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装素裹的原野上,栎阳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后初晴的阳光。
栎阳的庶民百姓们终于有了一片难得的欢畅。原本人人准备上阵杀敌的大血战,竟是擦肩而过了。一场大雪深深覆盖了久旱干涸的麦田,又使人们看到了一个大熟之年就在眼前。两个多月的满城叮当结束后,老秦人的子弟们都换上了锋利的新矛新剑。上苍似乎又开始念及秦国了,否则,这些急难大险怎么就憋着气过去了?国人们对雪后初晴的阳光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兴奋与新鲜。官府未及号令,竟是人人走出家门手执扫把锹耒扫雪清道。街巷中堆满了头戴斗笠红鼻子蓝眼睛的雪人,引得孩童们绕着雪人唱啊跳啊的打雪仗。最显眼的是扫雪者们在栎阳城东门口堆砌的两个巨大雪人,高约三丈,手执长矛,威风凛凛若天神一般。雪人筑起,引来城门口一片“老秦万岁”的狂热欢呼。
这时,城门守军头目高喊:“行人闪开,快马特使出城!”欢呼的人群哗然闪开之际,一骑黑色快马箭一般飞出城门,越过吊桥。“一骑!”“又一骑!”“还有一骑!”“不对,还有!”人们惊讶的发现,三十余骑快马特使,竟是在半个时辰内络绎不绝的飞出了东门。一片忧色,顿时浮上栎阳国人欢快未消的面容。多少年了,老秦人对打仗很熟悉但也很敏感,他们看到这非同寻常的如流快马,立即意识到危险又在迫近他们,聚拢一片的人们开始默默疏散。
这时,守军头目又一次高喊:“国府大令到——!”人们看见栎阳令子岸带着三名文吏大步赳赳而来。“又要招募壮士,征收粮草了,快看看如何分派?”人群中有人急切低声的对一个穿长衫的识字者嚷嚷。长衫识字者冷冷道:“再征,就只有人肉了。”嚷嚷者嘘了一声,“别胡说,快看。”
栎阳令子岸高声命令文吏:“张挂起来,高一点儿。”文吏站在大石上挂起了一张写在羊皮上的文告。子岸高声道:“父老们,谁识得字?出来给念念了。走,到南门去。”人们哗的围拢过来,长衫识字者被嚷嚷者推出嚷道:“念,给睁眼瞎子们念念。”长衫识字者抬头向文告一看,却愣在那里半天不出声。人群鸦雀无声,一层乌云明显笼罩在人们脸上。嚷嚷者忍不住嚷道:“怕甚?念呀,大不了还是那场大血战,鸟!”长衫识字者却不住摇头,惊讶的脸上抽搐着,竟是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嚷嚷者骂道:“哭个鸟!还算老秦人么?走,不听了,回家烙饼,明日打仗!”
人们默默散开。长衫识字者猛然醒悟,嘶声喊道:“回来!快回来!好事!我来念!”人们犹豫着重新围拢。嚷嚷者骂道:“鸟!仗都打不完,还有好事?念啊!”
长衫识字者擦擦鼻涕眼泪,高声道:“这是国君的求贤令,就是要搜寻贤才,强盛秦国!这样写的:天下列国士人群臣庶民,凡能出奇计强秦者,吾将让他位居高官,且与他分享秦国之土地财富!若能荐举贤才者,也有重赏!”
人群愣怔片刻,却猛然炸开,轰雷般高喊:“好——!”“秦公万岁——!”
老人们竟是掉了眼泪,相互一片点头感慨:“对了对了,这就对了。”
“秦公睡醒啦,早该变。要不咱这破裤子何年能脱掉?”
嚷嚷者拉着长衫识字者就走,“鸟!咱老秦人也有大才。我荐举你做大官,我也得一堆赏金!走啊,愣怔个甚?”长衫识字者惶恐拱手,“老哥吔,别乱来。那大贤之才等闲了得!我连一筐书都没读完,书吏都做不得,还做大官?”嚷嚷者急切道:“鸟!那还不赶紧找一个出来?”
“我看你就能行!”有人高声喊道。
“鸟!我能做甚?”嚷嚷者笑骂。
“教训女人啊!如何一天打三顿老妻?”
