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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实学习

  ——近年来有人说我不懂“现实”,不懂现实,追求“抽象”,勇气虽若热烈,实无边际。在杨墨并进时代,不免近于无所归依,因之“落伍”。这个结论不错,平常而自然。极不幸即我所明白的“现实”,和从温室中培养长大的知识分子所明白的全不一样,和另一种出身小城市自以为是属于工农分子明白的也不一样,所以不仅目下和一般人所谓现实脱节,即追求抽象方式,恐亦不免和其他方面脱节了。试疏理个人游离于杨墨以外种种,写一个小文章,用作对于一切陌生访问和通信所寄托的责备与希望的回答。

  我第一次听到“现实”两个字,距如今已二十五年。我原是个不折不扣的乡巴老,辗转于川黔湘鄂二十八县一片土地上。耳目经验所及,属于人事一方面,好和坏都若离奇不经。这分教育对于一个生于现代城市中的年青人,实在太荒唐了。可是若把它和目下还存在于中国许多事情对照对照,便又会觉得极平常了。当时正因为所看到的好的农村种种逐渐崩毁,只是大小武力割据统治作成的最愚蠢的争夺打杀,对于一个年青人教育意义是现实,一种混合愚蠢与堕落的现实,流注浸润,实在太可怕了,方从那个半匪半军部队中走出。不意一走便撞进了住有一百五十万市民的北京城。第一回和一个亲戚见面时,他很关心的问我:“你来北京,作什么的?”我即天真烂漫地回答说:“我来寻找理想,读点书。”“嗐,读书。你有什么理想,怎么读书?你可知道,北京城目下就有一万大学生,毕业后无事可做,愁眉苦脸不知何以为计。大学教授薪水十折一,只三十六块钱一月,还是打拱作揖联合罢教软硬并用争来的。大小书呆子不是读死书就是读书死,哪有你在乡下作老总有出息!”“可是我怎么作下去?六年中我眼看在脚边杀了上万无辜平民,除对被杀的和杀人的留下个愚蠢残忍印象,什么都学不到!做官的有不少聪明人,人越聪明也就越纵容愚蠢气质抬头,而自己俨然高高在上,以万物为刍狗。被杀的临死时的沉默,恰象是一种抗议:”你杀了我肉体,我就腐烂你灵魂。‘灵魂是个看不见的东西,可是它存在,它将从另外许多方面能证明存在。这种腐烂是有传染性的,于是大小军官就相互传染下去,越来越堕落,越变越坏。

  你可想得到,一个机关三百职员有百五十支烟枪,是个什么光景?我实在呆不下了,才跑出来!……我想来读点书,半工半读,读好书救救国家。这个国家这么下去实在要不得!“

  我于是依照当时《新青年》《新潮》《改造》等等刊物所提出的文学运动社会运动原则意见,引用了些使我发迷的美丽词令,以为社会必须重造,这工作得由文学重造起始,文学革命后,就可以用它燃起这个民族被权势萎缩了的情感,和财富压瘪扭曲了的理性。两者必须解放,新文学应负责任极多。我还相信人类热忱和正义终必抬头,爱能重新粘合人的关系,这一点明天的新文学也必须勇敢担当。我要那么从外面给社会的影响,或从内里本身的学习进步,证实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可能。说去说来直到自己也觉得不知所谓时,方带怔止祝事实上呢,只需几句话即已足够了。“我厌恶了我接触的好的日益消失坏的支配一切那个丑恶现实。若承认它,并好好适应它,我即可慢慢升科长,改县长,作厅长。但我已因为厌恶而离开了。”至于文学呢,我还不会标点符号!我承认应当从这个学起,且丝毫不觉得惭愧。因为我相信报纸上说的,一个人肯勤学,总有办法的。

  亲戚为人本富于幽默感,听过我的荒谬绝伦抒情议论后,完全明白了我的来意,充满善心对我笑笑地说:“好,好,你来得好。人家带了弓箭药弩入山中猎取虎豹,你倒赤手空拳带了一脑子不切实际幻想入北京城作这分买卖。你这个古怪乡下人,胆气真好!凭你这点胆气,就有资格来北京城住下,学习一切经验一切了。可是我得告你,既为信仰而来,千万不要把信仰失去!因为除了它,你什么也没有!”

  我当真就那么住下来了。摸摸身边,剩余七块六毛钱。五四运动以后第三年。

  怎么向新的现实学习?先是在一个小公寓湿霉霉的房间,零下十二度的寒气中,学习不用火炉过冬的耐寒力。再其次是三天两天不吃东西,学习空空洞洞腹中的耐饥力。再其次是从饥寒交迫无望无助状况中,学习进图书馆自行摸索的阅读力。再其次是起始用一支笔,无日无夜写下去,把所有作品寄给各报章杂志,在毫无结果等待中,学习对于工作失败的抵抗力与适应力。各方面的测验,间或不免使得头脑有点儿乱,实在支撑不住时,便跟随什么奉系直系募兵委员手上摇摇晃晃那一面小小白布旗,和五七个面黄饥瘦不相识同胞,在天桥杂耍棚附近转了几转,心中浮起一派悲愤和混乱。到快要点名填志愿书发饭费时,那亲戚说的话,在心上忽然有了回音,“可千万别忘了信仰!”这是我唯一老本,我哪能忘掉?便依然从现实所作成的混乱情感中逃出,把一双饿得昏花朦胧的眼睛,看定远处,借故离开了那个委员,那群同胞,回转我那“窄而霉小斋”,用空气和阳光作知己,照旧等待下来了。记得郁达夫先生第一次到我住处来看看,在口上,随后在文章上,都带着感慨劝我向亲戚家顺手偷一点什么,即可从从容容过一年时,我只笑笑。为的是他只看到我的生活,不明白我在为什么而如此生活。这就是我到北方来追求抽象,跟现实学习,起始走的第一段长路,共约四年光景。年青人欢喜说“学习”和“斗争”,可有人想得到这是一种什么学习和斗争!

