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卧床已有半年,而近日来,皇后凤体违和,众人皆以为此次太子的婚礼要被延后,却不料这两日皇后突然好转,宣告婚礼照常进行。
除夕日,金国皇城一扫战争带来的阴霾,应皇后的诏令,太子大婚,家家户户必须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如陌立在寝殿中央蹙眉看床上铺开的大红喜服,是男装的简约线条,却偏偏绣着女子服饰的图案,有些怪异。梳妆台上,一顶有别于一般新嫁娘的繁复样式的彩凤冠,虽看似简单,却有着张扬的华丽。这都是皇后命人专门为她准备的。
她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她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那日在皇宫她感觉到,母亲看金国皇帝的眼神,带着无法掩饰的强烈恨意,令她十分不解,听传闻,皇帝很宠爱她,而她也成功掌控了权力,为何还会那样恨?彷佛用生命都无法消解一样。她曾尝试着让人调查名为心言的女子,却现有人刻意阻挠,而心言二字,在金国已成了禁忌。这令她更为疑惑,母亲身上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和秘密?
“公子,时辰快到了,太子殿下已经在府门外等着您了,您还是让奴婢们进去伺候您更衣吧?”被她赶出门外的婢女听见屋里迟迟没有动静,有些着急了。
她收回思绪,淡淡道:“不必,我很快就好。”
看着喜服,她自嘲一笑,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会如她这般,看着嫁衣心中并无欢喜,只有苦涩难言。三次嫁人,第一次,为寻人解蛊,用婚姻做交易,自备花轿,未拜堂已入洞房。第二次,为还人情,甘愿成为他人盘中的一枚棋子,只求心安。这一次,为她的责任,也为她在乎的所有人,夺一人之权,换百年安定。
未来可会有那么一日,不为任何人,不为任何事,只为她自己的幸福,穿上嫁衣?爱着的那一人,会牵着她的手,从此为她引路。
这是多么简单的愿望,如果这一次,一切顺利,即可达成目的,又能保得那人性命,救出父亲;如果,他的哥哥和残歌都还活着,会有那么一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给她惊喜。那么……这个愿望,就真的会变得很简单。可是,人生有太多的变故,有太多的不可预料,有太多的太多……却唯独没有如果。
她只惟愿,上天对她不要那么残忍,至少要为她留一线希望。
不再多想,迅换上那一身大红衣袍,梳着男人的鬃,带上凤冠。金丝线穿就的粒粒圆润的彩珠垂落,遮去了她大半张面容。
天气阴郁,乌云压顶。太子府门外,御卫组成的长长的队伍,分列而立,一眼望不到尽头。
皇后为表重视,特赐太子与太子妃乘坐御辇,绕行皇城最繁华的街道,以让万民瞻仰太子夫妇的风采。
御辇之顶金色的雕龙,四爪腾云,似要乘势破空而起。明黄的帘幔挽起,在四角系了一个结,垂下长长地流苏,随着微风在空中飘荡,皇家威严尽显其中。
金翎头戴金冠,身着大红喜袍,伫立在御辇前,目光望向随着婢女缓缓步出府门,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如陌。他面带喜悦,眸光璨亮,今日的她整个人看上去,俊雅清逸,神采飞扬。没想到这般怪异的衣饰到了她身上,竟也会这样好看。他微笑望着她慢慢向他走来,恍然间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不是一场戏。而幸福,真的在一步步向他靠近。他大步上前,向她伸出手。
如陌透过珠帘的缝隙,看着面前的那只修长好看的手,顿住身子,却并未给予响应。那不是她想要的那只手,所以她侧身绕过。
金翎一怔,眼中璀璨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下来,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失落,在她擦身而过的一?那,他飞快的执起她的手,笑着朗声说:“美人,以后就由我,牵着你的手,为你引路,可好?”
