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罗德球场明媚快乐的一天,福特与阿瑟恰好从反常的时空里掉出来,狠狠地摔在漂亮而坚硬的草地上。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并不是为他们鼓的,但他们本能地弯腰致谢。于是很幸运地,那颗红色的、硬梆梆的小球——正是观众们实际所鼓掌的对象——呼啸着从阿瑟头上几毫米的地方擦了过去。人群里有个家伙倒下了。
他俩又趴回地面。地面好象在他们周围旋转,令人想吐。
“那是什么?”阿瑟嘶嘶地问道。
“红色的什么东西。”福特嘶嘶地答道。
“我们在哪?”
“嗯……绿色的什么地方。”
“形状呢,”阿瑟喃喃地说,“告诉我形状。”
人群的掌声很快被震惊的吸气声所代替,因为这几百个刚才还在傻笑的人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们所看到的一切。
“这是你们的沙发吗?”一个声音说。
“那是什么?”福特低语道。
阿瑟向上看了看。
“蓝色的什么东西。”他说。
“形状呢?”福特说,
阿瑟又看了看。
“形状啊,”阿瑟嘶嘶地对福特说,眉毛皱成一团,“像个警察。”
他们久久地蜷在那儿,紧锁眉头。那个形状像警察的蓝色东西敲了敲他们的肩头。
“过来,你们两位。”那个影子说,“我得带走你们。”
这些话对阿瑟产生了电击一般的效果。他跳了起来,就像一个作家听见电话铃响似的,他警觉地查看四周,才发现身边突然有如此多的正常事物。
“你们从哪弄到它的?”阿瑟冲着这个警察状生物大喊。
“你说什么?”警察状生物惊讶地说。
“这是罗德板球场,不是吗?”阿瑟喊道,“你们怎么找到的,你们怎么弄来的?我想……”他用手捏住自己的眉毛,接着道:“我最好冷静下来……”他一屁股蹲在福特面前。
“这是个警察,”他说,“我们怎么办?”
福特耸耸肩。
“你想怎么办?”他说。
“我想由你来,”阿瑟说,“告诉我,我过去五年都在做梦。”他说。
福特又耸了耸肩,决定帮这个小忙。
“你过去五年都在做梦。”他说。
阿瑟站了起来。
“没事,长官,”他说,“我过去五年都在做梦,你可以问他,”他指指福特,补充道,“他也在梦里。”
说完着些之后,他悠闲地朝着球道边界走去,解下睡袍。他看见自己的睡袍,停下了脚步,他死死地盯着它。他又狂奔回警察这里。
“那我是从哪儿穿到这个衣服的?”他嚎叫道。
他一头栽倒在地,在草坪上抽搐。
福特摇摇头。
“他度过了很痛苦的两百万年。”他对警察说。两人一起把阿瑟拖到沙发上,抬出了球道。途中他俩被沙发的突然消失小小地吓了一跳。
人群对这一切的反应,是复杂而多样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不知道如何来看待这一切,所以就改成听广播电台了。
“那么,这真是个有意思的事故,布莱恩。”一位电台解说员对另一位说,“我一直以为球道上不会有什么神秘事物凭空出现,自从,哦,自从……嗯,我从来都不这么认……有吗?我记得是?”
“埃德格巴斯腾国际板球赛?1932年?”
“啊,那么当时发生的是……?”
“嗯,彼得,我想当时是坎特对阵威科克斯,威科克斯正从休息室出来,这时一位观众突然径直穿过了球道。”
第一位解说员沉默了一会,还在反应中。
“呃……是……的。”他说,“是的,其实这也没什么神秘的,不是么?他并不是变出来的,对吧?只是跑上去而已。”
“对……确实也是,但他宣称看到球道上出现一些东西。”
“啊,是吗?”
“是的。一只短吻鳄,我想。就他的描述来看。”
“啊。别人注意到了吗?”
“显然没有。并且,也没人能从他那得到更详细的描述,所以只做了一点粗略的调查。”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呢?”
