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佣人,四五十岁的样子,中等个头,高高瘦瘦。穿着朴素的衣物,手里拿着把扫帚走过,并没有注意到半月门后的薄靳言和简瑶。
他们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尚算白净的脸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痕。
探案的人,思维总是细致敏锐的。死者傅伟手腕有淤痕,有打斗痕迹。虽然现场未能检测出凶手的血迹和有效DNA,但凶手极有可能身上某处也留有伤痕。
那佣人很木讷的模样,在庭院里扫了一会儿落叶,就走去收拾房外走廊。薄靳言和简瑶暂时远远的看着。
就在这时,一扇屋门推开,一个高瘦的、漂亮但是面相尖刻的女人,走了出来。身上穿的是绸缎上衣和阔腿裤,很有风韵的样子。简瑶认出她正是住在姚家的、曾是话剧团演员的表妹张菊芳。
“扫你个大头鬼哦!”张菊芳伸手一戳那佣人的脑门,“老娘正在睡觉,你个老贱货叮叮咚咚做什么!故意不让我睡觉哦!”
佣人低垂着头。
张菊芳还觉得不解气,抓起旁边的簸箕就打在佣人的脸上。
简瑶微微瞪大眼睛。原来脸上的伤是这么来的。可这个张菊芳,也太过分了吧。只是现在,他们肯定不能现身,只能继续静静地看着。张菊芳骂了一会儿,就关门进去了。远远一瞥,她屋里装修得很精致时尚,漆木大床、转角沙发,门口的欧式铁艺衣架上挂着几件男人的衣物,门口还放着几双皮拖鞋。
这时又有一名佣人穿过庭院走过来,手里拿着很多菜。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看一眼原先被打的佣人,两人都没说话,仿佛这是司空见惯的事。虽然两人年龄、长相都不同,可那股沉闷木讷的感觉,是一样的。
“吱呀”一声,张菊芳旁边的一间屋,窗户推开。一个瘦而眉目清秀的女人探头出来,正是住在姚家的酒楼领班经理陈梅。她像是在骂人,又像是自言自语:“三天两头就听到在骂,有完没完啊。有本事自己替这个家多做点事,多尽人力也行啊。屁用都没有,瞎嚷嚷!童姐,去给我端饭来。怎么还没来?说你你没听到啊,怎么别人使唤你行,我使唤就不行啊?”
起先被张菊芳打那个佣人,低声答了声“好。”那声音也是没啥生气的,然后转头朝院外厨房跑去了。反倒是那张菊芳,似乎不太敢跟陈梅对着干,只听“哐当”一声巨响,她屋里什么东西被砸在地上。
薄靳言皱了一下眉头,轻声说:“愚蠢、狂妄、污秽。”
简瑶没说话。她抬眸望去,天迷迷朦朦的黑着,柳树无声低垂,这古旧的院子里,似乎也散发着某种古旧腐朽的气息。与外面,仿佛是两个世界。
不过,就是有人这样生活着,不是吗?
庭院里安静下来,天也黑了。薄靳言和简瑶,无声走过。顶头的大屋,据说就是名正言顺的姚太太明兰的卧室。此刻灯是黑着的,明兰日常的主要活动是打理酒吧,此刻应该是不在家。透过窗望去,里面全是老式红木家具,铺着地毯,大屋里似乎还有两间房,是个很宽敞的套间。后面便是一块宽敞的草坪,立着两间像是储物室的小房子。
其他的,应当就是明玥、赵霞的房间了,角落里灯光通亮的简陋房间,放着几张高低床,应当是佣人房。
薄靳言带着简瑶在里面瞎转,做好了迟早被人撞见的准备。不过这似乎真的是个死气沉沉的小院,他们都逗留了十来分钟,也没人发现。
直至他们来到院后的鱼池,看到刚才被打的那名佣人,正站在树背后,另一个身材丰满的女人,站在她身边。正是住在姚家的另一个酒楼领班——赵霞。
赵霞的面相看起来比陈梅和善多了,圆圆的脸上,一双眼透着无奈:“她又打你了?还是陈梅?太太?”
佣人低头说:“四太太,我没事。”
赵霞叹了口气,说:“要是实在干不下去,就走吧。”
佣人不做声。
赵霞又说:“晚上做完事,来我的房间,我这里有伤药。”
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怎么好……万一老板看到了……”
赵霞说:“老板今晚不会去我房间,放心,他不会再打你的。”
佣人低着头,从另一条路走了。赵霞一回头,就看到薄靳言和简瑶,她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又惊讶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薄靳言笑了笑说:“我们就住在前面那栋楼。”简瑶忙说:“不好意思,我们迷路了,你也是住在客栈的客人吗?”
