?”我颇有点儿上火。
“甭管我了,待会儿我还可以补个觉。听小幺说,你妈妈已经好多了,这就把心踏踏实实放肚子里,好好在父母跟前孝顺几天,别耍孩子脾气,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不满地拉长声音。
“好好好,我不啰嗦了,哎对了,你瞧我这兄弟,和我比谁更帅啊?”
我偷偷瞟一眼程睿敏,实话实说:“你比较帅。”
他在电话里大笑:“行,我死亦瞑目了。跟你说啊,这人从小到大欠我无数人情,你一定得替我找补回来,有什么事儿就拼命抓住他,千万别不好意思。”
我咧咧嘴:“知道了。”
“那什么,我挂了,你可记着随时向党汇报啊,小心别被我兄弟勾引了,他对女人那温柔劲儿,可没几个人扛得住。”
我再瞟一眼旁边的人,什么也不好说,只能低声答应:“嗯。”
程睿敏安静地开着车,牙齿却紧咬下唇,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显然刚才的谈话,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讪讪地把电话还给他。
他看我一眼问:“你不打电话了?”
我想起正事儿来,赶紧打到父亲的手机上。爸的声音很疲惫,却带着一丝欣慰:“你回来了就好,你妈也在惦记你。”
到了医院门口,程睿敏从西装兜里取出一张名片,指点着上面手写的人名和电话号码交待我:“这人就是泌尿科的主任,有什么事你可以拿我这张名片直接找他,再搞不定,你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打给我。”
我用力点头,收好名片下车,提着行李走了几步,想想又拐回去。
他摇下车窗:“忘什么事儿了?”
“没有,我……我想说,哥,谢谢你!”我是真喜欢他的体贴和温柔,言语中表达的是由衷的感激。
他看着我笑了:“说什么呢,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谢还是回去谢他吧。”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慢慢退后几步,朝他挥挥手。
孙嘉遇的张扬和他似两个极端,但两人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笑起来都双眼弯弯的像两枚月牙儿。
经历十多个小时恐惧和颠簸的煎熬之后,我终于见到病重的母亲。
她已经脱离危险期,从ICU里转出来,还能脸露微笑和我聊几句闲话。但因为频繁的洗肾,她的皮肤变得焦黑干燥,我几乎难以相信,这就是我曾经文雅清秀的妈妈。
而爸一个人家里医院两头跑,累得掉了十斤肉,额头嘴角皱纹深刻,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老态毕现。
我伏在妈身上大哭,痛恨自己的不孝。
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如果不是我当年太过任性,好好考上国内的大学,也不会离开父母这么远。妈妈更不会为了我尚在幻想阶段的奥地利求学生涯,频繁在外面接活,以应付我将来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就是因为过于劳累才病倒的。
我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乖乖做了十几天孝顺女儿,直到母亲的生理状况逐渐稳定。
医生说,尿毒症的症状尚未完全消除,今后一段时间还要依靠每周两次的透析维持正常功能。
虽然父母有些存款,他们也都有大病统筹保险,但洗肾这样的大额花费,自付比例接近百分百。除了这次住院的花费,以后每月家里要支付的医疗费,至少需要四千,这还不包括那些昂贵的进口自费药物。
看得出来,爸很焦虑。但他和以前一样,虽然鬓角的白发因此又添了几根,却依然坚持“饿死不食嗟来之食”的底限。
临走时孙嘉遇交给我的两万美金,不小心让他发现了。他大惊,非常严肃地和我谈了一次,询问我哪儿来这么多钱。
我开始还嘴硬,一直狡辩说是同学凑了借给我的。
结果爸又想起和孙嘉遇通过的那个电话,连连追问他是什么人,我是不是在交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这茬儿,我吭哧吭哧磨叽半天,最后见实在瞒不过去,只好招认了。但他的背景,我一个字都不敢透露,只说他是普通的中国商人。爸的血压有点高,我要是讲了实话,他老人家非得当场脑溢血不可。
爸完全不相信,面带忧虑看我很久。
我被逼急了只好祭出最后一招:“他是S中和B大毕业的,您觉得他能挫到哪儿去?”