  这个时节个人以外的中国社会呢,代表武力有大帅,巡阅使,督军和马弁……。代表文治有内阁和以下官吏到传达。

  代表人民有议会参众两院到乡约保长,代表知识有大学教授到小学教员。武人的理想为多讨几个女戏子,增加家庭欢乐。

  派人和大土匪或小军阀招安搭伙,膨胀实力。在会馆衙门做寿摆堂会,增加收入并表示阔气。再其次即和有实力的地方军人,与有才气的国会文人叙谱打亲家,企图稳定局面或扩大局面。凡属武力一直到伙夫马夫,还可向人民作威作福,要马料柴火时,吓得县长越墙而走。至于高级官吏和那个全民代表,则高踞病态社会组织最上层,不外三件事娱乐开心:一是逛窑子,二是上馆子,三是听乐子。最高理想是讨几个小婊子,找一个好厨子。(五子登科原来也是接收过来的!)若兼作某某军阀驻京代表时,住处即必然成为一个有政治性的俱乐部,可以唱京戏,推牌九,随心所欲,京兆尹和京师警察总监绝不会派人捉赌。会议中照报上记载看来,却只闻相骂,相打,打到后来且互相上法院起诉。两派议员开会,席次相距较远,神经兴奋无从交手时,便依照《封神演义》上作战方式,一面大骂一面祭起手边的铜墨盒法宝,远远抛去,弄得个墨汁淋漓。一切情景恰恰象《红楼梦》顽童茗烟闹学,不过在庄严议会表演而已。相形之下,会议中的文治派,在报上发表的宪法约法主张,自然见得黯然无色。任何理论都不如现实具体,但这却是一种什么现实!在这么一个统治机构下,穷是普遍的事实。因之解决它即各自着手。管理市政的卖城砖,管理庙坛的卖柏树,管理宫殿的且因偷盗事物过多难于报销,为省事计,索兴放一把火将那座大殿烧掉,无可对证。一直到管理教育的一部之长,也未能免俗,把京师图书馆的善本书,提出来抵押给银行,用为发给部员的月薪。

  总之,凡典守保管的,都可以随意处理。即自己性命还不能好好保管的大兵,住在西苑时,也异想天开,把圆明园附近大路路面的黄麻石,一块块撬起卖给附近学校人家起墙造房子。卖来买去,政府当然就卖倒了。一团腐烂,终于完事。但促成其崩毁的新的一群,一部分既那么贴进这个腐烂堆积物,就已经看出一点征象,于不小心中沾上了些有毒细菌。当时既不曾好好消毒防止,当然便有相互传染之一日。

  从现实以外看看理想,这四年中也可说是在一个新陈代谢挣扎过程中。文学思想运动已显明在起作用,扩大了年青学生对社会重造的幻想与信心。那个人之师的一群呢,五四已过,低潮随来。官僚取了个最象官僚的政策,对他们不闻不问,使教书的同陷于绝境。然而社会转机也即在此。教授过的日子虽极困难,惟对现实的否定,差不多却有了个一致性。学生方面则热忱纯粹分子中,起始有了以纵横社交方式活动的分子,且与五四稍稍不同,即“勤学”与“活动”已分离为二。不学并且象是一种有普遍性的传染玻(这事看来小,发展下去影响就不小!五四的活动分子,大多数都成了专家学者,对社会进步始终能正面负责任。三一八的活动分子,大多数的成就,便不易言了。许多习文学的,当时即搁了学习的笔,在种种现实中活动,联络这个,对付那个,欢迎活的,纪念死的,开会,打架,——这一切又一律即名为革命过程中的争斗,庄严与猥亵的奇异混和,竟若每事的必然,不如此即不成其为活动。问问“为什么要这样?”就中熟人即说:“这个名叫政治。政治学权力第一。如果得到权力,就是明日伟大政治家”。这一来,我这个乡下人可糊涂了。第一是料想不到文学家的努力,在此而不在彼。其次是这些人将来若上了台,能为国家作什么事?有些和我相熟的,见我终日守在油腻腻桌子边出神,以为如此呆下去不是自杀必然会发疯,从他们口中我第二次听到现实。证明抽象的追求现实方式。

  “老弟,不用写文章了。你真太不知道现实,净作书呆子做白日梦,梦想产生伟大的作品,哪会有结果?不如加入我们一伙,有饭吃,有事做,将来还可以——只要你愿意,什么都不难。”

  “我并不是为吃饭和做事来北京的!”

