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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乱政亡赵 第四节 王翦李牧大相持

  赵王迁七年,秦王政十八年夏末,秦国主力大军压向赵国。

  秦军主力以王翦为统帅,分作三路开进:北路,由左军大将李信与铁骑将军羌瘣率八万轻装骑兵,经秦国上郡上郡,战国秦郡,大体今日陕北延安榆林区域。东渡离石要塞,过大河,以太原郡为后援根基压向赵国背后;南路,由前军大将杨端和率步骑混编大军十万,出河内郡(河内郡,战国末期秦郡,大体今日黄河北岸之中段区域,东部有安阳重镇),经安阳北上直逼邯郸;中路,由王翦亲率步骑混编的二十万精锐大军,出函谷关经河东郡进入上党山地,向东北直逼驻扎井陉关的李牧主力。

  三路主力之外,秦军还有更北边的一支策应大军,这便是防守匈奴的九原郡蒙恬大军。秦王嬴政给蒙恬军的策应方略是:在防止匈奴南下的同时,分兵牵制赵国边军云中郡大营,以使赵国边军的留守骑兵不能南下驰援李牧。

  大军出动之前,秦军在蓝田大营幕府聚将。在穹隆高阔的幕府大厅,王翦用六尺长的竹竿指点着巨大的写放山川(写放山川,几类后世之仿真沙盘。写放,战国用语,意为临摹放大或缩小。秦灭六国,写放六国宫室于北阪),对分兵攻赵的意图解说道:“我军三路,尽皆精兵。三路无虚兵,三路皆实兵!反观之,则三路皆虚兵,三路无实兵!如此部署图谋何在?在赵之国情军情也!人言秦赵同源。赵国之尚武善战,不下秦国!赵国之举国皆兵,不下秦国!秦赵大决,便是举国大决,无处不战!今我军三路进击,再加九原郡蒙恬大军居高临下策应,堪称四面进兵。如此方略,是要逼得赵国退无可退,唯有决战!唯其如此,秦王特书告诫我全军将士:对赵一战,务戒骄兵,务求全胜!”

  “务戒骄兵!务求全胜!”举帐肃然复诵。

  “此次大决,不同于长平大战。”明确部署总方略后,王翦肃然正色道,“不同之处在三:其一,庙堂明暗不同。长平大战之时,秦赵庙堂皆明,秦赵两方都是人才济济。此次大战则秦明而赵暗,赵王昏聩荒淫奸佞当国。其二,国力军力不同。长平大战时,秦赵双方国力对等,军力对等。此次大战,秦国富强远超赵国,后援根基雄厚扎实;秦军兵员总数亦超越赵国,攻防器械、甲胄兵器、将士战心等等,亦无一不超赵国。其三,将才不同。长平大战之时,秦军统帅为武安君白起,赵军则为廉颇赵括,秦军将才大大超过赵军将才。此次大战,赵军统帅为大将军李牧,秦军为老夫统兵。诸位但说,王翦与李牧,孰强孰弱?”

  “上将军强于李牧!”聚将厅一片奋然高呼。

  “不。”王翦淡淡的一丝笑意迅速掠去,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庞又凝固成石刻一般的棱角,“李牧统率大军北击匈奴,南抗秦军,数十年未尝一败!而老夫王翦,虽也是身经百战,然统率数十万大军效命疆场,生平第一次也!素未为将统兵之大战,老夫如何可比赫赫李牧?纵然老夫雄心不让李牧,亦当思忖掂量,慎重此战。老夫之心,诸位是否明白?”

  “明白!!”举厅一声整齐大吼。

  “李信将军,你且一说。”

  北路大将李信跨步出列,一拱手高声道:“上将军之意,在于提醒我等将士:既不可为李牧声威所震慑,临战畏首畏尾不敢临机决断,更不能以李牧并未胜过秦军主力而轻忽,当战则战,不惧强敌!至于上将军自以为不如李牧,李信以为不然!”

  王翦鼻端哼了一声,没有打断这位英风勃发的年青大将。举厅大将尽皆年青雄壮,一闻李信之言业已超越上将军所问而上将军居然没有阻止,顿时一片明亮的目光齐刷刷聚来,期盼李信说将下去。

  “上将军之与李牧,有两处最大不同。”李信沉稳道,“不同之一,李牧战法多奇计,尤长于设伏截击,胜秦如此,胜匈奴亦如此;上将军为战,多居常心,多守常法,宁可缓战必胜,不求奇战速胜。兵谚云,大战则正,小战则奇。唯其如此,上将军之长,恰恰在于统率大军做大决之战。此,李牧未尝可比也!”

  “彩——”大将们一声欢呼几乎要震破了砖石幕府。

  “不同之二,李牧一生领兵,几乎只有云中草原之飞骑边军,而从未统领举国步骑轻重之混编大军做攻城略地之决战。唯其如此,李牧之全战才具,未经实战考量也!上将军不然,少入军旅即为秦军精锐重甲之猛士,后为大将则整训秦国新军数十万。步军、骑兵、车兵、弩兵、水军、大型军械等等,上将军无不通晓!诸军混编决战,上将军更是了然于胸!唯其如此,上将军之全战才具在李牧之上也!”

  “彩!上将军万岁——”幕府大厅真正地沸腾了。

  “我有一补!”一个浑厚激越的声音破空而出。

  “王贲何言?”王翦脸色沉了下来。

  前军主将王贲是王翦的长子,与李信同为秦军新锐大将之佼佼者。若说李信之长在文武兼备,则王贲之猛勇机变尤过李信。秦国政风清明军法森严风习敦厚,王贲自入军旅,父子反倒极少会面。王翦从来不以私事见这个儿子,王贲也从来不在军事之外求见父亲。王贲的功过稽查,王翦更是依据军法吏书录与蒙恬议决行事。更兼王翦行事慎重,总是稍稍压一压王贲。譬如此次灭赵大战,众将一致公推王贲为北路军主将,王翦最后还是选择了李信,而教王贲做了李信麾下的战将。王贲秉性酷肖乃父,军事之外极少说话,今日却横空而出,王翦便有些不悦。

  “末将以为,李牧不通大政!”王贲赳赳高声道,“大将者,国家柱石也,不兼顾军政者历来失算。李牧身为赵国大将军,既不能决然震慑奸佞,又不能妥善应对王族元老与腹地大军诸将,在赵国庙堂形同孤立。如此大将,必不长久!秦军出战,不说决战,只要能相持半年一年,只怕李牧便要身陷危局!这是李牧的根基之短。”话音落点,王翦立即摇了摇手,制止了大将们立即便要爆发的喝彩,沉着脸问:“相持便能使李牧身陷危局,王贲之论,根基何在?”

