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德尔神经绷得紧紧的,身心都快崩溃了。他碰上了平生未遇的新问题。
正值盛夏时节,普林斯顿的秘密狼居区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时节。庄稼在附近的田野上疯长;仓库里积水被排干,正在进行修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造出来参加萨迦—玛塔峰攻击行动的飞机停在停机坪上,正等待着载人升空。
然而,狼居区诸种事务无一顺利。
远征萨峰的行动眼看就要成为泡影。亨德尔曾经四度组织远征人员力量,可每当一切准备就绪时,便有一个关键人物失踪。
以前狼是不会失踪的!
而现在已经有几十只狼失踪了。首先是特罗派尔,接着是英尼逊,再往后还有二十多个,每次失踪一个或两个。没有人可能幸免。就说英尼逊吧,那可是个彻头彻尾的狼,一个实干家而不是空想家,全部所会之事不外一个手艺人、补锅匠和蹩脚技师的活计,这样一个人如何会受苍白乏味的坐禅的诱惑呢?然而不可否认,他就是在凝神深思时被超度的。
这下轮到亨德尔自己恐慌了。他使自己处于高度警惕状态,并令其他人监视自己,以防被超度的危险。每晚睡觉时,必有副官侍寝在旁,严密监视,以防止他在入睡前出神发呆,一不小心坠人冥想而遭超度。白天他也不让自己有片刻的独处时间,必命令陪伴或警卫人员在发现他眼里有一丝心不在焉或类似迹象时摇他,无论怎样猛摇都可以,让他清醒过来。如此时间一长,亨德尔为自己订立的时刻保持清醒的制度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牺牲了太多休息和睡眠时间,其结果造成恶性循环:休息和睡眠时间越少,越神思恍惚;越神思恍惚,卫士们越摇他;越摇他,休息和睡眠时间越少。
亨德尔真是临近身心崩溃的边缘了。
就在赴惠灵会见杰尔明无功而返后没几天的一个早上,天气潮湿而闷热,亨德尔因过度疲劳,头晕目眩,饮食无味。吃过早饭,他便出发前往普林斯顿各区视察。云天低垂,细雨轻飘。对亨德尔来说,这点小雨不过多添一分烦恼罢了,他一点儿也不在意。
这个狼社区共有人口一千多,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安和焦虑。
因前所未有的大量人员失踪事件而时刻保持紧张的人不止亨德尔一人,缺休息少睡眠的人也不止他一人。这一千多人的社区是一个组织严密的集体,如今每40人中就有一个失踪,这使整个社区的精神遭到沉重打击。从同胞们的脸上,亨德尔看得清楚,今年别说远征萨峰金字塔的计划实现无望,就连维持社区的存在也难办到。
整个狼群正面临着一场可怕的大恐慌。
突然亨德尔身后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叫声,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只见几个人正指着湿热空气里的什么东西在高声叫嚷着。
一只气眼,无声地、平淡无奇地挂在大街中央的上空。
亨德尔深吸了一口气,镇静下来。“弗兰普顿!”他高声命令自己的副官,“快把装有探测仪器的直升机开过来,我们要再收集些数据。”
弗兰普顿看着近在咫尺的亨德尔,张口要说什么,忽又打住,对着袖珍无线电对讲机讲起来。亨德尔知道弗兰普顿想说什么——自己何尝不这么想:获取再多的数据又有什么用?自从特罗派尔遭超度以来,对于那气眼——以及超度本身——周围的各种电磁波他们取得的数据已经够多了。在特罗派尔之前,普林斯顿地区根本没有出现过什么气眼,更不用说超度了。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全变了。气眼如幽灵般不分昼夜地在这一地区四处游荡。