  “那为什么?难道当真喝北风、晒太阳可以活下去?欠公寓伙食账太多时,半夜才能回住处,欠馆子饭账三五元,就不大能从门前走过,一个人能够如此长远无出息的活下去?我问你。”

  “为了证实信仰和希望,我就能够。”

  “信仰和希望,多动人的名词,可是也多空洞!你就呆呆地守住这个空洞名词拖下去,挨下去,以为世界有一天忽然会变好?老弟,世界上事不那么单纯,你所信仰希望的唯有革命方能达到。革命是要推翻一个当前,不管它好坏,不问用什么手段,什么方式。这是一种现实。你出力参加,你将来就可作委员,作部长,什么理想都可慢慢实现。你不参加,那就只好做个投稿者,写三毛五一千字的小文章,过这种怪寒伧的日子下去了。”

  “你说信仰和希望,只是些单纯空洞名词,对于我并不如此。它至少将证明一个人由坚信和宏愿,能为社会作出点切切实实的贡献。譬如科学……”“不必向我演说,我可得走了。我还有许多事情!四点钟还要出席同乡会,五点半出席恋爱自由讨论会,八点还要……老弟,你就依旧写你的杰作吧,我要走了。”

  时间于是过去了,“革命”成功了。现实使一些人青春的绿梦全褪了色。我那些熟人,当真就有不少凭空作了委员,娶了校花,出国又回国,从作家中退出,成为手提皮包一身打磨得光亮亮小要人的。但也似乎证实了我这个乡下人的呆想头,并不十分谬误。做官固然得有人,作事还要人,挂个作家牌子,各处活动,终日开会吃点心固然要人,低头从事工作更要人。守住新文学运动所提出的庄严原则,从“工具重造”观点上锲而不舍有所试验的要人,从“工具重用”观点上,把文学用到比宣传品作用深远一些,从种种试验取得经验尤其要人。革命如所期待的来临,也如所忧虑的加速分化。

  在这个现实过程中,不幸的作了古人,幸运的即作了要人。文学成就是各自留下三五十首小诗,或三五篇小说,装点装点作家身分。至于我呢,真如某兄所说,完全落了伍。因为革命一来,把三毛到一元文字的投稿家身分也剥夺了,只好到香山慈幼院去作个小职员。但自己倒不在意,只觉得刚走毕第一段路,既好好接触这个新的现实,明白新的现实,一切高尚理想通过现实时,所形成的分解与溃乱,也无一不清清楚楚,而把保留叙述这点儿现实引为己任,以为必可供明日悲剧修正的参考。

  在革命成功热闹中,活着的忙于权利争夺时,刚好也是文学作品和商业资本初次正式结合,用一种新的分配商品方式刺激社会时,现实政治和抽象文学亦发生了奇异而微妙的联系。我想要活下去,继续工作,就必得将工作和新的商业发生一点关系。我得起始走进第二步路,于是转到一个更大更现实的都市,上海。上海的商人,社会,以及作家,便共同给我以另外一课新的测验,新的经验。

  当时情形是一个作家总得和某方面有点关连,或和政治,或和书店——或相信,或承认,文章出路即不大成问题。若依然只照一个“老京派”方式低头写,写来用自由投稿方式找主顾,当然无出路。且现代政治的特殊包庇性,既已感染到作家间,于是流行一种现实争斗,一律以小帮伙作基础,由隔离形成小恩小怨,对立并峙。或与商业技术合流,按照需要,交换阿谀,标榜同道,企图市场独占。或互相在文坛消息上制造谣言,倾覆异己,企图取快一时。在这种变动不安是非不明的现实背景中,人的试验自然也因之而加强。为适应环境更需要眼尖手快,以及能忽彼忽此。有昨日尚相互恶骂,今日又握手言欢的。有今天刚发表雄赳赳的议论,大家正为他安全担心,隔一日却已成为什么什么老伙计的。也有一面兼营舞场经理,赌场掌柜,十分在行,一面还用绿色水笔写恋爱诗,红色水笔写革命诗的。……总之,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对于文学,由这些人说来,不过是一种求发展求生存的工具或装饰而已。既不过是工具或装饰,热闹而不认真处,自然即种下些恶种子,影响于社会的将来。很可惜即一些准备执笔的年青朋友,习染于这个风气中,不能不一面学习写作,一面就学习送丧拜寿。其时个人用个虔诚谨慎态度有所写作,成绩足以自见的,固不乏人。但一到集团,便不免空空洞洞。集团表面越势力赫赫,这部门也就越见得空虚。

  文运既由个人自由竞争转而成为党团或书商势力和钱财的堆积比赛,老板为竞争营业计,因之昨日方印行普罗文学,明日又会提倡儿童妇女教育。对作家则一律以不花钱为原则,减少商品成本,方合经济学原理。但为营业计,每一书印出尚可见大幅广告出现,未尝不刺激了作者,以为得不到金钱总还有个读者。至于政治,则既有那种用作家名分作委员要人的在内,当然还要文学,因此到某一天,首都什么文学夜会时,参加的作家便到了四五百人。且有不少女作家。事后报上还很生动的叙述这个夜会中的种种,以为要人和美丽太太都出席,增加了夜会的欢乐进步空气。要人之一其实即是和我同在北平小公寓中住下,做了十多年作家,还不曾印行过一个小小集子的老朋友。也就是告我政治即权力的活动家。夜会过后,这“魔手生蛋”一般出现的四百作家,也就似乎忽然消失了,再不曾听说有什么作品上报了。这个现实象征的是什么,热闹是否即进步,或稍稍有点进步的希望?现实对某些人纵不可怕,对年青的一辈却实在是影响恶劣。原来一种新的腐败已传染到这个部门,一切如戏,点缀政治。无怪乎“文学即宣传”一名词,毫无人感觉奇异。……乡下人觉得三年中在上海已看够了,学够了,因之回到了北平,重新消失于一百五十万市民群中,不见了。我明白,还只走完第二段路,尚有个新的长长的寂寞跋涉,待慢慢完成。北平的北风和阳光,比起上海南京的商业和政治来,前者也许还能督促我,鼓励我,爬上一个新的峰头,贴近自然,认识人生。

