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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很有意思的一天。山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了威得韦克斯女士。她常说,倘若一个人得不到别人的尊重,那他便一无所有。今天她可是得到了充分的尊重,连蒂凡尼也顺带沾了光。
她们被人们视为皇室贵族一般——不是被人拉出去斩首或是经受炽热的火钳那类卑劣的皇室,而是另外一种。从她们身边走过的人们,乐得目眩神迷:“她真和我打招呼了!非常优雅高贵。这只手我再也不洗了。”
在蒂凡尼看来,她们接触的人里有好多人压根儿就不洗手,可比不得在奶房里工作的她干净,人们挤在农舍的门外东张西望。还有人讨好地挨近了蒂凡尼,有意无意地说:“她要不要喝水呀?我的杯子已经洗好了呢。”当她们经过每个村庄的花园时,蒂凡尼都注意到,那儿的蜂窝会霎时变得热闹起来。
她走在一边,想安静一会儿,回想一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给人看病上药的事情,已经干得很熟练了,假如还有什么不够完美的话,想想若能不干这些事情,生活该有多么美好。她觉得威得韦克斯女士未必会赞成她的这种态度。但蒂凡尼还不怎么喜欢她呢,她总是撒谎——她从来没说过真话。
就拿雷德家的厕所来说吧,勒韦尔小姐已经多次细致地向雷德夫妇说明了厕所离水井太近了,所以他们喝的水里有很小很小的细菌,孩子们喝了这样的水会生病的。他们听得非常认真,回回如此,但却从未照办。而威得韦克斯女士告诉他们说,那都是厕所的气味招来的妖怪们作的怪。当他们离开时,雷德先生已经带着他的三个朋友动手在花园的另一头挖新井了。
蒂凡尼坚持认为是水里的小生物引发了疾病。她曾经付给一个流浪教师一个鸡蛋,排队等候着,然后通过那个“令人惊奇的显微装置”看到了“每一滴水里的动物园”。第二天,她一整天没敢喝水,差一点儿晕倒了。那些小生物有的还长着毛呢。
“是这样的吗?”威得韦克斯女士略带讽刺地说。
“是的,正是这样。勒韦尔小姐相信应该告诉人们真相。”
“不错,她是一个诚实的好心人。”威得韦克斯女士说,“但是,和人们交流,你需要用他们能听懂的话才行。就像刚才,要想让雷德先生相信孩子们生病是因为他们喝了看不见的小生物,你得把这个世界给改变了,或许再把他那个肥肥的笨脑袋往墙上撞上几下。在你说服他的当儿,孩子们病得更重了。假如你说是小妖怪,他们立刻就懂了。编一个小故事,问题都解决了。等我明天见到蒂克小姐,我会告诉她那些流浪教师就快要来了。”
“好吧,”蒂凡尼不情愿地承认,“但你告诉鞋匠温布利尔先生,要是他能每天走到通波尔·克拉格村的瀑布那儿,走上一个月,再往池子里扔三个小石子献给水仙子,他的胸口就不会再痛了。这哪儿像看病啊!”
“是不太像,但他得到了处方。他这人整天弓腰坐着,运动的时间太少。每天散步五英里,一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走上一个月,我保证他健壮如牛。”威得韦克斯女士回答说。
“噢,那么剩下的故事呢?”
“随你怎么想了,”威得韦克斯女士说道,眼睛闪闪发亮,“谁知道呢,没准儿水仙子很感激那些小石子呢。”
她瞥了一眼蒂凡尼的表情,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说:
“这没有关系,小姐。我们要这样看问题:明天,你的责任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而今天,我的任务是让每个人都能治愈。”
“嗯,我想……”蒂凡尼想说一点儿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巴。她抬头望着山谷中小块田地和山上陡峭的草坪之间的那排树林,接着说道:“它还在那儿。”
“我知道。”威得韦克斯女士说。
“它就在这附近,但和我们保持着距离。”
“我知道。”
“它觉得自己在做什么?”
“它里面有你的一小部分,你觉得它在做什么?”
蒂凡尼努力地想着,它为什么不进攻呢?哦,这一次她一定会做好准备,但它是强大的对手。
“也许它要等到我再次心烦意乱的时候再动手。”蒂凡尼说,“不过我一直有一种想法,虽然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我一直在想……三个愿望。”
“什么愿望?”