如陌身子一震,侧头看他,竟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认真的表情,而这种表情即使是在他们商讨夺权大计时都不曾见过的,不由得心中微微一惊,欲收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她越是挣扎,他便越是加重力道。手被握的生疼,她微恼,却见他突然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挣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说着手上力道也松了一些。
如陌不自觉的转头,望了眼四周,皱了皱眉,只得任他牵着她的手,二人一同上了御辇。
浩荡的队伍缓缓行至熙攘繁华的街道,围观的人群被御卫阻挡在路的两旁,望着辇中的二人,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很小声的议论著。
“太子竟然真的要娶一个男人为妻,这也太荒唐了。”
“看他这身打扮,还真有几分像女人呢,不过,男人终归是男人,再怎么像女人也只是像而已,上了床就骗不了人。”
“不说这皇上和皇后,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同意太子的请求,下旨赐婚呢?”
“唉,这什么世道啊……”
…………
再如何小声,也还是清晰的传入了辇中二人的耳中。如陌面色微变,却也没什么大反应。金翎面带笑容,仿佛不曾听见一般,伸手揽过她的肩膀,与她挨得极近。如陌皱眉,想也未想,便自然而然的伸手推他。金翎一把抓住她的手,顺势往胸前一按,她一愣,竟能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还未挣扎,便见他微微低头,凑近她,双唇几乎贴上她的耳朵,笑着道:“既然是做戏,自然要做的像一些。别忘了,我可是好色的荒唐太子,如果有美人当前,却端端正正的坐着,不惹人生疑才怪。”
如陌微怔,他说的不无道理,但她实在不喜欢与他靠的那么近,又挣扎不得,不由心头郁郁。
华丽的御辇在人们的仰望中缓缓地前行,天色忽然暗了下来,远方低矮的云层,仿佛压在人的心上,闷闷的透不过气。狂风骤起,以凌厉的气势,仿佛要掀翻天地间的一切,人群中,惊恐不断,行人脚步
c漂浮,御辇摇晃不定,似是随时都有可能翻过去,辇中二人重心不稳,在摇摇晃晃中越挨越近。
金翎不自觉的搂紧了身旁的人,如陌拧眉,尽力稳住了自己的身子,突然感觉一道强烈的视线,带着浓烈的悲绝气息,直直的朝她射了过来。她身子蓦地一僵。这感觉……好熟悉,好熟悉。
她慌忙推开金翎,用了很大的力气,忘了此刻他们扮演的角色,也顾不了此时,她的行为对于他们而言,是多么的不合时宜。这一刻,她什么都想不了了,她只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熟悉感觉,令她不由自主的慌乱。抬头四顾,微微撩起珠帘,在周围的人群中寻找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白茫茫的一片,遮挡了天空的颜色,以前所未有的姿态,铺天盖地而来。狂风肆意的刮过,在耳边怒吼,仿佛宣泄着上苍不为世人所了解的悲伤和苦涩。
南宫晔经过了五日五夜马不停蹄的奔波,终于在他的凌风累倒的时候,赶到了金国皇城,望着跟了他十多年的宝马凌风眼角留下了浑浊的眼泪,他的心情悲痛不已。顾不上身体的疲惫,就这样扔下了凌风,朝着打听到的太子府地址狂奔而去,却听说未来的太子妃与太子两人已乘御辇离开。
他毫不迟疑的一路追寻,眉梢眼角凝结着的霜露,在寒冬腊月间的汗水中,迟迟不肯化去。
当步辇就在眼前,辇中那个浑身散着清冷气息的万分熟悉的人儿,身上的大红喜袍那鲜艳刺目的颜色,灼痛了他的眼睛。她纤瘦的身躯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她的手,被一只大手握住,放在那个男人的胸膛之上,感受着那个人的心跳,但那只手,那个人……都不是他。
不可抑制的悲伤瞬间戳住了他的心,痛得无以复加。悲凉的目光,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般,耳鬓斑白的,在狂风肆虐的飞舞,一根,一根……漂浮着不同的弧,如同被割据的一道道痛到白的伤口,狰狞着,痛彻了心扉。
他看到金国太子贴在她耳边小声的说笑,笑的甜蜜而幸福。
他清楚的意识到那个男人眼中燃起的光亮,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看不清楚她珠帘后的表情,但他可以感觉得到,她并没有被强迫,她是心甘情愿嫁与金国太子,可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他明明让她等他,为什么会另嫁他人?