  “其理显然。”王贲从容道,“李牧已经两胜秦军,名将声望业已过于当年之马服君赵奢。赵国朝野上下,对李牧胜秦寄望过甚。但有相持不下之局,昏聩的赵迁、阴谋的郭开,以及处处盯着李牧的王族元老,定会心生疑虑,敦促速战速胜。其时,以李牧之孤立,安能不身陷危局?”

  “彩——”大将们不待王翦摇手,一声齐吼。

  “也算得一说。”王翦怦然心动,脸上却平淡得没有丝毫表示。

  “愿闻军令!”大将们齐刷刷拱手请命。

  王翦一挥六尺长杆,高声下令道:“三日之后,大军分路进发!三路大军步步为营,各寻战机,扎实推进。进军方略之要旨,不在早日攻下邯郸,而在全部吞灭赵军主力。对赵之战,非邯郸一城之战,而是全歼赵军之战,是摧毁赵人战心的灭国之战!”

  “雪我军耻!一战灭赵!”大将们长剑拄地,肃然齐吼。

  王翦以特有的持重,做了最后叮嘱:“老夫受命领军,戒慎戒惧。诸将亦得持重进兵,每战必得从灭赵大局决断,而不得从一战得失权衡。我军三路各自为战,通联必有艰难。我新军主力又是初战,诸将才具未经实战辨识。是以,各军大战之先,务必同时禀报秦王与上将军幕府。然则,秦王已经申明:唯求知情,不干战事决断,各军战机,独自决断。唯其如此,今日之后,将各担责,但有轻慢而败北辱军者,军法从事!”

  王翦的最后一句话,是指着那口铜锈斑驳的穆公剑说的。

  在全部新军大将中,只有王翦是年逾五十的百战老将。虽然王翦统帅全军出战也是首次,但王翦早年在蒙骜大军中做百夫长千夫长时已经是闻名全军的谋勇兼备的后起英才。尤为难能可贵者,王翦始终如一的厚重稳健,每战必从全局谋划的清醒冷静,与秦国新老大将都能协同一心的秉性,以及在训练新军中的种种出色调遣,已经在秦国新军中深具人望。更为要紧的是,王翦是自来秦国大将中绝无仅有的被秦王以师礼尊奉的上将军,在秦国庙堂堪称举足轻重。昔年名将如司马错、白起、蒙骜,对朝局政事之实际影响,可说都超过了王翦;然若说和谐处国协同文武君臣一心,则显然不及王翦。这便是王翦作为秦国上将军的过人之处——既有名将之才具,又有全局之洞察。因了如此,最为重大的灭赵之战,秦王嬴政反倒不如灭韩之战督察得巨细无遗,完全是放开手脚,交给王翦全盘调遣。赐大将穆公剑而授生杀大权,却不亲临幕府,这是秦王嬴政从来没有过的举措。

  凡此等等,秦军新锐大将当然是人人明白,对王翦部署自是一力拥戴。

  赵王王书颁下的时候,李牧已经在开赴井陉山的路上了。

  这次,郭开不再亲自与李牧周旋,派来下王书的是赵王家令韩仓。年近四旬的韩仓第一次踏出王城以王使之身行使权力,得意之情无以言表,驷马王车千人马队旌旗猎猎而来,威势赫赫几若王侯。及至赶到东垣,李牧的幕府已经开拔半日。韩仓大是不悦,下令快马斥候两路兼程飞进,一路追赶李牧,务须知会其等候王命;一路禀报郭开,说李牧已经擅自出兵。韩仓自忖威势赫赫,李牧必在前方等候,赶来迎接亦未可知,于是在派出斥候之后下令大队车马缓缓前行,一路观山观水不亦乐乎。谁知堪堪将及暮色,斥候飞回禀报:大军已经不见踪迹,只有李牧的幕府马队在前方四十里之外的山谷驻扎。

  “他,不来迎接王使?”韩仓很是惊讶。

  “大将军正在踏勘战场,等候王使!”

  “岂有此理!他敢蔑视赵王?就地扎营!”

  韩仓决意要给李牧一个难堪,教他知道自己这个炙手可热的赵王家令的分量。于是,特使人马在山谷扎营夜宿,韩仓再派斥候飞骑赶赴前方,下令李牧明晨卯时之前务须赶来领受王命。不料,正在韩仓酒足饭饱后趁着月色带着几名内侍侍女走进密林,要效法赵王野合趣味之时,山风大起暴雨大作,一面山体在滚滚山洪中崩塌,将酣睡中的车马营地轰隆隆卷入铺天盖地的泥石流中。正在另面山坡野合的韩仓侥幸得脱,却也在暴雨雷电中失魂落魄瑟瑟发抖。天色微明,韩仓被几名内侍侍女抬回营地,望着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留下的狰狞山谷,韩仓连哼一声也没来得及便昏死过去。及至斥候带着李牧的两名司马赶来,韩仓只能筛糠般瑟瑟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牧得报,亲率中军马队赶来了。李牧从来没有见过韩仓,然对这个赵王家令的种种污秽之行早已听得不胜其烦。李牧面若寒霜立马山坡,连韩仓是谁都不屑过问,只对辎重司马冷冷下令:“一辆牛车,一个十人队,送他到东垣官署。”一个小内侍哭着禀报说,家令风寒过甚急需救治,否则有性命之危。李牧冷笑道:“王使命贵,边军医拙,回邯郸救治方不误事。”说罢一抖马缰,率马队径自飞驰去了。