“我也不知道。听起来有一点儿傻。”
威得韦克斯女士站住了。“不,一点儿也不傻。”她说,“你的内心深处正在试图给你发送信息。那就先记下它。因为现在……”
蒂凡尼叹了一口气:“是的,我知道。威弗先生。”
在一片杂草丛生的花园中间,是威弗先生的农舍。
蒂凡尼在大门口停了下来,回头一看,却发现威得韦克斯女士不见了。可能她去找人讨一杯茶和一块甜饼干了,她可离不了它们!
蒂凡尼打开门,沿着园中的小路向前走去。
你不能说,这不是我的错。你也不能说,这不是我的责任。
你必须说,我会对这件事负责。
你可以不想做,但你必须去做。
蒂凡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步入了漆黑的房间。
威弗先生在屋子里。坐在他的椅子上睡得正香,嘴巴大张着,露出满嘴黄牙。
“呃……你好,威弗先生,”蒂凡尼战战兢兢地轻声地说,“我,嗯,只是来看一下你是否一切……一切都还好?……”
威弗先生轻哼了一声,醒了,他咂了咂嘴巴把瞌睡虫赶走了。
“啊,是你啊。”他说,“下午好。”然后他靠直了身体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儿,接着开始盯着门外,不再理蒂凡尼。
也许他不会问的,她一边想一边洗碗,掸灰,拍松靠垫,还有,倒便桶。但是突然间一只胳膊伸了出来,抓住她的手腕,令她几乎尖叫起来,老人露出一张讨好的表情。
“你走之前检查一下这只箱子好吗,玛丽?我昨天晚上听到一些动静,没准儿哪个卑鄙的小偷进来过了。”
“好的,威弗先生。”蒂凡尼应道,同时心里想:我不要在这儿,我不要在这儿!
但是她别无选择。她拉出了箱子。
箱子很重,她站了起来,掀开盖子。
盖子吱嘎吱嘎响,周围一片静寂。
“怎么样,朋友?”威弗先生问。
“唔……”蒂凡尼支吾着。
“钱都在里面,是不是?”老人着急地问。
蒂凡尼的脑子现在好似一团乱麻。
“呃……都在这儿,”她终于说,“呃……它们都变成了金币,威弗先生。”
“金币?哈,别取笑我了,小朋友,我是不会有金币的!”
蒂凡尼轻轻地把箱子放到老人的膝盖上,他呆呆地瞅着箱子里面。
蒂凡尼认出那是一些旧币,是小精怪在古墓里挖出来的金币。那上面原来有图案的,如今年深日久就看不清了。
不管有没有图案,金子还是金子。
她突然一扭头,看到一个红头发的小家伙消失在阴影中,她肯定自己看见了。
“好啦,”威弗先生说,“好啦。”他又说了一遍,好像他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这笔钱用作埋葬费也太多了。我不记得我积攒下了这么多钱。我估摸着这些钱足够埋葬一个国王了。”
蒂凡尼深吸了一口气。她不能让事情变得像这样。她不能容忍这样。
“威弗先生,有一些事我一定要告诉你,”她说。接着她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不是只拣好的说,而是统统都告诉了他。威弗先生静静地坐着,仔细地听着。
“好啊,这不是很有意思吗。”等蒂凡尼全说完了,他说。
“唔……我很抱歉。”她想不出其他的话可说。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那个怪物让你偷走了我存的钱,对吧?你认为是你的那些精灵朋友又把金子放到了我的箱子里,对吧?这样你就没有麻烦了,对吧?”
“我想是的。”蒂凡尼说。
“好啦,看来我得谢谢你。”威弗先生说。
“什么?”