众人轰然大笑,嚷嚷者边骂边追那个“荐举者”,城门口又变得一片热闹。
在老秦人的欢笑中,秦国的快马特使象一颗颗流星,北上九原,东出函谷,南下武关,撒向天下六大战国与三十余个中小诸侯国。他们以数百年来迁徙各国的秦国人为根基,以各种形式秘密散发着秦孝公的求贤令。数月之间,秦国求贤若渴的消息,便在城池乡野名山大川的士人们中间流传开来,成为比齐国稷下学宫招募学人更为令人振奋的喜讯。
这里的不同之处在于,齐国的稷下学宫旨在弘扬文华,虽然也不排除个别学宫士人出仕为官,但它的主流毕竟是治学,所要求士人们的是黄卷青灯,是修身自励,是文章道德。而秦国则直截了当的请士人们去做官,去强秦,去建功立业,去出将入相,去名满天下,去光宗耀祖!相比之下,如何不令士人们怦然心动?正因了这一点,到齐国稷下学宫去的士人绝大部分都属于有志于治学的读书人。当时的诸子百家在稷下学宫几乎先后都有代表人物。法家的慎到,儒家的孟子,儒法并体的荀子,名家的惠施与公孙龙,辩家的田骈,纵横家的鲁仲连与庄辛,阴阳家的邹衍,道家的宋鈃与尹文,农家的许行等等等等。然而,纯粹治学从来都不是春秋战国士人阶层的主流精神。自从“士”这个人群阶层出现以来,他的主流精神就是经世致用,就是以学问入世奋争,以才能建功立业。孔子是个直话直说的老倔头,他说过许多令后人难堪的老实话,譬如“惟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生怨”等等。就是这个爱说难听话的倔老人,将士人们的这种精神叫做“学而优,则仕”——优秀的士人就应当做官!这是当时士人阶层毫不隐瞒的公开宣示和终生追求,而当了官后的目标也决不含糊,叫做“治国,修身,平天下”,就是要为天下做一番事情。正是这种坦诚直率而又奋发有为的入世精神,战国士人们将直接做官看得比终生治学重要一万倍。他们往往在入仕无望的情况下,才被迫治学著作和传授学问,这便是后人所谓的“强使英雄做诗人”。更有趣的是,即或无奈治学,所治也还是治国为政之学。老子、孔子、墨子、庄子、孟子,都是求官不成无奈治学,而又在学问中建立为政经典的大学问家。这种相互促进相互激扬的士大夫精神,历经沧桑磨练,厚厚沉积在士子们的魂灵之中,一有火光,便会轰然爆发。
如今,秦孝公的求贤令就是一道耀眼的火光!
当这道求贤令秘密传播到安邑的时候,正是冰雪消融的三月。
安邑城外的灵山,已经是麦苗返青枯木新芽残雪变为淙淙溪水的春天了。山脚下的公叔墓地也从冰雪覆盖中走了出来,松柏苍翠,山花初显。墓前苍黄的衰草,也被春风在朦朦胧胧中摇绿了。此刻,与墓地遥遥相对的山腰小道上,走来了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少女,在山野初绿中分外鲜亮夺目。少女手中拿着一支极为精致的细剑,身材颀长秀美,一头长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中间横插一支碧绿的玉簪,恍若士子头上刚刚加冠,透出一种高雅的书卷气息。当她遥遥望见公叔墓的石牌坊时,站在山道上静静的想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似乎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方继续向墓地走来。
石牌坊前的大道分外冷清,庞涓派在这里的步卒骑士也不知道如何不见了踪迹,牌坊下竟没有一个军士。少女显然感到了疑惑,边走边四下打量,终于看见了原先守护墓地的十多个兵士在营屋旁倚着墙角晒太阳。看见她进来,他们抬起了头,老兵头沙哑的问:“又是找卫鞅的?”少女微笑着点点头。一个兵士惊叹道:“看人家卫鞅的福气,鸟!”老兵头低声喝道:“做死!”又回头笑道:“请进去吧,他整天守在陵下石屋里呢。”少女点点头,便径自进去了。
陵墓前数丈之外的那间小屋,显然是粗糙搭盖的,很难说清它是一间石屋还是一间茅屋。墙是大石板拼起来的,缝隙也没有填塞,屋顶苫盖着一层绝不算厚的茅草,虚掩着的木门也已经破旧。按照丧礼,这种守陵的住所应该是最简单的茅庵草舍,以考验和磨练守陵者的大孝之心。进入战国时期,摧残身心且耗费巨大的葬礼渐渐淡化,有关葬仪的一切礼节都在简化和变通,节葬日益为天下习俗而变。于是,这间守陵小屋就变成了既不能严实如常,又不能过分透漏,既要粗简,又要遮风挡雨的石板墙茅草顶。
少女在石茅屋前打量一番,摇摇头皱起眉头,似乎很不满意,却又略显顽皮的一笑,轻轻咳嗽一声,粗着嗓门高声道:“中庶子兄台在否?布衣小弟前来讨教了。”虚掩的木门吱呀开了,依旧是白色长衫的卫鞅大步走出,分明一脸兴奋的笑意。突然之间,他却惊愕得后退几步,揉揉眼睛打量着面前美丽的少女,疑惑问道:“这里,你,一个人?”