看来名校崇拜情结很多人都有,我爸也不例外,听到B大的名字立刻不吭声了,好好瞪我一眼,暂时不再追究,只叮嘱我:“不管是谁的钱都赶紧还给人家,咱人穷可是不能志短,你甭让人将来一辈子瞧不起你。”
我接着他的话茬儿小声嘀咕:“就是就是,人不能有傲气但得有傲骨,您以为人人都是江姐哪?”
他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找补:“那什么,我妈该吃饭了。”
他这才把一个保温饭桶交我手里,催着我赶紧送医院去。
我如蒙大赦,接过饭桶一溜烟儿出了家门直奔公交车站。
吃饭的时候和妈聊天,提到这家医院一直紧张的床位,她还庆幸自己运气不错,从ICU出来居然碰上双人病房腾出空位,比起嘈杂不堪的六人大房间,真算是天堂了。
旁边的病友却插话:“甭逗了,那哪儿是您运气好啊?根本就是有人关照过嘛!您再瞅瞅那些护士跟你说话时的脸色,平常她们可都觉得自个儿倍儿牛逼的,什么人没见识过?要没人打点她们能有那满面春风吗?”
我妈还一脸迷惑:“不能啊,我们家没人和这家医院熟啊?”
我在一边埋着头不好多说,心里却明镜似的,完全明白这背后的翻云覆雨手。
回到家我打电话给程睿敏,感谢他这些天的费心照应。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好听,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他春风化雨一般的微笑:“举手之劳,不用客气。还是那句话,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哪天我遇了事,他也会上心帮忙的。”
我很为他们之间单纯的兄弟情谊感动,便不再说空洞的客套话,利利索索道再见,然后掐着时间打奥德萨家中的电话找孙嘉遇。
可是回铃音响了很久都没有人应答,我又换孙嘉遇的手机,他的手机还是关机。
我顿时感觉不安,好像从三四天前,就无法联系上他。每次打他的手机,都被提示机主关机,家里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我很忐忑,这家伙究竟在做什么呢?他还好吗?他的身体有没有恢复?
时间已是六月底,北京开始进入闷热潮湿的炎炎夏季。妈妈的气色却好了很多,有时候我们会趁着护士不在,带她回家看看。
这天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讨论我的学业问题。
我宣布考虑了几日的决定:“我想暂时保留学籍,先回北京找份工作。”
从前不事稼穑,这些天观察很久,终于看明白从不在意的事实。
父母以前的收入虽然不错,但都和工作量挂钩,今后一年半载,妈肯定不能再接项目,只能靠死工资维持收入。象这样银子流水一样从手中消失,家中有出无进的状况,实在不适合再供养一个留学生。
但他们的反应之激烈,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爸非常恼火:“玫玫,爸妈已经过完大半辈子,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不要一时头脑发热,因为我们耽误你自己的前途。”
我闭紧嘴不肯说话。
妈更是急得迸出眼泪:“赵玫你马上回乌克兰去,不然我就停了治疗。”
一晚上疲劳轰炸,再加上妈的眼泪,最后我只好妥协,答应暂返奥德萨,把学期末的后事处理干净,如果妈的身体状况还好,我就留在奥德萨过暑假,一来省点儿路费,二来可以补习乌克兰语。
但我有一条底线,就是今后坚决不许他们再给我生活费。
爸不解地问:“那你以后怎么生活?”
我回答:“可以去打工啊,比如教小孩儿弹琴,很容易挣钱的,又不累。”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明白,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我想打工,作为语言不精的中国学生,唯一可去的只有两个地方,在七公里市场帮人看摊,或者,去卡奇诺赌场做女侍应生。
但这两处的收入,都只能保证基本的生活费用,学费是根本不用奢望的。退到底我还敢说这样的话,不过是因为背后有孙嘉遇支撑着底气。
做出回京的决定时,虽然十分难过不舍,但我并没有机会同他商量,因为依然无法联系到他。
我翻遍手机里的联系名单,非常沮丧地发现,除了学院的同学,我的生活圈里好像只有孙嘉遇一个人。和老钱、邱伟天天见面,我竟然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尝试着打电话到瓦列里娅的店里,她却是个小迷糊,一问三不知:“我也很久没有看到他了,咦?你不在奥德萨吗?”