“嗯,我想,后来有人提出要带走他,给他吃点午餐,但他解释说他已经吃了很好的一顿午餐。所以事就这么完了,然后沃里克郡队继续比赛,最后以三跑的优势取胜。”
“这么说,跟这次的情况并不太相似。刚刚打开收音机的朋友,您也许会有兴趣了解,嗯……有两个人,两个着装相当不整齐的人,以及一张沙发——一张长靠背的沙发床我想?”
“是的,一张长靠背的沙发床。”
“……刚才在罗德板球场的正中央凭空出现了。不过我想他们并无恶意,他们的态度很好,而且……”
“抱歉,我能打断一下你吗彼得,刚才沙发消失了。”
“哦,的确。嗯,那就又少了一件神秘事物了。很明显它依然会被记录下来的,我想,尤其是当它发生在如此戏剧性的时刻,英格兰只要再获得二十四跑就可以赢得系列赛。那个人已经离开球道了,在警察的陪同下……我想大家都已经平静下来,比赛就要重新开始了。”
“现在,先生,”在与好奇的群众简短对话几句、并将阿瑟无力的身躯放到毯子上之后,警察开口道:“您是否介意告诉我你们是谁,从哪里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福特久久地看着地面,仿佛要坚定一下什么。然后他直起身子,面对这位警察。这位警察所在的地球,和他的老家参宿四之间,有六百光年之遥,其中的每一英寸都在打击着福特的信心。
“那好吧,”福特轻轻地说,“我告诉你。”
“好的……嗯,也不是一定要,”警察忙说,“只是别让这事再发生了。”警察转身离开,去找那些不是来自参宿四的人了。幸运的是,这片土地上充满了这样的人。
阿瑟的意识从远方渐渐回到他的身体。意识其实有点不情愿,因为它在那儿过得可不太好。慢慢地,略微有点紧张地,它进来了,回到它正常的位置上。
阿瑟坐起来了。
“我在哪儿?”他说。
“罗德板球场。”福特说。
“哦好。”阿瑟说。他的意识又随着一口气溜出去了。他的身体则咚地一声倒在草地上。
十分钟后,喝下一口护理帐篷里的茶,血色渐渐重返阿瑟憔悴的脸上。
“感觉如何?”福特说。
“我到家了。”阿瑟沙哑地说,他闭上眼睛,贪婪地吸着茶的水汽,就好象……嗯,正如阿瑟所想,就好象它真的是一杯茶。而它的确也是。
“我到家了。”他重复着,“家。这里是英格兰。这是今天。噩梦结束了。”他再次睁开眼,发自肺腑地笑了,“我在我自己的地方了。”他深情地低语道。
“有两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福特隔着桌子扔给他一份《卫报》。
“我到家了。”阿瑟说。
“是的。”福特说,“一件是,”他指着报头的日期,“地球将在两天之后被毁灭。”
“我到家了。”阿瑟说,“茶,”他说,“板球,”他开心地接着说,“割过的草坪,木头长椅,白色亚麻夹克,罐装啤酒……”
慢慢地,他注意到了报纸。他轻轻皱着眉头,歪了歪脑袋。
“我见过那个。”他的目光游移到日期上,福特正懒洋洋地敲着这个日期。阿瑟的脸僵住了几秒钟,然后他的面部表情开始扭曲,就像春天到来,北极地区大片的浮冰之间那种壮观的碰撞和碎裂一样。
“另一件,”福特说,“就是你胡子上好象有块骨头。”他把茶端了回去。
在护理帐篷之外,阳光正照射在快乐的人群身上,照射在白色的帽子和红色的脸庞上,照射在冰棍上,烤化了它们。它还照射在因为冰棍融化、从棍子上掉了下来而大哭的孩子的泪珠上。它照射在树上,它使挥来挥去的板球拍闪闪发光。它照耀着那个超级不同寻常的、停泊在助视屏后面的物体,而且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个物体。它照耀在从帐篷里向外探头探脑的福特和阿瑟,两人正查看周围的情况。
阿瑟在发抖。
“也许,”他说,“我应该……”
“不行。”福特犀利地说。
“什么?”阿瑟问。
“不要试着给在家的自己打电话。”
“你怎么知道……?”
