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意醒来时,身上盖着毯子,纱帘在飞,风里有花香。
言格已经不在。
她叠好毯子,不到处乱跑,乖乖顺原路回去。
才回到精神病院,就见小柯对她招手:“甄小姐,帮个忙。”
原来,这星期小柯负责给精神病人做体检。其他人都体检完,剩下棘手的美美。甄意对美美印象深刻,那个说要和“小柯医生睡觉”的漂亮女人。
小柯刚给美美检查,美美就十分配合地解开上衣,抓着小柯的手就往自己胸上摸。小柯吓得赶紧跑出来,其他病人都好奇地凑在门边张望。
有个自认为自己是动物园长的病人提问:“美美,你要人帮你挤奶吗?”
另一个病人很配合地搬出“挤奶机器”,在空气中接上电源,启动按钮……其他人居然盯着他手中虚拟的“挤奶机”看得全神贯注,还时不时讨论机械技术。
甄意:“……”
美美跑出来拉小柯:“小柯医生快来给我检查,我心口疼哩,疼死了。”
或许她以前古装片看多了,架势像百花楼的姑娘。白胳膊粉香肩,七手八脚往小柯身上绕,小柯女朋友都没一个,哪里见得了这个,耳朵根儿烧成了透明的红色。
甄意帮忙把美美从从小柯身上解下来,送回检查室。
甄意和几个护士帮忙按手脚,小柯红着脸重新检查,可他稍微碰美美一下,她就挺着胸乱扭,“啊,啊”地鬼叫,哼哼吟吟表达她心里的舒爽。
小柯羞得脖子都红了,甩手冲出门,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去。
检查是搞不成了。护士把精神病人们牵回去。甄意看见有个女病人一直恶狠狠瞪着美美,后来看到甄意,又开始凶巴巴地瞪她,好像全世界都和她有仇。
小柯解释:“那是栀子,被害妄想症,看谁都以为要抢她的东西。”
甄意想起第一次来医院,栀子说:“美美又抢我男人,徐医生你管不管啊。”
甄意问小柯:“美美她怎么会这样?”“她家人说她太痴情,可总被人骗。一开始她有很好的工作,经济也行,但架不住三番四次被骗色又骗财。等后来好不容易要结婚,人家嫌弃她之前跟过的男人多,结婚当天跑了。她从此就疯疯癫癫,小孩
子学着大人叫她破鞋,亲朋好友都说她行为不端,可她‘不知悔改’,逢人就说她的男朋友们,说她的真爱们。渐渐,家人都嫌丢脸,不愿养在家里……”
小柯说到这儿,同情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羞红也消退了一些。
甄意听完,评价:“她要是个男人,女人们就该母性泛滥地说他单纯好骗又痴情,可怜总被贱女人辜负。”
小柯稍稍一愣,摸摸耳朵:“我倒是没想到这些。”“真是不公平,”甄意说,“男人有过多个女人,大家不会说他下流浪荡,甚至还有人喜欢这种阅历丰富的,认为打磨掉了缺点,变得更熟男;女人可就悲惨喽,有过多个男人,哪怕每次都是真心投入了爱情
,人家也说她淫妇,拿破鞋一词形容,丝毫不知说这话自己嘴多脏,心多毒。”
“甄小姐是女权主义者?”小柯好奇,又忙说,“我可从来没这样轻视过女性。”
甄意被他逗笑:“女权算不上,只是感叹对女人不要太恶毒才好,尤其是同性。”
“不过,小柯医生,其实有时候人们以为男人玩了女人,但对某些女人来说,是她玩了男人。但不管怎样,”甄意说,“如果有感情,就不该玩。”
小柯暗想她真是个令人意外的女孩,刚想和她讨论什么,对讲机响起来:“B3区出现骚乱,B3区出现骚乱,A区放风取消,B2B1区关闭,医护者……”
“怎么了?”
“一定是那个姚锋惹事了。”小柯医生立刻往B区赶。
姚锋?杨姿的第一个刑事案委托人姚锋?
