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寒风凛冽,天色昏暗,如黄昏来临一般。人们盼望着今天太阳能重新点燃。罗热·杰尔明夫妇在派因大街上走着。
按习惯,人们不论心里想什么,脸上总应表现出平静的样子。
尽管今天早晨很特别,连天象观测专家都相信,太阳再造的日子临近了。毕竟,这样的天象已持续41天了。但人们还是应该假装今日与往常一样的样子,既不可满怀希望,不时看天,也不可担心害怕,烦恼不安。
杰尔明夫妇碰到几个老朋友,他们相互举手示意,停下来交谈几句。交谈是漫不经心的,凡在场谈话的人可能知道、想到或希望问及的话题一概不谈,也就是要表现出完全的无目的性,这也是一个习惯。杰尔明为朋友们念了首他为祝贺太阳再造而做的诗,并听取他们的看法,接着他们又玩了一会儿诗句接引,直到有人皱起眉头,表现出不耐烦,或想换换玩法时,大家才接引几句即兴创作的押韵诗句,然后尽欢而散。
杰尔明不经意地抬眼瞥了一下。天空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行将熄灭的太阳悬在东南方的地平线上——准确地说,是南偏东方向。杰尔明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念:莫非太阳不能在今日再造?明日,明日怎样……不,不该这样想,这真是一个丑恶可耻的念头。
杰尔明这样想着。
太阳或者真是永远也不能再造了。
杰尔明竭力控制住不安,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对妻子说:“我们该上稀粥摊吃早饭了。”
妻子没有立刻回答他。杰尔明感到有些诧异,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瞪眼看着前方。昏暗的大街上,一个人挥着双臂,大步流星地走着,举止殊为不雅。
“那人不像人,倒更像一只狼。”她狐疑地说。
杰尔明认识那人,他叫特罗派尔,是本城少数几个行为古怪的人之一,既非农夫,又不在惠灵城里安家。杰尔明与他有些银行业务关系。
“不错,那是个粗俗放纵、缺乏教养的家伙。”杰尔明说道,夫妇俩继续向稀粥摊走去。他们走的是地球村民的典型步态,两臂松弛,脚几乎不离开地面,步履细碎,速度极其缓慢。每天只摄入1.5千卡①热量的人适合这种步态,一卡热量也不会浪费。
人们摄入的热量严重不足,需要更多的热量以维持他们走路、采集食物及有限的嬉戏玩乐所必需的精力。尤其在目前这日子,更需要热量以抵御严寒。然而没有更多的热量了,全世界的人都只能获得维持生命所需的份额。地球的一半陆地被海水淹没,另一半被积雪覆盖,要通过农耕获取更多食物已不可能。安分守己的人明白这一点,不去争斗。再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能成功而徒耗精力,也是件十分丢脸的事。只有那些被称做狼的家伙才徒劳抗争,既挥霍热量,又丧失体统,为人不耻。
杰尔明不愿想这些恼人的事,他有自己的乐趣。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寒风撕开衣襟,钻入怀里。那瘦骨嶙峋的两肋,如针砭,如刀割。在这样的天气里,喝热粥真是一大享乐啊。想想喝下第一口燕麦粥的滋味和体验吧:那粥端在手里暖暖的,喝在喉咙里热乎乎的,吞到胃里舒舒服服的。仅就这一点看来,寒冷也不尽是痛苦,也有它的乐趣啊。在这旧太阳就要熄灭新太阳尚未点燃的新①卡路里的简称,热量单位。1卡等于4.186焦。——编者注旧交替时节,太阳再造的前夕,人类是该受冻啊!这有什么好抱怨的?“我看他就是像狼。”妻子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刚才那人。
“注意语气。”杰尔明指责妻子道,但他说话的同时,脸上又露出一种怪怪的自轻自贱的笑,以消解言语中的刺激性。那个举止粗俗的人也直奔稀粥摊,站定在柜台前。在清晨的昏暗里,只见他浑身是肌肉疙瘩,轮廓分明,线条清晰,脑袋在肩上笨拙地转来转去,盯着柜台后的小贩目不转睛地看,双手不垂在两侧,却放在柜台上,不安地动来动去。小贩自顾自地称量燕麦,然后往锅里倒。
那人的情形吓得杰尔明妻子身子微微发抖。他注意到了,但没有再指责她。为什么要指责她呢,那人的丑态也着实今人心里作呕。
他妻子幽幽地说了句:“先生,我们今早吃面包好吗?”