  旬日之后,李牧大军全部集结于井陉山地。

  自与庞煖一班大将分道,李牧已经清楚地觉察到自己的孤绝处境。副将司马尚追随李牧多年,劝李牧不要轻易决断此等大事,不妨与庞煖再度会商共决。反复思忖之下,李牧接纳了司马尚劝告,派司马尚秘密会晤庞煖,终于达成盟约:李牧大军专事抗秦,然支持庞煖等抛开春平君秘密举事;但能诛杀赵迁郭开而拥立公子嘉为赵王,李牧决意拥戴新赵王,拥戴庞煖领政治国。庞煖等之所以欣然与李牧结盟,并接受李牧不卷入举事的方略,在于庞煖完全赞同李牧关于秦军主力攻赵必将发生的评判。其时,若没有李牧大军全力抗秦,纵然宫变成功,赵国已经崩溃甚或灭亡,宫变意义何在?以实际情形论,抗秦大战庞煖不如李牧得力,宫变举事李牧不如庞煖得宜,两人分头执事,不失为最佳之选择。而李牧之所以终于赞同结盟举事,要害在于庞煖提出的抛开春平君而由腹地赵军一班大将举事的方略尚觉踏实。李牧久在军旅,对元老党的举事方略历来冷淡以对,其根由与其说对郭开洞察不明,毋宁说对春平君一班元老的拖泥带水与浮华奢靡素来蔑视,而对其能否成功更抱有深深疑虑。而庞煖初来,李牧拒绝,同样是李牧疑虑之心尚未消除。经司马尚劝说而李牧最终接纳,也是李牧得多方斥候探察,知庞煖等确实不再与春平君元老党勾连,遂决意支持庞煖举事。

  如此盟约达成,边军一班大将无不倍感亢奋,原先渐渐离散的军心由是陡然振作。及至秦国大军逼近赵国边境的军报传来,李牧大军已经恢复了往昔的上下同心剽悍劲健,全军一片求战之声。

  李牧选择的抗秦方略是:居中居险,深沟高垒,迟滞秦军,以待战机。

  看官留意,李牧将兵大战,数十年一无败绩。在战国名将中只有三人达此煌煌高度,一曰吴起,一曰白起,再曰李牧。而这三人之统兵性格,竟然惊人的相似:机警灵动如飘风,深沉匿形如渊海,猛勇爆发如雷霆,生平从无轻敌骄兵之热昏。一言以蔽之,狠而刁,勇而韧,冰炭偏能同器。仔细分说,吴起终生七十六战,尚有十二场平手之战;而白起、李牧,却是一生大战连绵,战战规模超过吴起,却是次次完胜,根本不存在平手之战。由此观之,白起、李牧尚胜吴起一筹。若非李牧后来惨死,以致未与王翦大军相持到底,而致终生无中原大战之胜绩,李牧当与白起并列战神矣!

  秉性才具使然,李牧谋定的抗秦方略,深具长远目光。

  所谓居中,依据赵国大势决断赵军战位也。

  其时,赵国疆土共有五大郡,自北向南依次是:云中郡(包括后来吞灭的林胡之地)、雁门郡(包括后来吞灭的楼烦之地)、代郡(三十六县)、上党郡(包括后来接纳韩国的上党郡,共计四十一县)、安平郡(与齐、燕接壤)据杨宽先生《战国史·战国郡表》,其中未录县数者,不可考也。其时,郡县制在各国并不完备,尤其是山东六国,不归属于郡的独立县与自治封地寻常可见。譬如目下之赵国,国都邯郸周围百里当是王室直领,再加四面边地常因战事拉锯而盈缩,故所谓郡数,只能观其大概,而非后世国土疆域那般固定明确。五大郡中,上党郡独当其西,南北纵贯绵延千里,几乎遮挡了赵国整个西部。秦国大军西来,以太行山为主轴的南北向连绵山地横亘在前,正是天险屏障。上党郡东北部的井陉山地带,若从整个太行高地构成的西部屏障看,其位稍稍居北;若从背后的东部本土看,则正当赵国中央要害,譬若人之腰眼。若秦军从井陉山突破东进,则一举将赵国拦腰截断,分割为南北两块不能通联,赵国立时便见灭顶之灾。李牧为赵军选定井陉山为抗秦主战场,其意正在牢牢护住中央出入口,北上可联结云中郡边军,南下可联结邯郸腹地各军,从而使赵国本土始终浑然一体,以凝聚举国之力抗击秦军。只要中央通道不失,无论秦军南路北路如何得手,都得一步步激战挤压,赵国便有极大的回旋余地。

  所谓居险,依据山川形势决断赵军战法也。

  太行山及其上党山地之所以为天险屏障,在于它不仅仅是一道孤零零山脉。太古混沌之时,这太行山南北连绵拔地崛起,轰隆隆顺势带起了一道东西横亘百余里的广袤山塬。于是,太行山就成了南北千里、东西百余里甚至数百里的一道苍莽高地。这道绵延千里的险峻山塬,仅有东西出口八个,均而论之,每百余里一个通道而已。所谓出口,是东西横贯的峡谷通道,古人叫做“陉”。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陉。自南向北,这八陉分别是: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井陉、飞狐陉、蒲阴陉、军都陉关于上党与太行八陉之细说,见本书第三部《金戈铁马》。李牧选定的井陉山,是自南向北第五陉所在的山地。井陉山虽不如何巍巍高峻,然却在万山簇拥中卡着一条峡谷通道,其势自成兵家险地。赵军只要凭险据守,不做大肆进攻,秦军断难突破这道峡谷关塞。而相持日久,不利者只能是远道来攻的秦军。

  如此大势一明,所谓深沟高垒迟滞秦军以待战机,不言自明了。

  当然,若是秦军从上党八陉全面进击,井陉山未必便是最佳防守战场。然则李牧已经得到明确军报:秦军三路攻赵,西路主力大军进逼方向毫无隐晦地直指井陉山,南路出河内逼邯郸,北路出太原逼云中。司马尚等一班大将对秦军路数迷惑不解。李牧指点地图解说道:“秦军不着意隐秘行进,大张旗鼓而来,其意至明:一不做奇战,二不做小战,此战必得吞灭赵国也!至于三路大军指向,其心之野更是明白:不在占地攻城,只在追逐我大军所在。南路寻我腹地大军,北路逼我云中边军,中路对我主力大军。设若赵国大军全数被灭,赵国何存哉!”