我很烦躁,敷衍着挂了电话,继续啃着手指头想其他的辙。想到一周后才有返程的航班,心中的焦虑越扩越大。
重返乌克兰的前夜,我早早躺下,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爸敲我的门:“玫玫,乌克兰的电话。”
我一下惊醒,噌地跳下床,只穿着睡裙就冲出去,直扑到客厅的电话旁。
“你良心没有的,死啦死啦滴,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电话?”我说得飞快,感觉到如释重负的轻松愉快。
那边却一片沉默,只能听到电流的咝咝声。
我疑惑起来:“喂?”
“赵玫。”终于有声音传过来,喑哑而干涩。
我的心直沉下去。是彭维维,居然是彭维维!
“你有什么事?”我尽量克制着自己,保持声音的平静。
还是沉默。
我侧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正呈现一个十五度的夹角,已经半夜两点了,奥德萨的晚上八点。
“没什么。”彭维维忽然轻笑一声,银铃一般,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却显得异常诡异,“赵玫,今晚奥德萨的月色真好,亮得象白天,北京也有月亮吗?”
舌头有点儿大,显然是喝醉了。
我压抑着已经冲到头顶的怒气,生怕惊动到父亲,放低声音说:“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两点,明天咱们再风花雪月可以吗?”
电话线那端又一次静寂无声。
我等着,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肉里。等我回去,还有一笔旧帐要和她清算!
那边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扑一声轻响,电话挂断了。
我完全没了睡意,抱着手臂坐很久,终于又拿起电话,一下一下按着那个烂熟在心的号码。
依然是乌克兰语: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
我返回卧室,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睛躺到天明。
离家之前,我趁父母不注意,还是把两万美金留在抽屉里,并写个纸条给他们,说明先放在家里应急,如果用不着我就尽快归还。
等待登机的时候,我发了个短信给孙嘉遇,告诉他我今天的行程。
飞机沿着跑道开始滑行,起飞,愈升愈高,渐渐进入一万米之上的浩瀚晴空。
仍然是七个小时的航程,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我满怀着忐忑,注视着身后渐行渐远的中国领土。
飞机在奥德萨机场缓缓降落,我的心也似跌落到了最低处。莫名的恐惧沉甸甸压在心头,我几乎迈不动脚步。
勉强振作起精神,我拎起手提行李,随着大队旅客排队出海关。
远远看到邱伟穿过人群朝我走过来,我这才松口气,疲倦得想就地躺倒。
“行李呢?”他问我。
“没有,只有这么多。”走的时候匆匆忙忙,来的时候又狼狈不堪,哪儿有精力去照顾多余的行李?
邱伟没有再说话,弯腰替我挽起背包。我看看他的身后,并没有我日思夜想的人。
“嘉遇为什么没来?”
“他在基辅办事,让我接你回去。”
邱伟把我的背包扔进后座,却低着头不肯看我。
明知他在说谎,但我不想点破他,我坐上司机副座,一声不响扣上安全带。反正总会见到孙嘉遇,他总要给我一个解释。
一路上我们两人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但邱伟并没有送我回家,他带我去的,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奥德萨城南中等住宅区里的一栋小户型公寓。
整个房间豆腐干一样大,捉襟见肘,条件和我前两个住处是无法相比的,但总算还干净。又是独立的单元,厨房卫生间倒一应俱全。
我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和其他杂物都堆在墙角,乱糟糟一片。
“为什么?”我双手紧握在一起,浑身哆嗦得象一片风中的叶子。
邱伟站着不出声,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神情显得十分为难。
“为什么?”我再问一次,人已经摇摇欲坠。
他看着我,终于开口:“时间太紧找不到好房子,你先在这儿凑合几天。”
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赶我走?”