福特耸耸肩。
“可是为什么?”阿瑟说。
“那些给自己打电话的人,”福特说,“都没得到什么好处。”
“可是……”
“你看吧。”福特说。他拿起一个虚拟的话筒,虚拟地拨了一个号码。
“你好?”他对着虚拟话筒说,“是阿瑟·邓特吗?啊,你好,是的。这里是阿瑟邓特。别挂断。”
他失望地看着虚拟话筒。
“他挂断了。”福特耸耸肩,把虚拟话筒轻轻地放回虚拟主机上。
“这不是我第一次行为反常。”他补充道。
阿瑟的脸上,一种更加郁闷的表情代替了原本郁闷的表情。
“所以我们没有衣锦还乡……”他说。
“我们甚至不算是,”福特补充道,“衣毛巾还乡。”
比赛还在继续。投球手先是大步迈向三柱门,然后是小跑,然后开始拔腿狂奔。一瞬间,他的手脚一齐爆发出巨大的力量,随着他的动作,一只球飞了出来。击球手身子一晃,奋力一击,把球打到了助视屏之外。福特的双眼跟随着球的轨迹转过去,瞬间突然颤了一下,然后僵在那了。福特又顺着球的轨迹转了一遍,他的眼睛又抽搐了一下。
“这不是我的毛巾。”阿瑟一边在他的兔皮袋里翻,一边说着。
“嘘。”福特说。他的目光处于高度集中状态。
“我有条高尔加非洲人的运动毛巾,”阿瑟继续说,“是蓝底子上有黄色星星的。不是这条。”
“嘘。”福特再次说道。他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看着远方。
“这条是粉色的,”阿瑟说,“不是你的,对吧?”
“我希望你别再提你的毛巾了。”福特说。
“这不是我的毛巾。”阿瑟坚持道,“我就是想说……”
“我就是想说,请你别再说了。”福特恼怒地低吼道,“马上。”
“那好吧。”阿瑟把毛巾塞回他那缝制粗劣的兔皮袋。“我知道这从整个宇宙的角度来看并不重要,只不过有点怪而已,就这样。一条粉色的毛巾,突然代替了我的蓝底黄星星毛巾。”
福特此时的行为变得相当怪异。或者说,并不是变得怪异,而是变成以另一种方式来怪异。这种方式和他一般怪异的时候都不同。他的手飞快地在脸前挥动,完全不顾周围人惊讶的目光;有时猛地一弯腰,躲在别人身后;有时又在别人后面跳上跳下,然后又呆立在那,不停地眨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又凝神屏息,慢慢地、蹑手蹑脚地向前靠近,就像一只干热草原上的猎豹,不敢确定前方半里处是否真有半罐猫粮放在那。
“这也不是我的袋子啊。”阿瑟突然说道。
福特高度集中的精神被破坏掉了。他愤怒地转向阿瑟。
“我没有提我的毛巾,咱们都承认那不是我的了。但这条不是我的毛巾所放的袋子也不是我的。这同样很不寻常。我个人认为这件事极其怪异,特别是我在史前地球上做的这个袋子。”他从袋里掏出一些灰色扁平的石块,又说,“我在收集有趣的石头,但这些显然非常无趣。”
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激动的喝彩,盖住了福特回答阿瑟的话。那颗激动了人们的板球从天而降,恰巧落入阿瑟那神秘的兔皮袋子里。
“现在我想说,这同样是件离奇的事。”阿瑟敏捷地关上袋子,装作在地上找球。
“我想它不在这儿。”他对一些很快围过来找球的男孩说,“可能滚到别处去了,我猜在那边。”他随随便便地指了一个方向,只希望他们赶快走开。一个男孩用嘲笑的神情望着他。
“你没事吧?”那男孩说。
“没事。”阿瑟说。
“那你胡子上为什么有块骨头?”男孩说。
“我在训练自己习惯它放在任何地方。”阿瑟对于自己所说的感到很骄傲。他想,这就是所谓的,能够激励新一代的格言警句吧。
“哦,”男孩歪着头,想了想,“你叫什么名字?”