少女微笑着点点头。
“方才,是你在说话?”
少女还是微笑着点点头。
“你是何人?为何假冒我布衣小弟?”卫鞅正色问道。
少女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却又落落大方的拱手道:“兄台鉴谅,布衣小弟就是我,我就是布衣小弟。”
卫鞅大是疑惑,不禁绕着少女打量了一圈。少女红着脸也不说话,微笑着任他打量。良久,卫鞅哈哈大笑道:“世间竟有这等事?我却不信。莫非少姑是布衣小弟的妹妹?”少女摇摇头,猛然又粗声道:“我是来提醒你,与你对弈的大商是秦国秘使。”卫鞅近在咫尺,猛然听到面前这个美丽的少女说出布衣小弟夜半树下说的秘语,突然一惊,竟是不小心跌倒坐地。少女大笑,忙去拉卫鞅,不想笑得岔气,一下子软在了卫鞅身上。卫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幻弄得云雾不明,又对自己方才的失惊感到滑稽,跌倒在地便大笑起来。少女笑软在他身上,他竟是笑得没有力气去扶去推。两人同时大笑着叠在一起,滚了一身泥土。
“你,真是布衣小弟?”卫鞅想正色一点,却不想又是禁不住开怀大笑。
少女笑得泪水长流,虽然已经坐起,却不断的抹泪,听卫鞅一问一笑,又是禁不住咯咯笑道:“你请我来,又不认我,是何道理?”
“哪?还叫你布衣小弟?”
少女笑着摇摇头。
“既是女儿身,何以装扮成一个游学士子?”
“不告诉你。”少女脸泛红晕。
卫鞅感到惊讶,他第一次听到“布衣小弟”的女儿本声,想不到同一个人的声音竟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别。作为男子,“布衣小弟”的声音虽显细亮,但毕竟男子中也有这种声音,卫鞅并没有特别注意。但作为女子,少女的声音却与“布衣小弟”迥然有异。卫鞅对自己曾经严酷训练的听力非常自信,且相信人的音质是难以改变的。然而,面前的这个少女与冬天里那个“布衣小弟”,却怎么也看不出一点相同处,连声音也是决然两人……不想了吧,该知晓的迟早会知晓。卫鞅站起来拱手道:“少姑,请到屋内叙谈。”
少女将沾上泥土的红丝斗篷解下,显出一身白色紧身长裙,颀长的身材更显婀娜高雅。她笑着点点头:“兄台请当先。”
卫鞅推开被山风吹得闭和的木门,笑道:“请进吧。我得给你找一个坐处。”
少女笑道:“不须找了,榻上正好。”说完走到书案旁的木榻前,将斗篷搭在榻边木檐上,回身笑道:“我来煮茶,你可先换件干衣,今日可是要消磨你了。”边说话边动手,竟也不问卫鞅何物放在何处妥当,眼睛只一扫,便已经清楚了这间斗室的全部物事。先用火钩清理了燎炉木炭灰,重新燃起了一架红红的木炭火;又熟练的支起铁架,吊上陶罐煮水;再给干燥的黄土地面洒上水,从屋角拿来笤帚,将屋中灰土全部扫去;又将屋角木几上的冲茶陶壶饮茶陶杯全部洗干净;又利落的撕开了一块旧布,塞住了两条透风的石板缝隙。这时,木炭火已经烘烘燃起,陶罐中水也已经大响,整洁的小屋顿时温暖如春。
卫鞅换了一件长衫,对“布衣小弟”的轻柔利落欣赏之极。他注意到,几个书架和那张摊满竹简的书案,都抹去了灰尘,而书简位置却是没有任何移动。而这两处也是读书士子最怕别人乱收拾的,若非熟悉书房生活的女子,绝不会有这种细致的照拂。
少女煮好了水,斟好了茶,做了一个女儿礼微笑道:“请兄台入座。”
卫鞅开心的拱手笑道:“布衣小弟请。”
少女举起陶杯:“为重逢兄台,尽饮此杯。”将一杯清香茶水嫣然饮下。
卫鞅举杯笑道:“为布衣小弟变做女儿,尽饮此杯!”
