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沿天网把他们送达港口,移动圆形走道上的行人都愠怒地打量着奎恩没有太阳标记的脸庞,斜睨两眼他身上那块金边徽章。
他们也偷偷地瞟了瞟敏迪,才惴惴不安地走开。
对行人的敌视,敏迪满不在乎。
“建立天空实验室是为了完成一些危险的计划,”她告诉奎恩,“选建在这里,是可以利用太阳风把残渣带走。你妈妈把天鱼送到这里来,也是因为这里不会受到巨大引力的吸引和圣族人的骚扰。”
在实验室入口,两个警卫抬手向敏迪致敬,然后用激光辨伪器检验了一下奎恩的徽章,才打开双层活门。实验室内一片漆黑,凝滞的空气寒冷刺骨,夹杂着一股烟熏火燎的昧道。敏迪在黑暗中找到了电灯开关,灯亮后他们发现这地方好像一个大洞穴,四壁高耸,地板是金属制成,上面没垫任何东西。
“这里是奥拉夫的实验室。”实验室里放着车床、钻孔机、压力机、金属模子、线轴、烤箱、污水槽、水缸等。“我很喜欢奥拉夫,他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大个子,精通核裂变技术,却对这里的太阳政治一窍不通。
“他是个麻烦不断的天才,因设计了科万号巡航舰的推进系统而声誉鹊起,但很快就犯了大错。你妈妈就说过他太傻。
“他设计的尽管安全性能好,但太简单,又太小,难以令科万家族的人满意。你妈妈就告诫过他要尽早放弃。科万实验室后来削减了他的科研经费,安全部门的人也来严厉盘问他。要不是贝尼托把他保释出去,还真麻烦不少。”
“贝尼托?”
对他的惊讶,敏迪微微不满地皱了皱眉头。“贝尼托跟他订了份协议,要他建一艘私人宇宙飞船。”
她指了指一艘细长的银色飞船,飞船就停放在一个硕大的墙架上,奎恩发现跟他和杰生·科万乘过的那艘飞船大小差不多。
“设计这艘飞船是为了飞回地球,那是它的港口。但它还从未发射过,因为公司担心他把它用于测试新的发动机,或者用来联系光圈中你妈妈那些远方的朋友。有一天奥拉夫和六七个好朋友突然失踪了,怀疑是投奔了圣族人。”
“对你妈妈说来,这是一件残酷的事,她被扣押起来严加审问,但她声称不知道奥拉夫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的意图何在。最终你妈妈获释了,继续进行有关天鱼的实验,但是要在卫士的监视下才能进行。”
他们继续朝奎恩妈妈的实验室走去。这个实验室要小一些,屋内一片狼籍,是炸弹爆炸后的结果。高高的金属隔板断成了两截,被烟熏得黑黑的,中间有一些黄色灯泡样的东西,那是干粉灭火器救火时留下的痕迹。
“她的椅子就在那边,”敏迪指着一个空地方说,“一颗威力很大的炸弹,圣族人是制造炸弹的专家。她肯定死于当场。三个赶来救援的人也在浓烟中窒息身亡。”金属地板上有一个大大的黑点,那是他妈妈的血吗?他感到已失去了知觉,他转身在屋里走来走去:炸翻的工作条凳;烧得卷曲的实验仪器和金属碎片;脚下踩得哗啦哗啦的玻璃残屑。敏迪跟在他身后,同情地紧捏着他的手。
他漫无目的地踢着脚下的垃圾:烧成灰烬的纸堆面上挤着一串串黄色的泡沫;闪亮的计算机碎片;融化成一团的胶片。地上扬起的灰尘夹杂着一股呛人的味道,他弯下腰打了个喷嚏,突然看见了一张照片。
秃顶的克雷正朝着他傻笑。他蹲下身拾起这张照片,拂去面上的薄灰。他在杂物中又翻了翻,找到了一张烧得半焦的照片。照片中的小孩,正憧憬着外面的世界,在他身后那个狭小房间的床铺上,放着几个太空包。
“你的照片?”敏迪惊呼了一声。
“在简诺特照的。”他的喉咙里像有块硬硬的东西,隐隐作痛。
“在我妈妈太空船里的房间照的,那一天她就要走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他蹲下身又找了找,这次找到一张保存得完好无损的照片,照片还未褪色,是他美丽而又年轻的妈妈冲浪时摄的,她金色的长发仍在风中自由地飘动。
“有一次我问妈妈地球是什么模样,她就给我看了这张照片。”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她说是我爸爸拍摄的照片,我一直希望她能告诉我爸爸是谁。”
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拿照片,吹去附在上面的微尘,突然发现背面写了些东西,是一串数字,墨迹已褪色。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念了出来。
“是个电话号码。”敏迪说。
“我爸爸的?”他看了她一眼。“是吗?”