  我以为作家本无足贵,可贵者应当是他能产生作品。作品亦未必尽可贵,可贵者应当他的成就或足为新文学运动提出个较高标准,创造点进步事实:一面足以刺激更多执笔者,有勇气,能作各种新的努力和探险,一面且足以将作品中可浸润寄托的宏博深至感情,对读者能引起普遍而良好的影响。

  因此一个作家当然不能仅具个作家身分,即用此身分转而成为现实政治的清客,或普通社会的交际花为己足。必需如一般从事科学或文史工作者,长时期沉默而虔敬的有所从事,在谨严认真持久不懈态度上,和优秀成就上,都有同样足资模范的纪录。事业或职业部门多,念念不忘出路不忘功利的,很可以在其他部门中得到更多更方便机会,不必搞文学,不必充作家。政治上负责者无从扶助这个部门的正常发展,也就得放弃了它,如放弃学校教育一样,将它一律交给自由主义者,听其在阳光和空气下自由发展。(教育还包含了点权利,必国家花钱,至于文学,却近乎完全白尽义务,要的是政府给予以自由,不是金钱!)这个看法本极其自然,与事实需要亦切合。然于时政治上已有个独占趋势,朝野既还有那些走路象作家,吃饭象作家,稿纸上必印就“××创作用稿”,名片上必印就“××文学会员”的活动人物,得在上海争文运作为政治据点,且寄食于这个名分上。因之在朝在野可作成的空气,就依然还是把作家放入宣传机构作属员为合理。凡违反这个趋势的努力都近于精力白费,不知现实。“民族文学”“报告小说”等等名词即应运而生。多少人的活动,也因之与中国公文政治有个一致性,到原则方案提出后,照例引起一阵辩论,辩论过后,告一段落,再无下文。正因为空文易热闹,实难见好,相互之间争持名词是非,便转而越见激烈。到无可争持时,同属一伙还得争个名分谁属,谁发明,谁领导,来增加文运活泼空气。真如所谓“妄人争年,以后止者为胜”,虽激烈而持久,无助于真正进步亦可想而知!活泼背后的空虚,一个明眼人是看得出的。

  文学运动既离不了商业竞卖和政治争夺,由切实工作转入宣传铺张,转入死丧庆吊仪式趋赴里,都若有个夙命的必然。在这个风气流转中,能制造点缀“时代”风景的作家,自然即无望产生受得住岁月陶冶的优秀作品。玩弄名词复陶醉催眠于名词下的作家既已很多了,我得和那个少数争表现。工作也许比他人的稍麻烦些,沉闷些,需保持单纯和严谨,从各方面学习试用这支笔,才能突破前人也超越自己。工作游离于理论纠纷以外,于普通成败得失以外,都无可避免。即作品的表现方式,也不得不从习惯以外有所寻觅,有所发现,扩大它,重造它,形成一种新的自由要求的基矗因之试从历史传说上重新发掘,腐旧至于佛典中喻言禁律,亦尝试用一种抒情方式,重新加以处理,看看是不是还能使之翻陈出新。文体固定如骈文和偈语,亦尝试将它整个解散,与鄙俚口语重新拼合,证明能不能产生一种新的效果。我还得从更多不同地方的人事和景物取证,因之不久又离开北京,在武汉,在青岛各地来去过了三年。就中尤以在青岛两年中,从多阳光的海岸边所作的长时间的散步,大海边的天云与海水,以及浪潮漂洗得明莹如玉的螺蚌残骸所得的沉默无声的教育,竟比一切并世文豪理论反而还具体。惟工作方式既游离于朝野文学运动理论和作品所提示的标准以外,对于寄食的职业又从不如何重视,所以对普遍生活言,我近于完全败北。

  然而对于工作信仰和希望,却反而日益明确。在工作成就上,我明白,还无望成为一个优秀作家,在工作态度上,却希望能无愧于手中一支笔,以及几个良师益友一群赞赏者对于这支笔可作的善意期许。

  东北陷于日人手中后,敌人势力逼近,平津、华北有特殊化趋势。为国家明日计,西北或河南山东,凡事都得要重新作起,问题不轻细。有心人必承认,到中央势力完全退出时,文字在华北将成为唯一抵抗强邻坚强自己的武器。三十岁以上一代,人格性情已成定型,或者无可奈何了,还有个在生长中的儿童与少壮,待注入一点民族情感和做人勇气。因之和几个师友接受了一个有关国防的机构委托为华北学生编制基本读物。从小学起始,逐渐完成。把这些教材带到师大附小去作实验的,还是个国立大学校长,为理想的证实,特意辞去了那个庄严职务,接受这么一份平凡工作。乡下人的名衔,则应当是某某小学国文教师的助理。(同样作助理的,还有个是国内极负盛名大学的国文系主任!)照政治即权力的活动家说来,这义利取舍多不聪明,多失计。但是,乡下人老实沉默走上第三段路,和几个良师益友在一处工作继续了四年,很单纯,也很愉快。