这时离气眼最近的几个人正拾起石头土块朝那飘忽不定的空气漩涡扔去。亨德尔开始时还大声叫他们停下,可后来也不制止了,由他们去,因为他发现那气眼似乎并不受任何东西的影响。他看见一个人朝气眼扔出一块石头,打了个正着,可那石头径直穿过气眼,飞了出去,无声无息,没有留下丝毫影响。既如此,何不就让大家以这种直截对抗的方式宣泄他们的恐惧呢?螺旋桨的嗒嗒声响起来,装有仪器的直升机飞来了,降落在大街中央,隔在亨德尔与气眼之间。
从呼叫到飞来,速度真够神速。
突然,气眼朝亨德尔俯冲下来。亨德尔退避不及,只好像鸭子一样忽地弯下腰。毫无疑问这是徒劳的,他自己也很快发现,这样殊无必要。原来气眼并非向他扑来,而是向其它什么东西扑去,只是气眼的一部分扫向他。由于离得近了,森森然耸现在面前,所以一下子显得大了。而且那气眼也的确在膨大,如果再近些观看,可以见到这只气眼约莫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它还在膨胀,如圆圆的神鸟蛋,如光光的巨鲸头,它盘旋在直升机上,不走了。机舱内,驾驶员正在紧张地调整仪表和镜头……
“啪!”一声闷雷响起。
这一次超度的不再只是人,连整架直升机都消失了,人,仪器,旋转的螺旋桨,一切的一切,全没了。
亨德尔直起身来,冷汗直冒,吓了个半死。
那个叫弗兰普顿的年轻人惊魂未定地问道:“亨德尔,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亨德尔茫然地瞪眼看着他,“唉,只有自杀一条路了。”他平静地点了点头,似乎终于找到了问题的解决办法,接着他又叹了口气,“好啦,自杀前再做最后一件事吧,”他说,“我马上出发到惠灵去。狼完了,兴许羊还能帮帮我们。”
惠灵。杰尔明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到通知,说有客人在家里等他。
杰尔明依然是一个有教养的绅士,他不会突然中断与顾客漫无尽头的愉快谈话。他的一位顾客打算与他做一桩生意,他们正在对有关条件进行磋商。他已为送信人的打岔向顾客再三做了道歉。顾客再一次把准备提交的投资计划从头至尾完整地解释了一遍,杰尔明耐心地倾听着,最后才举起一双屈着手指的手向顾客摆了摆,示意他完全拒绝。对他来说,这个手势差不多就等于直截了当说“不”了。
谈判桌的对面,本来打算提交投资计划的顾客突然改变主意,转而邀请杰尔明夫妇共赏天狼星。邀请书以押韵对偶句形式写成。
他虽极想谈成那桩生意,但总不能一味坚持着不放啊。
杰尔明不得已只好给了顾客一份正式限制承兑单,才得以摆脱邀请书的纠缠。顾客走了,走时少不得要行些分别礼节,又耽搁了一会儿。回头杰尔明立即打发走秘书,拉上自己的办公室,又在敞着的大门口横牵上一根红绳子,并打了个复杂的三重结。
他回到家一看,不出所料,来客正是亨德尔。
杰尔明对亨德尔疑心甚重,这人几乎自己招认是狼,一个绅士怎能忽视这一点?上次由于惊恐加拉被超度的事件,捉狼之事不像平日里那样显得急迫,因而杰尔明没有呼人捉拿,而放此人走脱。
今日该当如何?杰尔明决定姑且再等一等,缓下结论。他见亨德尔在客厅里小口地喝着茶,不时和杰尔明夫人拘谨地谈上几句,总之显得坐立不安,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男主人回来才使他得到解放。杰尔明把他领到一边,关上门,一声不响,等他开口。
杰尔明为眼前这人的变化大吃一惊,以前的亨德尔总是生龙活虎、行动敏捷而富进攻性的,总之,狼之子的特征、绅士所不耻的品行,这人全具备。而如今这一切全没了,怎么看他都更像一个绅士,形容枯槁,愁云满面,简直就是一个历尽艰难岁月的最后幸存者。
亨德尔不讲任何礼仪,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杰尔明,上次我来见你时,发生过一起超度事件,加拉·特罗派尔被超度了,还记得吗?”