她点了点头,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说,“也许是。”
天鱼被关在实验室尽头一个阴暗的地方。他从钢柱间朝里瞧去,太阴暗,什么也看不见,直到敏迪指着角落一块灰色的东西,他才知道那是天鱼。这时他从沉闷烟熏的气味中嗅出了一丝清新的气息,陌生、甜蜜、淡淡的神秘气息。
他跪在地上看着囚在里面的天鱼。天鱼的线条修长而又优美,尾巴越来越细。最后细成一个点,身上有两块覆盖物,一直垂到槽底,像翼,又像是鳍。天鱼的脸怎么没见?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去,触摸天鱼那柔软的肌肤,当摸到一条又长又细的伤痕时,他悚然缩回了手。
激光的烧伤!
他莫名其妙地自哀自怜起来。这里就有一只太空的动物,身在没有空气的永恒黑暗中却能安之若素,而人类却需要借助复杂的装备才能在此生存。天鱼朝他们游来,也许没有恶意,或许还希望结交一些人类的朋友,谁知它却被囚在了这里,失去了自由。
“我过去常常跟你妈妈到这儿来,”敏迪说,“她把它从地球实验室内解救出来,那里的专家让它谈话的努力失败后,就怀疑它的智商,但你妈妈却发现它同我们一样的聪明。”
“也许还更聪明一些。它有电子感官。你妈妈确信,即使没有任何装备,它也能接收到电波。我亲眼见过它读书看报。它翻页的速度好像有一目十行的阅读本领。”
“但它不说话,连跟你妈妈也不说。安全部门动用了种种逼使手段,比如说强光,比如用像要伤到它的噪声,甚至用牛角刺。你妈妈诱使它说话的方法温柔得多,但它还是不说,连对你妈妈也不说。”
“我说——”他蹲下身又去看天鱼。
“你妈妈认为,由于我们来到了这个光圈,太空中的动物受到了惊吓。她以为天鱼是派过来监视我们的,所以它决心不泄露任何秘密,以免背叛了它的世界。”他点了点头,伸手又去摸了摸天鱼。
想到神秘的天鱼不能在无尽的黑暗中自由地遨游,他颤抖的手再一次停了下来,心中溢满了怜悯。
“现在呢?”他问道,“现在又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敏迪不安地耸了耸肩说道,“我命令把实验室封起来,以保护天鱼。但没有人知道它需要什么。它不吃东西,也不呼吸。它把你妈妈贴在伤口的防腐衣撕了下来。它的新陈代谢还不为人所知。安全部门的科学家设法抽取血样,但它却把他们的针夹和刀片损坏。科学家们尝试运用X光线,天鱼却放射出自身的神秘光线模糊了他们获得的图片。”
“你妈妈放弃了这些手段,她叫奥拉夫设计了一个磁场装置。
奥拉夫发现天鱼体内有一个巨大的磁场,他认为其结构与自己设计的新型发动机内的磁场结构相似。他想知道其能量是否就是核能。
很多人对他的想法嗤之以鼻,但天鱼为什么能在太空中生存下来呢?为什么它不需要食物,空气和热量?”
好奇心令他浑身激动得发抖,他弯腰再次看了看天鱼。
“你认为它明白我们现在说了些什么吗?”
“我相信它不会明白。”她拉着他的手退后了几步。他感到她的手在颤抖。“我无缘无故就会感到害怕。我们很多人都这样。很多人知道你妈妈让它念东西后都惊骇不已。他们担心它洞悉了我们的秘密后会逃逸回去。”
“那也许就是这里遭炸弹袭击的原因。”
天鱼躺在那里,扁扁的灰扑扑的一团。他竭力想像着它在太空中的生活,它究竟洞悉了人类多少的秘密,它又有何感想。想到这些,他禁不住浑身颤抖。这里除了刺骨的寒气,还有更加刺骨的东西。
“你认为——”他害怕得说不出话,把她又拉开几步。“它会被杀死吗?”
