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亮,丞相驺忌就登上轺车向王宫而来。
齐王宫在临淄城的北面,与王宫遥遥相对的,是南面的稷下学宫,中间是一片异常宽阔的街市,那便是名闻天下的临淄“齐市”。所有的朝臣进宫,都得从这片街市穿过。这种都市格局,在天下都会中堪称独一无二。身为临淄大夫,驺忌当年督建王宫与学宫时,给这里留出的本来是一片松柏林,松柏林两边是王宫与学宫的车马场,四周则是齐国官署。如此布局,这里就形成了一个静谧肃穆的王权中心,列国使臣和庶民百姓只要接近这个地方,敬畏之心就会油然而生。谁知年轻的齐王却大皱眉头,站在王宫地基上指着中央广阔的空地问,“莫非齐国钱财多得没处花了?要这几百亩地大的松柏林何用?暴殄天物。这里当建一条天下最宽阔的街市,就叫齐市,一定要超过大梁的魏市!天下商贾云集这里,我等王公大臣与学宫士子不能天天看农夫耕田,至少可以天天看见商贾民生。”于是,这片构想中的肃穆松林,便被喧嚣的街市取代了。
建成伊始,商贾们便大感兴趣。一片商市竟能和王宫比肩而立,这在当时确实是天下独一份!无疑表明,齐国大大的看重商人。这在饱受“抑商”之苦的商人们看来,简直比赚钱本身还诱人。于是,天下的富商大贾竟是接踵而来,争相求购店面,同时又在临淄大买地皮建房建仓。倏忽十几年,齐市竟然成了天下最繁华的第一大市。临淄人口大增,百工商贾达七万多户,几近五十万人口!齐市与魏市,大有不同处。魏市风华侈糜,多以酒肆、珠宝、丝绸、剑器名品为中心。齐市则平朴实惠,主要是鱼市、盐市、铁市、布市四大类。总的说来,风花雪月,齐不如魏;实惠便民,魏不如齐。
齐王规定:朝臣入宫,非有紧急国务,必须步行穿过“齐市”;运输车辆与紧急军务,可走旁边专门设置的车道;朝臣入宫,须得向齐王禀报街市遇到的逸闻趣事。
驺忌的轺车进入市口,便下得车来,让驭手将车赶走,自己从容步行入市。这时正逢早市,除了饭铺酒肆,大宗店铺尚都正在上货之时,市人不算很多。三三两两者,多为临淄老民中的闲散之人。驺忌步履匆匆,心中一直在思忖如何向齐王禀报心中大事,不意眼前突然一亮,对面走来了一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驺忌心中一动,拱手高声问:“先生,可是城北徐公?”
美男子拱手笑道:“正是在下。敢问先生高名上姓?”
“我乃城东驺氏,久慕先生琴棋貌三绝,可否到府上请教?”
“先生谬奖了,徐公愧不敢当。先生可是驺忌丞相?”
“驺忌,我兄也。我正是代兄一陈敬慕之心。”
“徐公素闻驺忌丞相气度华美,其弟若此,方知传闻不虚。改日定当登门求教。”
二人正在互相敬慕之际,市人纷纷驻足观望,啧啧赞叹相互议论,竟是声声入耳。
“不愧齐国男中二美!天下奇观也。”
“要说,还是城北徐公更美一些,飘逸若仙呢。”
“也是。要是美男比赛,我押徐公一彩!”
“嘘!那个是丞相兄弟呢,大仪雍容,谁能比呀?”
“那是一回事么?别瞎捧!”
驺忌看市人渐多,便和徐公殷殷道别,分头而去。人群还聚拢不散,望着他们的背影争论不休。驺忌出得街市,便到了王宫前有甲士守护的车马场。嗡嗡喧嚣的市声被抛在三百步之后,王宫前顿时安静下来。步行走过一段街市,驺忌觉得神清气爽,大步迈上十六级白玉台阶,走进王宫大殿。
齐威王正在和大将田忌低声商议什么,见驺忌到来,笑道:“丞相好早啊。”
“我王比臣更早。”驺忌深深一躬。
“丞相早来,必有大事,你就先说吧。入座。”
驺忌知道田忌与齐王议论的肯定是军旅事务,加上田忌乃王族大臣,平日里他这个文职丞相对这种军务历来是“王不问,臣不说”,从不主动涉及。他从容坐到自己日常的首座前,那是齐王左手下的一张长案,拱手一礼道:“我王,日前臣派两路秘使查访阿城与即墨县政绩,使者已回到临淄,结果却与我王判语不同,臣特来禀报。”
“如何不同?”齐威王淡淡问道。
“经使者查实,阿城令所辖三城田野荒芜,民众逃亡,工商不振,百业凋敝。那阿城令却将府库之赋税财货,用来贿赂我王身边吏员,猎取美名,便官声鹊起。”
“如何?”齐威王大大惊讶,“阿城令,正欲重用……即墨令呢?”