  “秦军虎狼猖狂!赵军擒虎杀狼!”大将们齐声怒吼。

  两胜秦军之后,边军将士们士气大涨,在山东战国的啧啧歆慕与国人的潮水般赞颂中大有蔑视秦军的骄躁之势。边军大将们一口声主张:赵军该当效法前战,诱敌深入赵国腹地,设伏痛击秦军!大军仓促开进,李牧未及对大将们备细解说方略。直到大军在井陉山驻扎就绪,邯郸庙堂仍一无书令,李牧这才在井陉山幕府聚集大将会商战事。

  会商伊始,司马尚慷慨道:“大赵边军以飞骑为主力,善骑射奔袭,若以前策迎击南路北路秦军,设伏以血战截击,我军必能大胜!今我军两胜秦军,锐气正在,却弃长就短,以骑改步,于山地隘口做坚壁防守,岂有胜算哉?愿大将军另谋战场!”司马尚话音落点,立即引来大厅一片奋然呼应。

  “战事方略,当以大势而定。”李牧肃然正色道,“我军两胜秦军,根本因由在二:其一,秦非主力大军北上,而是河东老军之试探性作战;其二,先王初位尚谋振作,朝野上下同心,粮草兵员畅通无阻,我军故能驰骋自如。诸位且想,今日之秦军可是昔日之秦军?今日之赵国可是昔日之赵国?不是!今日之秦军,精锐主力三十八万,要的便是灭国之战!今日之赵国,庙堂昏淫奸佞当道,抗秦无统筹之令,大军无协力之象,粮草无预谋之囤……仅有的一道王命,也随那个猪狗韩仓的车马没了踪影!时至今日,面对灭顶之灾,赵国庙堂可有一谋一策?没有!没有!!”李牧的吼声在聚将厅嗡嗡激荡,大将们都铁青着脸死死沉默。

  “诸位将军,兄弟们,”李牧长吁一声,眼中泪光隐隐,“韩仓回程半月,邯郸一无声息。此等异象,何能不令人毛骨悚然?赵王郭开,其意何在还不分明么?未知王命,我大军开出抗秦,以寻常论之,便是擅举大军之死罪。今赵国庙堂,之所以对我军抗秦默然不置可否,实则便是听任边军自生自灭。或者,正在谋划后法制我……”

  “大将军,似,似有轻断。”一将吭哧道,“毕竟,那道王书没看到。”

  “没看到不能发第二道?灭国之危,庙堂权臣麻木若此,将军不觉异常?”李牧冷笑摇头,“诸位若心存侥幸,夫复何言!尽可听任去留,李牧绝不相强。诸位若铁心抗秦,李牧不妨将大势说透,而后共谋一战。”

  “愿闻大将军之见!”举厅大将拱手一声。

  “好!”李牧拍案而起,拄着长剑石雕般伫立在帅案前,对中军司马一挥手。中军司马步出大厅一声喝令:“辕门百步之外,封禁幕府!”片刻之间,幕府大厅外守护的中军甲士锵锵开出辕门,于百步之外连绵圈起长矛林带。中央辕门口的大纛旗平展展下垂,两辆战车交会合拢,辕门内外之进出全部封闭。与此同时,幕府内所有侍从军吏也悉数退出。幕府大厅之内,只有李牧与一班大将及三名高位司马。中军司马则左持令旗右持长剑,肃然在大厅石门口站定。

  李牧的炯炯目光扫视着大厅道:“诸位都是边军老将,几乎都曾与元老大臣通联,举事之谋,大体人人明白。赵王之淫靡无道,郭开之大阴弄权,对诸位也不是机密。赵国大势至明:若赵王郭开依旧在位当道,抗秦大战凶多吉少!唯其如此,本君正式知会诸位:为救赵国,李牧司马尚已经与庞煖将军达成盟约:彼举事定国,我抗击秦军!此事两相依赖:若我军能与秦军相持半年一年,则庞煖举事可成;若其事成,赵国得以凝聚民心国力,则我军胜秦有望!若庞煖举事不成,则我军必陷内外交困之危局!若我军未能抗秦半年以上,则庞煖举事难有回旋,其时赵国亦不复在焉!当此之时第一要害,在我边军能否抗秦一战,迟滞秦军于赵国腹地之外!”

  “血战抗秦!拼死一战!”大将们一声低吼。

  “好!诸位决意抗秦,再说战法。”李牧转身指点着地图道,“以我边军飞骑之长,若赵国政道清明如常,李牧本当亲率十万飞骑,从云中直扑秦国九原、云中两郡,从秦国当头劈下一剑,直插秦国河西!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血性赵人,何惧之有哉!”

  短短几句,李牧已经是热泪奔涌心痛难忍,哽咽着骤然打住了。边军大将们也是一片唏嘘涕泪,有人竟禁不住地号啕痛哭起来。是边军大将谁都明白,李牧数十年锤炼打磨出的这支精锐边军,若当真能大举回旋奔袭,其无与伦比的骑射本领必然得以淋漓尽致地挥洒,其威猛战力绝可与秦军锐士一见高下。更有李牧之不世将才,可说兼具赵奢之勇、廉颇之重、赵括之学、乐毅之明以及无人可比之机警灵动,赵军必能打出震惊天下的煌煌战绩!若没有李牧,没有这支边军,人或不痛心如此。唯其有李牧,唯其有精兵,却不能一展所长,却要逼得不世名将与不世精锐放弃优势所在而强打自己短处,何能不令人痛心哉?