赵霞脸色稍缓,指了指前方的路说:“你们走错了,这里不是客栈,是我们家的私人楼房。快走吧,门口有狗,出去的时候小心点。”
薄靳言和简瑶都道了谢。那赵霞还不放心,干脆亲自把他们送到了门口,果然见那大黑狗凶神恶煞的样子,刚要狂吠,被赵霞安抚了,她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
彼时方青正站在客栈二楼、薄靳言和简瑶的房间里,拿望远镜一直盯着。旁边一位赶来的侦查员问:“头儿,真的就让他们自己在那里瞎转,我们不用支援吗?”
方青答:“没事。几个婆娘,难道他们都搞不定吗?看,这不是回来了。”
侦查员又说:“之前薄教授指定的所有被调查对象的指纹对比,已经全部做完了。”
方青转头看着他。
“没有一个符合的。”
——
天已全黑了,方青带着薄靳言和简瑶,在古城路边小店吃炊锅。
一杯啤酒倒满,方青斜瞥着薄靳言:“来点?”薄靳言矜持地摇了摇头:“我一向只喝红酒。”方青笑了一下,说了店里有的一个牌子的红酒。结果薄靳言说:“谢谢,我决定喝水。”方青:“……”
简瑶笑着拿起杯子:“方队,我陪你喝,开两瓶吧。”
方青讶异地挑了挑眉,薄靳言的嘴角露出淡淡的骄傲的笑。
酒过三巡,炊锅滚烫,大家似乎都有些意兴阑珊。
方青说:“听说姚远戈前几年还看上个女大学生当老幺呢,还在家族里摆了酒。后来那女孩到底还是跑了。”
薄靳言目光清寒:“为什么这些女人,会安于这样畸形而没有尊严的家庭关系?”
方青冷笑了一下没说话。简瑶却知道薄靳言之前在国外,这种事大概真的无法理解。其实之前她看到资料,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男人,带着一群女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就觉得有点诡异。没想到是真的。
简瑶说:“别的人,也就是情妇、小三,不会放到台面上,正室也忍不了。他们这个’家’,却是扯掉了最后的遮羞布,堂而皇之、和平共处。大概,还是因为欲望吧。姚远戈这种有钱、有权、有地位的男人,能够带给她们,别的男人一辈子都奋斗不到的东西。两相取舍,她们选择了自己想要的。只是这种生活……”
方青说:“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理解不了。”
薄靳言端着塑料水杯,却矜贵得如同在品评红酒,轻抿一小口,然后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说:“姚远戈。一个狂妄自大、极富控制欲和占有欲的男人。强势、精明、果断。他将女人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对她们控制得很严格,也很成功。”
“变态!”方青骂道,“之前我们不是没听过风言风语。但是姚远戈只跟大老婆领了证,其它几个女的又是自愿的,所以警方拿他们也没办法。”
薄靳言若有所思:“那些女人,真的相安无事乐在其中吗?”
回答他的却是简瑶,她摇了摇头:“不,不会。这个世界上,没有女人会真的愿意跟别人分享男人。即使她们看起来相安无事,内心必然也是痛苦的压抑的怨恨的。”
薄靳言朝她点点头,眼中露出极淡的笑。
简瑶忽的微怔,看向方青,他也是一脸思考。
是啊,痛苦,压抑,怨恨,畸形的爱和欲。而且是经年累月无法逃脱的。今天他们看到的张菊芳、陈梅、赵霞尚且如此。还没看到的、跟随姚远戈时间更长的明兰两姐妹呢?
简瑶脑海里倏地闪过薄靳言所做画像中的推论:
本地人,对周围环境很熟悉。
跟傅伟可能有过接触。
姚家院子没有监控,案发当晚要掩人耳目地出入也不是难事。估计她们很难有不在场证明。
精神亦极度压抑,有精神分裂迹象,但在工作生活中不为人知。一定有某件事,对他的人生形成重大影响的事,造成了长期压力。
有可能是个女人,只要力气足够大。
无法从事复杂或者高层次的工作。姚远戈的五个老婆里,一个闲在家里,一个顶多管管账,还有两个不过是酒楼领班,层次不高。即使是大老婆明兰,说是酒吧老板娘。但替自己的男人打工,又有一堆手下干活,真正能让她干的事儿,能有多少呢?
这么看来,她们竟然都是符合侧写画像的。并且,比之前排查的那些人更符合。杀死傅伟的凶手,会不会就隐藏在其中呢?她,与傅伟之间,究竟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纠葛呢?
然而这些姚家女人,和凶案之间,仿佛还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方青说:“现在没有任何证据,传唤她们太贸然。我会想办法弄到她们的指纹,先做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