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派尔的精神已经死了,没有了情感。但他还能回答问题,因此他们就拿他当资料室和计算机。
亨德尔问道:“我们怎样才能重返地球?”
特罗派尔答道:“在北纬32.08度、西经16.53度处,你们会找到用于太阳点火的飞船,共有75艘,每艘可以运载114人。搭载这种飞船就可重返地球,航程为6小时45分。”
英尼逊问道:“如何将那些当作智能部件而被连接入机器网络的人解救出来?如何让他们恢复知觉?”
特罗派尔答道:“实施分离手术的是神经外科机器人,它们在收编中心的北墙下,可以找到它们,然后尝试对它们进行人工编程,输入新的指令,让它们在智能部件的前脑处施行电击。这种电击能产生一种搅扰效应,使愉悦中心反射——即你们所谓的‘睡眠’——发生混乱,经过数小时的神经错乱与狂躁之后,人的原本个性就可望恢复重建。需要说明的是,手术过程中大约有7%的死亡率。”
杰尔明问道:“您需要点什么,特罗派尔先生?我能为您干点什么?您感觉好了一点吗?您还行吧?想见见妻子吗?”
特罗派尔一连声回绝道:“不,不,不。”
智能部件的解救工作进展顺利,被解救的人呈几何级数增加。
经过一场战争,对称星上人类种群的数量减至200人。他们在对称星的机器网络里,不时地辨认出自己的朋友或亲人,他们已被当作智能部件接入机器,成了机器的一个部件。特罗派尔亲自动手,对第一批神经外科机器人进行了重新编程,然后战战兢兢地把它们搬到那些待解救的智能部件前,施行电击手术。手术成功了,第一批智能部件110人被解救了出来。其中10人尚依稀记得自己在做智能部件时是如何操作那些机器的——这属正常情况,而那种残留记忆是很有用的。很快,被解救的人增加到4lO人,超过了原来那支残破的战斗军团。这些后来者从未参加战斗,流血牺牲,却个个身强体壮,对所处星球的情况更是了如指掌。这种迥然不同的遭遇甚至引起那些经历了血与火、生与死的人对他们产生了怨怒。再后来,专门的生产线被建立起来,可以成批地解救智能部件;对称星与地球之间的航线也建立起来,宇宙飞船将人们一批批地送返地球。地球居民在一片惊愕声中迎接着这些曾经被“超度”的同胞们。
特罗派尔也被送返地球。当初他只是瘫坐着,不能行动,双目失明。他就这样坐着,一直坐了三个月。后来才有人灵机一动,想起特罗派尔也许也需要来一次“前脑电击”手术。一尝试,果然奏效。
特罗派尔又还原为真正的特罗派尔了。现在他会活动,会疼痛,会抬头看大夫带着口罩的脸。
他看到了医生和护士。
他眨了眨眼,梦呓般地说道:“我们这是在哪儿?”紧接着他立即记起来了。
他已经回到地球,又变成真正的人了。
有人急急忙忙闯进病房来,特罗派尔不看也知道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亨德尔。“我们打败它们啦,特罗派尔!”他大声叫道。
“不,我说得不对,是你打败了他们。干得漂亮,特罗派尔。漂亮!
你没有辱没狼的名声!”