“记得。”杰尔明简短地答道。当然记得!那情景几乎无时不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当时你说还发生过其它超度事件,现在依旧发生吗?”
杰尔明答道:“发生了。”为了跟上亨德尔的语气的速度和力度,他尽量说得直接些。在杰尔明看来,这不太礼貌,好在他懂得,在某些时候,这世界上还有_比礼貌更为重要的事。“前几天发生过两起。一起是一个妇女,贝尔德夫人,被超度了。她丈夫是个教师,当时她正与另外四五个女人一道观赏玻璃,她突然就——失踪了。我想她当时观赏的是一个绿色棱镜——这一点也许对你有用。”
“谁知道有没有用。还有一个是谁?”
杰尔明耸了耸肩。“那人叫哈梅因。超度时没人看见,但有人听见了闷雷声,或类似的声音,然后他就失踪了。”顿了顿又接着说,“我觉得这情况有点不同寻常,一周两个,在这么个小小的城里……”
亨德尔粗暴地打断他说:“听着,杰尔明,并不止两个。在过去30天里,就在这儿和另一个地方,至少有50个人被超度。仅仅两个地方,明白吗?这儿和普林斯顿。这世界还能剩下几个人?寥寥无几。东一个西一个被超度,已属不正常,更何况仅仅两个社区就有50人遭超度,这合常理吗?”
杰尔明若有所思地答道:“不——”
“那么我再告诉你些其它情况。受害者中有三个还是不满五岁的儿童,其中一个尚不能走路。最近遭超度的不止是人,还包括直升机。知道直升机是什么东西吗?一种会飞的机器,有这间房子那么大,‘轰隆’一声,整个儿都不见了。明白了吧,杰尔明?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杰尔明听得张口结舌。“呃——当你参想‘万物相关’时,一旦抓住万物相关的玄机,你就与整个宇宙合而为一。但我弄不懂一个婴儿,或是一台机器如何——”
“与特罗派尔有关,”亨德尔阴沉着脸说,“他被超度时,我们以为有助于揭开超度之谜,因为他是在我们眼皮底下荣幸升天的,我们在现场取得了有关超度的完整数据。这些数据为我们提供了认识超度的线索,是第一手资料。我们一直以为他帮了我们一个大忙……现在可拿不准了。”他往前倾了倾身子,继续说,“据我了解,遭超度的每一个人都是与特罗派尔相识的。三个小孩是幼儿园他班上的学生——他刚到我们那儿时,曾安排他看管了一段时间幼儿园。曾与他同寝一室的两人遭超度,曾侍候他的小堂倌遭超度,她妻子遭超度。坐禅?不,杰尔明。这些人绝大多数我认识,就没有一个为了什么得救而坐禅过半分钟的。对此你又怎么看呢?”
杰尔明倒抽一口冷气,说:“我记得,那个叫哈梅因的——”
“他什么?”
“就是那个上周被超度的人。他也认识特罗派尔,特罗派尔被拘禁在五戒监狱时,他是那里的狱卒。”
“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而且我敢打赌,那女人也认识他。”亨德尔站起身来,烦躁不安地绕着圈子踱步,“这儿还有一事相告,杰尔明。”他说,“我斗败了。你知道我是什么,对吧?”
杰尔明平静地说:“我相信你是一只狼。”
“你的猜测是对的。”杰尔明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但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安坐着听亨德尔说下去。“我想告诉你,我是什么这问题已经无关紧要了。你不喜欢狼,我也不喜欢羊,彼此彼此。如今事情大了,我已无能为力了。特罗派尔引发了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结局是什么我无法断定。但有一点我清楚:我们——无论狼还是羊——没有一人是安全的。也许你依然认为超度是一种功德圆满的最高成就,可我不,它只会让我恐惧。但它就要降临到我的头上——也包括你,它就要降临到所有与特罗派尔有关的人头上,除非我们能制止它。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愿意帮助我吗?”
