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皇宫,议政殿。
“她可回了?”埋头在政务之中的帝王无意识的又问了出来,这是他今日第四十九次问到这个问题。
“回皇上话,娘娘还未回来。”祥公公恭敬小心的重复着答案。总觉得皇上这一次回来,有什么变了。他很奇怪,皇上和皇妃娘娘那么恩爱,形影不离,走的时候是一起走的,为何回来却只有皇上一人?
宗政无忧习惯性的顿了顿手上的动作,转头看一眼放在旁边的母亲的遗物,那件绣有莲花的衣袍。他眼底阴郁,神色忧伤。那一夜,他心情悲恸,纵马狂奔,只用了两日便赶回江都。处理政务,校验军队,筹集粮草,不让自己有片刻的分神。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为阿漫所放弃的一切,他从来都不曾后悔,也不曾有半点犹豫,可是却没料到,傅鸢竟然还活着!且行事愈发的歹毒。
一向狂傲自负,自以为天底下没有任何他办不到的事,然而,由于他的原因,害得母亲尸骨无存,他连骨灰都保不住,他枉为人子!若不能早日攻入京城,将傅鸢那个狠毒的妇人千刀万剐,他又有何资格拥有幸福?
“皇上,俞知府传来消息,皇妃在回江都的路上。”冷炎突然现身。
宗政无忧微愣,眼底闪过一丝期盼,吐出一口气,问道:“她……可还好?”
冷炎道:“信上未提及,想必无事。”
宗政无忧点头,没事就好。“无隐楼的人马聚齐了?”
冷炎应道:“是。连同在江湖中招揽的武林人士,共八千七百人。”
宗政无忧道:“武林人士单独编成一支军队,以备后用。”
冷炎领命,望着他埋首的日渐消瘦的身影,欲言又止。
这时,一名军中将领求见,禀报道:“启禀皇上,粮草已备齐。”
宗政无忧头也不抬,“吩咐下去,大军三日后出发。”
“遵旨。”
五更过后,天才蒙蒙亮。
漫夭乘坐的马车到达江都,直奔皇宫。
走在宫里,马车速度减缓,漫夭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用腕骨按揉太阳穴。迷迷糊糊睡了三个日夜,头昏昏沉沉,难受极了。
漫香殿的一众宫女太监听闻娘娘回宫,连忙放下手中的话,出门跪迎。
“公主姐姐,您终于回来了!”萧可高兴的跑出来,像往常一样挽住她的手臂。透过厚厚的衣物,都能感觉到她身子的滚烫,萧可一愣,拉过她的手,指尖飞快按上她脉搏,片刻后惊叫道:“公主姐姐,您……”
“进屋再说。”漫夭淡淡截口,不愿她染病的消息传出去,这个时候,不想让无忧再为她担忧。
萧可扶着她进了寝殿,屏退了其她人,急急叫道:“公主姐姐体内的寒气怎么这么重?您快躺下,我再给您瞧瞧。”
漫夭依言躺下,萧可搭上她的脉,一双柳眉皱了又皱,紧得像是解不开的疙瘩。
“怎么?”漫夭蹙眉,语气听上去似是很平静,心却悬起,问道:“是寒气入骨不能根治,还是我的腿……废了?”
萧可松开她的手,摇了摇头,“都不是。寒气入骨可以慢慢驱除,您的腿施几次针好好修养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漫夭眉心紧皱,又问:“还有别的问题?”
萧可歪着头,神色间十分疑惑,似是有什么事想不通。“我也说不清楚。姐姐的心脉好奇怪,跳得比一般人慢了很多,明明有问题,可是……又看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好像一切都很正常。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如果师父还活着就好了,她老人家一定知道是什么原因?”