“啊,我可不是得谢谢你。倘若你不是把银币和铜钱拿走了,哪有放这些金子的地方呢。”威弗先生说,“我想那丘陵地坟墓里死去的国王现在并不需要它们。”
“是的,但是……”
威弗先生在箱子里摸索了半天,拿起一枚金币,这枚金币足以买下他的庄园。
“姑娘,这是给你的一点儿小礼物。”他说,“给自己买一条发带什么的吧。”
“不,我不能要。那样是不对的。”蒂凡尼坚决地拒绝了,事情完全不对了。
“哦,怎么了?”威弗先生明亮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蒂凡尼,“好啦,就算是我要你帮我办事的报酬如何?我爬不动楼梯了,我要你替我到楼上跑一趟,把挂在门背后的一件黑色礼服拿下来,再从床头的柜子里拿一件干净的衬衣,还要你帮我把靴子擦干净,扶我站起来。别的嘛,我想我自己还能走过走廊。因为,你知道,用这么多钱给一个人办一次葬礼也太过奢侈了,我琢磨着给自己办一场婚礼还不错。所以,我打算向寡妇塔西求婚,请她和我成婚。”
最后一句话起了一点儿作用,蒂凡尼问道:“你要结婚?”
“是的,”威弗先生挣扎着站起身,继续说,“她是一个好女人,她会做可口的牛排洋葱饼,另外她牙齿一颗都不缺,她给我看过的,所以我很清楚。那一口牙齿是她小儿子大老远从大城市的店里给她买来的呢,她戴上后好看得很。有一回我吃肉嚼不下,她还把她的牙齿借给我用了呢。一个人对这样的好心可是永远都忘不了的。”
“呃……你不觉得这事儿你应该再想一想吗?”蒂凡尼问。
威弗先生笑了:“想一想?年轻的小姐,我可不能再想了。像我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还有时间想吗?我今年九十一岁了,九十一了!要马上行动。而且,我相信她对我的提议是不会嗤之以鼻的,因为我瞧见过她眼里闪动的光芒。这些年来我可是见了不少这种眼光,这是好事。我敢说突然有了一箱子金币让我更招待见了,我老爹也会这么说的。”
威弗先生费了一点儿力气,唠唠叨叨地说着话,花了十来分钟打扮妥当。他没要蒂凡尼帮忙,让她背过身去,用手捂住耳朵。接着,蒂凡尼搀着他走进了花园里。他扔掉了一根拐棍,摆动着手,指着那些杂草,得意地大声说道:“明天我要把你们统统都割掉!”
在花园的门口,他抓住柱子,伸了伸腰,喘了一口气,让自己站得更加挺拔一点儿。
“就这样了,”他说,略微有一点儿紧张,“要么现在,要么永不。我看上去不错,是吧?”
“很好,威弗先生。”
“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呃……当然。”
“头发怎样?”
“呃……威弗先生,你没有头发啦。”她提醒他。
“啊,是的,我头发都没啦,我得去买一顶,怎么称呼来着,那种用头发做的帽子?你觉得我的钱能买得起吗?”
“一顶假发?你买得起成千上万顶假发!威弗先生。”
“哈!没错。”他双眼闪闪发光,环视着花园,“有没有已经开了的花?看不大清……啊……眼镜,我见过一次,用玻璃做的,让你看得清清楚楚。我要副眼镜……我能买得起吗?”
“威弗先生,”蒂凡尼说,“你什么都买得起。”
“啊,上帝保佑你!”威弗先生说,“但是,姑娘,现在我需要一束花。我总不能不带花就去求婚吧,这哪儿有花啊?你瞧见了吗?”
在花园的石楠和草丛里开了几朵玫瑰。蒂凡尼去厨房拿了一把剪子,然后把它们修剪成一把花束。
“啊,好,”他说,空出来的那只手紧紧地拿着玫瑰花,“迟开的花朵,就像我一样。”忽然,他皱起眉头,一声不吭,像一尊雕塑似的站住不动了。
“要是我的托比和玛丽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就好了。”他平静地说,“但是你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是的,”蒂凡尼回答,“我知道,威弗先生。”
“我也希望我的南希还活着,虽然我现在希望和另一个女士结婚,这可能不是一个明智的愿望。哈!我认识的人几乎都死了。”威弗先生瞅着手中的花看了好一阵子,接着又站直了身子,说,“但我们毫无办法,即使我们有满满一箱子金币也没有用。”
“不,威弗先生。”蒂凡尼哽咽地说。
“哦,不要哭,小朋友!阳光在照耀,鸟儿在唱歌,过去的事永远无法弥补,对吧?”威弗先生快活地说,“寡妇塔西还在等着我们呢。”
有那么一刻,威弗先生似乎有一点儿惊慌失措,接着他清了清喉咙。
“我身上没有什么异味吧?”他问。
“呃……有一点儿樟脑球的味,威弗先生。”
“樟脑球?樟脑球味就樟脑球味吧。我们在浪费时间呢。”
威弗先生一手拄着剩下的那根拐杖,一只手挥舞着花束保持着平衡,以惊人的速度一个人出发了。
这时蒂凡尼听见威得韦克斯女士的声音说:“啊,这真好,不是吗?”