“邓特,”阿瑟说,“阿瑟·邓特。”
“你是个蠢货,邓特,”男孩说,“十足的混蛋。”这个男孩悠闲地看着阿瑟背后的什么东西,以示他并不急着要走。然后,他擦擦鼻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阿瑟突然记起,地球将在两天之后再次毁灭,只是这次他不再那么难过了。
比赛使用新球继续进行,太阳继续照在福特身上,福特继续跳上跳下,摇着头,眨巴着眼睛。
“你脑子有毛病吗?”阿瑟说。
“我想,”福特说。阿瑟听着他的语调,预感到一些极其难懂的事就要发生了,“那边有一个SEP。”
他用手一指。奇怪的是,他所指的方向,不是他正在看的方向。阿瑟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看见了助视屏;又往福特看的方向看了看,那是赛场。阿瑟点点头,耸了耸肩,然后又耸了耸肩。
“一个什么?”
“一个SEP。”
“一个S……?”
“……EP。”
“那又是什么?”
“别人的问题。②”
【②别人的问题:原文somebodyelse‘sproblem,缩写为SEP。——译者注】
“啊,很好。”阿瑟终于放松地说道。他不知到底怎么回事,不过,至少好象不用管了。实际上,远非如此。
“就在那儿。”福特又指了指那个助视屏,同时眼睛看着球场。
“哪儿?”阿瑟说。
“那儿!”福特说。
“看见了。”阿瑟说。其实他没看见。
“是吗?”福特问。
“什么?”阿瑟问。
“你能看见,”福特耐心地问,“那个SEP?”
“我想你刚才说过,那是别人的问题。”
“对。”
阿瑟慢慢地点点头,带着一种相当愚蠢的神情。
“所以我想知道它是什么,”福特说,“如果你能看见的话。”
“是吗?”
“是的。”
“那它,”阿瑟说,“看起来什么样?”
“啊……我怎么知道?你这笨蛋?”福特叫道,“如果你能看见,你就告诉我。”
阿瑟时常像现在这样,在与福特对话的时候,感到太阳穴下面隐隐地跳动。他的大脑就像受惊的小狗一样,躲在狗窝里不愿再出来了。福饿抓住他的手臂,说:
“SEP,”他说,“是一些我们看不见、没看见或者我们的大脑不让我们看见的东西。因为我们认为那是别人的问题。这就是SEP的意思,别人的问题。大脑把它跳过了,就像一种盲点。如果你直接去看它是看不见的,除非你已经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唯一能看见它的机会,就是用你眼角的余光、出其不意地抓住它。”
“啊,”阿瑟说,“这就是为什么……”
“是的。”福特已经知道阿瑟要说什么。
“……你不停地跳上……”
“是的。”
“……跳下,眨眼睛……”
“是的。”
“……还有……”
“我想你明白了。”
“我能看见。”阿瑟说,“那是个飞船。”
一时间,阿瑟被这一大发现所带来的反响惊得目瞪口呆。
人群中发出咆哮,人们往各个方向奔跑、呼号、叫喊、互相绊倒,现场陷入一片混乱。
阿瑟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惊恐地看着四周,然后更加惊恐地看着四周。
“令人兴奋,不是吗?”一个鬼影说。
这个鬼影在阿瑟眼前摇摇晃晃,其实是阿瑟的眼睛在鬼影跟前摇摇晃晃。他的嘴也在摇摇晃晃。
“什……什……什……什……”他口中说着。
“我想你的队刚才赢了。”鬼影说。
“什……什……什……什……”阿瑟一直重复着,一边打着这些标点,一边不停地戳着福特的后背。福特正心神不宁地看着这场骚乱。
“你是英格兰人,不是吗?”鬼影说。
“什……什……什……什……对啊。”阿瑟说。
“啊,你的队,如我所说,刚才赢了。赢了比赛。也就是说他们保住了灰烬杯。你一定很高兴。我得承认,我真的很喜欢板球,虽然我不希望这颗行星以外的人听到这一点。噢,天哪,是的。”
鬼影似乎露出了一个淘气的微笑,不过很难确定。因为阳光从他身后径直照射过来,在他的脑袋周围照出一圈刺眼的光芒,照亮了他的银发和胡须,看上去既华丽又梦幻,这可跟淘气的微笑不太相称。
“然而,”他说,“一切都将在一两天之内结束,不是吗?尽管上次我已经告诉过你,我自己也很遗憾。然而,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的。”
阿瑟试图说点什么,但还是说不出来。他又戳了戳福特。
“我知道会有糟糕的事发生,”福特说,“但比赛已经结束了,咱们该走了。噢,你好,司拉提巴特法斯特,你在这儿干嘛?”
