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塔被交换了?永别了?两眼水灵灵、满脸欢笑的小玛蒂①?索比感到一阵心酸。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在乎和她分别。
“我不信!”
“别犯傻了。”
“什么时候走的?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肯定是去埃尔·奈德自由贸易船了,因为在航天港里,它是惟一一艘不属于弗拉基的船。大约一个钟头以前走的。当时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直到我被叫到奶奶船舱里去道别。”杰里皱着眉头说,“反正总有一天会发生的……但我以为奶奶会把她留到成为一个称职的火控员为止,结果却……”
“可这是为什么,杰里?为什么呢?”
杰里从椅子上站起来,倔头倔脑地说:“继叔,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索比一把将他推回椅子上,说:“不能就这样完了,杰里。没错,我是你‘叔’,不过这只是因为他们要你这么叫罢了。我仍旧是由你指导才学会操作跟踪仪的一个前弗拉基,这我们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现在私下里谈谈,都讲出来吧!”
“你听了以后会不高兴的。”
【①玛蒂,玛塔的昵称。】
“你不说,我现在就不高兴!玛蒂已经走了……瞧,杰里,这里除了我俩没有别人。不管什么事情都告诉我好了。在这艘船上,我不管什么叔侄关系,我们只是朋友。不管你说什么,我永远不会让家里其他人知道。”
“奶奶可能正在听着我们说话。”
“如果她在听的话,那也是我叫你说的,责任由我来负。可是她听不见,因为现在是她打盹的时候,所以你只管讲吧。”
“好的。”杰里恨恨地瞪着他,说:“这可是你叫我说的。你的意思是说,你完全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把我妹妹赶出船去?”
“啊?我确实不明白……要不然我也就不会问你了。”
杰里不耐烦地说:“索比,我知道你是个笨蛋,可我不晓得你还是个聋子、哑巴和瞎子。”
“恭维话就不提了,告诉我。”
“你就是玛塔被交换的理由,理由就是‘你’。”杰里愤愤地看着索比。
“我?”
“还有谁呢?是哪些人成双成对去打弹球?是哪些人坐在一起看电影?哪一个亲戚老是被人看见和同一边的姑娘混在一起?我给你个提示——这个人名字里有个‘索’字。”
索比的脸白了。“杰里,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在这艘船上,你是惟一被蒙在鼓里的人。”杰里耸了耸肩,”我不怪你,这完全是她的过错,是她在追你,你这个傻瓜!我不明白你自己为什么看不出来,我还给你提过醒呢。”
索比对这种事完全摸不着头脑,好像鸟儿不懂弹道一样。“我不信。”
“信不信无关紧要的……因为每个人都看见了。其实你俩是可以避免这场祸事的,只要你们的活动保持公开、不出什么乱子就行。我对你们的每件事都看得清清楚楚。唉,要是妹妹没有昏了头就好了。”
“啊?怎么啦?”
“妹妹做了件使奶奶决意放弃一个一流火控员的事。她跑到奶奶跟前,要求将自己过继给左舷的人。这个傻瓜,愚蠢地认为既然你是养子,那么尽管她是你侄女,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变换一下身份,她就可以嫁给你了。”杰里咕哝着说道,“如果你是被收养在左舷那边,说不定她这一套还管用。可她竟然觉得奶奶——是奶奶啊——会同意这么容易惹出流言的事,简直彻底发疯了。”
“但是……这个,实际上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也没有娶她的意思啊。”
“唉,滚开!你烦死我了。”
索比心情很不好,他不愿意回去面对杰里,只好到外面闲逛,觉得迷茫、孤独和窘迫。这个家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们的生活方式就像洛希安人一样,他很难理解。
他想念玛塔,以前从来没有想念过她。过去她一直是个能给他带来欢乐的人。能给他带来欢乐,而且是每日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一日三餐和西苏号上其他能给他带来慰藉的事。但现在,索比想她了。
嗯,如果玛塔真的那么想,他们为什么不让她实现自己的理想呢?倒不是说他已经有了那种想法……但是将来有一天,只要他想结婚,玛塔是可以成为他妻子的,因为他喜欢她。
最后,他想起了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一个人。于是,他就带着疑问去找马德博士了。
索比一敲门,里面马上应了一句:“进来。”他进门一看,只见她跪在地上,周围一片杂乱无章,她鼻子上还有一片黑糊糊的东西,原来整齐的头发也弄乱了。“哦,索比,见到你很高兴。他们说你出去了,我怕见不着你了。”
她讲的是银河系英语,索比也用同样语言答应。“你想见我?”