“他不想连累你,不想让你卷进来。”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他插在口袋里的右手伸出来,取出一张报纸放在床上。
我勉强拿起来,报纸在我手中被抖的哗哗作响。上面的日期是十天前,掀开里页,我看到孙嘉遇的照片。
那是一份通缉令,罪名是绑架及杀人未遂。
脚下的地板好似裂开一条大缝,我的世界在一片黑暗中完全坍塌。
眼前的黑雾散去,我醒过来,发觉自己靠在邱伟的臂弯里,头晕恶心得难以支撑。
邱伟要扶我起来,我却推开他,自己走到床边躺下。
这一躺下我十几天没有起床。
我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呕吐,人也烧得有点糊涂。医生来了又去,邱伟一直没有离开。昏迷中我能感觉到他喂我吃药,扶着我喝粥。
可我完全吃不下,勉强咽进去又全部吐出来。有几次甚至吐在他身上。略为清醒的时候我一直想:是不是要死了?这样倒也干脆。
但我最后还是退了烧,渐渐好起来。
邱伟被我几乎吓死,他说:“赵玫,你命真大啊,烧这么多天居然没有转成肺炎,我都以为你要过去了。”
我冲他笑笑。真过去倒好了,再不用关心任何人任何事。一旦清醒,那张触目的通缉令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那么理智清醒的一个人,怎么会铤而走险,做出这样的蠢事?我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
我问邱伟:“是不是有人陷害他?”
邱伟怔了一下,脸上有轻微的歉意。他看着我,笑容极其苦涩:“我也希望是这样,可不是,这件事确实是他做的,真的,是他做的。”
有数秒的时间,我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只是茫然注视他翕动的嘴唇。但是我突然反应过来,身体里支撑着元气的最后一点希望,哗啦啦倒塌粉碎。
“他现在在哪儿?”
邱伟移开目光,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警察也在到处找他,我不知道,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话里很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不然我只把回程的消息发给孙嘉遇,他怎么会知道我乘坐的航班?但他不想说,我也不想戳穿他。木已成舟,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一切都失去意义。
我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窗外天色湛蓝,大团大团的白云正从天边飞卷而过。室外有颗不知名的大树,累累枝杈几乎伸进窗内,绿叶间掩映着大篷大篷雪白的花。
我想起回北京前的那段日子,虽然内心煎熬,可是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正一点点往好的方向转移。我离开的半个多月里,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世界竟似脱离轨道,变得如此荒诞不经?
“邱哥,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厌倦地闭上眼睛。
他吃了一惊:“你病成这样……”
“我没事了。”我坐起来慢慢穿衣服,“我有私事要处理,你留在这儿不方便。”
十多天没有洗脸洗澡,蓬头垢面,头发油腻腻地纠结在一起,身上的馊臭味自己都闻得到,亏他能捏着鼻子忍着。既然仍要活下去,这个皮囊我还得接着小心服侍它。
邱伟皱着眉,他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真的,我没事儿了。”我强调一句。
他不放心地追问:“你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女同学,过来照顾你两天?”
我摇摇头。这会儿我谁也不想见,就想一个人呆着。但他的话,却让我记起一个人。
我记起临行前接到的电话,诧异自己还能够笑出来:“邱哥你知道吗?我来那天,彭维维还给我打电话呢,她真牛啊,是不是终于夙愿得偿报了仇啊?她……”
邱伟却倒退两步,脸上的表情惊恐异常,他瞪着我,仿佛白日见了鬼。“彭维维?她……她在你到的那天,已经死了。”
我脸上的肌肉好像被急速冷冻,笑容一下僵住,头发全都在头顶竖起来,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说什么。
“她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回过神,想起那个怪异的电话,吓得声音都岔了。
“就那天,你临来前一天的晚上,她在家里开了煤气自杀,等早上邻居闻到异味报警,人已经没救了。”
也就是说,彭维维给我的那个电话,是她的生命开始倒计时的时候。她说:赵玫,奥德萨今晚的月色真好,北京也有月亮吗?
我伸出双手捂着脸,“为什么?”
