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声顿了顿。
慕容雪慢慢道:“到底年轻,行动得……真快!”
桑青察颜观色,陪笑道:“行动得再快,还不是尽在太后算计之中?”
慕容雪继续敲着木鱼,捻着佛珠,慢慢道:“算计……一切刚刚开始而已!”
黑沉沉的目光扫过桑青和浅杏,她道:“别怪哀家把你们两个也瞒着,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况……攴”
桑青忙道:“这些大事,奴婢们原也不懂。侍奉好太后,便是我等本分。”
慕容雪唇角欠了欠,“听闻皇上还在想着给你和那个顾无曲牵线。他倒还真有这个闲情逸致,也不看看般不般配!”
桑青道:“当年随着娘娘入宫的四名侍女,芳音早逝,香颂前儿也遇害了,只余了我和浅杏,原该侍奉太后一世。若换旁人来,奴婢们也不放心。娴”
“是,连你和香颂,都跟我二十多年了……”
慕容雪微一失神,不自禁地摸向自己的脸。
木鱼声便随之低了下去,
好在殿中并无镜子,且门窗俱闭,她不用看到她那迅速苍老的面庞,也不用注意到削瘦手背上渐渐如蚯蚓般突起的青筋。
沈南霜却忍不住抬起眼,悄悄地看向从窗棂间透出的天光。
屋里很暗,地上很冷;外面阳光正好,暖意融融,还有高台琼殿,崇门丰室,一派大好的繁华风光。
那明亮且受人尊崇的世界,才是她向往且留恋的。
沉吟片刻,她小心禀道:“太后,虽说咱们借听蔓之手,将劫取《帝策》之事成功嫁祸给了雍王和吉太妃,顺利将皇后引出宫去,可看样子皇后并未方寸大乱,还想到把吉太妃带走做为对付雍王的筹码……而且,她临走见了崔稷,必定有所布局,如今各处宫门紧闭,咱们想出这德寿宫都难啊!”
慕容雪淡淡道:“哀家为何要出这德寿宫?哀家更不会出这皇宫!”
木鱼声顿下,她徐徐站起,唇边终于掠出了一丝惯常的温柔笑意。
“哀家要的,是他们再也——回不了皇宫!”
她一字一顿,却说得轻柔,仿佛正等着看一场刚开锣的好戏。
沈南霜听得心头一抽,只觉这太后笑起来虽然尚有几分美貌,却比沉默哀伤之时可怕十倍不止。
她不觉膝行上前,哀切恳求道:“太后娘娘,皇上虽受了瑶光殿那贱人蛊惑,疏远了太后,可奴婢侍奉他多年,又怎会看不出他心思?皇上心里,太后其实早就与生身母亲一般无二,只是太后娘家功高震主,他心存忌惮,这才不肯让依依郡主诞育皇儿……”
慕容雪便笑出了声,“做了皇帝,便嫌慕容家碍事了?之前利用慕容家给他许家打天下的时候忘了?利用慕容家保他太子之位的时候忘了?许家的一个两个,都是些……没良心的白眼狼,而已!”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切齿说出,可眼底却浮上了泪。
若那人还活着,一袭素衣清淡,她恐怕永世都不愿将这样的恶骂说出口来。
可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男子,那个清逸出尘的男子,从来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
他们父子一样的恶劣无情,——对慕容家恶劣无情,却把最深的情意留给了别的女子,哪怕她们远隔天涯,哪怕她们容色平平。
沈南霜迷茫地看着慕容雪,忽觉得她说的居然有几分道理。
她也是尽心尽力服侍许思颜,细致到他每天的佩饰鞋袜都要一一照管过问,惟恐有半点不周不到之处。
可后来呢?
为了讨好他的皇后,他把她送回了纪府,眼看她受人白眼却不理不睬。
若非听了孟绯期的话主动示好投向慕容雪,只怕至今还在受人遭践。
便是到了慕容雪这里,好容易有了几天清静日子,也有机会可以再看几眼许思颜,可织布一死,关于她和她母亲的种种不堪往事立刻添油加醋流传开来,谁看她的眼神不是蕴了几分不屑和鄙夷?
她又岂会不知,到底是谁在刻意整她,让她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而皇上居然就这么袖手旁观,从那天看着她被责打拷问,到后来看着那流言撕扯她心……
幸亏孟绯期不知什么时候劫了《帝策》。
她回宫后抢先将《帝策》交给慕容雪,并告诉太后,织布跟踪她,却被来历不明的金面人袭杀;孟绯期目睹这一切,才将《帝策》赠她保命。
孟绯期的确曾卷入江北兵乱之中,《帝策》出现在他手上并不奇怪。他无心雄图霸业,借沈南霜之手交给慕容太后,让她用以去对付他想为难的萧木槿,原也是情理之中。
奇怪是的,太后居然也不曾追问金面人之事,就那样收下了《帝策》,然后从皇后手里将她顺利带回。
却等于是用价值连城的《帝策》将她换回来的。
沈南霜怯怯地问:“皇上和雍王同室操戈,太后……其实偏向于皇上那边的吧?否则怎会把《帝策》辗转还到皇后手中去呢?”