一席话把医生们吵得有些不耐烦,却进一步唤起了特罗派尔的记忆。他更清楚地意识到,在他失去知觉后又发生了重大战斗,人类真的把金字塔给打败了。
特罗派尔烦躁地摸着自己的太阳穴,手指停在纱布绷带上。真的,他真的脱离了金字塔的机器线路网络。曾经延展伸长了的意识在大脑里被切短了,再也找不到那种躺在养护液里作为八人体一部分时享有的全景式视野和无限的控制能力了。
“糟透了。”他绝望地低语道。
“什么?”亨德尔皱起眉,大为惊讶,旁边的护士对他耳语了几句,他才点了点头,“噢,是这样。你还有些神志不清,是吧?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这也难怪,可以理解。”
“是的,”特罗派尔应了一声,然后捂住耳朵,任由亨德尔说什么,他也不再听。过了一会儿,他勉强撑起身来,在手术台的一侧摇了摇腿,他全身是一丝不挂,这要放到以前,定会把他羞得无地自容,可现在他却似乎满不在乎。
“请给我找些衣物来,好吗?”他要求道,“既然回来了,我最好还是入乡随俗的好。”
特罗派尔发现自己成了凯旋的英雄,无论走到哪里,都成为人们注意的中心,受到莫名的崇拜。然而,经过仔细琢磨,他觉得这种崇拜有些别扭,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他想像中的英雄是什么样的呢?比方说,很久以前,有壮士挺身而出,经过一场恶斗,终于杀死了为害一方的毒龙,当他凯旋而归时,嗬,好家伙,全国上下一片欢腾,人们对他又是感恩戴德,又是顶礼膜拜,如果有美丽的公主,他更娶了她为妻,那可真是彻头彻尾的风光体面。可我特罗派尔呢,我杀死了比群龙还要凶狠强大不知多少倍的敌手,我得到的是什么呢?细心掂量一下自己所受的礼遇,他发现里面并没有感恩戴德的成分。这真是咄咄怪事。
他想,自己所得到的顶多也就是在一个以棒球为国球的国度里,一个棒球明星所能得到的礼遇。他取得了不凡的成就,这大家也都认可,然而却不以为意。相反,在某些谈论里,众人甚至还指责他。罪状一,到目前为止,被解救回来的前智能部件已近九万人,其中大多数人家人早已过世,无依无靠,成为社会的负担;再说,地球资源本已十分有限,再增加这部分人的消耗,必定枯竭。
届时人类又将如何生存?大英雄特罗派尔又能对此作何处置?罪状二,羊与狼的差别与对立已在肩并肩的战斗中被调和抹杀了,如今再重弹老调挑起两派的争端已无多大意义。难道特罗派尔就不以为这走得太远了一点?罪状三,尽管金字塔被消灭了,人类的前途看起来自然是光明的。然而,一旦太阳燃尽,没有了金字塔点火,特罗派尔又将如何为地球提供一个新的太阳呢?他有如此多的困惑与烦恼,需要找个能理解他的人,向其倾诉。令他宽慰的是,要找几个这样的人倾听自己的心声并不难。他有几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交情也深,他并不感到孤独,那种折磨人的青春孤独病他已经没有了,被永久地抛到身后去了。
例如,他可以去找亨德尔。这人对什么事都了如指掌。
他真去找了。
亨德尔对他说:“有点沮丧,是吧?得啦,什么沮丧不沮丧的,见鬼去吧,忘了得啦。这就是生活。”说着嘿嘿地冷笑起来,“无论如何,我们除掉了金字塔,终于可以喘口气啦!”他继续说道,“如今百废待兴,百业待举。虽然依旧困难重重,毕竟可以自己慢慢谋划了。这颗星球羁绊于泥沼,停滞不前,已时日太久,是不是?现在又轮到我们掌权了!我们会有办法治理好的,我向你保证,特罗派尔。你知道,特罗派尔——”他咧着嘴笑了笑,“我只为一件事感到遗憾。”
“什么事?”特罗派尔小心地问道。
“我们炸掉的那些宝贝原子弹!噢,我知道,你是需要它们才动用的,我不是要责怪你。可是,你看眼下的形势,动荡不安,到处是麻烦事,成堆的麻烦事,而我们却束手无策。除非有了那些慑人的厉害武器,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消除混乱,重建秩序,实在是千难万难。”