  在争夺口号名词是非得失过程中,南方以上海为中心,已得到了个“杂文高于一切”的成就。然而成就又似乎只是个结论,结论且有个地方性,有个时间性,一离开上海,过二三年后,活泼热闹便无以为继,且若无可追寻。在南京,则文学夜会也够得个活泼热闹!在北平呢,真如某“文化兄”所说,死沉沉的。人与人则若游离涣散,见不出一个领导团体。

  对工作信念,则各自为战,各自低头寻觅学习,且还是一套老心情,藏之名山,传诸其人,与群众脱离,与现实脱离。某“文化兄”说得当然是一种真实。但只是真实的一面,因为这死沉沉与相对的那个活泼泼,一通过相当长的时间,譬如说,三年四年吧,比较上就会不同一点的。在南方成就当然也极大。惟一时引起注意热闹集中的大众语、拉丁化等等,却似乎只作成一个政治效果,留下一本论战的总集,热闹过后,便放弃了。总之,团体和成就竟若一个相反比例,集团越大成就就越少。所以在南京方面,我们竟只留下一个印象,即“夜会”继以“虚无”。然而在北方,在所谓死沉沉的大城里,却慢慢生长了一群有实力有生气的作家。曹禺、芦焚、卞之琳、萧乾、林徽因、李健吾、何其芳、李广田……是在这个时期中陆续为人所熟习的,而熟习的不仅是姓名,却熟习他们用个谦虚态度产生的优秀作品!因为在游离涣散不相粘附各自为战情形中,即有个相似态度,争表现,从一个广泛原则下自由争表现。再承认另一件事实,即听凭比空洞理论还公正些的“时间”来陶冶清算,证明什么将消灭,什么能存在。这个发展虽若缓慢而呆笨,影响之深远却到目前尚有作用,一般人也可看出的。提及这个扶育工作时,《大公报》对文学副刊的理想,朱光潜、闻一多、郑振铎、叶公超、朱自清诸先生主持大学文学系的态度,巴金、章靳以主持大型刊物的态度,共同作成的贡献是不可忘的。

  只可惜工作来不及作更大的展开,战争来了。一切书呆子的理想,和其他人的财富权势,以及年青一辈对生活事业的温馨美梦,同样都于顷刻间失去了意义。于是大家沉默无言在一个大院中大火炉旁,毁去了数年来所有的资料和成绩,匆匆离开了北平,穿过中国中部和西南部,转入云南。现实虽若摧毁了一切,可并不曾摧毁个人的理想。

  这并不是个终结,只是一个新的学习的开始。打败仗图翻身,胜利后得建国,这个部门的工作,即始终还需要人临以庄敬来谨慎从事。工作费力而难见好。在人弃我取意义下,我当然还得用这一支笔从学习中讨经验,继续下去。

  到云南后便接近一个新的现实社会。这社会特点之一,即耳目所及,无不为战争所造成的法币空气所渗透。地方本来的厚重朴质,虽还保留在多数有教养的家庭中,随物质活动来的时髦,却装点到社会表面。阳光下自由既相当多,因之带刺的仙人掌即常常缠了些美而易谢的牵牛花,和织网于其间的银绿色有毒蜘蛛,彼此共存共荣。真实景物中即还包含了个比喻,即在特别温暖气候中,能生长高尚理想,也能繁荣腐臭事实。少数人支配欲既得到个充分发展机会,积累了万千不义财富,另外少数人领导欲亦需要寻觅出路,取得若干群众信托。两者照理说本相互对峙,不易混合,但不知如何一来,却又忽然转若可以相互依赖,水乳交融,有钱有势的如某某军阀官僚,对抽象忽发生兴味,装作追求抽象的一群,亦即忽略了目前问题。因之地方便于短短时期中忽然成为民主的温室。到处都可听到有人对于民主的倾心,真真假假却不宜过细追问。银行客厅中挂满了首都名流的丑恶字画,又即在这种客厅中请来另外一些名流作家反复演讲。在这个温室中,真正对学术有贡献,做人也站得住的纯粹知识分子,在国家微薄待遇中,在物价上涨剥削中,无不受尽困辱饥饿,不知何以为生。有些住处还被人赶来赶去。也少有人注意到他们对国家社会战时平时的重要性,或就能力所及从公私各方面谋补救之力。小部分在学识上既无特别贡献,为人还有些问题的,不是从彼一特殊意义中,见得相当活跃,即是从此一微妙关系中,见得相当重要。或相反,或相成,于是到处有国际猜迷的社论,隔靴搔痒的座谈,新式八股的讲演,七拼八凑的主张。凡事都若异常活泼而热烈,背后却又一例寄托于一个相当矛盾的不大不小各种机缘上。一切理想的发芽生根机会,便得依靠一种与理想相反的现实。所以为人之师的,一面在推广高尚的原则,一面亦即在承认并支持一些不甚高尚的现实。一些青年朋友,呼吸此种空气,也就成为一个矛盾混合体。贫穷的子弟多还保有农村的朴质纯粹,非常可爱;官商子弟暴发户,则一面从不拒绝家中得来的不义之财,买原子笔学跳舞,以为时髦不落人后,一面也参加回把朗诵诗晚会,免得思想落伍。由于一时兴奋,什么似乎都能否定,兴奋过后继以沉默,什么似乎又即完全承认。社会一面如此,另一面则又有些人,俨若游离于时代苦闷以外,实亦在时代苦闷之中。即一部分知识分子,平时以儒学自许,自高自卑情绪错综纠结,寂寞难受,思有以自见,即放弃了“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理性态度,听生命中剩余宗教情绪泛滥,一变而公开为人念咒诵经,打鬼驱魔。还有人从种种暗示中促成家中小孩子白日见神见鬼,且于小小集团中,相互煽惑,相互传染。举凡过去神权社会巫术时代的形形色色,竟无不在着长袍洋装衣冠中复演重生。由藏入滇的喇嘛,穿上朱红明黄缎袍,坐了某委员的厅长吉普车满街兜风,许多有知无知的善男信女,因之即在大法王驻跸处把头磕得个昏昏沉沉,求传法得点灵福。(这些人可绝想不到中甸大庙那个活佛,却是当地唯一钟表修理人!)大约这也分散了些民主的信仰,于是就来了“政治”,又有什么“国特”活动的近乎神迹鬼话的传说,铺张于彼此寒暄里。……试为之偈曰:“一切如戏,点缀政治。一切如梦,认真无从。一切现实,背后空虚。仔细分析,转增悲悯。”一切有生,于抵抗、适应、承受由战争而来的抽象具体压力时所见出种种圆景幻象,在有形政权解体以前,固必然如彼如此也。