“还没有判决。”她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了。“巨头亲自任命三十人委员会调查所有的报告。或许以后还有一场争论。科万家族的有些人希望重新努力让它开口说话,在判决前——”
她轻叹一声说道,“我希望它没有听见我们的谈话。”
奎恩摇了摇头,在离开之前,再次侧过身去看了看天鱼身上那道伤痕。
他们回到贝尼托·巴拉卡的豪宅时看见来了许多仆人,个个皮肤黝黑,穿着白衫,正准备一场盛大的晚宴。这些仆人没有太阳标记,也没有佩戴黄色的徽章。奎恩的机器翻译机被安全部的人带走了,所以他根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敏迪把他引到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面前,这个男人正在吩咐仆人干这干那。
“奎恩,这就是贝尼托。”
贝尼托的皮肤跟手下的仆人一样黑。一个英俊的男人,奎恩暗想,头发整洁而光滑,修剪整齐的黑胡子下面闪着一口皓齿。
“奎恩,你好。”贝尼托好似随意地点了点头,但一双敏锐的目光还是仔细地打量着他。“欢迎你到艾尔尼都。”
“谢谢。”
奎恩把手伸出去,但贝尼托却装着视而不见,侧身把敏迪揽在怀中。看着他们热烈地拥在一起,长长的热吻,奎恩心里妒意难耐,只得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他嫉妒的不是贝尼托的高位和财富,而是他夺走了心爱的敏迪。
敏迪最终松开了贝尼托,回到奎恩的身边。
“离晚饭还有几个小时。”她的声音很温柔,眼睛长久地凝视着他,他心想,她肯定感觉到他强烈的醋意。“你最好去休息一下,好吗?”
他把突如其来的醋意强咽在心中,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回到宽敞的客厅。他又感到浑身在颤抖,好似生病了一样,好似药效还在体内发作,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否还能说话。
她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贝尼托。他的母亲是阿兹特卡的一位巨星。他父亲(据他的母亲说)是一个有着太阳血统的记者,到阿兹特卡去采访她时留了下来,成了她的情人,兼做她的经纪人。
“这桩恋情触怒了圣族人,他们称他的母亲是妖妇,于是丢了一颗炸弹在她的卧室,正巧他的父亲也在里面,双双身亡。那时贝尼托才五岁。”
“我叔叔克劳迪奥·巴拉卡收留了他。他一直赞助贝尼托母亲的事业。他肯定是她的另一个情人——我相信他才是贝尼托的父亲,这就是为什么贝尼托也姓巴拉卡的缘故。”
他们这时候正好走到客厅门口,她停住脚看了他一眼,好像很不高兴。
“敏迪——”他痛苦地轻唤了一声,“你与贝尼托——要成亲吗?”
“当然不会,奎恩!”她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是不合法的,尽管太阳帝国的人并不像圣族人那样要谋害我们,但惩罚却是难免的,就是动手术抹去太阳标记,然后逐出太阳族。”
“你爱他吗?”
“哦,奎恩!”他看见她眼中有泪光闪动。“不得不离开你,我伤透了心。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中间又多了许多曲折。”
她侧过身来吻了他一下,轻轻的一吻,短暂的一吻。“求求你,把该忘记的东西都忘了吧!”
他多么渴望把她拥在怀里,但此时她已准备开门。只听见锁咔嚓一声,他身后的门便悄然地打开了。
独自站在客厅,敏迪的芬芳气息还依稀可闻,他感到是那么彻底的无助。巴拉卡的豪宅比卫士的审讯室要舒适得多,但他的未来却未见光明多少。
他身不由己地恨起贝尼托·巴拉卡来,也不由自主地想敏迪跟了他是否真正会幸福,但即使她不幸福,他又能怎样,还是爱莫能助。自哀自怜像一把刀子插在他的心上,他想起了那条囚在实验室中的天鱼,一如他那样的无助,等待着他人的裁决,也许结果就是死路一条。
但是,要能找到了爸爸——他又把在实验室里找到的三张照片摸出来。秃顶的克雷在傻笑。那个大眼睛的孩子。他妈妈早已凋谢的美丽,还有那串写在照片背面墨迹已褪的电话号码。
打电话能找到爸爸吗?过了这么多年,他想,不大可能了吧!