话不投机,特罗派尔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杰尔明呢,他怎么样?不谈别的,就说打仗,杰尔明可是个表现出色的战士。特罗派尔前去拜访他,开始还谈得十分融洽。杰尔明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特罗派尔。你来了,我真高兴。”他让妻子去拿些东西来款待客人。她彬彬有礼地端上点心,陪了一会儿,就很得体地退下去了。
她一离开,特罗派尔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刚才夫人在陪时,礼数过于周全,他不习惯,不能畅所欲言。他说:“告诉您吧,杰尔明,我已开始认识到人类社会自身的变异问题。把人分为羊和狼是错误的。事实上,作为羊的您在战斗中表现得如同狼一样英勇顽强——”
说到这里,特罗派尔突然打住了,他觉察到对方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杰尔明的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显出痛苦的样子。
“怎么啦?”特罗派尔急切地追问道。
杰尔明看着他,脸上又堆出那副自轻自贱的古怪笑容。“狼啊狼,”他叹道,转过目光,注视着极远处,“说心里话,特罗派尔先生,我知道你自认为是狼,但是——对了,我刚才还提到自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告诉您吧,我想的也正是关乎狼的问题。我真心地告诉您吧,特罗派尔先生,”他诚挚地说,“强自假想自己为狼对您不会有任何好处的。显然,您并不是狼。您也许可以骗过我们,但一定骗不了自己。我来告诉您该怎么办吧。当我得知您要来拜访时,已经邀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绅士,让他们今晚上这儿来。我已经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们,届时不会有难堪的。我只希望您能跟他们谈谈,澄清是非,这样您就不会背着狼的污名了。当然,时代变了,也许人类是该有一个更为宽松自由的生存环境,但您总不希望——”
仍谈不投机。他只得起身告辞,比他预计的时间提前了许多。
他熟知的人只剩最后一位,他只得去找这个人。这人就是加拉·特罗派尔,他原来的妻子。
特罗派尔发现,加拉愈见消瘦了。他们相对无言,彼此僵坐,尴尬万分。后来,加拉哭起来,特罗派尔起身安慰她,这才算把僵局打破。加拉话很少,就只听见特罗派尔一个人的声音:“那简直就像神仙一样,加拉!我发誓,那种感觉真是无与伦比。我是说,就像——就像母亲刚生过孩子一样,又像生了一堆火,移了一座山,或是把铅变成了灿灿的金子……就像我同时把这许多事儿都做成了一样。加拉,你也许不相信,可我的确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我独战整个金字塔王国,你知道吗?那就是我!现在我又回到——”
听着听着,加拉似乎又要哭了。特罗派尔赶快停下来安慰她,末了又继续说道:“不,加拉,你不明白。我一点儿也没有记恨你,你当初弃我而去是明智的。那时我能给你什么呢?除了我的身体,我一无所有。当然我现在依然两袖清风,但——”
说着,他一拳砸在桌子上。
“他们居然说什么要把地球送返原来的轨道!”他吼叫起来,“为什么要回去?怎么回去?天哪,加拉,我们现在连自己处于宇宙的什么位置都不知道,如何能回得去?也许我们可以将金字塔曾经使用过的那些破玩意儿修补拼凑起来,利用它们使地球按原路返回——可我们有谁知道原来的太阳是什么样子呢?我是不知道。我从来就没见过它。
“你及所有活着的人也都不知道。
“而我呆在对称星上的那段日子真如神仙一样——“他们还说什么要回到原来的社会中去,恢复所有的原有秩序。
狼!羊!坐禅,廉价中最廉价的刺激!肉欲!纯粹的肉欲!一切的一切!在对称星时,我能洞见一切,而现在却成了一个盲人!我曾经是一圈势在燎原的星星之火,而现在仅仅是一个人,一个渺小的凡人,此外什么也不是,除非——”
他停下来,注视着加拉,目光中充满了茫然。
加拉迎着丈夫的目光,追问道:“除非什么,格伦?”