  由于战争太久,大家生活既艰苦又沉闷,国事且十分糟,使人对于现实政治更感到绝望,多少人神经都支持不住,失去了本来的柔韧,因之各以不同方式,谋得身心两面的新的平衡。从深处看,这一切本不足奇。但同是从深处看,“民主温室”之破碎冻结,一变而成为冰窖,自是意中事。这个温室固可望培养滋育某种健康抽象观念,使之经风雨,耐霜雪,但亦可能生成野蒿荨麻。而后者的特殊繁殖性,且将更容易于短时期普遍蔓延,使地面形成一个回复荒芜现象,也是意中事。乡下人便在这个复杂多方的现实中,领略现实,并于回复过程中,认识现实,简简单单过了九年日子。在这段时间中,对于能变更自己重造自己去适应时代,追求理想,终又因为当权者爪牙一击而毁去的朋友,我充满敬意。可是对于另外那些更多的同事,用完全沉默来承当战争所加给于本身的苦难,和工作所受挫折限制,有一时反而被年青人误解,亦若用沉默来否定这个现实的,实抱同样敬意。为的是他们的死,他们的不死,都有其庄严与沉痛。而生者的担负,以及其意义,影响于国家明日尤其重大。我明白,我记住,这对我也即是一种教育。

  这是乡下人的第四段旅程,相当长,相当寂寞,相当苦辛。但却依然用那个初初北上向现实学第一课的朴素态度接受下来了。尤其是战事结束前二年,一种新式纵横之术,正为某某二三子所采用,在我物质精神生活同感困难时期,对我所加的诽谤袭击。另一方面,我的作品一部分,又受个愚而无知的检查制度所摧毁。几个最切身的亲友,且因为受不住长时期战争所加于生活的压力,在不同情形下陆续毁去。从普通人看来,我似乎就还是无抵抗,不作解救之方,且仿佛无动于中。然而用沉默来接受这一切的过程中,至少家中有个人却明白,这对我自己,求所以不变更取予态度,用的是一种什么艰苦挣扎与战争!

  这其间,世界地图变了。这个前后改变,凡是地下资源所在,人民集中,商业转口,军略必争处,以及广大无垠的海洋和天空,也无不有钢铁爆裂作成的死亡与流血。其继续存在的意义上,无不有了极大分别。即以中国而言,属于有形的局势和无形的人心,不是也都有了大大变更?即以乡下人本身而言,牙齿脱了,头发花了,至于个人信念,却似乎正好用这一切作为测验,说明它已仿佛顽固僵化,无可救药。

  我只能说,脱掉的因为不结实,听它脱掉。毁去的因为脆弱,也只好随之毁去。为追求现实而有所予,知适应现实而有所取,生活也许会好得多,至少那个因失业而发疯亲戚还可望得救。但是我的工作即将完全失去意义。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限度,君子豹变既无可望,恐怕是近于夙命,要和这个集团争浑水摸鱼的现实脱节了。这也就是一种战争!即甘心情愿生活败北到一个不可收拾程度,焦头烂额,争取一个做人的简单原则,不取非其道,来否认现代简化人头脑的势力所作的挣扎。我得做人,得工作,二而一,不可分。我的工作在解释过去,说明当前,至于是否有助于未来,正和个人的迂腐顽固处,将一律交给历史结算去了。