“噢,溜达,溜达一下。”老人严肃地说。
“那是你的飞船?你能不能把我俩搭到别处去?”
“耐心,耐心。”老人告戒道。
“行,”福特说,“只是这颗行星很快就要毁灭了。”
“我知道。”司拉提巴特法斯特说。
“那么,嗯,我只是想强调一下状况而已。”福特说。
“状况我懂。”
“那么如果你真想在这种状况下,呆在板球场的话……”
“我是想的。”
“而这是你的飞船。”
“它是的。”
“我了解。”于是在这个状况下,福特转过身去。
“你好,司拉提巴特法斯特。”阿瑟终于开口了。
“你好,地球人。”司拉提巴特法斯特说,
“毕竟,”福特说,“咱们只能死一次。”
老人并未理会这句话,他目光锐利地盯着球道,那双眼睛似乎已经完全忽略其他事物。此时,人群正向球道围了过来。只有司拉提巴特法斯特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深层意义。
福特在哼着什么,听上去,像是在不停重复一个音。他希望有人来问他在哼什么,可是没人问。如果有人问他,他会说他哼的是一首圣诞懦夫歌《疯狂地爱上那个男孩》,他在反复地哼第一句。如果对方指出他只是在哼同一个音,他就会说,因为某种显而易见的原因,他省略了“爱上那个男孩”那块。他很不爽没人来问他。
“只是,”他终于又开口道,“如果咱们不快点走,就又要经历那一切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让我看见一颗行星毁灭更难受的了。尤其是被毁灭时我正站在上面,或者,”他低声补充道,“在板球赛场上呆着。”
“耐心。”司拉提巴特法斯特又说道,“大事就要来临了。”
“那是上次我们见面时你说的话。”阿瑟说。
“是啊。”司拉提巴特法斯特说。
“是的,的确是。”阿瑟表示同意。
然而,就要来临的,似乎是一个大型庆典。这个庆典其实是用来录电视节目的,并非专为现场观众所设。观众们不断聚集过来的地点,是旁边一个扩音器指示的。福特对此简直没有丝毫兴趣。
他正愁的时候,听见广播里说,灰烬杯将由英格兰队的队长举到球道来展示,原因是他们第N次赢得了这个东西。福特觉得很气愤。而后广播里又说,这个灰烬杯,其实是一个板球门柱燃烧的残余物,福特忍不住狠狠地吼了一声。更加过分的是,他还得忍受那个门柱的故事:它于1882年,在澳大利亚墨尔本被焚烧,以象征“英国板球运动之死”。于是他起身想要去找司拉提巴特法斯特。他做了个深呼吸,但却没有机会说点什么,因为老人不在那儿了。老人正以坚定的步伐迈向球道,他的头发、胡须和长袍在他身后飘扬,看上去非常像摩西——如果西奈山是一片修建好的草坪而不是,一般所认为的,一座火光熊熊的山的话。③
【③摩西,西奈山:典出《圣经》。在西奈山上,上帝从火光之中现身,向摩西传授十诫。——译者注】
“他说在飞船里见。”阿瑟说。
“看在赞的发蜗的④份上,这老傻瓜在干什么?”福特要爆发了。
【④赞的发蜗的:原文zarkingfarwarks,是作者生造的词,大意是某种粗话。——译者注】
“在准备两分钟后跟咱们飞船里见。”阿瑟耸耸肩膀,表示放弃思考这个问题。他俩便朝飞船走去。
这时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他们试图不去听它,却无法避免看见这样一幕:司拉提巴特法斯特不耐烦地要求那些人,把装着灰烬的银质奖杯交给他,原因是——据他宣称,这个灰烬杯对于银河系的过去、现在及未来的安全极端重要——于是引起一片狂笑。福特和阿瑟决定不予理会。
接下来所发生的,则令他们无法不理会。随着一声仿佛成百上千人同时说“喔”的巨响,一艘钢铁所制、白色的太空飞船,突然之间,在球道的正上方凭空冒了出来,低低地轰鸣着,似乎有极大的危险性。
过了好一会儿,它什么也没干,仿佛希望每个人都继续做他们的正事,不用管它挂在那儿似的。
然后,它就干了点相当不寻常的事。确切地说,它打开门,一些相当不寻常的东西走了出来。共有十一个。
它们是机器人,白色机器人。
最最不寻常的是,它们好象专门为此打扮过。它们不仅都是白的,而且都带着板球拍一样的物品;这还不止,它们还带着好象板球一样的东西;这仍然不止,它们的腿的下部,还戴着白色的肋骨状的护腿板。这些新来的家伙是如此的不寻常,更因为他们都带着喷气式飞行器,这可以使它们从悬在半空的飞船里飞下来,以便这些奇怪的智能机器人开始杀人。他们真的这么做了。
“嘿,”阿瑟说,“好象出事了!”