漫夭听说双腿无事,心安了下来,她宁愿死也不愿做一个残废。放松了身子,无力轻声道:“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去煎药吧,我先睡一会儿。”
“哦。”萧可应着离去,半个时辰后回来伺候她服药,然后为她的腿施针,刚拆开她腿上的棉布,“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姐姐,您的腿……这是……”
她面色淡淡道:“没什么,你施针吧。我先睡了。”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听见门外有人嚷嚷:“七嫂,七嫂……”
九皇子一下朝听说漫夭回宫,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喊了两声,人已经到了寝殿门口,宫人们还来不及阻拦,他就已经大步跨了进来,叫道:“七嫂,你总算回来了!快去劝劝七哥吧,他不要命了!”
漫夭在迷糊之中,听到最后一句话,立刻清醒过来,此时身上热度已退,她慌忙支起身子,紧张道:“他怎么了?”
九皇子答道:“自从渝州城回来之后,七哥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也没好好睡过一觉,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而且,明天就要出兵攻打北朝,他还要御驾亲征,只怕这仗还没开始打,他就先倒下了。”
“他现在何处?”漫夭一听有些急了,料得到他必然要提前出兵,却没想到这样快,并且还要亲自出征。
九皇子道:“刚散早朝,他回了议政殿。”
漫夭立刻掀开被子,想披衣下床,哪知一时太过心急,头重脚轻身子没力气,一头便朝床下栽了下去。
九皇子一愣,离得远,来不及扶她,只能看着她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才跑了过去,问道:“七嫂,你这是怎么了?虽然着急,也用不着这么急呀。”
地砖冷硬,她头先着地,眼前一阵昏黑。额角大块青紫瘀痕几乎见血,她用手揉了一把,痛得钻心,连忙停住。轻轻叹息一声,真是越急越乱。见九皇子担心地看着她,她摇了摇头,扶着床站起来,正好面对着梳妆台的镜子,只见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像是一个久病之人憔悴不堪,她微微一愣,在床边坐下,对九皇子说道:“你先去,我一会儿就到。”
九皇子见她神色有异,有些不放心,“七嫂,你……真的没事吗?”
她垂下手,摸了摸痛得麻木的双腿,喘了两口气,才随口说了句:“没事。”
九皇子心里有些微的疑惑,但他一心担忧他的七哥,也没再多想,答应一声就先走了。
她仰起头,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随手抓了一件外衣套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命人吩咐御膳房准备膳食。
梳洗过后,她往脸上涂了些胭脂水粉,尽量掩盖住病容和额头的青紫淤痕,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膳食备好,她带着宫人们往议政殿而去。
九皇子在殿外焦急地来回踱步,见漫夭到了立刻迎了上去,“七哥在里头。”
她点头,步上台阶,却被门口从未见过的几名侍卫拦住,“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她皱眉,还没开口,九皇子先斥道:“大胆!你们看清楚了,她是皇妃娘娘,有参政之权。这皇宫里头,皇上能去的地方,没有皇妃不能去的。”
侍卫面色微变,下跪道:“这是皇上的旨意,请娘娘和姜王别让奴才们为难。”
“你们!”九皇子就要发作,只听漫夭沉下脸,对那侍卫冷冷命令道:“让开!”
侍卫们被那一声冷斥吓得身子一抖,低下头去,不敢动。
漫夭伸手就拔了一名侍卫身上的佩剑,指着他们,厉声道:“皇上几日不曾好好进膳,本宫是为送膳食而来,你们胆敢阻拦,就是置皇上龙体于不顾!枉顾圣命,你们该当何罪?”
侍卫们惊住,这种罪名他们可担当不起,忙认错求饶:“奴才该死,请娘娘恕罪!”
九皇子喝道:“还不快滚开!”
“是。”侍卫们让开,漫夭便进了殿,殿内窗子紧闭,依旧冷得惊心。
伏案办公的帝王早已听见外面的喧闹之声,他手握朱笔,微微一颤,一滴墨便溅上桌案,缓缓晕开。他皱眉不语,眼睛一直盯着紧闭的殿门。从下了早朝,有人向他禀报她回宫的那一刻起,他一直在挣扎,怕见她,却又如此渴望见到她。他不禁会想,她回宫之后第一件事会做什么?她会不会来看他?会不会怪他将她一个人扔下?她能不能理解他此刻心底的挣扎和愧疚,以及无法面对的苦楚?