陌儿。陌儿。我听你的话,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可是,我没有等到你出现,只等来了你与太子大婚的消息……
陌儿,陌儿,这……究竟是为什么?
无论是为什么,既然是她心甘情愿,他便不会去阻止,只要是她想要的,想做的,他都不会去破坏。千里迢迢,不分日夜的赶来,其实不过是为了看她一眼,确定她是否安全,是否心甘情愿,哪怕只有那么一眼,他也会心安。
当如陌的目光触及那双染尽风霜的眸子,心狠狠的一颤。那仿佛经历了世间一切悲痛后的沧桑的眼神,带着那般深重的悲凉和无奈,直直的盯住了她的身子,让她动弹不得。还有那,斑白的两鬓……那在风中飘飞的斑白的丝……
那个人,真的是他吗?而他,真的是昔日那个骄傲无比的南宫晔吗?他,怎么会,怎么会……
她不可抑制的抬起手捂住唇,咸湿的泪,透过指间的缝隙,渗进唇边,苦涩的滋味在唇齿间无尽的蔓延。她连忙放下珠帘,不让人看到她迷蒙的泪眼。
她又一次,伤害到他了吗?
以他的性格,要怎样才能做到不出手阻止她的婚礼?他只是那样,静静的,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跟随着她出嫁的队伍,一路前行着……他的目光,从未自她身上移开过,他的悲伤,随着踏出的每一步,愈来愈深刻,愈来愈浓烈……
他的痛,将她紧紧的包围,让她的心,也跟着他的痛,几欲窒息。她控制不住,想要站起身,飞奔到他身边,告诉他:晔,别难过!她是他的,一直都是……永远,都只会属于他。不会抛弃,不会放手。
可是,她身子还未动,一只手已紧紧扣住她的皓腕,她转头看到金翎仍是笑容满面,然而,他的眼神,却如此冰冷,冰冷的更甚于飘落到她颈间的雪。他眼中还有着另一种莫名复杂的情绪,是被刻意隐藏的愤怒,还是……敌意,而那种敌意,却不是对她,而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到的另一人。
如陌不禁一惊,瞬间恢复了理智。南宫晔突然出现在这里,身边也没有其它人,看他眉宇间被伤痛掩盖的浓浓的疲倦,还有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庞,眼中强忍的痛楚。他一定是得知了消息,日夜不分的赶了来,匆忙间不可能有什么安排,若是让人认出他的身份,那他便会非常危险。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和金翎身上,若是她一直注视着太子以外的任何人,那么人们的目光,很容易会被引过去,所以,她不能再看他。
她强自镇定,收敛了所有的心绪,扫了眼被金翎扣住脉搏的手,若无其事的笑道:“太子殿下,您,捏疼我了。”
金翎慢慢松了手,犀利而复杂的目光似要穿透珠帘,将她看个清清楚楚。他方才分明看到了她的脸色在触及人群中的某一人时,变得煞白,他还看到了被她迅以珠帘挡去的泪眼。她,竟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控制不住的流泪!
那一日,只有他一人在旁,她明明痛到了极致,却还能笑得很灿烂,而今日,在如此多的人面前,她却没能控制住。究竟是什么人,对她有着如此大的影响力?而她的心中,到底装了多少人,而那些人都有着什么样的地位?可还有空余的位置,能容纳一个他?