  “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李牧挥泪,慨然一叹,良久默然。及至大将们哭声停息,李牧这才平静心绪道:“我等既为赵国子民,国难当头,唯洒热血以尽人事,至于胜败归宿,已经不必萦绕在怀了。”

  “愿随武安君血战报国!”大将们吼成了一片。

  “以战事论之,我军扼守井陉山,未必不能胜秦!”李牧振作,拄剑指点地图道,“我军虽舍其长,地形之险可补之。秦军虽张其势,地形之险可弱之。要紧处在于,诸位将军务须将我军何以舍其长而守其短之大势之理,明白晓谕各部将士,务使将士不觉憋屈而能顽韧防守!但有士气,必能抗秦!”

  “愿闻将令!”举厅大将奋然振作。

  “好!诸将听令!”李牧的军令一如既往地简单明确,“旬日之内,各部依照防守地势划分,各自修造坚壁沟垒,多聚滚木礌石弓弩箭镞。工匠营疏通水道,务使井陉水流入各部营垒。军器营务须加紧打造弓弩箭镞,并各色防守器械。辎重营执大将军令,立即赶赴腹地郡县督运粮草。秦军到来之时,不得中军将令,任何一部不得擅自出战。但有违令者,军法从事!”

  “谨奉将令!”

  战地幕府会商之后,赵军营地立马沸腾起来。

  夏末秋初,王翦大军压到了井陉山地带。

  王翦主力大军二十万,分作五大营地,在井陉口之外的两条河流的中间地带驻扎。这两条河流不大,一曰桃水,一曰绵蔓水,绵蔓水是桃水的支流。以位置论,绵蔓水最靠近井陉关,桃水则在其西,两水间距大约百里左右井陉山水流情势,见《水经注·卷十》。大军久战,水源与粮草同等重要。王翦行兵布战极是缜密,整训新军之际已派出斥候数百名轮番入赵,对有可能进军的所有通道的水源分布都做了备细踏勘,且一一绘制了地图。出兵之先,王翦又对既定的三条进军通道派出反复巡查的斥候,多方监视各路水源的盈缩变化,随时为大军确定驻扎地提供决断依据。

  王翦所防者,在于赵军堵水断水。战国之世,尽管借水为战者极其罕见,然中原各国,包括变法前的秦国在内,封地间邦国间因农事渔事而争水者却屡见不鲜。燕齐争水、楚魏争水、韩魏争水、东周西周争水等等等等,屡屡演变为邦交大战甚或兵戎相见。争水最常见者,是某国在上游堵断河流,使下游某国或某地无法渔猎浇灌。井陉山几道河流水量颇丰,山间水道却颇是狭窄,若赵国征发民力秘密堵截水道,远道而来的秦军便会大见艰难。王翦初战,对李牧用兵之机变尤为警觉,深恐其绸缪在先堵绝水源而后再派重兵守护。果真如此,秦军的进兵路径便要改变,至少,直逼井陉山这最为有力的一路必然要改道。及至大军行进到距井陉山二百余里的白马山地带,斥候飞报说,水源上下百余里依然未有异常,王翦这才长吁一声:“李牧如此荒疏,宁非天意哉!”

  依据事先早已踏勘好的地形,王翦将主力大军分为五座营垒驻扎:

  第一座前军营垒,驻扎距井陉口三五里之遥的两侧山地,直接对井陉关做攻关大战。王翦定下的攻关方略是:前军聚集全军之重型弓弩与攻城器械,一月一轮换,始终对赵军构成强大压力。首次做前军营垒驻扎的,是材官将军章邯的三万人马,外加王翦调集配属的弓弩营、云梯营与诸般游击配合,总共近五万人马。章邯的材官营,是集中秦军大型器械的攻坚军,首做攻坚前军,自是一无争议。

  第二第三两座营垒,距前军五里之遥,分东营西营分别驻扎绵蔓水两岸。东营为右军大将冯劫部三万,西营为弓弩兼步军大将冯去疾部三万。王翦给这两军的军令是:随时策应前军攻坚,并封锁有可能从外围进入井陉山救赵国边军的兵马,掩护并保障前军的攻关战事无后顾之忧。

  第四座营垒,距两冯营垒十里,驻扎在靠近桃水的一段河谷地带。这是王翦的中军主力八万。这八万人马是步骑混编的精锐大军,营地东西展开做诸般策应,实际便是托住了全部秦军。王翦中军其所以拖后,在于同时承担另一个重大使命:截击有可能救赵的任何山东援军。虽说六国合纵此时已经极难成势,然作为战事方略谋划,缜密的王翦是宁可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

  第五座营垒驻扎在桃水河谷,距王翦中军三五里之遥,是秦军的粮草辎重营。辎重营垒由马兴部的粮草军与召平的军器营构成,护卫铁骑虽只有一万余人,然往来于太原郡与大军之间的工匠民伕却多达二十余万。临时粮仓与临时工棚连绵展开,车声隆隆锤凿叮当,气势分外喧嚣雄阔。

  看官留意,大凡山地攻坚,大军营垒绝不能首尾相接拥作一体。一则,地形不容如此之多的兵力展开。二则,各军必须留有战场所需的机变余地,或进或退均可自如伸展。否则便是窝军,非但不能发挥战力,反而可能相互拥挤掣肘。战国之世,战事水平已达古典战争之顶峰,此间之诸般讲究几乎完全为将士所熟知。尤其有相持三年的秦赵长平山地大战在先,山地战对秦军业已成为经典之战,骑兵步兵车兵弩兵与各种大型器械混编协同作战,以及粮草辎重之输送保障,均已娴熟得浑然一体。大将军令但下,整个秦军便如同一架大型器械般立即有效运转起来。

  王翦大军布成,对赵大战便擂起了战鼓。

  再说赵军。李牧大军虽稍显仓促,然也迅速做好了战前准备。

  赵军虽曾在长平山地战遭遇惨败,但毕竟是战国之世的强兵尚武之邦,且三胜秦军全是山地战,故赵军将士绝非山东其余五国那般畏秦怯战。井陉山幕府会商完毕,李牧立即部署了赵军防守战法:全军分为四大营垒,相互策应,做坚壁攻防战。