杰尔明深埋在内心的恐惧泛了起来,暗吼一声:“狼!”但他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并诚恳地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够。我会时刻记在心上的。”
亨德尔把他打量了又打量,然后耸耸肩,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也许帮助不帮助已没多大关系,也许我们对此根本就不可能有所作为。好吧,我今日上午就要回去,如果你已拿定主意帮助我,那就请订出计划吧。如果你决定采取其它手段,那好,我就只好开开杀戒,宰他几只羊了。对我来说那倒是不在话下的事。”
杰尔明站起身弯腰鞠躬,行起大礼来。亨德尔却不还礼。“免了免了。”他气冲冲地说,“还有一点,杰尔明。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订长远计划的,你来不及等到计划实施就已经不存在于人世了。”
杰尔明深思着问:“你自己呢?”
“我立即行动,不会制定任何长远计划的。”亨德尔冷冷地说。
杰尔明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瞪着天花板,想着自己家中狼气深重,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她妻子的鼾声从床尾传来,鼻息轻微,均匀而富节奏。这鼾声本可催人人眠的,但今夜不行。
今夜不行。今夜没有瞌睡。
在羊群里,杰尔明算是极有勇气的人,就是说,除极少数情况外,他从来就没有害怕过。可他现在害怕了,他不愿被超度。
亨德尔已经给他确切指出:“也许你仍以为超度是一种功德圆满的最高成就。”当然,他现在再不这么想了,相反,认为那是荒唐可笑的。超度,这被奉为坐禅最高奖赏的礼物曾被认为只降临在为数甚少的几个杰出人物身上。但那已成往事,如今超度与坐禅毫不相干,它竟降临在孩子头上,降临在加拉·特罗派尔头上,降临在机器头上。
但它与特罗派尔有关。
杰尔明依然在床上翻来覆去。
古代有一去肉瘤的万灵药方,方法是:取草叶一片,放在锅中加水煮沸,待汤凉后,将瘤浸泡汤中,只须九秒,瘤便尽消。法门:在这九秒之内不得思“犀牛”二字。
保持清醒的法门就是不想“犀牛”二字。对杰尔明来说,就是不想“万物相关”。他想到了下面这些问题:
1.是否凡认识格伦·特罗派尔者都可能被超度;
2.是否凡参想“万物相关”者都可能被超度;
3.是否凡认识格伦·特罗派尔而不愿被超度者最好不参想“万物相关”。
但要求他不想及“万物相关”实在是件难事。
接下来他又没完没了地加数,背五戒律,做贺诗,吟咏景歌,可不久思绪又没完没了地回到特罗派尔,回到超度,回到“万物相关”上去。他不愿被超度,但超度毕竟也还有几分诱惑。超度像什么样?会痛吗?他揣想着。
也许不痛,他这么想。据亨德尔的报告,超度快极了——如果愿意相信自己招认的狼之子的报告,那么情况就只能如此。杰尔明只得相信如此。真那样快,达到那种速度的话,人也许在瞬间就死了。特罗派尔也许已经死了。可能吗?不可能。看起来情况不是这样。毕竟,特罗派尔与最近被超度的人之间有关联,这是事实。这关联是什么呢?或者,究竟涉及哪些关系呢?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终于,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物的形象来,这才把他从那些乱麻般的念头中解脱出来,这人就是特罗派尔的妻子,加拉·特罗派尔。她就是在这间屋里失踪的。
加拉·特罗派尔。杰尔明猛地想着她,备感亲近甜蜜。这是忘掉“万物相关”的诀窍——转想他物,使其充满整个脑子,这样,脑子就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讨厌的杂念了。他久久地想着加拉的身长及身体各部,想着她面部的每一条曲线,想着如丝般鬈发的每一缕波痕……
他无拘无束地畅想着,陶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