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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慢吞吞地往上爬,似乎还在考虑这样劳神费力是不是值得。
又一个黎明降临到碟形世界,速度异常缓慢,原因如下。
一旦遭遇强大的魔法力场,光线便会丧失所有的紧迫感,径直慢下来。而在碟形世界,魔法简直多到了令人尴尬的地步,这意味着当轻软的黄色晨光涌向睡梦中的大地时,它会像恋人的爱抚般温柔,或者按照某些人的说法,跟金色的糖浆差不多。
它不紧不慢地填满河谷,在山峦间堆积,然后来到“天居”——这是一座高逾十英里的灰色石峰,常年被绿色的冰层覆盖,既是碟形世界的中轴,也是诸神的居所。在这里,晨光越叠越高,终于崩塌下来,横扫藏在冰峰之后的大地,像巨大的海啸一样懒散,如天鹅绒般悄无声息。
这是在别的世界里绝对无缘得见的景象。
当然,别的世界不是由四头巨象扛着穿越无尽星空的,更不必说大象自己还站在一只巨龟的壳上。他的——或者根据另一个学派的猜测,她的——名字是大阿图因;他——也可能是她——并非故事的主角,但若要理解碟形世界,我们必须明白他——或者她——的确存在,存在于所有的矿脉、软泥和造物主伪造的化石之下。(这位造物主成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往考古学家的脑子里塞进些傻点子,让他们心烦意乱。)
明星巨龟大阿图因,甲烷冻结于龟壳之上,陨星留下斑斑落痕,星际尘埃从身旁飞驰而过。大阿图因,双眼有如古老的海洋,大脑仿佛一片大陆,意识像闪亮的小冰川般穿行其中。大阿图因,缓缓拖着悲伤的大鳍和群星打磨的龟甲,背负着碟形世界的重量,在银河的夜幕之下蹒跚而行。世界般巨大。时间般古老。砖块般耐心。
事实上,哲学家们都搞错了。大阿图因其实觉得挺享受。
在整个宇宙中,只有大阿图因知道自己究竟要上哪儿去。
当然,哲学家们已经花了好几个世纪来争论大阿图因可能会去哪儿,并且常常宣称自己非常担心,担心永远也找不出答案。
他们会找到答案的,就在大约两个月之后。那时他们才真要担心呢……
碟形世界中另有一些比较富有想象力的哲学家,对他们而言,更让人烦恼的是大阿图因的性别,这些人花了许多时间和功夫,企图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这块大而黯淡的影子往前飘去,好像一把无边无际的龟甲形发梳;与此同时,哲学家们最近一次尝试的后果也渐渐浮出了水面。
那翻着筋斗、完全失控的大铜壳就是“强力穿梭号”,看得出,它的制造工艺水平与新石器时代的水准堪称旗鼓相当。克鲁尔国——该国位置得天独厚,正好处在世界边缘——那些兼职天文学家的祭司造了这艘宇宙飞船,然后把它从世界边缘往下一推,由此成功地证明:无论老百姓们怎么说,免费飞行这种事情确实是存在的。
飞船的乘客之一是双花,碟形世界出产的第一位观光客。他刚刚花了几个月时间探索这片土地,现在则正在飞速地离它而去,个中缘由说来话长,不过基本上都与他逃离克鲁尔的尝试有关。
这次尝试可谓百分之一千的成功。
尽管一切迹象都表明他很有机会成为碟形世界里最后一个出门观光的人,但双花仍然在尽情欣赏眼前的美景。
巫师灵思风正在双花上方大约两英里处扑腾,他那身衣裳在碟形世界就算得上是宇航服了,跟由一群从没见过大海的人设计的潜水服有异曲同工之妙。六个月前他还是一个超级普通的蹩脚巫师,然后他遇上双花,接受了一份高得令人发指的工钱,于是成了对方的导游。此后的绝大部分时间,灵思风都在被攻击、恐吓、追杀,挂在让他绝望的高处,或者像现在这样,从高处往下落。
灵思风可没工夫欣赏美景,因为他的过去正前仆后继地在眼前闪现,以至于挡住了视线。这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你穿上宇航服的时候,千万不能忘记戴头盔。