杰尔明犹豫了一下,又抬头扫了一眼那个丑陋的家伙,然后宽和地说:“可以。太阳再造的早上,女人吃块面包是可以的。”明知这样会娇纵她,杰尔明还是顺从了。一想到太阳再造,就觉得让吃块面包不过给人一点小甜头,也算不得什么错。
面包香甜无比。二人平分了500克面包,一言不发,香香美美地吃着。杰尔明吃完了第一片面包,照规矩,在吃第二片之前,要稍事休息。于是,他想借机看看天上的情形。
他对妻子点点头,踱到外面来。天上闪着明亮的星星,太阳发着最后一丝残热,显得比旁边的星星大些。
突然一个男子高声叫道:“早上好,杰尔明先生。”
杰尔明不觉一惊,打了个趔趄,转身看了一眼,忙举手要向来人打招呼。他动作太快,打招呼时手指弯曲着,还来不及打开就把手举了起来,变成个给女人打招呼的手势,而那人却分明是个男人。他叫博伊,杰尔明的老相识,一年前他们曾在尼亚加拉①一起观赏巨冰。
杰尔明很快恢复了常态,但刚才那窘态实在狼狈得很。
他灵机一动,说:“瞧那些星星,没有了太阳还会那么亮么?”
话一出口,立即后悔不已。多么蹩脚的应变。但不用说,博伊定会拾起话头,让谈话继续下去,以免他尴尬的。他一向为人厚道,是个谦谦君子。
但博伊没有接他的话。“早上好,”他又梦呓般地问候了一声,语音含混不清。然后抬头看了看天,好像尽力要解答杰尔明的问题。突然他尖叫起来,言语充满了谴责之意:“根本就没有什么太阳!杰尔明,你在胡说些什么?”
“先生,也许您——”杰尔明一时语塞,吞下了后半句话。
“没有太阳!听我说,没有!”博伊抽噎起来,“只有寒冷,杰尔明。金字塔不再给我们新太阳了,知道吗?他们要饿死我们,冻死我们。我们被抛弃了。我们完了,完了,所有的人都完了!”他尖利地叫喊着。除几个人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外,派因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扭过头去,不愿看他。
博伊绝望地伸出手去,想抓住杰尔明。杰尔明挣扎着往后退。
终于二人扯在一起。
【①世界著名瀑布、旅游胜地之一。大瀑布位于北美洲五大湖区安大略湖与伊利湖间的尼亚加拉河上,分左右两段,分属加拿大和美国。——译者注。】
这一扯似乎让博伊清醒了一些,他的眼里重新闪过一线理智的光芒。“我——”他想说什么,可打住了,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傻乎乎地说道,“我想我该吃早饭了。”说着向稀粥摊冲去。
抓扯嚎叫,歇斯底里,这像什么话?简直是毫无教养!
博伊走了,留下个惊恐万状的杰尔明。只见他手腕一抖,僵在那里,算是与博伊作别。他瞪眼看着博伊的背影,张口结舌,不知所措,似乎自己也失了风度,没了体面。
这一切竟发生在太阳再造日!