少女脸上又飞起红晕,笑道:“还布衣小弟呢,我可是有名儿的。”
“敢问小妹高名上姓?”卫鞅收敛笑容。
少女跪坐到矮榻上,悠然笑道:“我姓白,单名一个雪字。”
“小妹在洞香春做何事?”
“洞香春是我的,时不时去看看。”
卫鞅恍然大悟,似乎证实了他隐隐约约的猜想,笑道:“如此,小妹便当是名满天下的白圭丞相的女儿了?”
白雪微笑着点点头,“也还是你的布衣小弟。”
卫鞅淡淡一笑,“小妹今日找我,意欲手谈么?”
“不是,有大事。不过你先猜猜看。”
“那个白发隐者露面了?”
“不是。”
“秦国特使来了?”
“不是。”
卫鞅沉吟道:“总是与秦国有关联的事了?”
白雪点头笑笑,“看来你开始想秦国的事了。我呀,给你带来两个消息。一则,韩国开春后可能起用申不害,准备变法;二则,秦国国君向天下列国发出求贤令,搜求强秦奇计与治国大才。兄台以为如何?”
卫鞅肃然拱手,“多谢白雪姑娘。”
“先别谢,我可有条件也。”
卫鞅爽朗笑道:“有条件的事最好办,最怕无条件。”
“对我讲讲你对这两件事的评说。就喜欢听你谈政论棋。”
卫鞅沉吟点头,“这两件事耐人寻味。韩国原本是仅次于秦国的第二弱国,在山东六大战国中座次最末。但韩国虽小,铁山却是最多,农耕平原也最多。所以,韩国兵器锻造天下第一,粮食贮藏也是天下第一。然则为何成为弱国,因由皆出于旧贵族根基未动,人力财力分散于豪强封地。若能法令统一,激励民心,韩国将成为中原地区令人生畏的强国。申不害被韩侯重用,这一天就为期不远了。”
白雪钦佩点头,又问:“秦国颁发求贤令,是否也想变法?”
卫鞅默然有顷,叹息一声道:“自古求贤有虚实,奋发图强者求贤,沽名钓誉者亦求贤。秦国求贤之真意,我得见到求贤令方可有断。”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晚将有求贤令送到洞香春,我来就是请你去的。”
“这座陵园近日看管松弛了许多,我明晚一定来。难为白雪姑娘了。”
白雪笑道:“如何俗了起来,不叫我小妹?”
卫鞅肃然道:“姑娘襟怀高洁,卫鞅岂能失敬?”
白雪悠然一叹,“老父给我留下三桩物事,一笔财富,一张大网,一种志向。我生为女儿之身,难以充分利用这些财富和这张大网来实现这种志向。我想扶助一个有襟怀有报复,有经纬之才,更有远大志向的人成就大业。我不希望这个人将我的扶助看作恩赐,而损折他的志气,因为我也想在他的大业中实现我的梦想。”
“敢问姑娘,何为父亲留下的志向?”
“以财图大计,以才治国家。老父商家入相,正是如此。”
卫鞅点头沉吟,“哪么姑娘的梦想呢?”