甄意零零碎碎了解一些,也是个给新闻界打鸡血的人物,只可惜撞上林子翼的两个案子,他的关注度就没那么高了。
要是放在平时,他绝对会震惊全国:
HK城大学的博士高材生,性格孤僻,因与同学发生口角,上课时带着刀和硫酸去泄愤,4人死亡,3人重伤,另有人不同程度地轻伤。
定罪很容易,判刑却很难。他疑似有精神病,律师事务所受法院的委托,派了杨姿替他辩护。
甄意奇怪,没听说他被关进精神病院了,而且精神病犯人有专门的收容所,不会被送到医院啊。
忽然又想起杨姿曾向她打听,问她有没有办法提前得知姚锋的精神鉴定结果,这么看来,他是被送来做鉴定的。
甄意跟着小柯飞跑,可半路看见了那天在小桥上遇到的病人,一身白衣立在走廊边,眼睛明亮,冲她轻轻微笑着。
甄意不自觉停住了脚步,鬼使神差地问:“你怎么站在这儿?没有护士照顾你吗?”她记得护士说他病情很重。
“我很好,不需要照顾。”他笑了,很灿烂,声音也清醇,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甄意望一眼小柯消失的方向,有些犹豫,她还要跟过去呢。
她不知她此刻的样子落在他眼里,像游乐园因贪恋万花筒而和父母走丢的小孩儿,他微微笑了:“不会很长。”
他不等她回答,就开始讲述。
在南方一座城市,有一个女孩,她很喜欢比她高一年级的一个男生。有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回家,男孩安静地走路,女孩像小鸟儿一样围着他转,叽叽喳喳地说话,乐呵呵的。
甄意愣了愣,吃惊。
他继续。
那个夏天的晚上,星光很好,道路两旁树枝茂密,遮住了乳白的路灯光,一路上光影斑驳,半明半暗。
女孩忽然抬头,望见了灿烂的星空,她拉住男孩,声音快乐得像铃铛,说:“我请你看星星啊!”
她跑去宽宽的马路中央,一下子躺在地上。
男孩说:“有车过来,会把你压瘪。”
可她不起来,躺在马路上舒服地伸伸腰,慵懒得像一只猫:“这条路很少有车经过,城市里有这样安静的路,不是很难得吗?你快躺下看星星啊,从我这里看,夜空真的好美。”
她望着天空微笑。
男孩没有仰望星空,他立得笔直,俯视脚边的女孩。
他相信她的话。
因为那一刻,她的笑脸真的好美,她黑湛湛的眼睛里倒映着天空中的繁星,一闪一闪,美好得不可方物。
他从来不会做这样疯狂的事,可鬼使神差般,他躺在了城市的马路中央,她的身边。
路面残留有白天太阳照过的余温,还有淡淡的柏油味,一点点透过衬衫,渗入肌肤。温热,但有夜里的清风。
躺在路中央的感觉如此新鲜,安逸宁静的感觉如此强烈。
他望着天,视野边缘是静谧的绿树,中央一大片墨蓝色的天,像柔软的天鹅绒,繁星璀璨如细碎的钻石,美得惊心动魄,让人无法呼吸。
他心里安静得没了一丝声音。
忽然,身旁的女孩一翻身,趴在他身上。黑夜里,她的脸清丽白皙,眼睛深邃而深情,对男孩说了十个字。
故事讲到这儿,病人微笑,温柔地问:“亲爱的姑娘,你知道那女孩说了哪十个字吗?”
甄意不知不觉中呼吸加快,她一动不动盯着他,有些害怕,不可置信。她想逃,可动不了。
这时,小柯跑回来了:“甄小姐,你怎么在这儿?”他看见厉佑,脸色骤变,对甄意道,“你先去吧,我把这个病人送走。”
甄意仿佛被救,立刻转身跑了。
赶到B2区,那里看似很乱,却井然有序,精神病人没剩几个了,正在疏散。
姚锋抡着椅子砸人,几个工作人员和便衣都不好靠近,他情绪非常激动,表情扭曲,可怕极了。
便衣喊话:“姚锋,你逃不掉的,不管你怎么抵抗,我们都会把你抓起来。”姚锋完全没听警察的话,眼睛睁得像铜铃,神经质地惊恐地喃喃自语:“鬼,鬼,你们都是鬼。你,你的长舌头,你,”他手指哆嗦,一个个地指,“你,你的爪子,你们都是魔鬼,不要抓我。不要抓我!啊!”