维维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没人知道,据说她没有留下任何遗书。不过验尸时警察发现吸毒的痕迹。”
我震惊地抬起头:“吸毒?”
邱伟点点头:“你还记得罗茜说过的话吧?”
罗茜?她说过什么?不过一个月前的事,却好像已相隔一个世纪,我摇摇头,完全记不起来了。
邱伟叹气:“她跟的人里面,有几个好鸟啊?恐怕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她一个女孩儿又能怎么办?那些王八蛋控制人的方法很多,毒品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
我拼命地摇头。我不相信,那样鲜活靓丽的生命,自小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美丽女孩,怎么会走这条路?
邱伟神色黯然:“嘉遇警告过她,她差点儿烧了他的房子。帮她转学,她也不肯离开。说起来如果不是那次火警,嘉遇也搭不上消防队这条线,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儿,都是命啊……”
我垂下眼睛,心中似有人用钝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切割,疼至麻木。
帮他推波助澜的,还有我。这是难以逃脱的宿命,环环相扣,开始时一切早已注定。
邱伟离开了,走之前留下他的新住址。他和老钱在孙嘉遇出事之后,为躲避对方的报复,都先后搬离了原来的住处。
等他关上大门,我才勉强挪下床,脚步虚浮,象踩在棉花堆里,走了几步已是一身虚汗。
公寓里依然一片狼藉。
我蹲在那堆乱七八糟的行李前,想找出原来的睡衣和毛巾。打开行李箱,最上面却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男式衬衣。
我的心口象被铁锤重击一下,怔怔地抱着衬衣站起来。
这件衣服,是孙嘉遇所有衬衣里我最喜欢的一件。每次他穿起这件衬衣再戴上墨镜装酷,我总逗他说象基努里维斯他弟弟。
他为什么会把这件衬衣留给我?是想告诉我别忘了他?
我傻傻地靠墙站着,一时间痴了。略微动一动,便听见衬衣口袋里好像有东西在沙沙响,我小心地取出来。
那是两页纸。一张是地下钱庄的存款凭条,我曾经见过的那张。另一张是份授权协议书,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本人愿意将此存款转交赵玫全权处理。
最下面是他的签名和日期,还有一处空白,为我的签名预留着地方。
将近五万美金,他全部转到了我名下,没有任何条件。
我膝盖发软,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紧紧搂着他的衬衣,我渐渐矮下去,跪在地板上。
衬衣上似乎仍然残留着他的体温,若隐若现的温暖气息,清淡的烟草味道,如此熟悉而亲近,仿佛他就在身边,我们之间却象永远隔着不可逾越的天涯。
似有一口浊气塞在胸口,我张开嘴可是吸不进一点空气,想哭但完全挤不出眼泪。伏在地上许久不曾改变姿势,渐渐全身麻痹几乎动弹不得。
直到窗外夜色降临,我才勉强站起来,扶着墙挪到浴室去。滚烫的热水哗哗淋下来,僵硬的四肢慢慢恢复柔软,我的思维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我烧一锅开水,泡碗面强迫自己吃下去,然后吹干头发,换上干净衣服去找邱伟。
他不在家,我就坐在门口的楼梯上等他。
邱伟一个小时后才回来,见到我,他手中的车钥匙在惊讶中落了地。
“赵玫,你瞎跑什么?”他一边开门一边说,“当心再着了凉,你这条小命儿就交待了。”
我跟着他进屋,一脚踹上大门,拦在他身前:“告诉我,孙嘉遇在哪儿?”
他很惊讶,但依然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盯着他,“那你告诉我,我回来那天,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航班号的?”
他非常狼狈,眼神闪烁不敢看我:“赵玫,你最好别逼我。现在找他的,不仅是警察,那边的人也在拼命找他。”
我不肯放松:“那你跟我说,这半个多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坐在沙发上,点起一只烟,低头猛抽,就是不肯开口。
我只好耍无赖要挟他:“你不肯说是吧?成,我这就去你门口坐着,坐一夜,坐到你愿意开口。”
他苦恼地抱住头,显得极其无奈,过一会儿终于说:“你好好坐下,我告诉你。”
我坐在他对面,身体因紧张微微发抖。我一定要弄明白,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才会让孙嘉遇象安排后事一样,为我找好退路?