  国家既若正被一群富有童心的伟大玩火情形中,大烧小烧都在人意料中。历史上玩火者的结果,虽常常是烧死他人时也同时焚毁了自己,可是目前,凡有武力武器的恐都不会那么用古鉴今。可是烧到后来,很可能什么都会变成一堆灰,剩下些寡妇孤儿,以及……但是到那时,年青的一代,要生存,要发展,总还会有一天觉得要另外寻出一条路的!这条路就必然是从“争夺”以外接受一种教育,用爱与合作来重新解释“政治”二字的含义,在这种憧憬中,以及憧憬扩大努力中,一个国家的新生,进步与繁荣,也会慢慢来到人间的!在当前,在明日,我们若希望那些在发育长成中的头脑,在僵化硬化以前,还能对现实有点否定作用,而又勇于探寻能重铸抽象,文学似乎还能作点事,给他们以鼓励,以启示,以保证,他们似乎也才可望有一种希望和勇气,明日来在这个由于情绪凝结自相残毁所作成的尸骨瓦砾堆积物上,接受持久内战带来的贫乏和悲惨,重造一个比较合理的国家!

  我回来了,回到离开了九年相熟已二十五年的北京大城中来了。一切不同,一切如旧。从某方面言,二十年前军阀政客议员官僚的种种,都若已成陈迹,已成过去。这种过去陈迹的叙述,对于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青朋友,即已近于一种不可信的离奇神话,竟不象真有其人真有其事。但试从另一角度看看,则凡是历史上影响到人类那个贪得而无知的弱点,以及近三十年来现代政治,近八年的奴役统治共同培养成功的一切弱点,却又象终无从消失,只不过象是经过一种压缩作用,还保存得上好,稍有机会即必然会慢慢膨胀,恢复旧观。一不小心,这些无形无质有剧性毒的东西,且能于不知不觉间传染给神经不健全身心有缺陷抵抗力又特别脆弱的年青人。受传染的特征约有数种,其一即头脑简化而统一,永远如在催眠中,生活无目的无理想,年龄长大出洋留学读一万卷书后,还无从救济那个麻木呆钝。另外一种,头脑组织不同一点,又按照我那些老熟人活动方式,变成一个小华威先生,熟习世故哲学,手提皮包,打磨得上下溜光,身分和灵魂都大同小异,对生命也还是无目的,无信心。……提到这个典型人时,如从一个写小说的因材使用观说来,本应当说这纵不十分可爱,也毫不什么可憎。复杂与简单,我都能欣赏,且将由欣赏而相熟共事。可是若从一个普通人观点想想,一个国家若有一部分机构,一部分人,正在制造这种一切场面上都可出现的朋友,我们会不会为这个国家感到点儿痛苦和危惧?

  国家所遭遇的困难虽有多端,而追求现实、迷信现实、依赖现实所作的政治空气和倾向,却应该负较多责任,当前国家不祥的局势,亦即由此而形成,而延长,而扩大。谁都明知如此下去无以善后,却依然毫无真正转机可望,坐使国力作广泛消耗,作成民族自杀的悲剧。这种悲剧是不是还可望从一种观念重造设计中,作点补救工作?个人以为现实虽是强有力的巨无霸,不仅支配当前,还将形成未来。举凡人类由热忱理性相结合所产生的伟大业绩,一与之接触即可能瘫痪圮坍,成为一个无用堆积物。然而我们却还得承认,凝固现实,分解现实,否定现实,并可以重造现实,唯一希望将依然是那个无量无形的观念!由头脑出发,用人生的光和热所蓄聚综合所作成的种种优美原则,用各种材料加以表现处理,彼此相粘合,相融汇,相传染,慢慢形成一种新的势能、新的秩序的憧憬来代替。知识分子若缺少这点信心,那我们这个国家,才当真可说是完了!

  人人都说北平是中国的头脑,因为许多人能思索,且能将知识和理性有效注入于年青一代健康头脑中。学校次第复员,说明这头脑又将起始负起了检讨思索的责任。看看今年三万学生的投考,宜使人对于这头脑的如何运用,分外关心。

  北平天空依然蓝得那么令人感动,阳光明朗空气又如此清新。间或从一个什么机关门外走过,看到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总象是有点象征意味,不免令一些人内心感到点渺茫烦忧,又给另外一些人于此中怀有一些希冀。这些烦忧和希冀,反应到普通市民情绪中,或者顷刻间即消失无余,注入年青学生头脑里,很显然即会有作用。北平市目前有将近二万的大学生,情绪郁结比生活困苦还严重,似乎即尚无人想到,必须加以疏理。若缺少有效的安排,或听其漫无所归,实非国家民族之福,反而将悲剧延长。“学术自由”一名词,已重新在这个区域叫得很响,可见对于它国人寄托了多少希望。名词虽若相当空泛,原则的兑现,实应为容许与鼓励刚发育完成的头脑,吹入一点清新活泼自由独立的空气。使之对于自己当前和未来,多负点责任。能去掉依赖的自然习惯,受奴役麻醉的强迫习惯,对现实的腐朽气味和畸形状态,敢怀疑,敢否认,并仔细检讨现实,且批评凡用武力支持推销的一切抽象。若这种种在目前还近于一种禁忌,关涉牵连太多如何努力设法除去不必要的禁忌,应当是北平头脑可作的事,也是待发展的文学思想运动必需担当的事。