慕容雪垂眸,不知似怜似嘲,却温婉一笑,“《帝策》……嗯,武成帝的亲笔,的确尊贵,子孙便是出于孝心,也该好好收藏。”
沈南霜便松了口气。
或许,她应该可以据此认定慕容雪更在乎许思颜。
太后一心一意想除掉的,只是皇后萧木槿而已。
那个让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儿媳,那个毫无孝道可言的所谓皇后,那个母族强大、让皇上有了抗衡制约慕容家力量的蜀国公主……
只要皇上没事,她就安心了。
皇上对不住她,她却不能对不住皇上,不能让皇上出事。
毕竟,她冀盼多年的最合适的良人,只有皇上。
至于孟绯期那个浪.荡子,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却轻浮无行,不但趁她之危占.有她,还利用她的情.欲玩弄她,羞辱她……
慕容雪瞧着沈南霜的神色,便觉这样的人也好。
头脑简单,活得便快活。
武成帝的子孙要收藏他的亲笔,而她只需《帝策》的内容。誊写一遍着实费不了多少笔墨。
何况,木槿手上的《帝策》,能到得了许思颜手上吗?许思颜又经受得住信任的堂兄的背叛吗?她忽然间觉得痛快,很想再坐回蒲团念佛。
只是想着将夏欢颜那贱人养大的小贱人撕碎时,她手指不觉加了力。
执于手中的佛珠顿时断了。
紫黑色的小叶紫檀的佛珠散落于乌黑的金砖之上,嗒嗒嗒地四处弹跳,很快消逝于冰冷昏暗的地面,欲觅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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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一直在催着赶路。
即便仓促出行,马车上所套的马也是极好的骏马。
她身边的另外几名亲卫,如千陌、流年、小鱼、豆子等也都骑着马;但后面禁卫军却大多步行,渐渐被拉开了距离。
千陌见青桦、顾湃等都不在,只得拨马至车厢旁边,谏道:“娘娘,前去与皇上会合虽重要,但娘娘亦需保重身子。何况前路不明,还是让禁卫军在前方先行开道为好。至于皇上那边,想来顾大哥早已赶到,娘娘不必太过忧心。”
木槿亦知自己今日过于急躁,着实犯了兵家大忌。
可想到许思颜身陷不测之地,到现在不曾有半点讯息传回,却觉胸口一阵紧似一阵,似连一呼一吸都在揪着般疼痛。
不但她静不下心,连腹中孩儿都似感应到了她的不安,不时地躁动踢蹬。
阖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她方道:“好,缓着些吧!你们分出两个人,快马先奔到前方打探动静。附近形势不明,不宜用焰火,恐招来敌人;不如以唿哨为号,一长一短为平安,二短为有险。”
千陌忙应了,即刻与流年等商议安排。
木槿便抚了抚隆起的小腹,苦笑道:“小家伙,别捣鬼!外面再闹腾,闹不着你,还不安分睡觉呢!”
秋水在旁道:“这大概就是母子连心吧?娘娘不放心皇上,小皇子也不放心娘娘呢!好在咱们突然出宫,一路行得又快,便是有人想着对付我们,一时也赶不及调兵的。娘娘信函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各位大人手上,救兵很快就会前来,咱们只需找到皇上即可,原不用太赶。”
木槿点头,忽又皱眉,“你刚说什么?”
秋水怔了怔,“奴婢说不用太赶。”
“前面一句。”
“娘娘给大臣的那些信函应该到了,很快会有救命。”
“不是,再前面!”
秋水有些犯愁,思量好一会儿才道:“我说咱们突然出宫,一路行得快,便有人想对付我们,一时也赶不及调兵……”
“突然出宫……有人想对付我们……”木槿喃喃自语,忽然间打了个寒噤,“我们可能中计了!”
秋水懵了,“中……中计?”
木槿蹙紧眉,“皇上想削弱慕容家,雍王将计就计对付皇上,兄弟闱墙手足相残虽然可叹可恨,但慕容家应该乐见其成。便是听蔓如此凑巧地恰在今日发现了《帝策》,我去找吉太妃并将她带走时慕容太后没理由不拦阻,——便是拦阻不了,尽量为雍王多拖一阵子还是可以的。”
“娘娘是说……慕容太后是故意让皇后出宫?”
木槿冷笑,“雍王必定早已将计划告诉给了太后,太后掐准时间,算着雍王快要对付完皇上的时候再派人通知我。我虽无权调兵,但素来与皇上恩爱,便能传讯皇上心腹大臣和将领设法营救。雍王只想着太后是帮她的,万万没想到太后根本打算连他一起害了!她竟利用雍王对付皇上,再利用我来对付雍王!而我手中无兵,若不肯在皇宫坐等,便只能先来,至少可以借吉太妃逼雍王让步;但她既提前安排,便极可能在中途对我下手……”
木槿的拳越握越紧,往日娇妍的眉眼间笼了冰霜般的寒意,“中途害了我,劫走吉太妃,等于有了一颗对付雍王的好棋子;而那些并无皇上旨意、只是收我亲笔信函的将领未必都敢领命;便是领命前来,见我遇害,再不能及时寻到皇上,必定群龙无首,应对雍王也将是一盘散沙……即便能击败雍王,皇上辛苦经营的禁卫军也该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这时,便该是他们慕容家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吧?”
秋水已听得脸色雪白,“太后……她想做什么?把皇上和雍王都害了,难不成大臣还能拥护她慕容家的人当皇帝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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