他再度失控,抓着椅子疯狂地乱抡。
有个警察怒了,冲姚锋呵斥:“医生已经诊断你没有病,你不要装了!杀人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想通过装精神病脱罪,门都没有!”
甄意顿觉闻所未闻,他居然装疯?
可他现在这样子,看着真像有病的疯子啊。
她四处寻觅,很快望见言格的身影,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淡漠地围观着。或许在专业人士眼里,此刻姚锋的表演只是徒劳的挣扎。
但,既然能活,谁又想死呢?
姚锋还是没听警察的话,继续自言自语,表情越发惊悚:“你们是地狱派来的魔鬼,我要消灭你们,要消灭你们。”
警察忍无可忍,拿起电话:“姚锋已诊断为精神正常,所有言行全是装疯,他不配合抓捕,第一精神病院请求支援。妈的,亏他连呕吐物和垃圾都吃得下去。把我们全骗了!”
他怒气冲冲,声音很大。
姚锋听了,像落水的人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激烈地指着言格,狂喊:“我疯了,我真的疯了。我真的有神经病,是那个医生医术不精!是他草菅人命,我真的疯了,我真的有病。”
“……”这下,连甄意都知道,他真的没病了。
另一个还怀疑言格诊断结果的警察瞬间变脸,差点儿没骂娘。
“我有病,我真的有病。”姚锋狂喊。
一瞬间,他真成了疯子,抓起椅子乱砸乱打,就近的医生护士四处躲避。可他忽然方向一转,朝甄意这边扑过来。
甄意寒毛倒竖,发觉自己站在了出口处,姚锋想逃走!
她一动不动,回想着三脚猫的格斗招式,眼见他渐渐逼近,她双手紧握成拳。
可就在那一瞬,身旁陡生一股力量,她被谁扯开。
心弦一颤。
下一秒,她撞进言格怀里,熟悉又陌生的温暖扑面而来,将她包裹。她呼吸不畅,瞪大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好似猛地停跳。
可还没反应过来,姚锋的椅子便砸到他的背上。
惊人的一声重响。
力量之大,言格没站稳,抱着甄意扑倒在地。
甄意被他重重压在身下,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她缩在他怀里,鼻尖亲昵地贴着他的下颌,呼吸里全是他清淡的男性味道,她莫名晕眩,居然感觉不到痛,稀里糊涂地发懵:
他整个儿压在她身上啊!
啊!
啊!
这身体的触觉如此微妙,她的心都要跳出来。
可下一刻,越过他的肩膀,她看见姚锋再一次狠狠抡起椅子,砸向言格的后脑勺。
所有的粉红泡泡在一瞬间炸裂,她惊恐至极,浑身发凉。
“不要!”
甄意尖叫,本能般翻身将他压到身下。
很多时候,人在关键时刻的第一反应都无法用逻辑解释。
甄意在那瞬间脑子空白,反扑过去,双手紧紧搂住他的头,全身紧绷,像只鸵鸟。其实自己也吓得要死。
她太用力,像往他心里闯,他的头磕了一下地面。
毫无预兆的,有些回忆一股脑儿地在言格眼前浮现,他安静走路,她围着他蹦蹦跳跳,她突发奇想跑去大马路中央躺下看星星,他也躺下,夜空很美,视野里出现她的脸庞……
回忆如幻灯片在他眼前快进,电光火石间,画面忽然定格,和多年后的此刻重叠。
此刻,她死死护着他,身体僵直,瑟瑟发抖。
那年,她趴在他的胸口,身后是亘古而璀璨的星空,她眼里含着太多的深情,轻轻的,说了十个字:
“言格。
说你爱我。
骗我也行。”而他,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