  夜深人静,天宇澄碧,一片灿烂星光所作成的夜景,庄严美丽实无可形容。由常识我们知道每一星光的形成,其实都相去悬远,零落孤单,永不相及。然而这些星光虽各以不同方式而存在,又仍若各自为一不可知之意志力所束缚,所吸引,因而形成其万分复杂的宇宙壮观。人类景象亦未尝不如是。温习过去,观照当前,悬揣未来,乡下人当检察到个人生命中所保有的单纯热忱和朦胧信仰,二十五年使用到这个工作上,所作成的微末光芒时徘徊四顾,所能看到的,亦即似乎只是一片寥廓的虚无。不过面对此虚无时,实并不#*徨丧气,反而引起一种严肃的感樱想起人类热忱和慧思,在文化史上所作成的景象,各个星子煜煜灼灼,华彩耀目,与其生前生命如何从现实脱出,陷于隔绝与孤立,一种类似宗教徒的虔敬皈依之心,转油然而生。

  我这个乡下人似乎得开始走第三站路了。昔人说,“德不孤,必有邻”。证明过去,推想未来,这种沉默持久的跋涉,即永远无个终点,也必然永远会有人同时或异代继续走!去再走个十年八年,也许就得放下笔长远休息了。“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玩味蒙庄之言,使人反而增加从容。二十年来的学习,担当了一个“多产作家”的名分,名分中不免包含了些嘲讽意味,若以之与活动分子的相反成就比,实更见出这个名分的不祥。但试想想,如果中国近二十年多有三五十个老老实实的作家,能忘却普遍成败得失,肯分担这个称呼,即或对于目下这个乱糟糟的社会,既无从去积极参加改造,也无望消极去参加调停,惟对于文学运动理想之一,各自留下点东西,作为后来者参考,或者比当前这个部门的成就,即丰富多了。二十五年前和我这个亲戚的对话,还在我生命中,信仰中。二十五年前我来这个大城中想读点书,结果用文字写成的好书,我读得并不多,所阅览的依旧是那本用人事写成的大书。现在又派到我来教书了。说真话,若书本只限于用文字写成的一种,我的职业实近于对尊严学术的嘲讽。因国家人材即再缺少,也不宜于让一个不学之人,用文字以外写成的书来胡说八道。然而到这里来我倒并不为亵渎学术而难受。因为第一次送我到学校去的,就是北大主持者胡适之先生。一九二九年,他在中国公学作校长时,就给了我这种机会。这个大胆的尝试,也可说是适之先生尝试的第二集,因为不特影响到我此后的工作,更重要的还是影响我对工作的态度,以及这个态度推广到国内相熟或陌生师友同道方面去时,慢慢所引起的作用。这个作用便是“自由主义”在文学运动中的健康发展,及其成就。这一点如还必需扩大,值得扩大,让我来北大作个小事,必有其意义,个人得失实不足道,更新的尝试,还会从这个方式上有个好的未来。

  惟在回到这里来一个月后,于陌生熟识朋友学生的拜访招邀上,以及那个充满善意、略有幽默的种种访问记的刊载中,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北平号称中国的头脑,这头脑之可贵,应当包含各部门专家丰富深刻知识的堆积。以一个大学言来,值得我们尊敬的,有习地质的,学生物的,治经济政治的,弄教育法律的,即文史部门也还有各种学识都极重要。至于习文学,不过是学校中一个小小部门,太重视与忽视都不大合理。与文学有关的作家,近二十年来虽具有教育兼娱乐多数读者的义务,也即已经享受了些抽象的权利,即多数的敬爱与信托。若比之于学人,又仿佛显得特别重要。这实在是社会一种错觉。这种错觉乃由于对当前政治的绝望,并非对学术的真正认识关心。因为在目前局势中,在政治高于一切的情况中,凡用武力推销主义寄食于上层统治的人物,都说是为人民,事实上在朝在野却都毫无对人民的爱和同情。在企图化干戈为玉帛调停声中,凡为此而奔走的各党各派,也都说是代表群众,仔细分析,却除了知道他们目前在奔走,将来可能作部长、国府委员,有几个人在近三十年,真正为群众做了些什么事。当在人民印象中。又曾经用他的工作,在社会上有以自见?在习惯上,在事实上,真正丰富了人民的情感,提高了人民的觉醒,就还是国内几个有思想,有热情,有成就的作家。在对现实濒于绝望情形中,作家因之也就特别取得群众真实的敬爱与信托。然而一个作家若对于国家存在与发展有个认识,却必然会觉得工作即有影响,个人实不值得受群众特别重视。且需要努力使多数希望,转移到那个多数在课堂,在实验室,在工作场,在一切方面,仿佛沉默无闻,从各种挫折困难中用一个素朴态度守住自己,努力探寻学习的专家学人,为国家民族求生存求发展所作的工作之巨大而永久。一个作家之所以可贵,也即是和这些人取同一沉默谦逊态度,从事工作,能将这个忠于求知敬重知识的观念特别阐扬。这是我在学校里从书本以外所学得的东西,也是待发展的一种文学理论。

  我希望用这个结论,和一切为信仰为理想而执笔的朋友互学互勉。从这结论上,也就可以看出一个乡下人如何从现实学习,而终于仿佛与现实脱节,更深一层的意义和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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