蒂凡尼迅速地环顾着四周,没有看见她的身影,但她肯定就躲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蒂凡尼瞥了一眼身旁那堵爬满了常春藤的老墙。一直等到威得韦克斯女士走动起来的时候,她才看到了她。她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衣服,也没施用任何蒂凡尼知道的法术,她就是那样……慢慢地出现了。
“呃,是的。”蒂凡尼应声说,拿出手绢擦了擦鼻子。
“但这让你不安。”威得韦克斯女士说,“你觉得事情的结果不应该是这样的,对不对?”
“对。”蒂凡尼激动地说。
“如果他被埋在便宜一点儿的棺材里会好些,是不是?”威得韦克斯女士说话比针尖还要尖锐。
“不!”蒂凡尼绞着双手,“但是……这样的话,似乎不大……公平。我是说,要是菲戈人没那样做就好了。不管怎样,我肯定我能弥补……我可以自己存钱……”
“孩子,这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你应该为有这样的好朋友而高兴。”
蒂凡尼抬头望着树林。
“没错,”威得韦克斯女士说,“但是不在那儿。”
“我要离开这儿。”蒂凡尼说,“我一直在想蜂怪,我必须离开这儿。”
“用扫帚怎么样?”威得韦克斯女士说,“蜂怪走不快的——”
“不!我能飞到哪儿去呢?家吗?我不想把它带回家。我不愿它在我周围荡来荡去。当它……当我和它见面时,我不想旁边还有其他人,你明白吗?我知道我……它一生气会怎么做。它几乎把勒韦尔小姐杀死了。”
“要是它跟着你呢?”
“好啊!我就把它带到那儿的某个地方去。”蒂凡尼指着群山说。
“就一个人吗?”
“我有其他选择吗?”
威得韦克斯女士瞅着她打量了许久。
“是啊,”她说,“你没有其他选择。我也没有,所以我会跟着你。不用争,小姐。你有办法阻止我吗,嗯?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汤尼夫人那些神秘的淤青是汤尼先生打的。还有奎克莉小姐,她孩子的父亲是弗雷德·特维。你可以向勒韦尔小姐提提这事儿。”
她说话的当儿,一只蜜蜂从她的耳朵里飞了出来。
我是一个诱饵——几个小时后,当蒂凡尼从勒韦尔小姐的庄园里走出来向沼泽地走去时,她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诱饵,就像古时候,猎人常拴上一头山羊或一个小孩,来引诱附近的狼。
她制订了一个计划要杀死蜂怪,我知道的。她都算计好了。它会来找我的,而她只需要挥动一下手。
她肯定认为我蠢极了。
她们当然起过争执。威得韦克斯女士发表了一通颇不悦耳的言论。她是这样说的:你才十一岁,你要蒂克小姐跟你的父母怎么说呢?蒂凡尼的事我们实在是抱歉,我们让她一个人去和一个无法被杀死的古老的怪物对抗,现在她只剩下了这一点,都在这个坛子里了。
勒韦尔小姐也含泪说了几句。
倘若蒂凡尼不是一个女巫,她或许会抱怨每个人,一切是那么不公平!