邱伟掐灭烟蒂,抬起头苦笑:“事情太复杂了,让我从哪儿说起呢?”
我想一想,回答他:“我回北京前,罗茜不是在找各方调停吗?”
“啊,对,就是那一次,你走了没几天吧,几方的人马都坐在一块儿,就在奥德萨饭店。其中有个人呢,居然是嘉遇七年前的旧识,嘉遇本来笑嘻嘻的,一见到这个人,当场就翻了脸,一脚踹翻桌子走人了。”
邱伟说到这里停下来,象是在整理着思路。也许头绪太多,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讲得更清楚。
我听得心惊,却没有催促他,等他重新开口。
过一会儿他摇摇头说:“嗨,我还是从头儿说起吧,不然太乱了。就说嘉遇大学毕业那年,想在国内开公司,那时他家老爷子还在位,是那种特别谨小慎微的人,生怕他留在国内惹出是非,坚决不同意,死活要送他出去读书,爷俩谈不拢就彻底闹崩了。那时候东欧市场正红火,他一气之下跑到匈牙利半年不肯回家。他妈心疼他,就把家里的积蓄瞒着老爷子交给他做了本钱。谁知道第一笔生意还没结束,老爷子就出了事,嘉遇立马儿转让了手里的余货,想带着现金回国。”
是的,在雪地里孙嘉遇曾经提起他的父亲,也提过这件事,我努力想把几个已知的碎片拼在一起。
“按着匈牙利的法律,想往国外汇款,一天不能超过几千美金。所以他打算冒险带现金闯关。有人说帮他的忙,就介绍了一个大使馆官员给他,因为外交人员是有豁免权的。他就把大部分现金交给这个人,自己只随身带着一小部分进了机场。你猜猜吧,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用猜,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到,我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邱伟看着我无奈地笑笑,“他过了海关,坐在咖啡厅里等着那人进来,过一会儿那人打电话,说自己被海关警察扣了,现在警察正在到处找他,让他快点儿离开。嘉遇那时才二十二吧,还是一没经什么事儿的小孩儿,自小让他妈宠得五谷不分,完全没有人心险恶的概念,当时吓得脸都白了,乖乖儿的上了飞机。等他彻底醒过味儿来,人已经在几万米高的天上了。”
我听得完全词穷,难怪他说,他和我一般大的时候,做过比我更傻的事。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故事总是由别人告诉我,他自己从来不说不解释?
“回了北京,我们都说他肯定让人涮了,这死心眼儿的傻孩子还不死心,又返回匈牙利找人要钱。那人还挺硬气,不管多少朋友中间调停,嘉遇急得几乎给他跪下,就是一口咬死了,钱被警察没收了。让他拿出罚没单据吧,他又拿不出来。后来老爷子病重,几个朋友只好先凑了一笔钱,让嘉遇先回国,等他赶回去,老爷子却已经没了。唉,这事儿从此成了他心里的死结,总觉得老爷子的死跟他有关系。给老爷子办完后事,他妈求我们想法儿劝他吃饭,从老爷子过去他就没进过一口东西。我们带他出去,好说歹说,总算说动他张嘴,才刚吃一口,人就一头栽在地上,胃痉挛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
这个故事让我不负重荷,我扶着额头,心间似有无数纵横的伤痕,从里至外泛出沁入骨髓的疼痛。
邱伟亦沉默,这一刻我们之间好像只有纸烟燃烧的声音。
“那个人和他吞下的钱呢?就这么便宜他了?”过一会儿我狠狠地问。
邱伟扬起嘴角笑了:“赵玫,你什么时候见过鱼吞了饵再吐出来?”
我突然醒悟过来:“你刚才说七年前的旧识,就是这个人?”
“就是他。”
“那么说,这回被绑架的也是他?”