但是他还是走到那张大床前,拿起电话,电话里一阵盲音之后,传来了电脑的提示:“该用户电路出现故障。该用户——”
他胡乱地拍打着数字键盘,电脑提示声戛然而止。这时电脑屏幕上闪出一个女人,嘶声哑气地唱着一首好像忧伤的外国歌曲,他没有理会她,只管让她唱下去。卫士给他服过的药现在在口中泛出一丝苦涩的余味。他坐在床沿上,茫然若失地盯着电脑屏幕。
歌星的头像眨眼间便消失了,屏幕立刻现出一串新闻,报道启示者唆使的犯罪事件:一个发电站遭到破坏;一个食品厂被炸;泛非地区发生骚乱,动乱分子纵火焚城;阿兹特卡的罢工遭到血腥镇压。
“以下几点是他的非法信号。”
屏幕上闪现出一个阴险的黑脸,黑色的眼睛发出愤怒的火花,白胡子闪闪发亮。这就是启示者,又吹又擂,又唱又跳,声音很有磁性,使人昏昏欲睡。开始时不知是哪国文字,但一眨眼间头像消失后,变成了英语。
“我是阿尔法,为上帝保佑的孩子闯出了一条神圣的路。我是欧米加,挺身而出杀死撒旦的孽种,那些家伙天生没肝没肺,注定是要在他们虚幻的天国垮塌之时毁灭。对所有的偶像崇拜者,野兽罪恶的种子,在他们死后,我要来超度他们的灵魂,哇!哇!哇!
“我预言他们的世界末日马上就要来临,他们亵渎神灵的巴比伦塔即将陷落,因为我看见圣徒约翰说过的红色巨龙给他们带来了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他们饮着圣徒的血,生活在罪恶之中却觉得甜美无比。
“我已经看见了怪兽朝他们飞来。他们的空中舰队,他们的邪恶奴才,他们天生就应下地狱的巨头,救不了他们。太阳标记是他们遭到诅咒的符号,他们救赎无路。他们不会忏悔,因为他们没有灵魂。他们已经听到了启示录,但他们不会相信。
“但是一个证人便活在他们中间,一个被虐待的可怜人儿,他发誓也看见了怪兽。这个撤旦的孩子,孕育在地狱最黑暗的地方,他警告过他们末日的来临,但他们依然不会相信。只有等到他们建造在空中的巴比伦塔陷落,所有的罪恶主子和他们身着紫衣的娼妓都葬身其中,他们才会相信。
“现在,他们却要把这苦命的孩子,这个看见了怪兽的孩子处死,因为统治着他们的恶魔禁止让他们相信末日的到来。”
奎恩惊惧万分,慌忙用手胡乱地拍打着数字键盘。
是他,看见过启示者说的怪兽!
王后飞离她母亲的星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这期间她一直没有进食。肚子里已经没有了新的金属食品,以后嗷嗷待哺的孩子只有吞噬她的肌体了。她的新窝刚刚筑好,临产前的痛苦就把她折磨得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肚子已经没有了。刚出生的孩子已把她的肚子吃光,把她的盔衣也裹在他们的身上。她成了残废,喷气机式的液囊也没有了,她再也无法飞翔。
她也失去了第二次做母亲的机会。她的肚子里宝贵的精液像点点圣洁的火花,这些火花本可以在好几千个武士儿子的体内燃烧,以便能补偿他们的父亲所做的牺牲。可是现在她却失去了再次生育的能力。
她拖着残废之躯照料着正在孵化的卵,然后一瘸一拐地来到洞口,以防食肉动物的袭击。她的双耳充满了蚊虫令人作呕的叫声。
她坚守着自己武士家族不可征服的精神。她的王子并未白白地死去,她也不会。她会和儿女们开始新的生活,更加幸福灿烂的生活。
急切的她觉察到新的生命在第一个小卵里萌动。炽热的蛋壳开始破裂,她帮助自己第一个儿子获得了自由。她舐掉紧贴在儿子身体上的外壳,将他放进她的小下巴。
他并不是王子,仅仅是一个身材瘦小的搜寻者。但她一颗母亲的内心却充满了亲切和骄傲。
圣菲尔:人工合成营养品之产业名,原料采用工业废料和人类垃圾,有传言称死者也可作为原料。此项产业由于太阳帝国的加入,利用取自太空的能量,迅速垄断了市场。在太阳世纪,由于人口增长的失控,水土流失和城市化导致的可耕地面积的减少,此项产业的重要性日益增加。至天网陷落之日,世界上约80%的人口依靠营养品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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