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天,燕国朝野都处在极其亢奋之中。
秦国的无偿加盟使燕国君臣又惊又喜,忐忑不安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去,陡然之间举朝振作。燕昭王与乐毅剧辛等几位股肱大臣一会商,立即下诏各郡县,将这一大好消息明告朝野。旬日之间,国人一片沸腾,“复我血仇!讨伐暴齐!”的明誓便席卷了燕山辽东。
说起来,也是燕人压抑得太久了。几十年来内乱频仍,眼看强邻张扬崛起,燕国却沦落得几乎连韩国也不愿与之比肩了。南边的赵国朝夕巨变雄心勃勃,燕人惴惴不安。东边的齐国杀气腾腾骄横霸道,燕人更是心惊肉跳。然则,国弱民穷又如何能挺起脊梁骨来?苏秦发轫合纵时燕国那一束光芒早就流星般消逝了,无可奈何也,只有在天下低眉顺眼,但凡大国都得卑微以待。齐国带头合纵攻秦,穷弱得连一支铁骑也没有的燕国,还得派出步军追随。纵然如此,狂暴的齐湣王还杀了燕国带兵将军张魁,对燕国极尽羞辱之能事。更有甚者,那支虽然战力很弱但对燕国却极其宝贵的步兵,竟被齐军在逃离战场之时派为后军掩护,硬生生全数惨死在六国乱军败退的铁蹄之下。分明是齐国背弃盟约,单独吞灭宋国而致使联军惨败。战后,齐国反而再度指责燕国“敷衍合纵”,将燕国做了战败替罪羊,强迫燕国割让济水北岸仅存的一百余里富鱼水面。燕人心头滴血,燕昭王还得向齐国告罪,忍气吞声地向齐国献地。齐国渔民猎户经常越境到燕国山水渔猎,燕国渔民猎户也只有退避三舍,眼睁睁看着人家呼喝而来扬长而去,竟是连官府也不报了……如此数十年,燕人的窝囊委屈已经沉淀得快要憋闷死了,对齐国的仇恨更是深深地扎根在朝野山乡。但凡燕人,只要提起齐国,便只“呸!”的一口,竟连二话都不屑说得。
便在燕人将及麻木之时,却是骤然一声惊雷——合纵六国成功,燕国要复仇了!燕国朝野如何不狂喜大悲?如何不亢奋振作?于是,对秦国的感念,对亚卿乐毅的赞颂,便在燕人中不期然弥漫开来。燕人原本慷慨豪迈,春秋三百年与老姜齐共同构成中原北部屏障的时候,从来都是浓浓的天下情怀,动辄便是“当今天下”如何如何,只可惜倏忽沦落,那慷慨豪迈之气便也只做了无穷地叹息。如今云开雾散志气陡长,燕国人的感慨便如滔滔易水而一发不可收拾了。
恩怨分明的燕人,最是感念秦国。且不说秦国从来没有欺凌过燕国,便是在燕国穷弱的时候,秦国也曾与燕国两次联姻。当年的合纵抗秦是燕国发动的,老秦国非但没有记仇,反倒是再三再四地与燕国修好结盟,做了燕易王王后的秦国公主,还鼎力扶持太子姬平铲除了子之乱党。在燕国百废待兴的时候,秦惠王竟将王子王妃派到燕国做了人质,以示对弱燕的修好愿望与强固支撑。幸亏燕国没有落井下石,在秦国最是艰难的时候放走了王子嬴稷,之后又隆重送回了秦国王妃,才使得穷弱的燕国对秦国有了一份难得的恩义。老秦国真是当得!燕国有求,竟是财货土地两不沾,还派出精锐铁骑十万并借给燕国攻城大器械。而今天下,哪一大国有如此气度了?说人家虎狼暴秦,呸!还有没有个天地良心了?老秦人与老燕人一个样,恩怨分明,恩仇必报,盟邦就得这个样!燕国偏与秦国交好!山东六国那班黑心贼,几时却将燕国当自家盟友看了?象齐国那条海蛇,呸!掐死它!