“想跟你道别,我要回家了。”
“噢。”索比再次感到了杰里告诉他玛塔的事情以后内心的剧痛。突然之间,他伤心地想起了离他而去的老爹。索比强打精神,说:“真遗憾,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索比。在这艘大船上,你是惟一一个让我觉得亲切的人……这真太奇怪了,你我的身份背景差别那么大。我会想念跟你谈话的那些时光。”
“我也是。”索比难过地说,“你什么时候走?”
“埃尔·奈德号明天启程,但我今晚就要搬过去住。我不敢错过起飞时间,不然就可能几年都回不了家。”
“埃尔·奈德号要去你的星球?”这时,他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哦,不!它要去撒夫B4星球。一艘同盟国邮船会到那里去,我可以再转乘那艘船回家。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我不能放过。”刚才索比头脑中出现的念头一下子消失了,不管怎么说,那个念头毕竟太荒谬了——就算他愿意冒险到一个陌生的星球上去,可是玛塔不是弗拉基,她不会有这种想法。
马德博士继续说:“我离开是族长的安排。”她苦笑着说,“她肯定巴不得甩掉我。想到我上西苏号时是那么困难,我当时还不相信她能让埃尔·奈德号接受我呢。我猜想,你奶奶手里肯定有点筹码,不然对方船长是不会那么痛快就答应的。无论如何,我要走了……条件是上了那边的船以后待在闺房一侧别出来。没关系,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整理我手里的数据。”
提到闺房,索比马上想到玛格丽特在那边会见到玛塔。于是他结结巴巴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马德博士认真地听着,一边忙着整理行李包。“我知道了,索比。我可能比你更早听到这件让人伤心的事情。”
“玛格丽特,这么愚蠢的事,你以前听说过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许多事情……比这还要不合情理呢。”
“但我觉得其他任何事情都无法跟这件事相比!太不近人情了。如果那就是玛塔想要的,奶奶为什么不让她……却偏偏要把她弄到陌生人里去呢?我……嗯,我倒不在乎娶她,习惯就好了。”
身为弗拉基的玛格丽特女士笑了。“索比,这是我听到过最奇怪、最富有骑士风度的话。”
索比说:“你能替我捎个信吗?”
“索比,要是你想把自己对她永恒的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转告她,那可不行。你奶奶已经为她的孙女尽力了,她用最快的速度、最精明的头脑和最好的心肠办了这件事,而且为了玛塔好,宁肯暂时不顾西苏号的直接利益,因为玛塔是个非常有价值的火控员。但是你奶奶站得高、看得远,真是个称职的族长,她考虑的是每一个人的长远利益,而且认为他们的利益要比失去一个火控员更加重要。我一直厌恶那个老婆子,但最后我还是不得不钦佩她。”玛格丽特突然笑了,“可以料想,50年之后.玛塔也会作出同样明智的决定,西苏家的人嘛,信得过。”
“就是打死我,我也理解不了这些大道理!”
“因为你同我差不多,也是弗拉基……又没有受过像我这种训练。索比,许多是是非非都要放在大背景中才能决定,它们本身几乎没有什么好坏之分。其实,事情的对错都是根据它所依存的文化观念来判断的,千真万确。你可能以为,这种船际通婚的规矩只是为了避免近亲繁殖导致的遗传变异。嗯,至少在船内学校里,他们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当然,所以我才——”
“先听我说完。所以你不懂为什么你奶奶会极力反对玛塔那样做。其实,他们在各船之间相互调婚的最主要原因不是基因遗传——那是枝节问题——而是因为一艘船太小了,不能建立稳固的文化基础。观念和看法同样必须通过交流才能形成,否则,西苏以及整个飞船文明都会灭亡。所以,这些习俗一直受到最严格的家规保护。任何对家规的轻微破坏都等于在这艘船上凿一个小洞,如果不采取严厉措施,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你懂了吗?”
“嗯……不懂,我不太明白。”
“我看你奶奶也不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她只知道什么东西对家里最有利,而且能毫不含糊、义无反顾地落实到行动上去。现在你还想叫我去送信吗?”
“嗯,你能不能告诉玛塔,说我没有跟她道别,很抱歉?”
“好的。不过我应该等一段时间再对她说。”
“好吧。”
“现在你感觉好点了吗?”
“唔,既然你说这是为玛塔好,我想也就只有这样了。”索比突然大声说,“可是,玛格丽特,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这以前我以为自己开始渐渐习惯了,可是现在全完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弗拉基,觉得我永远也成不了贸易者。”
她的表情突然悲伤起来:“你曾经感受过自由的滋味。自由,这是一个很难改变的习惯啊。”
“什么?”
“你已经改了不少,索比。你的第一个义父、智者巴斯利姆把你从奴隶贩子手里买下来,让你成了他的儿子,你跟他一样,都是自由自在的。现在你的第二个义父,好心将你收为养子,却使你成了他的奴隶。”
“嗨,玛格丽特!”索比抗议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如果不是奴隶,那你是什么?”