“去飞船那儿!”福特叫道,“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看,我不想听!”他一边跑一边呐喊着,“这不是我的星球,我不想来这儿,我不想被卷进去,只要让我离开就行!把我带到一个有我认识的人的派对上吧!”
浓烟和火焰开始在球道上翻腾而起。
“嗯,看来超自然组织的成员今天在这里出动了……”广播里一个愉快的声音东拉西扯地说。
“我需要的,”福特为他之前所说的作着补充,“是够劲儿的酒和同龄的伙伴!”他继续跑着,中间停了一下,抓住阿瑟的手臂,拉他一起跑。阿瑟已经切换到他在危机时的状态,即嘴巴大张,让一切都在他身边飞逝。
“他们在打板球。”阿瑟在福特身后踉踉跄跄,口中喃喃自语,“我发誓他们在打板球,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但他们就是在打。他们不只是在杀人,他们还在模仿人类!”他的大叫起来,“福特,他们在模仿我们!”
如果我们比阿瑟多懂点银河系历史(要比他至今从旅行里了解到的多得多才行),我们就不难理解现在这一切了。这些在烟幕中时隐时现的、可怕的施暴者,似乎在表演一出古怪的戏仿节目,模仿的正是挥拍振拍的动作。与普通打球不同的是,他们往哪挥拍,哪儿就爆炸。阿瑟看到这些的第一反应是:也许这只是澳洲专业人员搞的一次大型特技表演罢了。
然后,一切突然之间结束,正如它突然之间开始。十一个白色机器人整整齐齐排成一队,升上了翻滚的云朵里。当最后一点火光收进那艘悬浮的白色飞船,它发出一声好象成百上千人同时说“呼”的声音。随后,敏捷地消失在它刚才“喔”出来的空气中。
一时间到处一片死寂。之后,从渐渐飘散的烟雾里,司拉提巴特法斯特面色苍白地走出来。他看起来更像摩西了——虽然还是没有山,不过至少,这片修剪好的草坪现在也在冒烟了。
老人慌乱地环顾四周,找到两个匆忙的身影——是阿瑟和福特,他们正奋力穿过朝着反方向逃命的惊恐的人群。人群显然觉得,今天是多么反常的一天啊,简直(他们不知要如何形容),简直了。
司拉提巴特法斯朝福特和阿瑟急促地做着手势,一边喊着什么。三人越来越靠近飞船,飞船依然停在助视屏后面,很明显,依然没有被逃命的人群瞧见。他们自然得先忙着处理自己的问题。
“他们拿大威大威去威!”司拉提巴特法斯的声音颤抖着尖声叫道。
“他说什么?”福特一边用手肘努力开路,一边气喘吁吁地问。
阿瑟摇摇头。
“他们……什么什么。”他说。
“他们涨大那大威去威!”司拉提巴特法斯又叫道。
福特和阿瑟相视摇头。
“听上去挺紧急。“阿瑟说。他停下来向司拉提巴特法斯喊道:“什么?”