然而事实上她们是公平的,她知道这一点。她们不只是考虑她一个人,还考虑其他人。蒂凡尼讨厌自己——噢,就那么一点儿——因为她不曾考虑其他人。但在这一刻她们选择公平,真有点让人恶心。这一点是不公平的。
当她带着平底锅去精灵国时没人告诉她她才九岁。当然,除了菲戈人,没人知道她去了那儿,而她比他们高出好多。要是她知道那儿有什么,她还会去吗?她不知道。
是的,我会的。
即使你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那个蜂怪,你还是会做这件事的。
是的,我会的。我仍然有一部分在它身上,我也许能做些什么。
但是当威得韦克斯女士和勒韦尔小姐赢了那场争论的时候,你就没有感到一点儿的高兴吗?现在你想勇敢地去了,然而与你的愿望相反,你身边有一个伴,而且陪伴你的是那个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最强大的女巫。
蒂凡尼叹了一口气。当你自己的思想想说服你自己的时候,那真是非常可怕。
菲戈人不反对她去找蜂怪,他们反对的是她不许他们跟着去。她知道他们觉得受到了侮辱。但是,就像威得韦克斯女士说的一样,那是真正的巫术,没有菲戈人的用武之地。假如蜂怪来了,不是在梦中,而是真的来了,它可是不怕被踢着或打着头的。
蒂凡尼本想说点什么以对他们的帮助表示感谢,但罗伯已经抱起胳膊别过身子去了。事情又出错了,虽然老巫婆说得没错,但他们可能会受到伤害。问题是如果你向菲戈人解释一件事有多么多么危险,只能引起他们更大的热情。
她只好让他们自己去继续争论。
但现在这一切全都留在了身后。小径旁的树林不怎么茂密,却很尖。倘若蒂凡尼懂得一些树的常识的话,她就会明白这是因为冬青树长得太过茂盛,把橡树的长势给抑制了。
她感觉到了蜂怪的存在,它正跟着她们,但是距离还很远。
假如让你猜谁是女巫的首领,你不会想到威得韦克斯女士,你可能以为是伊尔维吉夫人,她穿着浓黑的黑礼服,像脚下生有轮子似的优雅地滑过地板。而威得韦克斯女士只是一个穿着暗黑色衣服的老妇人,长着一张严峻的脸和一双粗糙的手。她的衣服从来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黑,总是沾满了灰尘,裙摆也破破的。
然而,她的第二思维想:你曾经给阿奇奶奶买过一个瓷制的牧羊女,还记得吗?蓝白相间,闪闪发光。
她的第一思维想的是:哦,是的,那时候我还很小。
她的第二思维又想:是的,但是哪一个才是真的牧羊女呢,是那个衣着干净、穿着带扣的鞋子、闪闪发光的小姐,还是那个脚踏草鞋、肩披麻袋、在雪地里蹒跚而行的老妇人?
威得韦克斯女士差点绊了一脚,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平衡。
“小路上松动的石子很危险。”她说,“当心。”
蒂凡尼低头瞧了瞧,地上的石子不多,也不是特别松动,似乎并不太危险。
威得韦克斯女士有多大年纪了?这是一个她希望自己没有想到的问题。她瘦骨嶙峋,却很硬朗,和阿奇奶奶一样,一直健康地活着。阿奇奶奶就直到有一天上床睡觉后,再也没有起来……
太阳往下落着。蒂凡尼能感觉到蜂怪在跟着她,就像有人盯着你看时你能感觉到一样。它还在小树林里,树林像围脖一般环拥着山。
最后,威得韦克斯女士在一片有好多大石块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些石头像柱子一样从草丛中拔地而起。她靠着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我们只能停在这儿了。”她说,“天马上就要黑了,在这些松滑的石子上走路,你会崴着脚的。”
四周的巨石有房子般大小,它们都是从前从山上滚下来的。不远处的山峰仿佛一堵堵起伏的石墙悬在蒂凡尼的头顶之上。四下里荒无人烟,每一点响动都有回声。
她在威得韦克斯女士旁边坐下了,打开勒韦尔小姐为她们准备的小包裹。
在这种事儿上,蒂凡尼没有很多经验,按照童话里写的,通常冒险时吃的都是面包和奶酪。
勒韦尔小姐为她们准备了火腿三明治、泡菜,还有餐巾。她脑子里一直有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我们要想办法杀死一个可怕的怪物,至少我们自己不能被面包屑埋了。
包里还有一瓶凉茶和一包饼干。勒韦尔小姐很了解威得韦克斯女士。
“我们要不要烧堆火?”蒂凡尼提议。
“为什么?到下面林子里去拾木柴还有很远的路呢,况且,再等上二十分钟,半个月亮就要爬上来了,月光很明亮。你的朋友一直跟着我们,可在这儿它是不会袭击我们的。”
“你肯定?”
“我在我的山里,当然是最安全的。”
“山里没有野兽吗,狼啊什么的?”
“哦,有的,很多。”
“它们不袭击你?”
“绝不会。”黑暗中一个自豪的声音答道,“请把饼干递给我!”
“给。你要不要来点泡菜?”