“是。”
即使知道绑架杀人是骇人的罪名,我在这一刻还是轻易原谅了他。人总是倾向帮亲不帮理的,事情一旦轮到自己的至亲身上,是非对错全部作废。我只是恨他不该如此自私轻率,就算他心中没有我的位置,至少也该为他的母亲考虑一下。
“我送你回去。”邱伟站起来打算结束谈话,“养好身体回学校,好好做你的学生,别再掺乎这些事。”
我不肯走:“你还没说完呢。”
他有点儿生气地瞪着我:“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个人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前些日子给嘉遇下的套儿,跟他有关吗?为什么最后让他跑了,变成……未遂?”
邱伟用力抹着脸,露出不胜烦恼的样子,“哎哟喂,以前我没发现你脑子这么清楚啊?”
“你现在知道也不晚。”
“行行行,我怕你。”他只好又重新坐下,“说吧,都有什么问题?”
“那个旧识,骗了嘉遇钱的人,他到底是青田帮的人,还是乌克兰那边的?”
“算是青田帮那边儿的吧,不过也不全是。这个人前些年在中非混得不错,可是不小心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半年前刚从那边过来,正愁没米下锅呢,逢着青田帮想从乌克兰黑帮那儿弄点儿好处,都瞄上了清关这块肥肉,两下里就勾搭在一起,嘉遇他们不幸成了磨心儿。”
中非这个词很熟,我努力回想着,到底想起一件事来:“那回,就老钱被扣了做人质那回,就是他干的?”
“没错,不过那回他没出面。再后来的事儿,可就是和青田帮两家联手了。罗茜出头调停,是想让大家都退一步,以后相安无事,没成想弄成了这么个局面。这俩人的仇,别人既插不进去也解不开。可谁都没有想到,嘉遇居然会出钱找乌克兰黑帮做掉他。”
我抬起头,一时没有说话。就是那个惊心的夜晚之后,我在孙嘉遇的包里发现一支手枪。这一瞬间,很多曾被我有意忽略过的画面,包括当晚他和老钱的异常表现,都在眼前鲜活起来。
忽然间我感觉浑身发冷,再也不愿往深里细究。
按说我最好转身离去,象邱伟说的那样,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若无其事继续我的学生生涯。有他留给我的那笔钱,我尽可以忘掉这一切,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理论上非常简单,可我做不到。
曾有人说过,爱情是场瘟疫。我想我彻底明白了,却已经来不及,就算前面是悬崖,我也只能闭着眼睛往下跳。
至于绑架后的经过,邱伟并没有说太多,只是尽可能简单描述了那惊悚的一幕。
乌克兰黑帮的人,在那人住所附近窥测几日之后,终于找到机会将人掳走。他们从孙嘉遇手里拿到钱便准备做掉人质,开车前往郊外的海滩。那里荒无人烟,一望无际的芦苇丛里,是杀人埋尸的绝佳之处。
但是临到动手,不知为什么孙嘉遇却后悔了,跟乌克兰黑帮的人商量,钱他不要了,但把人放了。乌克兰黑帮自然不肯答应,他们已经出手就绝不能再留活口。
双方内讧的时候,附近恰好有辆警车经过,开车的人顿时心慌意乱,失手之下车撞到树上,那人虽然手脚被缚,却趁机挣脱控制,滚下车拼命大叫:救命!杀人了!
车上的人都只受了点儿轻伤,惊惶之下四散奔逃。死里逃生的被绑架者被警察救下,所有绑架者中他只认得孙嘉遇的脸。
说到这里,邱伟一拳砸在桌上:“靠!你说这个白痴,要狠你就狠到底,都到这份儿上了,还他妈的做唐僧干什么?”
我低着头不出声,同样恨他不合时宜的心软。
回去的路上,我苦苦哀求邱伟:“让我见见他。”
“不行。”邱伟拒绝得极其干脆,“除非你想让他进监狱。”
他目前的处境,只能到处躲藏,躲到警方松懈,再用假护照偷渡出境。但是吃了大亏的对头,也买通了人四处寻找他,他们要的,是他的命,生死不论。
我忍不住抱紧双臂,七月的夏日已经很热了,身后却有不知什么地方吹来的冷风,令人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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