“他们拿大那大灰去灰!”司拉提巴特法斯大叫着,一边还挥着手。
“他说,”阿瑟道,“他们拿了那个灰烬杯。我想他说的就是这个。”两人继续跑着。
“那个……?”福特说。
“灰烬杯。”阿瑟简短地说,“一个板球门柱的燃烧残留物,是个奖品。那个……”他喘着气,“很显然……是他们……专程来拿的。”他轻轻地摇着头,好象要让大脑能在颅骨里呆得安定一点。
“他想说的话真奇怪。”福特很不爽地说。
“拿的东西真奇怪。”
“那飞船真奇怪。”
他们走到飞船跟前。关于这艘飞船的第二件真奇怪的事,就是你在那儿能看见“别人的问题作用场”是如何工作的。他们俩现在能看清这艘飞船,是因为他们知道它在这儿。很明显,别人决不能做到。原因不在于它能隐形,或者有类似的什么神奇得难以置信的功能。如果想制造真正隐形的东西,所涉及的技术将极其复杂。因此,十亿次里面会有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人们觉得放弃制作、宁愿不用它会更方便。驰名环宇的科学魔术师——瓦格星的埃夫拉法克斯,曾用他的生命做赌注,赌他只需一年时间,就可以让雄伟的玛格拉玛巨山完全隐形。
他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折腾诸如光能调节阀、折射抵消器和光谱回避仪等等,最后终于意识到,九个小时之后,自己就再也活不成了。
因此,他和他的朋友,和他朋友的朋友,和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和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以及这些人再稍微远一点的朋友——这帮人恰好拥有一家最强的星际货运公司——做了一件事,如今已被公认为史上最艰巨的熬夜赶工。然后,无庸置疑,第二天,玛格拉玛巨山不见了。然而埃夫拉法克斯还是输掉了他打的赌——以及他的生命——只因一些迂腐的裁判官注意到:a,当走在玛格拉玛山应该在的地方时,他们不会绊倒,也没有撞破鼻子什么的;b,天上多出一个可疑的月亮。
“别人的问题作用场”,比这要方便得多,也有效得多。此外,它仅靠一个手电筒电池就能运行上百年。它的原理在于人们的天性,即对他们不想看、没想到或无法解释的事物视而不见。如果埃夫拉法克斯把巨山涂成粉红色,然后建一座廉价又简便的“别人的问题作用场”在上面,那么人们就会走过这座山,绕过这座山,甚至翻过这座山,却注意不到它就在那儿。
这正是发生在司拉提巴特法斯的飞船身上的事。它不是粉红色,不过那也没什么,人们照样会无视它。
最不寻常的是:它只是有一点像一艘装着领航鳍、火箭发动机和救生舱之类的普通飞船;它更像的,是一个倒立的意大利小饭馆。
福特和阿瑟怀着惊奇和深深的戒备心理,注视着飞船。
“是的,我了解。”这时司拉提巴特法斯跑到他们身边,气喘吁吁,惶惶不安,“但这是有原因的。来吧,咱们该走了。远古的噩梦再次来临,厄运已摆在我们面前。咱们必须马上离开。”
“我真想去一个有阳光的地方。”福特说。
福特和阿瑟跟着司拉提巴特法斯走上飞船,立刻被他们所看见的飞船内的景象弄得头晕脑胀。于是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接下来外面发生的事。
一艘飞船——当然,是另一艘,它是银白锃亮的,自天上降落到球道上,平稳地、不紧不慢地、像芭蕾舞一样轻盈地,散开长长的支撑脚架。
它优雅地着陆。它展开一架短短的舷梯。一个高高的、灰绿色的身影轻快地走下来,走向一小群人类,他们正簇拥在球道中央,照顾刚才那场古怪的屠杀的伤员。外星人沉默而威严地把人们拨到一边,走到一个躺在血泊之中的人身旁。显然这个人已经无(地球上的)药可救,正喘着他最后一口气。
那个身影在他身边轻轻地蹲了下来。
“阿瑟·菲利普·迪奥达特?”身影问道。
那个人满眼疑惧,虚弱地点点头。
“你是个一无是处的呆瓜。”那个生物轻声说,“我想你应该在离开人世之前知道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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