金翎不自觉的看向随着步辇而行的黑衣男子,那男子看他身边人的目光令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他抬手,正欲召唤随行的侍卫,如陌现他的意图,心下一惊,虽不确定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但为保险起见,她抓住他的手,笑的很温柔,道:“太子殿下,外面雪凉,别冻着了。”
金翎一怔,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但隔着珠帘投来的目光,却如此冷厉,隐含警告之意。她的手,就如他方才一样,扣住的,是他的脉搏,一分不差。他挑眉,笑得开怀,道:“还是美人儿心疼本太子。”说罢顺势收回手,如陌也松开他的脉搏,就在这时,金翎勾唇邪肆一笑,突然低头,一个吻,便印在了她的耳边,她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
如陌连忙看向南宫晔,只见他瞳孔一缩,眼中极力隐忍的痛怒几欲喷薄而出,仿佛将轻薄她的人凌迟都无法消解他的心头之恨。
南宫晔握紧双拳,整个身子都在颤。看他们之间如此亲近,他心如芒刺,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身子晃了一晃,连忙稳住,再将那腥甜之气生生咽了下去。他苦笑,吞着自己的血,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但从没有任何一次,如此刻这般苦涩难言,就仿佛吞下了这世间所有的悲惨。而金翎的那一个吻,更是如烙铁般,深深地烙进了他的眼底,滚烫炙热一片。他看到了陌儿的恼怒,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带着对他的在意和紧张,他真想立刻将那个金国太子碎尸万段,可是现在,他不能,也不会出手。但他可以对天誓,这个世上,谁敢动他南宫晔心爱的女人,那个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自从醒来后,他就不曾得到过很好的休养,意潇和莫残歌的失踪令他寝食难安,而率兵夺城歼灭敌军的宣泄,依然没有令他为自己的心找到一个出口,还有她即将嫁作他人妇的消息为他带来的打击,以及连日来日夜不休的拼命奔波,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这残破的身躯还能支撑得了多久。而陌儿,她并不是一个可以任人轻薄的女子,更不是没有还击之力,金翎之所以能得手,只能说明一个原因,那便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陌儿,陌儿,你究竟有何苦衷,竟令你可以舍弃我,不惜以自己的终生幸福为代价?
雪,越下越大,短短半刻,已在地面铺了厚厚的一层。圣洁的颜色本是光芒照人,却在行人的脚下,被践踏的面目全非,化为一地的泥泞。
南宫晔就这样静静的跟随着浩荡的队伍,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的人生感到迷茫,看不清方向,所以他只能追逐着,他生命里的最后一丝微薄的光亮。
他只知道,那步辇中,穿着一身大红喜袍的新娘,是他的爱人,是他人生的希望。
这一刻,他不再是威震四方的战神,亦不是封国的王爷,什么滔天的权势,什么过人的智慧,全然不复存在。他,只是这世间一个最平凡的男人,满心渴望得到爱人回眸一顾的痴情男子。他就那么一直看着他这一生最爱的女人,一直一直看着……看着她一步,一步,离他远去,也看着她渐渐地走进另一人的生命……而他,竟如此的无能为力。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亲眼看着她嫁给旁人竟是如此锥心之痛,如同万仞穿心,即使这背后可能有着巨大的隐情……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对他而言,已是一种极致的煎熬,可他心底仍然希望,这一刻能够永恒,不要这么快就消逝。他还想再看她一眼,再多看一眼……感受着她的气息。
陌儿,陌儿,你知道吗?我就在你的身后,一直都在……永远,在等你回头。
陌儿,你究竟有何苦衷,能让你隐瞒于我而另嫁他人……
我们曾共患难共生死,曾执手共看落花飞雨,曾承诺要永远在一起……陌儿,陌儿,你可知道,那过去的一点一滴,早已融入了我的骨血,和着我对你的爱,与我的生命一起,此生永存。若没有了你,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但只要你愿,只要你想……我便会为你而活着,哪怕……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