特罗派尔耸了耸肩,转过身去望着别处,不敢正视妻子的眼睛。
“除非你再回到对称星上去,是吧?”加拉说道。
特罗派尔转过身来,算是默认了。
加拉点着头,一字一顿地说,“原来你想回去。你还想回到那个养护槽里去,像婴儿一样浮在里面。你就是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一心只想做个孤家寡人。”
“加拉,”他说,“你不明白。那里有一个智慧而又诙谐的神奇老者,浑身绿色,长有触角,而且是死的;他的思想高妙无比。我想进一步了解他。我们八人体已经知道,身居银河系的绿人对麦哲伦云情有独钟,因为那里生活着一种三位一体的共生人种。你瞧,绿人已经认识到了——认识到了上帝。那三位一体的共生人就是上帝呀!八人体曾想去拜访他们。我们还知道煤袋星云①也不是尘埃云,而是太空中的一个洞。宇宙中存在这样的一些人种,他们的全部历史就是研究认识那个洞的性质。你设想一下,对八人体来说,这个人种的思想该是何等的美妙动人——”
他顿了顿。“你一定以为我发疯了,”他说,“疯狂得忘了自己原来不过是一个无毛两足动物而已,其他什么也不是。既是动物,那么腺体颈端的一个小小抽动也远比什么‘麦哲伦云的三位一体共生人及其真相’更让人要命。你这么想也许是对的,但我要做的就是,叫人把我重新接入对称星的线路系统中。我想我会为你们看护好太阳的,或许还能逆转行星系推进器的方向。”
【①位于南十字星座中的一个暗星云。——译者注。】
特罗派尔走出加拉的门时,没有回首。他清楚,他背向的不仅是一个作为他妻子的女人,更是整个人类及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
他就要永远离他们而去。
外面,夜色笼罩,和风阵阵,正是五年一轮回的太阳周期的初秋时节。下一个周期,将是特罗派尔参与太阳再造与管理的时代。
他将与另外七人独守养护槽,看护着地球的壁炉,让炉火旺旺地燃起,永不熄灭。他一定会比金字塔干得出色。他不敢奢望能独当此任,但他至少也可以脱去罪孽的肉身,摆脱人世的苦难。上哪儿去找那另外的七个人呢?当然不能在这颗行星上找了,这里没人愿意。独立街头,仰望夜空,天上群星荟萃,一个个星座里的星星生生灭灭,斗转星移;新老交替只在瞬间,倏忽得来不及获得自己的名称。这就是浩瀚无垠的宇宙!言语是没用的,言语不能表述一切,解释一切。自然他也不能令加拉或其他人明白。尘世的凡夫俗子不能理解脱去了肉体束缚的心灵与精神。孩子!家!吃,喝,睡!一切污秽低贱的动物本能,把他们给牢牢捆绑住了。特罗派尔可不一样。遥远的星空在召唤,还有谁能把他拖在人世的逆旅里继续沉沦呢?他沿着黑沉沉的街头,慢慢地走下去。他心想:一个见习的圣徒已经拒绝了殉难。这里已没有任何东西再属于他。为什么还要有失落的感觉呢?连这感觉也是不应有的。
他听见了命运(抑或是高贵的傲然之气)的呼唤:“必须要有人放弃尘世的欢乐,去司掌地球的轨道与气象——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他也听见了自我(抑或是他的灵魂)的警告:“你将孑然一身,成为可怜的孤家寡人。”
他停下了脚步。一时间,他茫然了,在天国的召唤与尘世的挽留之间徘徊……
突然,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向他跑来,并高声喊着:“格伦,等一等!我要跟你一起走!”这一刻,他的决心定了。
他转过身来,停了一下,很快又继续朝前走去。
但是,这次他不再是、也永远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已经有了一个伙伴。以后还会有更多,一定的!那一圈星星之火定然会长明不熄,并终将燃烧成熊熊的燎原烈火,点亮浩瀚宇宙中的又一颗不灭之星。照彻大地,照彻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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