白雪略显羞涩的笑道:“不告诉你。但愿它已经开始了。”
卫鞅觉得面前这个少女当真是个奇人,论财富难以计数,论襟怀志不可量,论才识堪称名士,论心性明亮豁达,论聪慧天赋极高,论相貌绝然佳丽。如何她就没有一点瑕疵?然而如果只有这些,也许他反倒会敬而远之。只因为这些方面他也许更强更高。如果这些优秀的东西生在一个男子身上,他一定会和他成为生死至交,会毫无顾忌的使用他的财富,就象管仲和鲍叔牙一样。然而生在一个女子身上,这些非同寻常的光彩处恰恰就成了他和她必须疏远的根源。倒不是他畏惧这种女子的才华和财富,而是他觉得问心有愧。一个心怀天下志向高远才华卓绝的男子,内心天地更需要一种灵动一种柔情一种照拂一种具有渗透性的知音,如果一个女子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他的人生就会产生僵硬的枯燥的裂痕。内心没有激情,却要为了种种外在的制约长期相处,这就是他所感到的惭愧。但是,面前这个少女却不是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的女子,非但是两者兼备,且在她身上的糅合简直奇妙得令人难以相信!才华中显出自然与风情,操持中显出雅致与书香,特有的才华与志向深深隐藏在美丽的风韵之后,又处处显漏在她的一举一动之中。她还是“布衣小弟”的时候,卫鞅就不由自主的喜欢了那个布衣士子,当“他”变成光彩照人的少女时,卫鞅内心流过的激情与舒畅是难以自制的。他那从未有过的开怀大笑是情不自禁的,也是油然而生的。他的灵魂告诉他,他已经很是喜欢这个少女了。原因只有一个,她让他怦然心动,她让他奔放燃烧,她让他从心底里流出轻松与欢畅。
但是,他能接受她么?他的心灵在问自己。
卫鞅对任何事情都喜欢正面作为。这也是战国士子做事的普遍喜好——说就说个彻底,做就做个彻底。这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不要遮遮掩掩。他从书案旁站起,肃然向白雪深深一躬,“白雪姑娘,感谢你对卫鞅的赞赏和寄托。我知道,姑娘的赞赏和寄托,也包含了姑娘的那个梦想。然则,卫鞅秉性不群,一生注定是孤身奋争命蹇事乖,只能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姑娘名门之后,与一个中庶子交往并行,只会使姑娘身败名裂。是以,卫鞅既不会成为姑娘成就志向的并肩之人,也不会走进姑娘的梦想。”
白雪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充满了惊讶与疑惑,她默默沉思,却突然爽朗大笑,“卫鞅,你扪心自问,说得可是心里话?假若你真是如此之想,白雪这双眼睛也算徒有虚名了。”她深深的叹息一声,“你说得何等痛快?我听得却何等酸楚?说什么孤身奋争命蹇事乖,说什么秉性不群身败名裂。君为名士,岂不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白雪既能与君相知,且不说君不会命蹇事乖,我亦不会身败名裂,纵然有之,又何惧之?以此为由,拒相知于千里之外,卫鞅呵卫鞅,君是怯懦,还是坚刚?是熄灭自己,还是燃烧自己?请君慎之,请君思之呵。”她说得真诚痛切,明亮的眼睛却是始终看着卫鞅。
片刻之间,卫鞅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是个自信心极强且词锋极为犀利的人,从来没有谁准确洞察他的内心并一击而中。今日,就是面前这个少女,却说得他内心一阵发抖。她不激烈,不尖刻,却有着一种对回避者高贵的审视和对脆弱者至善的怜悯,有着冰冷淡漠的对心灵的评判,更有一种无可抗拒的消融冰雪的暖流。卫鞅第一次感到,自己竟是气短起来,默默的半日沉思不语。
白雪微微一笑,却岔开了话题,“兄台,说正事吧。记住明晚了?”
卫鞅一怔,恍然笑道:“我倒是云雾中了。好,明晚看秦国的求贤令。”
“哎,猜猜,我还给你带来何物?”白雪顽皮的笑了起来。
卫鞅打量着她身上似乎没有口袋一类的累赘之物,笑道:“还有好消息?”
“如何忒多好消息?闭上眼睛,闭上也。”
卫鞅从来没有和少女有过如此亲昵,竟是自己先红了脸,却也是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舒畅极了。听到一声:“睁开了,看看。”便睁开眼睛,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好,好物事!”