在这里我们本可以加进很多解释,说说这两个人为什么正从世界往下落,还有,为什么双花的行李箱——我们上一次看见它的时候,这家伙正迈着上百只小短腿儿绝望地想要跟上自己的主人——不是什么普通的箱子;可回答这种问题需要许多时间,很可能不太值得。前车之鉴古已有之,据说在一次宴会上,有人曾问享有盛名的哲学家李·廷·韦德“你为什么在这儿”,回答花去了整整三年时间。
在遥远的高处,比阿图因、巨象和快断气的巫师都更加重要的事件正悄然发生。很快,时间与空间的结构就要接受考验。
空气油乎乎的,带着魔法特有的质感,黑蜡制成的蜡烛发出辛辣的气味,至于这种蜡的确切来历,有头脑的人绝不会希望知道。
房间深藏在“幽冥大学”的地窖里。幽冥大学可是碟形世界首屈一指的魔法学府,很有些古怪。首先,它似乎有太多维度,并非全都可见,有的就徘徊在你的视线之外一点的地方。墙上全是玄妙的符号,地板的绝大部分被“停滞之八重封印”所占据,魔法界对于这一封印的威力早已达成共识,确认它与半块瞄得很准的砖头具有同样的“停滞”效果。
房里仅有的家具是一个深色木台,它被雕刻成小鸟的形状——唔,坦白说,更像是雕刻成某种长着翅膀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凑近了瞧。被沉重的锁链和一把把挂锁固定在台子上的则是一本书。
这是一本大书,但并非特别令人难忘。在大学图书馆里,有的书封皮上镶嵌着罕见的宝石和有魔力的木头,还有的用龙皮装订。这一本却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皮革封面,更像是那种被图书馆目录形容为“有轻微狐害”的类型,不过稍微诚实些的人应该会承认,看上去它大概也遭过獾害、狼害,没准儿还有熊害。
书页被许多金属扣合在一起。它们没有装饰,只是沉甸甸的。锁链也是如此,与其说是把书拴在台上,还不如说是为了限制它的活动。
制造这些东西的人目的似乎相当明确,他们很可能大半辈子都在生产训练大象的鞍具。
空气打起旋子,变得厚重起来。书页慢条斯理地卷曲着,溢出让人胆战心惊的蓝光。房中的寂静如同缓缓握起的拳头一般越攥越紧。
半打身穿长睡袍的巫师正轮流从门上的小铁窗往里瞅。幽冥大学里,纯粹的魔法正如潮汐般不断上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没有哪个巫师还能睡得着。
“哼,”一个声音说,“怎么回事?还有,为什么没人来叫我?”
古德尔·维若蜡,银星会的首席大法师,神圣理事会的最高统帅,八级空法大师和幽冥大学第304任名誉校长,即使他的红睡袍上绣满了神秘的古代诗文,即使长长的睡帽上还坠着小绒球,古德尔也仍旧令人望而生畏——就连那双肥大的绒毛拖鞋也几乎没能损害他的威仪。
六张胆战心惊的面孔转向他。
“呃,我们叫了,大人。”一个下级巫师说。
接着他又好心地补充道:“所以你才来的。”
“我是问之前为什么没人叫我?”古德尔一面推开众人,挤到小铁窗前,一面厉声问道。
“呃,在谁之前,大人?”
古德尔瞪他一眼,然后飞快地瞟了瞟铁窗里头。
纯粹的魔法四处泛滥,点燃屋里的尘埃,让空气中出现了点点闪光。“停滞之印”冒出水泡,边角也开始卷曲。
我们谈到的这本书叫做八开书,很显然,它绝不是什么普通的书。
不错,世上有许多享有盛名的魔法书。有人也许偏爱以年代久远的蜥蜴皮作书页的《死人电话簿》,有人也许会提到由某个神秘而懒散的宗派所著的《死翘翘之书》,还有人也许会想起那本据说含有整个宇宙中最后一个新颖笑话的魔法书——《玩笑缓冲器》,但比起八开书来,它们都只能算是些不值一提的小册子。因为根据传说,八开天书是宇宙的造物主在完成伟业之后不久遗忘在下界的——很好地体现出了造物主心不在焉的性格。
困在书页中的八句咒语过着自己秘密而复杂的生活,人们通常认为——
古德尔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盯着不再平静的房间。当然,现在只剩下了七句咒语。有一天,某个傻蛋学生偷偷往书里瞄了一眼,其中一句咒语趁机逃出来,住进了他的脑子里。至今也没人能弄清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那个蠢货叫什么来着?文思棍?