“吃泡菜,嘴里会有一股怪味道。”
“这样的话……”
“哦,我没说不吃。”威得韦克斯女士一边说一边拿起了两根大个儿的腌黄瓜。
呵,很好。蒂凡尼心想。
她随身带了三只鲜鸡蛋。她学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学会做沙姆博。她真是笨。别的女孩子都会做,而且她相信她的做法没有错。
她在包里放了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看也不看,把东西全都倒了出来,熟练地绕着鸡蛋织线,好像她已经做过一百次了似的,然后抓住碎木片,转动起来……
“砰!”
鸡蛋碎了,蛋液流了出来。
“我告诉过你。”威得韦克斯女士说,一直睁着一只眼睛看着,“这些棍子、石子都是玩具。”
“你有没有做过?”
“没有,我做不好。它们有它们的方式。”威得韦克斯女士打着哈欠说。她把毯子裹紧了一些,哼哼了几声,似乎是想让自己靠着石头睡得更舒服一点儿。没过一会儿,她的呼吸变得均匀了。
蒂凡尼躺在毯子里静静地等待着。月亮出来了。她本指望感觉能好一些,但是没有。方才,这儿是一片漆黑,而现在,她看到了重重影子。
她的身边传来了打鼾声。四周如波浪似的石块仿佛一幅粗犷的油画。
寂静降临了。它驾着银色的翅膀,穿过黑夜,仿佛一片轻盈的羽毛,悄无声息地飞来了。它幻化作了一只猫头鹰,飞落在近旁的一块石头上,歪着脑袋瞧着蒂凡尼。
它的神情似乎不只是一只鸟儿的好奇。
老妇人又打起了鼾声。蒂凡尼盯着那只猫头鹰,伸手轻轻地摇了摇她。没有动静,她只好再使劲摇了摇。
好似有三头小猪一起嘟囔着,威得韦克斯女士一声高高的鼾声之后,睁开了一只眼睛问:“唔?”
“有只猫头鹰在盯着我们!就在这儿!”
刹那间,猫头鹰眨着眼睛瞧着蒂凡尼,好像看见她感到非常奇怪,接着展开翅膀,飞入夜幕中。
威得韦克斯女士抓着她的喉咙,咳嗽了一两声,声音嘶哑地说:“当然是一只猫头鹰,孩子,我花了十分钟才把它引得这么近!现在你要安静一点儿,我要再试一次;否则,我只好借用一只蝙蝠了。每次我借用蝙蝠飞出去时,我总想着我是在用我的耳朵看东西(因为蝙蝠是瞎子),一个体面的女士是决不能这样做的!”
“但是你刚才在打鼾!”
“我没有打鼾!我只是稍稍休息了一下,一边引着那猫头鹰靠得近一点儿!要不是你摇醒我把它吓走了,我已经飞到了空中,这一片就已全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了。”
“你……占用了它的身体?”蒂凡尼紧张地问。
“不!我可不是你的蜂怪。我只是……借它带我一程,只是……偶尔逗引它一下,它甚至都没发觉我在它身上。现在,你快睡吧。”
“可是,万一蜂怪……”
“一旦它靠近,我马上会告诉你的!”威得韦克斯女士嘘了一声躺下了。她又挪了挪头,补充说:“我不会再打鼾了!”
可半分钟后,她又开始打鼾了。
几分钟后,那只猫头鹰又飞了回来,或者也许是另一只。它飞落到同一块石头上,停了一会儿,接着又飞走了。巫婆不再打鼾了,事实上,她几乎连呼吸都没有了。
蒂凡尼靠近了她瘦削的胸膛,俯下身子听了听她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她感觉自己的心紧张得像握紧了的拳头——
她想起了她在牧羊小屋里发现阿奇奶奶的那一天。她安详地躺在窄窄的铁床上,然而一踏进小屋,蒂凡尼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咚。”
蒂凡尼数到了三。
“咚。”
还好,她的心还在跳。
缓慢地,像一根生长着的树枝,有一只僵硬的手在移动,犹如迟缓的冰河在运动,它慢慢地滑动着,伸进了口袋,又伸了出来,举着一张写着字的大的卡片,卡片上写着:
蒂凡尼决定不再和她争辩。她替老妇人掖了掖毯子,然后用毯子把自己裹紧了。
借着月光,她又做起了沙姆博。她应该能够用它来做些什么,也许如果……
借着月光,她非常非常小心地……
“砰!”