书案上摆着一个小小扁扁极为精致的红木匣,上面一个大铜字“鹿”;旁边是一个金黄锃亮的雁形尊,尊身两个红字“赵酒”。卫鞅一看便知,木匣中是烤鹿肉,金尊中是他最喜欢的赵酒,如何不高兴的叫好?只是他不明白,这两件东西如何能随身带着却丝毫不显痕迹,便问道:“这,却如何带在身边?”白雪笑道:“你来看。”便拿起雁形尊,将雁啄的上片轻轻一拍,只听“当”的一振,雁啄便严丝合缝;又伸出两根脂玉般的细长手指将背盖两边一捏,背盖便也严丝合缝的扣在一起;又平伸手掌将雁蹼向上轻轻一托,那原本是底座的雁蹼竟是悄无声息的缩回了雁腹;再用两根手指捏住雁啄一推,细长的雁颈竟然也缩回去不见。如此一来,一个雁形尊便成了一个圆鼓鼓的金球。白雪将金球托在手中,单掌从上向下徐徐一摁,金球竟又变成了一个圆圆扁扁的金饼。白雪嫣然一笑,“就这样,带在我腰扣带上的,方才放在披风里了。”
卫鞅对这般精巧多变的酒尊见所未见,连连赞叹造物者之神奇。白雪笑道:“这雁形尊材质极薄极韧,能装两斤酒呢。老父当日商贾远行,就带它随身。”说着摇摇雁形尊,“你看,一点不会漏的。”又拿过红木匣道:“这个木匣只装一斤干肉,六寸长,五寸宽,三寸厚,不妨身的。”说完,便一阵捏、揪、挤、拍,雁形尊便稳稳立在书案上放出酒香;又一按红木匣铜扣,匣盖轻轻弹开,轻巧的揭去一层白纱,一方红亮亮的烤鹿肉便发出悠长浓郁的香味。
卫鞅不由咽咽口水笑道:“如此口福,神仙难求也。洞香春有么?”
白雪微笑摇头,“这是家传物事。白氏家计从来与洞香春不牵连的?”
“如此巧惠,府中炊师能治大国了。”卫鞅赞叹。
白雪明朗顽皮的一笑,“不敢当,这可是我自己动手做的也。”
刹那之间,卫鞅又看到了“布衣小弟”的可爱神态,不由“啊”了一声,却转口笑道:“你?会下厨?”
白雪悠然道:“下厨有何惊讶?有人要吃饭,就得有人下厨了。”
卫鞅大笑道:“好,那我们就吃将起来。”
时而娓娓侃侃,时而感慨叹息,卫鞅吃酒,白雪饮茶,两人竟是不知不觉间谈到了斜阳夕照,才一齐笑着叫道:“呀,太阳偏西了!”
白雪回到安邑城内时,正是日落黄昏时分。她没有走显眼的天街,而是从一条小巷进了洞香春。这是白氏主人进洞香春的专用秘道。
白氏祖传的经营传统,是尽量少干预所开店铺、作坊、酒肆的日常生意。白氏遍及列国的商贾字号,都有一个总执事,呼之为“总事”,日常交易一概由总事掌管。白氏主人只是在月底年终查账决事,或大的时令节日来听听看看而已。这种奇特的松散的经营方略,却竟使白氏的商贾规模在三代人的时间里迅速扩大,且没有一例背叛主人或中饱私囊的坏事出现。白圭以商入相,魏武侯问其商道秘术,白圭回答:“商道与治国之术同,放权任事,智勇仁强。”魏武侯问其治国方略,白圭答曰:“与商贾之道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正是在白圭掌事的三十多年中,白氏成为与赵国卓氏郭氏、楚国猗氏、齐国刀氏、韩国卜氏齐名的六大巨商。白圭的经商天赋独步天下,他曾经骄傲的说:“吾治生产商贾,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李悝行法是也。”多少商贾许以重金请求他传授秘术,白圭以蔑视天下的口吻宣示:“为商之人,其智不足以通权变,勇不足以任决断,仁不足以明取予,强不足以有所守,虽欲学我术,终不告之也。”但是,对他唯一的一个女儿,白圭却从来不传授商贾之道。白雪曾经幽幽的问:“女儿不通商贾,父亲的生财秘术就失传了,悔不悔也?”白圭大笑,“日有升沉,月有盈亏。天生我女,不予我子,乃上天惧我白圭敛尽天下财富也,何悔之有?女儿冰雪聪慧,读书游历足矣,何须经商自污?”
正是白圭这种超凡脱俗的开阔性格,滋润生长了白雪轻财货重名节的名士襟怀。然而奇怪的是,白氏产业却没有因为白圭的病逝而萎缩,增长扩大的速度虽然慢了一些,却是依旧在增长。白雪是更加宽松了,且不说从来没有去过办在列国的商号,就是安邑的洞香春她也极少来。巧的是,上次一来就遇到了谈政论棋意气风发的卫鞅,使她不由自主的多次秘密来到洞香春。她虽疏于办事,一旦办起事来却是思虑周密。为了经常性的掌握各种消息传闻,扶助卫鞅早日踏上大道,她派自己的贴身女仆梅姑守着她在洞香春的专用密室,专门做传递联络。她每次来也绝然不问生意,只做她自己关心的事,仿佛这豪华的洞香春和她没有关系似的。
虽然天色还没有尽黑,洞香春却已经是华灯齐明了。
“小姐,正等你呢,急死我了。”看见白雪走进密室,梅姑急忙迎了上来。
“如何?出事了?”白雪微笑问道。
梅姑低声道:“有个黑衣汉子不声不响,在外厅坐了两个时辰……”猛然感到身后有气息微微,一转身,发现一个黑衣男子悄无声息的站在她身后,身材高大,连鬓胡须,面色碳黑,不禁“啊!”的惊叫了一声,“就,就是他。”
白雪笑道:“梅姑,你到外面去看看吧。”待梅姑匆匆出门,白雪向黑衣人拱手道:“壮士,可是侯赢大哥派来的?”