“这意味着什么?”杰尔明不安地揣测着,“难道博伊已经到了那个——节骨眼上?他就要——”
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博伊的反常行为。杰尔明没敢多想,对他那样安分守己的人来说,揣度他人是不磊落的。
尽管如此,杰尔明还是禁不住要想:“博伊似乎要……对,要走火入魔,要发疯杀人了。”
稀粥摊前,特罗派尔不停地用拳头捶击着柜台,催促老板快些。
迟钝的老板终于拿来盐碗和牛奶壶,盐碗里整齐地放着一堆纸卷的盐。特罗派尔从最上面拿了一个小盐卷,瞅了老板一眼,手指犹豫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撕开纸卷,将盐倒人燕麦片里,并满满地加上牛奶。
特罗派尔一边看着街道,一边迅速而娴熟地吃着。
人们像平日一样在街上闲逛溜达着,只是今天人更多些,他们都以为今天太阳会重新燃烧起来。
特罗派尔对街上那些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们一向以“他们”概括。“他们”是一群羊,安分守己的地球村民。毫无疑问,有时他也用“我们”,但那是指他自己一人。“我们”二字的范围至今仍未界定清楚,即使是婚约也没有使他觉得他和妻子同属“我们”。对此,他不急。早在他14岁那年,他就渐渐地、很不情愿地认识到自己的某些特性,例如,痛恨被人超过;凡事总想占上风;内心常有一种因欲望未得满足而引发的难以忍受的痒痛,那痒痛折磨着他;等等。反视自己,发现自己,这让他产生一种恐惧感。他开始慢慢明白,成为那个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我们”的一员,未必就明智。
但他又确信自己事实上就是一只狼,一个不安分守己的家伙。
“狼”不是一个好词语。多少年来,特罗派尔一直在与自己的狼性抗争着。与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哪怕什么也没干,只说了个狼字,也要被他严厉责罚。地球的绅士不得损人利己,而狼却反其道而行之;绅士当知足常乐,不可追名逐利;当知微见著,于平凡中发现美;无论生活怎样变化,当克服困难,改变自己,适应生活。
而这一切都是狼所做不到的。狼从不坐禅,因而不能感悟,不能超度。只有那些远离人间烟火,超凡脱俗,潜心修行,参透“万物相关”,悟尽其中机缘的人,才能功德圆满,超度得救。而狼是永远不可能达到这一境界的。
为了超度得救,特罗派尔一直勤勉克己,在许多狼所不能做到的事情上下了苦功夫。
他的努力功效卓著,尤其是他的专长“临水参禅”方面最富成就。在“万物相关”的参想方面也取得不少局部性进展。
然而他仍然是一只狼,因为他感到那种要取胜、要占上风的强烈欲望如火一般仍在他体内燃烧,让他痛苦难熬。为此,他几乎不能与人们交往相处,不能结交朋友。渐渐地他自己也放弃了这种努力。
特罗派尔一年前搬到惠灵,就时间说,他算较早定居此地的人之一,然而大街上没一个人愿意与他打招呼。
而他却认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及其妻子的名字;知道随着日头变暗,冰川南侵,这些人一个个都从北方什么州搬来;知道街上各家各店的存货,糖、盐、咖啡各色物品,各是多少斤两,毫厘不爽。当然,人们存储这些东西只为款待客人,并非自己享用,有良好教养的绅士从不为私利而囤积居奇。特罗派尔了解这些,是因为这样可以为自己捞到好处。而让别人认识自己,却不能弄到什么实惠。
不过认识他的人倒也有一两个,其中之一就是银行家杰尔明。
一个月前,特罗派尔找过他,商谈一笔贷款事宜,但那是一次尴尬可怕的会面。特罗派尔有一个简单而颇富见地的想法,就是组织一个探险小组,前去勘探附近的老煤窑,找到煤矿,然后开采出来,运到惠灵来取暖。为此,他需要一笔贷款。然而这个想法在杰尔明听来简直与亵渎神灵毫无二致,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特罗派尔的要求。特罗派尔当时没被当作狼吼出门去已算他有运气了。
稀粥摊小贩瞪眼看着盐卷碗,大惊小怪地呼作一团。
特罗派尔尽量避免与他对视,这种人只要你随便看他一眼,他立即要对你露出自轻自贱的怪笑,特罗派尔对此不感兴趣。他清楚地知道什么事儿让小贩紧张不安,管他呢,由他自寻烦恼去吧。多拿几只盐卷儿是他特罗派尔的老习惯。现在那几只盐卷儿就在他口袋里,稳稳当当地呆在那儿。盐卷儿怎么少了?让那小贩自个儿好好琢磨去吧。
特罗派尔舔干净勺子,迈步走到大街上。他身着双层毛皮风雪大衣,暖暖和和的,但他知道大衣外正刮着北风,寒冷异常。
有人从特罗派尔身边飞快走过,看上去孤零零的,脸上充满了绝望的表情。
“奇怪,发生了什么事?”特罗派尔想。更奇怪的是那种慌忙,那种梦游般的迷茫与失神,它们让特罗派尔想起了什么。他不禁又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对“他们”那群温文尔雅的羊来说,除一种情况外,绝对不会有此种情形发生。
特罗派尔穿过街道,跟在那个失魂落魄的人后面。他认识那人,名叫博伊。博伊在面包店前跌跌撞撞与杰尔明抓扯时,特罗派尔正跟在后面,看了个清楚,听了个明白。
博伊的精神就要崩溃了。刚才的见闻证实了特罗派尔的判断。
他猜到那种情况就要发生了——博伊要发疯杀人了。
特罗派尔好奇而鄙夷地看着那个可怜的人。走火入魔的疯子!