鸡蛋碎了。鸡蛋总是碎掉,现在她只剩下一个鸡蛋了。蒂凡尼不敢拿甲虫来做,即使能找到她也不愿意,那样太残酷了。
她坐直了,望着银灰色的地平线,她的第三思维想:它不会到这儿来的。
为什么?
她想:我不确定为什么我知道。但我觉得是这样,它不敢靠近。它知道威得韦克斯女士和我在一起。
她又想:它是怎么知道的,它没有思想,它连威得韦克斯女士是什么都没有概念。
蜂怪还在思考。蒂凡尼的第三思维想。
蒂凡尼靠着石头躺下了。
有时候,她脑袋里的思想太……拥挤了……
早晨来临了,阳光照耀,她的头发上沾着露水,薄雾宛如轻烟在大地上漫游……一只鹰停在昨晚猫头鹰停落的石头上,正吃着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蒂凡尼能看清它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
它一边吞咽着,一边用它那双野性十足的鸟眼瞪着蒂凡尼,然后拍拍翅膀飞进了雾中,搅得轻雾一阵轻轻地颤动。
在蒂凡尼身旁,威得韦克斯女士又开始打鼾了,听着那鼾声,她能感觉到威得韦克斯女士在她的身体里。她轻轻地推了推老妇人,那规则的“格那啊啊格雷格雷格雷”的鼾声突然止住了。
老妇人坐了起来,咳嗽了几声,急切地挥着手让蒂凡尼把茶水递给她。她一口气喝下半瓶水然后才开口说话。
“啊,说说看你喜欢吃什么。不过兔子烧熟后可比生吃好吃,”她喘了一口气,把水瓶盖好,“还得把皮扒去。”
“你利用……借用了鹰的身体?”蒂凡尼问。
“当然,你总不能指望可怜的猫头鹰天亮后还飞来飞去,只是为了看看这附近都有谁吧。它整夜在捉田鼠,相信我,即使是生兔子也比田鼠好吃。千万别吃田鼠。”
“我不会的。”蒂凡尼说,她真的不会去吃,“威得韦克斯女士,我想我知道蜂怪在做什么。它正在思考。”
“我可觉得它是没脑子的!”
蒂凡尼让她的思想自己说话。
“但它有我的回声,不是吗?肯定有,它能收到曾经它占据过的每个人的回声。我还有一小部分肯定还在它里面。我知道它就在这附近,而它也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所以,它和我们保持距离。”
“哦?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想,是因为它害怕你。”
“哈!它干吗怕我?”
“它怕你,”蒂凡尼简单地说,“是因为我,有一点儿,怕你。”
“孩子,你怕我吗?”
“是的。”蒂凡尼接着说,“它就像一条挨了打的小狗,但是不会逃走。它不理解是哪儿做错了。不过关于它……我心里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威得韦克斯女士什么也没说,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你还好吧?”蒂凡尼问。
“我只是想给你留一点儿时间,让你把那个念头想清楚。”威得韦克斯女士回答。
“对不起。可那念头现在又消失了。不过……我们可能把蜂怪想错了。”
“哦,是吗?怎么讲?”
“因为……”蒂凡尼努力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想,是因为我们不愿意把它往好的一面想。这跟……第三个愿望有关。不过我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继续朝着这个思路想。”巫婆说着抬头看了看,又说了一句,“我们有伴儿了。”
蒂凡尼费了几秒钟才在森林的边缘处找到了威得韦克斯女士所说的伴儿:一个小小的黑影正往这边飞来,不过还看不太清楚是谁。
渐渐地,她看清那是佩特拉的身影,她紧张地飞在离地几英尺的半空中。有时候她从扫帚上跳下来,用手抓住扫帚变换着方向。
她在蒂凡尼和威得韦克斯女士身边又一次跳了下来,匆忙间她抓住扫帚指向了一块大石头。扫帚轻轻地撞在石头上,戳在石头的缝隙里,好似想要从那石块中飞过去。
“呃,抱歉,”她喘着气说,“但我总是没法让它停下来,如果扫帚有锚就好了……呃。”
她向威得韦克斯女士行着屈膝礼,但行到一半,她想起自己是一个女巫,于是又改作鞠躬。这真是一个少见的行礼,你就是花钱也未必能看到呢。她几乎一躬到底,弯着身子声音细细地说:“呃,是否能够帮一个忙,我的‘八克三峰’项链勾住了我的九药草袋?”