黑衣人深深一躬,嘴里呜呜啦啦的比划一通,从背上抽出竹筒,恭敬的递给白雪。白雪利落的打开竹筒,抽出一束竹简,打开一瞄,简首“求贤令”三个大字赫然入目!她轻轻的“啊”了一声,漏出灿烂的笑容。白雪已经知道来人是个哑巴,便打着手势笑道:“壮士请在这里安歇,住几日看看安邑。”黑衣人连连摆手,拱手转身,看来立即要走。白雪笑着拦住道:“壮士高义,敢问姓名?”说着指指书案上的笔砚。黑衣人略一沉吟,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支长长的玉管鹅翎,蹲下身来,在砚旁一摞竹简上抽出一条,歪歪扭扭写下两个大字。白雪笑道:“呵,荆南。楚国人?”黑衣人颇为拘谨的笑着点头。白雪转身从一个铜匣中拿出两个金饼递过,“壮士,路上买点儿茶水。”荆南面色涨红,呜呜啦啦连连摇手摇头。白雪笑着将金饼塞进他背上的皮袋,拱手道:“谢壮士。也替我谢过侯赢大哥。”荆南点头,再度一躬,转身大步出门了。
白雪给梅姑留下两个字,便匆匆的从秘道出了洞香春,回到了自己的庭院居所。
白氏的地产房产很多,但是自从白圭做了魏国丞相,白氏在安邑的房地产就开始慢慢的缩水。到白圭临终之前,安邑的庄园只保留了两处,一处是城内的一座四进庭院,大约只相当于魏国一个下大夫的住宅;一处是城外狩猎的一座小小山居。白圭在弥留之际,将女儿唤到榻前叮嘱:“雪儿,白氏的房地园林全部没有了,为父留给你的,只是涑水河谷的狩猎山庄和这座小院子,你埋怨老父亲么?”白雪笑着摇头,“钱产是父亲的脚印,抹去它,是父亲要解脱女儿。女儿岂能迂腐计较?”白圭喟然一叹,“雪儿,这只是其一。最要紧的是,父亲要保护你永远不陷入钱财风浪,一生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庄园地业,一部分是父亲捐赠了官署国府,一部分分给了白氏家族的十四支脉。父亲去后,不会有任何人来向你瓜分财产。”说着吩咐白雪从榻旁铁柜里找出一个小小铜箱打开,“这里有国府官署历次的书凭,还有十四族长分头与我立下的析产书契,你,收好了。”白雪含泪带笑的阖上铜箱,“父亲,女儿晓得,钱财终是身外物事……”白圭轻轻摇头,“雪儿,莫得轻易这样说。金钱是一种力量,可成人,可毁人。为父没有处置的,就剩下安邑洞香春和楚国、秦国、赵国、齐国的几家生计。除了洞香春,其余各国的生计都是秘密的,没有人晓得。有一天,当你不需要这种力量支撑你的时候,它们才是身外物事。”白圭费力的向胸前一指,“雪儿,解开这里。”白雪笑笑,“世人说父亲算计天下第一,还真是,要将女儿算计到老呢。”白圭也笑了,“雪儿是老父的宝贝儿,自然要给一个万全。解开吧。”白雪解开父亲的长衫,不由吃了一惊——长衫衬里画满了各种图形、线条与密密麻麻的小字,就象一张没有头绪的蜘蛛网!白雪笑了,“老父呵,这分明是蝌蚪文天书嘛。”白圭神秘的一笑,“这是外国生计图,看好了?上面有主事人与联络办法。”说着竟是精神奕奕的坐了起来,脱下长衫交给女儿,“雪儿,记住了,魏国未必是久居之地。收好了这件东西。老父的事完了,完了……”一阵哈哈大笑,竟是从容去了。
十二岁的小白雪,竟是没有一点儿惊慌与悲伤。她穿了一身大红吉服,将老父亲的丧事当做喜事来办,一时惊动了整个安邑!虽说白圭只当过短短的八年丞相,但毕竟是由名满天下的魏国巨商入仕,人望极高,送葬者竟是不绝于道。人们惊讶的发现,白氏并没有国人传闻的那样豪阔,反倒是处处流露出士子世家一般的质朴实在。人们叹息白圭经商治国皆有术,但却没有善始善终,竟是清白寒素的去了,给小女儿留下的太少太少。一段时间过去,白氏家族也就渐渐的从国人心目中淡出了。小白雪平静的成长了起来。