温驯的绵羊被逼得无路可走了!这种情形他以前见过,都这个样。
不用说,发生这种事儿特罗派尔也照样能讨到好处。只要你肯用心,凡事都可以占便宜的。特罗派尔注视着,等待着。他选了一个合适的地方站定,把博伊在面包店里的举动看了个清清楚楚。只见他笨手笨脚地拿着刀,从大面包上砍下了自己的半斤。
特罗派尔等着博伊从面包店里冲出来……
“杀人啦!杀人啦!”突然,有人喊起来,声音尖锐刺耳,令人毛骨悚然。
是杰尔明在叫,接着又传来博伊狂怒的嚎叫。他手里挥舞着面包师那把面包刀,刀在空中一闪一闪地发着寒光。大街上的人,除一个外,全都四下里奔逃。
有个人被砍倒了,倒在他自己的刀下,正是面包师本人。砍,砍,博伊在他身上一刀又一刀地砍着。末了,挥着面包刀,风风火火地从里面窜出来,刀在他头顶上呼呼作响。那些平日里温顺惯了的人们,面对这情形,惊恐万状,在博伊前面亡命奔跑。博伊吼叫着,向着潮水般退去的人群一路砍杀过去。杀!杀!杀!
这是绅士们大失体面的情形之一。还有另一情形,他们也是不要体面的。这后一种情形与特罗派尔相关。
特罗派尔眉头紧锁,跨过大街,朝面包店走去。
博伊那个疯子追赶着人群,已经离得很远,冲到街口上去了。
特罗派尔叹了口气,走进面包店,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可拿的东西。博伊自会精疲力竭的,狂怒来得快也去得快,过不了多久,他又会变成乖乖的羊。那时,其他羊会围拢上去,会逮住他。发疯的人都是这个下场。在某一临界承压点上,多增加一克的压力有人的精神便会崩溃,那么这一点便是人类精神的承压极限。这种情形时常发生,前两个月惠灵就发生过两起。特罗派尔以前在匹兹堡、奥尔图纳和布朗克斯维尔等地都见过。
人类有一个精神承压极限。
特罗派尔走进面包店,漠然地看了一眼死在地上的面包师,看见死尸他也不是头一次。
他是第一个出现在现场的人,干什么都无人看见。他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弯腰捡起博伊扔下的半块面包,拂去上面的灰尘,放进自己的口袋里。食物总是有用的,如果有足够的食物,博伊或许不至发疯行凶。是什么把人压垮的呢?饥饿?萨迦—玛塔峰上的金字塔,盘旋的气眼,让人害怕不已又求之不得的超度,还是刻意掩饰造作的生活?追寻原因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精神崩溃了,疯了,如此而已。而特罗派尔是不会疯的。要紧的就是这一点。
特罗派尔又趴在柜台上,伸手去拿那块分剩的大面包……
突然,他看到一双恐怖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是杰尔明夫人。
“狼!来人啦,救命啦!这里有只狼呀!”她尖叫起来。
特罗派尔吓得差点站立不稳,来不及看清那个该死的女人藏在哪里。那人从柜台后面立起来,继续尖叫着:“狼!狼!”
特罗派尔厉声说道:“夫人,求你——”但没用,她继续尖叫着。想到她的叫声会把人引来,而罪证就在自己身上,特罗派尔恐慌起来。他冲过去想阻拦她,让她安静下来,仍没用,她仍在尖叫不止,附近已经有人听到了叫声。特罗派尔猛转过身,冲到街道上。但人们已经从刚才躲避博伊的各个旮旯里拥出来。“请——请等一等!”特罗派尔叫起来,愤怒而惊恐。但谁也不听他的。他们只听见那个女人的呼救声,有人或许还注意到了他手里的面包。他们围着他,不,简直就是压在他身上,无数双手在抓他,扯他的皮衣,撕他的口袋,刚才偷的小盐卷散落一地,有人又拽他的衣服,结实的线缝也给撕裂了。特罗派尔束手就擒。
所有的人都在吼叫:“狼!狼!”吼声淹没了远处追赶博伊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他们捉住了“狼之子”。这是他们丧尽体面的又一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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