燕国人更是感念乐毅。
好端端一个名将之后,不在肥硕魏国吃香喝辣,却千里迢迢跑到被洗劫一空的燕国,人图个甚来?做官吧,只是个中大夫爵的亚卿。居家生计呢,只有十里封地百来户子民,连个无所事事的闲居老世族都不如,粗茶淡饭布衣牛车燕国谁个不知?可偏偏就是如此一个人物,先辅助燕王吊死问孤理乱治穷稳定民心,再大刀阔斧地在燕国变法,废除隶农、削减贵族封地、许民买卖土地、开通私市吸引六国商旅入燕、设立军功奖励平民从军参战、设立农商爵鼓励农夫勤耕商旅勤税等等等等,那件事都是燕人梦中所想。若非这乐毅新政,燕国人能有今天的日子?更有一样,这个乐毅将新政纳入正轨,便交给上大夫剧辛料理,自己便一头扎进辽东练兵去了。十载寒暑,乐毅只回过蓟城两次,硬是在那白山黑水之间练出了二十万精锐新军。说到底,这才是燕国真正的底气。若非这二十万大军,老燕人要复仇,歇着吧你!然则,燕人最为感念者,还是乐毅的人品志节。燕人永远不会忘记,当初的亚卿子之仅仅凭着五万辽东劲旅,便将燕国折腾得数十年鸡犬不宁奄奄一息。从那以后,燕国朝野便对掌兵大臣心怀忌惮,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侧目而视。乐毅练兵之初,也是议论蜂起举国惴惴。乐毅却是非同寻常:不领上将军职爵,不持燕王兵符;自请太子与三位王室元老,到辽东坐营“激励”;粮草辎重每次只领一月,每三个月请燕王观兵一次,每半年请燕王遴选二十位德高望重的大族乡老到辽东“劳军”。
如此五六年下来,朝野已经是一片赞颂有口皆碑了。臣民纷纷上书燕王,请授乐毅上卿之位兼掌兵符。可乐毅坚执不受,理由只是一句:“国耻未雪,万户之封于心何安?”便是这硬邦邦一句,燕人却是怦然心动!自那以后,便没有人再为乐毅请命了,各种微妙的非议也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燕人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乐毅大德,天赐燕国之福也!”
可如今,燕国复仇在即,乐毅竟还是一个亚卿,这却如何使得?伐齐大战,若非乐毅领兵,谁个放心得下?若再出一个子之带兵杀回,还不是庶民遭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众口纷纷,蓟城国人便先动了起来——万民上书、族老请见、工商云集王宫之外,说的喊的竟都是同一句话:“请拜乐毅为上将军,讨伐暴齐!”
“亚卿啊,你说本王如何处置?”燕昭王站在王城箭楼,指着王宫车马场的万千人众笑了。
“当此之时,臣愿领上将军之职!”乐毅便是慨然一拱。
“好!”燕昭王哈哈大笑,“这便是乐毅了,不当其时,虽予不取,若当其时,不予亦请!”笑容又忽然敛去,“此战实是举国一搏,卿当上将军丞相一身兼之,方利于举国调遣。”
“无须如此。”乐毅摇摇头,“臣唯领军职可也。举国调遣,我王与上大夫剧辛足矣。兼领不专精,反倒误了联军诸般事务。”
燕昭王思忖一阵断然道:“也好!上将军主征伐,上大夫理内政,太子督运粮草辎重,本王坐镇协理,便是这般了。”
“我王明断。”
燕昭王雷厉风行,斋戒三日,便在燕山南麓举行了祭天大典,向天地诸神通报了讨伐齐国复仇雪耻的意愿,祈祷上天佑护燕国大业一举成功。祭完天地,便立即行拜将大典,拜乐毅为上将军,赐兵符王剑并上将军全副仪仗,授生杀大权。拜将完毕燕昭王下诏:上大夫剧辛秉持国政,太子姬乐资督运粮草辎重,百官勤政,举国协力,复仇雪耻!
燕国顿时沸腾起来,整整一个冬天便热气腾腾地忙乱了过来。
在拜受上将军印信的当晚,乐毅便带着一班军吏司马星夜奔赴辽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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