“哎呀,我是自由贸易商人啊!至少这是父亲的想法,要是我能克服掉弗拉基的习惯,我不就成了吗?但我再怎么也不是个奴隶啊。同胞都是自由的,我们所有人都是。”
“你们‘所有人’……但不是你们中的每一个个体。”
“你的意思是什么?”
“‘同胞’是自由的,这是他们可以引以自豪的东西。他们谁都可以告诉你,自由就是使他们成为‘同胞’而不是‘弗拉基’的东西。‘同胞’可以自由地漫游星际,不用束缚在大地上。他们确实非常自由,每艘船都是一个独立王国,不用求人,可以到任何地方去,遇到任何不明飞行物都可以决一死战,从不乞怜饶命。除非对他们有利,否则也不与别人合作。是啊,‘同胞’是自由的,在这古老的银河系中,从来没有如此自由的人。不到10万人的一种文化传遍了2.5亿立方光年空间,任何时候都可以完全自由地转移到任何地方去。从古至今没有一种跟它相似的文化,也许将来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文化。他们像天空一样自由……比星星还要自由,因为星星还必须按照其轨道运行。啊,是的,‘同胞’是自由的。”她停了一下又说,“但这种自由又是以什么为代价换来的呢?”
索比眨巴着眼睛。
“我来告诉你吧,代价不是贫困。以平均财富而论,‘同胞’是人类历史上最富有的。你们的贸易赢利是不可想像的。这种自由也不是以健康和精神健全为代价换来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们更健康的群体。代价也不是幸福和自尊,因为你们是傲慢自大的一群,这种自豪里有一些不对的地方——但你们确实拥有许多值得骄傲的东西。但是,你们为这种空前的自由所付出的代价却是……自由本身。不,我不是说谜语,我是说,‘同胞’这个整体的自由是以牺牲你们每个人的个人自由为代价换来——而且我没有将族长和船长排除在外,可以说,他们是所有人中最不自由的。”
马德博士的话听起来太异想天开。“我们怎么会既自由又不自由呢?”索比抗议道。
“这个问题你去问玛塔好了。索比,你们住在铁牢里,也许要过几个月时间才能出去活动几个小时。你们生活中的规矩比监狱还严。当然,这些规矩都是为了使你们所有人过得幸福,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这些规矩就是你们必须执行的命令。譬如,他们告诉你到什么地方去睡,你就得在那里睡,他们告诉你什么时候吃饭,吃什么东西,你就得什么时候吃饭,吃什么东西——至于菜多不多,味道好不好,那倒无关紧要。问题是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在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里,都是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被这些条条框框捆得死死的,连你们说的许多话都不是自己的心里话,而是一套既定的模式套话。你可以整整一天不说自己的话,全部使用西苏法则里的现成语言,照样过得挺好。我说得对吗?”
“是的,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你想一想,有哪一种生活如此缺乏自由?这是不是奴隶?你还能想出更好的词汇来吗?”
“可我们不会被卖掉!”
“在不买卖奴隶的地方也常有奴隶制存在,只不过采用承袭方式罢了,就跟西苏号上一样。索比,当奴隶的意思,就是有人做你的主人,你却没有希望改变自己毫无自由的处境。你们这些自称‘同胞’的奴隶,连获得解放的希望都没有。”
索比皱了皱眉头,说:“在你看来,这就是我的问题所在吗?”
“我想,你觉得不舒服,因为你的奴隶项圈擦伤了你,而你的室友们却没有这种烦恼,因为他们一生下来就带着那种项圈。但你过去却是个自由的人。”玛格丽特看着自己的物品,“我得把这些整理好的东西拿到埃尔·奈德号上去。你能帮我一把吗?”
“我很高兴为你效劳。”
“不要想着去见玛塔。”
“我不会的。”索比撒了个小谎,“我想帮帮你。我真不希望你离开这里。”
“说真的,我倒想离开……但我不希望和你分别。”她犹豫了一下,又说,“我也想帮帮你。索比,一个人类学家不应该干涉别人的事情。但我要走了,而你现在还没有真正成为我所研究的这种文化中的一部分。你能听听我一个老太婆临别时的建议吗?”
“嗨,你没有老!”
“这么短的时间里,这是你第二次表现骑士风度了。我已经是奶奶了,族长听到后可能会大吃一惊。索比,过去我以为,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你会适应这所监狱的。可现在我说不准了。自由是个难以放弃的习惯。亲爱的,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无法忍受了,继续忍着,等船到了一个民主、自由、通情达理的星球以后,下船逃走吧!但是要记住,索比,你只能在族长奶奶决定给你找个媳妇之前溜掉。因为如果你熬到那时,你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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