  李牧的四大营垒是:前出井陉关的两翼山岭各驻一营。此两营的军马构成相同:以边军骑士为主力,辅以南下抗秦后归属李牧的腹地赵军之步兵,以为防御屏障。左营由司马尚统率,边军骑士三万,步兵弓弩手两万。右营由大将赵葱统率,边军骑士三万,步兵弓弩手两万。这其中的六万边军骑士,是李牧最为精锐的十万飞骑的主力,此时派为山地防守,形势使然迫不得已也。原因在于,边军骑士善骑善射,山地防御战没有了飞骑驰骋之战场,只能最充分发挥边军骑士善射之长,与步军弓弩营结合为壁垒,将关外两山变成箭雨覆盖的死亡谷。李牧下令军器营,将弓弩长箭大量囤积到两翼山地的石洞,并加紧赶制连发远射的大型弩弓与能够洞穿盾牌云车的大箭。同时,李牧还下令在左右两山各建一座制箭坊,随时赶制并修葺弓箭。各式弓箭之外,李牧又征发当地民力三万人,采伐大树锯作滚木,凿制山石打磨为两种石制兵器——可单人搬动的尖角礌石、可数人合力推动的碾压石磙,于两山囤积尽可能多的巨石圆木。如是不到一月,左右两山构筑成井陉关前两面铁壁,与井陉关形成一个面西张口的铁口袋,只要秦军攻进关前一里之地,便得陷入两山夹击。

  正面井陉关,驻扎李牧亲自率领的混编大军八万。这八万大军中,有李牧边军飞骑四万,有腹地步军四万。李牧将八万人马分作十营依次驻扎,每营八千士卒,营地相隔两里,迭次向后延伸,纵深直达关后开阔地带。李牧对守关十营的军令是:每两营为一个防守轮次,前营作战,后营输送军食兵器并相机策应;三日一轮换,务求士气旺盛精力充盈。赵军的防守器械大多集中于守关十营,关城之上处处机关,关下道边布满路障陷坑以及顺手可用的投掷兵器。较之长平大战的廉颇坚壁,井陉关壁垒更见森严。

  关后开阔地,驻扎辎重营两万兵马并十多万车马民伕。这是赵军的后援命脉,李牧分外上心。长平大战赵军被围于重山谷地,赵军最为要害的错失,便是赵括被白起秦军掐断了粮道。李牧精通战阵,对此惨烈教训自是铭刻心头。目下,郭开赵迁对李牧抗秦不置可否,各郡县根本没有接到向大军输送粮草的命令。也就是说,李牧大军所需要的举国后援,丝毫没有动静,一切都得自己筹划。若不是与庞煖达成了秘密盟约,李牧很可能对这种战外政局有些无所措手足。如今大事两分,李牧心下底定,也不向邯郸庙堂作任何禀报,便派出几路特使赶赴邻近郡县,以大将军令大举征发输送粮草。其时,郭开赵迁也没有明令禁止郡县输送粮草,或者说,郭开赵迁也不敢公然禁运粮草。赵国久经战事,各郡县久有依军令输送粮草的传统,如今一得大将军令立即全力输送,甚或多有民众以县为制组成义工营开赴井陉山。一时间,粮草民力源源不绝聚来。

  当此国乱国难同时俱发的非常之期非常之战,李牧将自己的中军幕府与亲自统率的一万最精锐飞骑,扎在了辎重营与守关十营之间。李牧之所以亲自坐镇后方,一则因为粮草是全军命脉,二则因为关后通道可随时策应庞煖并联络南北诸军。李牧很清楚,只要赵国朝局大势不陷入绝境,井陉山战场不用他亲临也能扛住秦军攻势。目下赵国之要害,与其说在井陉山战场,毋宁说在邯郸庙堂,在赵国本土大势。唯其如此,李牧决意,秦军第一场猛攻他要亲自掌控反击,若赵军防守之法经得起秦军锤打,他便要将重心放到策应庞煖举事上了。

  包围井陉山的第五日,秦军开始了第一次猛攻。

  井陉山之险要,不在井陉关,而在其关下的井陉山通道。后世名士李左车云:“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其实地形势与秦之函谷关相类,一条长长的峡谷,一座夹在两山的关城。形势狭窄险要,根本不可能展开大军。

  王翦亲临前军,在井陉口右侧的高地登上了几乎与井陉山等高的斥候云车。今日率军攻关的是章邯,其大纛司令云车巍巍然矗在谷地大军之中。王翦在斥候云车鸟瞰,关城谷地之情势一目了然。遥望井陉关外两侧山地,左山顶峰隐隐有旗帜飘动,然又与山地林木的隐兵地带相距甚远,显然不会是临阵大将的司令台所在。蓦然之间,王翦确信,那定然是李牧所在无疑!自来统率大军出战,名将极少如寻常将领那般亲临前军冲锋陷阵。李牧两胜秦军,桓龁部将士连李牧人影也没看见,足证李牧也不是轻出前军的寻常猛将。果真如此,今日李牧亲出,其意何在?

  与此同时,李牧也看见了那辆孤立于半山之上的高高云车。

  李牧曾经以为,白起蒙骜之后秦国将才乏人,纵然扩充大军亦未必如当年战力。尤其在桓龁部老军第一次攻赵战败后,李牧曾多次派精干斥候深入秦国探察,并多方搜集在秦国经商的赵国商贾的义报。其时,李牧的真实谋划是:若秦军果然将才乏人,则是赵国中兴的千载良机;他将决然联结元老势力与庞煖等各方大将,不惜以举事兵变的方式整肃赵国朝局,深彻推行第二次变法,使赵国成为真正堪与秦国一争天下的强国。时日不久,各方消息渐渐汇聚,李牧这才对秦国情势对秦军情势有了清晰的了解。

  使李牧深为惊叹的是,秦王嬴政竟能在重起炉灶的新军中全部起用年青大将!李牧不是迂阔老将,绝不会以对方大将是清一色的年轻人而轻视,相反,李牧真切地觉察到了那股即将扑面而来的飓风。对于王翦为首的秦军十大将,李牧更是多方探察根底,反复揣摩其秉性与可能战法。尤其对王翦蒙恬两人,李牧所知决然不比秦国君臣少许多。之后,李牧终于认定:秦国两位假上将军,蒙恬成为名将尚需时日;王翦虽未统兵大战,但其往昔战绩与作为已经清晰显示,王翦已经是正当盛年的名将了。仅以大将而能为秦王师而言,王翦之军政才具与明锐洞察力足见一斑。唯其如此,李牧预料率军大举灭赵者必王翦无疑。秦军灭韩消息传来,王翦大军竟然未曾出动一兵一卒,李牧不禁一个激灵,几乎是本能地立即感到了即将隆隆逼来的暴风骤雨。以秦国之雄厚国力,以秦军之精良装备,以王翦之稳健战法,李牧隐隐预感到,这是自己最后的一次大战,也是赵军与秦军真正的一次生死大决。

  遥望云车,李牧断然下令:“王翦亲出,必给秦军以当头痛击!”