白雪就住在这条小街的这座极为普通的小庭院里。小街多住燕赵两国的商人,所以便叫了燕赵街这个名字。这条小街不繁华,不冷落,不在闹市,也不偏僻,倒确实是一处平凡得令人很难记住的地方。
庭院的第二进是白氏家传的书房。并排六间,分为西四东二两个隔间,中间一门相连,西边是书简文物收藏屋,东边是读书刻简屋。白氏家产中,惟独这书房完整无缺的保留了下来,连专司书房的那个两个仆人也保留下来,没有遣散。老仆是专门保管、修补文物书简的,他是白圭生前的一个书吏,因小时侯骑马摔伤了腿,好读书不善奔波,白圭就让他做了书房总管。小女仆则是白圭生前专门为女儿物色的伴读,由于和女儿很是相投,白圭便专门叮嘱将这两个忠仆留给了女儿。女仆叫梅姑,便是这些天来替白雪守在洞香春的那个少女。白雪每次从外边回到家里,都要先到书房将要办的事儿安排妥当,然后才去休憩消闲。
今晚回来虽然已经是二更时分,书房里还亮着大灯。白雪照例匆匆来到书房。老书吏瘸着腿进来禀报:“公子,今日无事,你去安歇吧。”白府上下人等,只有这个老人坚持将白雪称为“公子”,似乎认定这个女主人与男子一般出色。天长日久,人们也都认可了老人的称谓,白雪也习惯了这样的女公子身份。
“书翁,我有事儿。”白雪匆匆道:“你要将藏书间的各国法令,呵,不是全部,那太多了,主要是几个变法国家自变法以来的重要法令,收拾装成一个大木箱,要经得起颠簸呢。”
“公子,你要自己出门用?还是要卖了?要送人?”书翁惊讶道:“那可是老丞相最宝贵的藏简,有些连国府书库都缺失呢。”
“我的书翁,”白雪笑道:“晓得也。物有大用,方得其所,是么?”
“那是。我是给公子提个醒儿,莫得轻易许人呢。”
“多谢书翁了,白雪岂能轻易许人?好了,去办吧,没错的。”
书翁瘸着腿去了。白雪在书案前坐了下来,打开案上一个红木匣,拿出一张一尺见方的黄白色的羊皮纸。这种羊皮纸很难制作,所以很贵重,即或在白氏这样的巨富之家,羊皮纸也不是轻易能用的。除了极重要的书信、命令等,一般书籍文章都是用竹简缮写誊刻的。白雪将羊皮纸轻轻用一方铜镇纸压住一角,从绿玉笔架上抽出一支新修磨得很是光滑圆锐的鹅翎,略一思忖,便凝神嚓——嚓——嚓——的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片刻之后,白雪写好,便将羊皮纸细心的卷成一个细筒,塞进一根精致的铜管里,“铛”的合上盖子,轻轻扭了三圈,这支铜管便成了一支锁定的信管,非得有约定的钥匙才能开启。这是白氏家族传送商业秘密的特制信管,非重大事件不轻易起用。
白雪将信管笼在袖中,来到西跨院一间石屋前轻轻敲门。
“咕咚”一声,一块硕大的石板被搬开,一个精瘦的汉子走了出来,“小姐?瘦柴衣衫不整,失礼了。”说着便往屋里走要收拾整齐自己。白雪笑道:“瘦柴,莫烦了吧。原是我该唤你到书房的,又不想劳动书翁。来,有事了呢。”
“瘦柴听小姐吩咐。”
“相烦你去一趟秦国,到栎阳找……”白雪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小姐放心。瘦柴这就准备,四更出城。三五天便赶回来。”
白雪回到寝室,已经是更深人静了。她看着庭院中明亮的月光,竟是久久没有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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