“即墨令所辖三城,田野开辟,民众富饶,市农百工皆旺。五年之间,人口增加万余。且官府无积压讼案,村社无族人械斗,民众皆同声称颂。那即墨令勤于政事,常常微服私访于山野民户,却不善疏通,以致官声不佳。”
齐威王一时烦躁,“岂有此理?我齐国整顿吏治数年,竟有此等颠倒黑白之事?丞相,秘使所查,可敢担保?”
“我王,这个秘使就是为臣自己。愿以九族性命,担保所言不虚。”
齐威王沉默良久,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王,请看臣可算齐国美男?”驺忌突然问。
齐威王与田忌都不禁一笑,“丞相真有闲心哪。你身长八尺,伟岸光华,何明知故问也?”
驺忌笑道:“我王容臣一言。今日清晨,臣在镜前整衣,臣妻在旁侍奉。臣问妻,我与城北徐公孰美?臣妻笑曰,夫君雄姿英发,俊逸非凡,徐公岂能相比?臣出寝室,在正厅遇妾,臣又问妾,我与徐公孰美?臣妾羞颜笑答,夫君天上骏马,徐公地上狐兔耳,何能相比?臣出门于庭院遇客人,又问客人,客人答曰,公乃人中雄杰,徐公一介寒素士子,自然驺公大美。却不想方才过市,偶遇徐公,两相寒暄,臣自觉不如徐公之飘逸俊朗。市人亦围观品评,皆说臣不若徐公之美。然则我王,何以臣之妻妾客人,都说臣比徐公美呢?”
齐威王沉吟着不说话,只是看着驺忌,等他继续说下去。
驺忌收敛了笑容,“以臣思虑,臣妻说臣美,她是爱臣过甚。臣妾说臣美,她是怕失去臣之宠爱。客人说臣美,是有求于臣。爱臣、怕臣、有求于臣者,皆说违心之言讨好于臣。齐国千里之地,一百余城。宫中妇人都喜爱我王,朝中之臣都惧怕我王,境内之民都有求于我王。可想而知,我王究竟能听到几多真话?”
齐威王离席,肃然拱手,“丞相为我拨云见日,我当不负丞相忠诚谋国。”
驺忌深深一躬,“如此,臣请我王广开言路,整饬吏治,固齐根基。”
这一则寓意颇深的故事,使齐威王几日都不能宁静。阿城令与即墨令的果真相反么?他真不敢相信。整饬多年了,齐国应该是吏治清明了啊,如何竟有此等荒诞的欺瞒?长此以往,齐国岂非要不知不觉的跨下去?想着想着,齐威王便觉得脊背发凉,悚然憬悟,战国之世,吏治一旦滑坡,国君不能令行禁止,就等于这个国家崩溃了!当晚,齐威王便轻车简从,秘密来到稷下学宫,与学宫令邹衍秘密商谈了一个时辰。次日清晨,十多名布衣士子便络绎不绝的出了稷下学宫,到齐国游学去了。
一个月后,齐市面对王宫的木栅栏被拆掉,市人潮水般涌到了王宫前的车马场。
车马场中央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铁鼎。鼎下大块的硬木材燃烧起熊熊火焰,鼎内热气蒸腾,沸水翻滚。大鼎四周三层甲士围成了一个马蹄形阵式,只有面对王宫的一面敞开着。高大的王宫廊柱下站满了矛戈甲士,田忌抱着红色令旗伫立在中央王案之前。看这场面,一定是要发生大事情了!临淄市人闻听消息,万人空巷,竟一齐聚到了王宫周围。偌大齐市的外国商人们也齐齐的关了店铺,涌到广场看热闹。北面的王宫与南面的稷下学宫之间的广场上,竟是人山人海。齐市的房顶上站满了人,学宫门前的那片大树上也挂满了人。
午时刚到,王宫东廊的大铜钟轰然撞响!
“齐王驾到——!”内侍一声长喝,齐威王与丞相驺忌从王宫大殿从容走了出来,肃然站立在白玉平台的中央。左右亲信吏员与内宠、侍臣们,在齐威王身后站成了两排。他们兴奋的望着场中大鼎,相互对视着不断的抽搐着嘴角。这些宫廷中人在这种特殊场合,痉挛式的抽搐,便是他们的笑。对生杀诛灭这类事儿,他们是从来不出声笑的,那是他们轻蔑这些臣子的特殊方式。齐国的大臣们也早已经在平台两侧列队等候,惴惴不安的望着国君,不知道今日这阵势对着何人?
驺忌对齐威王微微一点头。
齐威王大袖一摆,走到王案前,“宣阿城令、即墨令。”
内侍尖锐悠长的声音便响彻了广场,“阿城令、即墨令晋见——!”
十六级台阶下,地方大臣的队列中走出一个大红长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大臣,他神采飞扬的朝着向他低声祝贺的同僚们点点头,疾步走上高台拜倒在地,“臣,阿城令田榫参见我王——,我王万岁——!”
随后的即墨令,却是一身布衣面色黝黑且风尘仆仆,与前边的阿城令相比,竟象一个颇为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礼深深一躬,“臣,即墨令晏舛参见我王。”
“二位站过,本王自有发落。”齐威王面无表情的离席起身,走到王案前对着广场招手,场中顿时肃静下来,“齐国臣民们,朝野皆知,在齐国二百多名地方大员中,有两个最引人注目。一个是阿城令田榫,王族臣工。我的亲信宠臣与许多大员,都说他政绩卓著、勤政爱民、阿城富庶、万民受惠!”