  “李牧亲出,必给赵军以重挫!”王翦厉声下达了同样的军令。

  传令司马尚未回程,秦军战鼓已经雷鸣而起。

  章邯军出动三万,其攻关部署是:两翼各列一方五千人的强弩兵,专一对关外两山树林倾泻箭雨,压制两山赵军;中央谷地的攻关大军从后向前分作三阵:后阵为五十架大型远射弩机,每两架大型弩机一排(每架弩机二十人操作),连续摆成二十五排;弩机前的方阵为三千盾牌短剑的爬城锐士,每三伍(十五人)一列,排成两百列一个长蛇阵;最前方是扫清峡谷通道的大型攻城器械兵,主要是壕沟车与大型云梯。这是秦国新军对赵初战,人人发誓为秦军两败复仇,士气之旺盛无以复加。

  太阳爬上了山顶,初秋的山风已经弥漫出丝丝凉意。薄薄的晨雾已经消散,谷中的黑森森军阵与关城两山的红色旌旗,尽清晰可见。异常的是两方都没有丝毫声息,仿佛猛虎雄狮狭路相逢,正在对峙对视中悄无声息地审量着对方。

  “起——”

  正当卯时,云车上的章邯一声大吼。

  骤然之间,口外战鼓雷鸣号角呜呜,秦军三大强弩弓箭阵一齐发动,木梆声密如急雨,漫天长箭呼啸着扑向两面山头与正面关城。看官留意,秦军弓弩之强,尤其是大型远射连发弩机之强,战国无出其右,后世亦无可比肩。盖大型弓弩与大型长箭为冷兵器时代之远程兵器,由训练有素的特定士兵群操作。其用材与工艺之精良,其士兵群训练之艰难,其制作与修葺之繁复,都导致其造价之高昂皆远远超过春秋时代的战车。春秋车战之所以每每一战决胜负定霸权,其根本原因便在于战车制造之昂贵,战车兵训练之艰难。一个拥有五千辆兵车的大国,一战若折损两三千辆兵车,其全部恢复成军至少需要十余年甚或更长。大型弩机亦然。没有强大雄厚的财力人力,大型弩机的制造是极其艰难的。秦国自孝公商鞅变法之后,统一天下的雄心步步增长,对攻击型兵器尤为重视。及至秦昭王之世,秦国的兵器制作已经远居天下之首。这种优势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则是常战兵器之精良,二则是大型兵器之数量庞大。

  此刻,秦军的三面强弩齐射,井陉山赵军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犹自惊骇不已。秦军大箭粗如手臂长如长矛,箭镞两尺有余,简直就是一口短剑装在丈余长的木杆上以大力猛烈掷出。如此粗大矛箭漫天激射,其呼啸之势其穿透之力其威力之强,无可比拟。

  强弩齐射的同时,秦军中央的攻关步军立即发动。第一排是壕沟车兵,清除拒马路障,刮去遍地蒺藜,试探出一个个陷坑而后大体填平,再飞速铺上壕沟车,在幽暗的峡谷一路向前。通道但开,大型云梯与攻关步卒隆隆推进,紧随其后的大型弩机也不断推进,连番向城头倾泻箭雨。如此不到半个时辰,黑色秦军便渐渐逼近关下。关下地势稍见开阔,秦军立即汇聚成攻城阵势。

  饶是如此,赵军两山与迎面关城依旧毫无动静。

  “火箭——”章邯遥遥怒吼一声,云车大纛立时平掠三波。

  三大箭阵倏忽停射,突然梆声复起,大片捆扎麻纱浇透猛火油猛火油,战国对天然石油之称谓。秦国高奴(今延安)盛产天然石油,几为战国唯一。的长矛大箭带着呼啸的焰火直扑两山与关城,恍如漫天火龙在山谷飞舞。片刻之间,两山树林一片关城陷入三面火海,烧得整个山谷都红了起来。

  “攻城——”

  秦军战鼓再次响起,前阵十架大型云梯一字排开隆隆推向关城,恍如一道与城等高的黑色大墙迎面压上。此等大型云梯后世几乎消失,只留下单兵依次爬城的极为轻便的简单云梯。秦军之大型云梯,实际上是一辆攻城兵车。云车底部装有两排铁轮,其上是一间铁皮包裹厚木板的通地封闭储兵仓,可容二十余名士兵;仓上为两层或三层可折叠伸展的宽大坚固的铁包木梯,仓外装有两具可折叠可伸展的宽大铁包木梯。攻城开始,云梯被储兵仓士兵从里隆隆推进,一旦靠近城墙,仓上大梯立即打开,或钩住城墙或独立张梯;与此同时,储兵仓士兵立即出仓,拆下两边木梯打开奋勇靠上城墙。云梯但近城墙,后阵爬城锐士立即发动,呼啸鼓勇冲来从已经搭好的大梯小梯蜂拥爬上,往往一鼓作气攻占垛口。此刻,井陉关城头一片残火烟雾,十架云梯已经靠近城墙两尺处,后队士兵已经发动冲锋,纷纷爬上了大小三十架云梯。

  此时,一阵凄厉号角突然传来,垛口后森森然矗立起一道红墙。

  赵军开始了猛烈的反击。箭雨夹杂着滚木礌石,射向攻城士兵砸向大小云梯。更有几辆可怕的行炉在垛口内游走不定,见大型云梯靠近,迎头浇下通红的铁水,巍巍秦军云梯立时在烈火浓烟中轰隆哗啦崩塌。行炉者,可推动行走之熔炉也。设置城头熔炼铁水,在危急时刻推出,从炉口倾泻通红的铁水,任你器械精良也立见焚毁崩塌本节所述诸种大型器械之详细介绍,均见本书第三部《金戈铁马》。