帮她解开这些复杂的玩意儿可费了一些工夫,威得韦克斯女士一边摘下佩特拉的手镯和项链,一边嘀咕着说:“玩具,都是些玩具罢了。”
佩特拉羞红了脸,她站直了身体,看到威得韦克斯女士的表情,于是摘下她的尖顶帽,把它举到她的面前。这是一个表示尊敬的动作,但同时也意味着把一个一头尖尖的、两英尺的东西对准了她们。
“呃……我去见过勒韦尔小姐,她说你们经历了一些可怕的事情,现在到这儿来了。”她说,“呃……我想我应该来看看你们怎么样了。”
“呃……你真是太好了。”蒂凡尼回答,而她多虑的第二思维却想:倘若我们遭到了蜂怪的袭击,你会怎么做?她想起了有一回佩特拉站在一个狂怒的怪物面前的模样,不过现在想来没有当初觉得的那么可笑了。佩特拉会战栗地站在它面前,那些无用的护身符叮当作响,她几乎会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她不会逃走。她会想,总要有人面对这可怕的一切,不管怎么说,她得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威得韦克斯女士问。
“呃,佩特拉·格雷斯特,夫人,我的老师是格威妮弗·布莱克凯布。”
“老妈妈布莱克凯布?”威得韦克斯女士说,“很好。她是一个治猪病的好手。你能来这儿真是很好。”
佩特拉紧张地瞧着蒂凡尼:“呃,你没事儿吧?勒韦尔小姐说你……病了。”
“我已经好多了,谢谢你的关心。”蒂凡尼沮丧地回答,“瞧,我很抱歉……”
“没关系,你生病了嘛。”
这是佩特拉性格的另一面,她总是想到每个人最好的一面。但是倘若你发现她绞尽脑汁地要想出某人的优点,而那人正是你,这多少让你感到有一点儿不自在。
“在大赛之前你还打算回去吗?”佩特拉又问。
“大赛?”蒂凡尼茫然地问。
“女巫大赛。”威得韦克斯女士提醒她说。
“就在今天。”佩特拉说。
“我完全忘了这回事儿。”蒂凡尼说。
“我可没忘。”老巫婆平静地说,“在过去的六十年里,我从没错过任何一次大赛,从没错过。格雷斯特小姐,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可怜的老太婆一个忙?骑着你的扫帚,飞回去告诉勒韦尔小姐说威得韦克斯女士向她表示问候,我们打算直接去参加女巫大赛。啊,她还好吧?”
“呃,她正在耍球呢,不用手!”佩特拉兴奋地说,“而且,你猜怎么着?我在勒韦尔小姐的花园里看到了一个精灵,蓝色的精灵。”
“真的?”蒂凡尼的心往下一沉。
“是的!不过他可有一点儿邋遢。我问他真是精灵吗,他说他是……呃……从一个叫‘叮当国’的地方来的,他们是一大片臭烘烘的、可怕的、尖尖的、刺人的荨麻的精灵,他还叫我‘讨人嫌’。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蒂凡尼望着那张圆圆的满怀期待的脸,她张开嘴巴想说:“它的意思是一个喜欢精灵的人。”然而她终究没有这么说。这样做是不公平的。她叹了一口气。
“佩特拉,你见到的是噼啪菲戈人。”她说,“他们是一种精灵,虽然不是可爱的那一种,我真抱歉。但他们……总体来说……是善良的精灵,虽然他们算不得十分的善良。‘讨人嫌’是一句骂人的话,不过我觉得也不是什么特别恶劣的话。”
佩特拉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问:“那,他是一个精灵,对不对?”
“啊,对,是这样的。”
粉红的小圆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就好,我还纳闷呢,因为它,呃,你知道……他正在踢勒韦尔小姐花园里的那些小地精……”
“他肯定是一个菲戈人。”蒂凡尼说。
“哦,不错,我想一大片臭烘烘的、可怕的、尖尖的、刺人的荨麻也需要一个精灵,就像别的植物一样。”佩特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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