广场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纷纷叫喊,声若潮音。吏员队伍中却有许多人点头微笑。齐威王身后的亲信宠臣们嘴角抽搐的更厉害,眼睛大是放光。田忌令旗挥动,高声道命令,“切勿喧哗——,听我王宣示——!”场中便渐渐平息下来。
齐威王依旧面无表情,“另一个,即墨令晏舛。我的亲信和朝臣们都说他不理民事、残苛庶民、贪赃枉法、民众深受其荼毒!”
场中再次骚动,轰轰嗡嗡,愈显怒色。田忌再次挥动令旗,人群又渐渐平息了。
“为此,本王派出二十余名稷下学宫的正直士子秘密查访,本欲晋升阿城令为上卿,欲治即墨令死罪。然则,天道无私,查访实情正好相反!阿城令用国库税收大行贿赂,博取官声政绩,致令田野荒芜、庶民怨恨。即墨令则勤政爱民,百业兴旺,民众富庶!”齐威王喘息着顿了一顿,扫视广场中鸦雀无声的人山人海,嘶哑高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齐国吏治整饬多年,竟有阿城令此等国贼,竟有公然蒙骗本王的朝中吏员,本王深感痛心!为重整吏治,广开言路,本王晓谕:封即墨令万户,自即日起晋升为齐国司寇——!”
话音落点,广场中民众欢腾,纷纷脱下衣衫摇动着向国君欢呼。即墨令双泪长流,深深拜谢。阿城令和齐威王身后的亲信们吓得瑟瑟发抖,嘴角真正的抽搐了起来。台下吏员中也有大汗淋漓者惶惶不安。
齐威王冷冰冰下令,“为惩治恶吏,根除口舌杀人之歪风,将阿城令投鼎烹杀!”
田忌令旗一挥,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十六级台阶,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阿城令,一声号子,骤然发力,竟将一个大活人弹丸般抛向广场中的大鼎之内!只听一声尖利的惨呼,顷刻之间,大鼎翻滚蒸腾的沸水中便泛起了白骨一具!
“万岁——!”“齐王万岁——!”场中骤然欢腾雀跃!烹杀王族大臣,这在任何国家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它就发生在眼前,谁又能不相信?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儿分明还在鼻息间弥漫,竟是深深震撼了齐国民众和外国客商。平素为阿城令鼓吹的内侍、宠臣与官员们,早吓得软成了一堆肉泥,黑压压一片瘫跪在地,哀求饶恕,涕泪交流,更有屎尿横流者丑态百出。齐威王却是毫不动心,指着这些往昔亲信们狞厉的冷笑着,“本王将尔等视为亲信耳目,尔等却将本王视作木偶。若饶恕尔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上将军,将本王划定之人,一律烹杀!”
一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酷烈烹杀开始了。
田忌左手持一张羊皮纸名单,右手挥动令旗,喊出一个,力士们便向沸腾翻滚的大鼎发力抛进一个……片刻之间,便连续烹杀十五名亲信侍臣、十三名朝臣与地方官员!烈火浓烟,热气蒸腾,大鼎内白骨翻翻滚滚。几名甲士挥动长长的铁钩,不断向外钩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髅。不消顿饭功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经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儿夹着滚滚浓烟,弥漫了整个广场。随着一个又一个烹杀,欢呼声没有了,一种不安和恐怖的气氛四散蔓延开来,女人们开始呕吐,男人们惴惴不安,有人低声的呼妻唤子,竟是悄悄的走了。衣饰华贵见多识广的外国商人们也连连呕吐,掩着鼻子急忙逃出了广场……
齐威王却始终站在烟雾中,铁铸一般,寸步未移。
第二天,当临淄城还飘荡着烹杀的腥臭时,大街两旁便张挂起了《许民诽谤令》。根据这道法令,齐国大小一百余座城池的主要大街,纵横齐国全境的十余条官道两旁,都立起了“谤木”。这种“谤木”与人等高,官道旁每隔五里立一块,城池街道每隔三十丈立一块。实际上是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方,钉一块大大的方形木板,专门供民众在上边或写或画或刻,评点官员,抨击时政,或提出自己的国策主张。这便叫“诽谤”。谤木写满,便有吏员随时更换,写有字画的谤木必须全部上缴王宫官府,不得在任何地方官署扣押。
齐威王的这一道《许民诽谤令》,的确是广开言路的旷古创举!它大大激扬了齐国的民气,人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向国王进言。大小官吏则觉得时时有万民督察,不敢有丝毫懈怠。事实上,齐国真正清明的吏治,正是从“许民诽谤”开始的。但在齐威王死后,“谤木”就莫名其妙的升高了。后来便越来越高,经过千百年演变,“谤木”竟然变成了白玉雕刻的高不可攀的华表,“诽谤”也演变为恶意攻击的专用词。历史真是万花筒,令人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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