  李牧军的城头战法是:秦军大箭猛烈齐射之时,城头赵军退进事先搭好的长排石板房与各式壁垒存身避箭;秦军火箭射来,缩在石板房的赵军一齐抛掷水袋,同时以长大唧筒(后世亦称水枪)激射水柱扑灭火焰;及至残火浓烟之时秦军攻上,隐伏石板房的士兵立即冲出进行搏杀;潜藏瓮城内的士兵,则通过两道宽大石梯随时救治伤兵、输送策应。

  一时之间,关城攻防难见胜负。

  两山情势有所不同。赵军退进壁垒壕沟躲避箭雨之时,秦军步卒锐士开始爬山。李牧在高处鸟瞰分外清楚,一声令下号角齐吹,赵军营垒便推下滚木礌石直扑爬山步卒。但秦军大箭威力奇大,壁垒士卒但有现身几乎立遭射杀。更有长大箭矛呼啸飞来,或在半山将粗大滚木直接钉在了山体,或穿透石板缝隙直扑壁垒之内。赵军壕沟步卒原本多是边军骑士,初见如此猛烈骇人之箭矛,不禁人人一身冷汗,只有寻找间隙奋力推下滚木礌石,其密度威力便大为减弱。秦军步卒虽有损伤,却依旧奋勇攻山。及至火箭直扑壁垒燃起大火,秦军步卒已经挺盾挥剑随之杀到。此时秦军箭雨停射,赵军在烟火中跃出壁垒奋勇拼杀。一旦实地接战,赵军战力丝毫不逊于秦军,两军杀得难解难分。

  此时,赵军有一样长处立见功效,这便是随身弓箭。

  赵军以飞骑为精锐主力,其步军攻坚器械素来不如秦军。远射的大型强弩更少,只在武安等几处关塞有得些许。故,李牧军无法与秦军比拼箭雨,而只能在秦军强弩齐射之时藏身壁垒。近战不然,两山赵军多是骑射见长的精锐骑士,个人操弓近射,百步之内威力异常。秦军步卒也有随身弓箭,然射技较之赵军,却是普遍差了一筹。更兼今日仰攻,又有箭阵掩护,攻山步卒全力冲山杀敌,几乎没有想到摘下长弓箭壶近射。李牧于高处看得清楚,见赵军士卒在缠斗拼杀中难以脱身开弓,立即下令策应后队的神箭手们秘密出动,各自择地隐伏于树林之间,瞄准拼杀秦军择机单个射杀。如此不到半个时辰,奋勇拼杀的秦军莫名其妙地一个个相继倒下,壁垒前形势渐渐便见逆转。

  “鸣金撤兵!”王翦断然下令。

  午后幕府聚将,章邯愤愤然怒吼赵军冷箭暗算,再战定然攻下两山。一班年青大将也一口声主张连续猛攻,不拿下井陉山绝不歇战。冯劫、冯去疾争相要换下章邯部。章邯及其部将则坚执要再攻一阵,并提出一个新战法:派出两个三千人轻兵营,各从两山之后袭击赵军;正面再加大猛火油箭焚烧壁垒,先占两山再攻关城,定然一战成功。一时之间,聚将大厅愤激求战之声吼喝成一片。

  “诸位少安毋躁。”

  一直没说话的王翦从帅案前站了起来道:“若是要不惜代价拿下井陉山,战法多得是。我军坚甲重器,只要连续射烧攻杀旬日,李牧纵然善战,谅他也守不住井陉山。然则,果真如此,则我军因小失大也。”王翦的古铜色脸庞肃杀威严,点着案头一卷竹简,“秦王明令,灭赵不限时日。因由何在?便在力戒我军轻躁复仇之心!兵谚云,骄兵必败。秦赵血战数十年,两军相遇人人眼红,最易生出狂躁之心。人云,两军相遇勇者胜。今日我云,秦赵相遇智者胜!秦军不是赵军,秦军肩负使命在于扫灭六国一统天下,而不是仅求一战之胜。唯其如此,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诸位昂昂求战,不惜血战也要攻关,其志可嘉,其策有错!错者何?有违一统天下之大局也。今赵国庙堂昏暗,李牧孑然孤立,其与我军鏖兵,实孤注一掷以求变化也。我军攻势愈烈,李牧在赵国根基愈稳。”

  “愿闻上将军谋划!”大将们整齐一声,显然已见冷静。

  “我今屯兵关前,不攻不战不可,猛攻连战亦不可。这便是要害。”王翦转身,长剑圈点着立板地图,“目下,我主力大军之要务,只在拖住李牧大军,不使其从井陉山脱身。战法是:日日箭雨佯攻,夜夜小股偷袭,绝不使赵军安卧养息。与此同时,我北路李信大军、南路杨端和大军,则可加大攻占之力多拔城池,从南北挤压赵国。其时,赵国但有异常,则我军从中路一举东进,吞灭赵国主力大军!”

  “谨奉将令!”大将们完全认可了王翦的方略。

  当夜,三路秘密军使飞出了王翦幕府:两路向南北杨端和、李信而去,一路向咸阳而去。次日清晨,秦军喊杀攻势又起。待赵军退入壁垒,一阵猛烈箭雨之后却不见秦军攻杀。入夜,赵军营地一片漆黑,却突然有火把甲士从山林杀来,此起彼伏整夜不间断。赵军一阵接一阵短暂激战,到天亮已经是疲惫不堪。

  如是三日,李牧已经识破秦军战法,遂对赵军下令:分队轮换守垒,秦军不大攻,赵军不全守;秦军但歇兵,赵军立即同样派出小股勇士偷袭秦军营地,同样使其不能安营歇息。如此针锋相对,竟是谁也不能脱身了。

  王翦李牧,进入了长平大战后秦赵大军的第二次大相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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