这样的折磨,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当厚重的殿门被推开,那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忙不及地垂下眼,去看手中的奏章,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从来不知,原来自己竟有如此怯懦的时候。他听着她熟悉的脚步声,似乎有些虚浮不稳,而她命奴才们放下膳食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嘶哑,让人听了就忍不住心疼。
漫夭等那些宫人们都退下后,才慢慢走到御案前,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温柔笑着叫他:“无忧,过来吃饭。”
他面容疲倦,双眼由于得不到休息而微微凹陷,听到她的话,他心底一颤,似是等一句话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般的心情。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这几日他都不想用膳,原来不过是在等这样一个人说出这样一句话。
站起身,他不看她,径直走到饭桌前坐下,热腾腾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肚子咕噜一声。
漫夭微微一笑,在他对面坐了,想帮他盛饭,刚抬手觉察到手指的笨重,又放了下来。看着他自己盛饭,夹菜,大口扒饭,不再如从前的优雅。她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望着,始终没动筷子。毫无食欲,只想这样看着他,一直看着,若能就这么看到天长地久,即便不说话,也是好的。可是,明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天下之争将要开启,战事从来输赢无定数,她现在这样的身体,跟着他只会是个拖累。
抿了抿唇,口中残留的药的苦味,仿佛一点一点渗透到了她心底最深处,她微微撇过头,鼻子微酸。
风卷残云般的速度,用完膳,他放下碗筷,平缓着语气,问道:“你为何不用?”
“我吃过了。”她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回应。“听说你要御驾出征,明天出发?”
他点头,轻“恩”了一声。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回到御案前,她咬了咬唇,转头望他,“出发前的最后一天时间,能不能留给我?”
他微微诧异,这才抬头看她,才几日不见,她的脸庞似乎瘦了一圈,嘴角扬着淡淡的笑容,却掩饰不住眼底透出的忧伤和彷徨。他直觉的想要答应,却在话语出口时变了,“我还有事。这些政务必须在明日出征前处理完。”
她目光黯然轻垂,“明天我帮你处理,也不行吗?”
他闭着唇,不说话。
桌上的饭菜渐渐凉了,屋子里仅有的热气也都消弭殆尽,她缓缓起身,用力的微笑,“你忙吧,我先走了。晚上记着要休息,如果你倒下,就没有人能为母亲报仇。”说完,转身,撑着疲惫无力的身子,慢慢朝门口走去。
纤瘦的背影,如此单薄,看上去孤寂而凄冷。
“阿漫。”他不由自主唤了一声。
才几日不见,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太远。一个尸体乃至灵魂的毁灭,造就了两个人的满心愧疚,那是永远也不能跨越的距离。
“对不起!”他喃喃出声。将她一个人扔在渝州城,对不起!不能像从前一样对她呵护宠溺,对不起!他甚至觉得,这次将她抛下,如果她选择傅筹,也许会比回到他身边更幸福。
眼泪突然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她仰起头,吞咽着喉头的苦涩,声音空茫而飘渺,“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才害了母亲。”
他一震,竟忽略了,他在愧疚的同时,她也会心存亏欠。他大步追上去,在她出门前拉住她,“不是你的错,你无须自责。”
那是谁的错?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他的错,可是他们却要承担最残酷的结果。
扳过她的身子,迎着光线,她额头大块肿起的青紫瘀痕竟那样明显,他惊道:“你额头的伤……怎么回事?”
她忙侧过头,淡淡道:“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皱眉,“好好的怎会摔跤?”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她这样沉稳的女子,不小心摔跤的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真的没事。”她努力微笑。
他叹口气,去握她的手,她一惊,忙将手背到身后,目光躲开他,“你快处理政务吧,我累了,想回去休息。”说着不等他开口就要离开。
他目光一沉,一把抓住她,不由分说拽过她的手。她本就浑身无力难以支撑,此时被他这么一拽,她连站也站不稳,就倒了下去。他脸色一变,伸手去捞,她的双膝已经着了地,尖锐的刺痛感传来,她止不住闷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