紫色和第八色的火花在书脊上熠熠生辉。一卷薄烟开始从台面升起,拴住八开书的金属大锁显然已经非常吃紧了。
“咒语怎么会如此不安?”一个年纪稍轻的巫师问道。
古德尔耸耸肩。他当然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说真的,老巫师此刻担心得要命。身为一位精通魔法的八级巫师,他能看见屋内时时闪现的各种形象,这些半存于想象中的形象现身于震荡的空气中,企图用沉闷的引诱哄骗人类。跟暴风雨前昆虫四处乱飞的情形差不多,真正大规模的魔法聚集总会吸引“地堡空间”的生物——尽是些污秽的东西,全身长满了错位的器官和泡泡,总想找个空子从混沌中溜进人类的世界。
必须阻止这一切。
“我需要一个志愿者。”他坚定地说。
四周突然一片死寂。唯一的动静来自门后,金属在压力下不堪重负,发出令人心烦的噪音。
“那好吧,”他说,“既然如此,我需要几把银镊子,大约两品脱猫血,一根小鞭子和一把椅子——”
人们都说闹的反面是静。他们错了。静不过是闹的缺乏。古德尔话音未落,一阵柔和的无声突然爆发出来,像一面爆炸的蒲公英钟般袭击了所有的巫师,比起它来,“静”无异于可怕的喧嚣。
一大柱散光从书中腾空而起,击中了天花板,火星四溅,然后消失了。
古德尔顾不上冒烟的胡须,死死地盯住天花板上的大洞,夸张地一抬手。
“去上层地窖!”他一面高呼一面跃上石梯。其余的巫师立即跟上,一时间拖鞋翻飞,睡袍乱舞,人人都奋不顾身地想要走在最后。
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全体及时赶到,目睹了那具有神秘可能性的火球冲进了上一层房间的天花板。
“嘎。”最年轻的巫师指了指地板。
这儿原是图书馆的一部分,现在,穿堂而过的魔法调整了途中的一切可能性原子——所以,人们有理由怀疑那紫色的小蝾螈本是一块地板,而那些凤梨奶油冻曾经可能是些书。事后,有几个巫师还赌咒发誓,说在奶油冻中间那只愁眉苦脸的小猩猩跟图书馆馆长简直一模一样。
古德尔仰着头吼道:“去厨房!”然后奋力穿过奶油冻,挤到下一段楼梯前。
直到最后也没人能弄清铸铁灶台被变成了什么,因为等这队情绪激动的魔法师东倒西歪地冲进厨房时,火球早已经撞倒一堵墙成功逃脱。很久之后,众人才发现管蔬菜的大厨藏在大汤锅里,不停地嘀咕着“蹄子!哦可怕的蹄子!”之类的废话。
魔法似乎放慢了速度,它的尾巴又一次消失在了天花板里。
“大厅!”
这段楼梯更宽,光线也更好。巫师们带着满身的凤梨味气喘吁吁地往上跑,等那些身体比较硬朗的赶到大厅时,火球刚好来到大厅中央。这里通风良好,可它却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中,时不时地还能看到一些小小的拱弧划过球面。
古德尔一边评估当下的局势一边摸摸自己的胆子,看自己敢不敢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时,他身后爆发出一阵濒死的咳嗽和牙缝里传出的喘息声——谁都知道巫师们全是老烟枪,所以这倒也很正常。他一把抓过一个面如土色的学生。
“去给我找预言家、先知、占卜师和内视师!”他咆哮道,“我要开始研究!”
火球内部浮现出某种形象。古德尔把手放在眉毛上,企图遮挡一部分光线。他凝视着这逐渐成型的东西。毫无疑问,它是宇宙。
古德尔对此非常肯定,因为他书房里就摆着一个宇宙模型,大家一致认定他的模型远比真的宇宙更令人印象深刻。而对那个以小珍珠和银丝线构建的无限可能,就连造物主也会显得不知所措。
然而火球里的小宇宙倒是惊人地——呃,真实。唯一缺少的只是色彩:它完全是半透明的雾白色。
里头有大阿图因、四只巨象,还有他们的碟形世界。从古德尔的角度没法看清碟形世界的表面,但他却感到了一种战栗的确信,确信碟形世界的一切都得到了完美的复制。例如,他刚好能辨认出一个缩小的天居,在那座大山的顶峰有一座由大理石和雪花石垒成的宫殿,那些吵吵闹闹、很有些小资情调的神仙把它叫做邓曼尼法斯汀,每位神祇占据一个三间的套房,脚下踏着没有切割的绒毛厚地毯。碟形世界中自以为有文化的那部分人坚持认为,被这样一群神仙统治实在有失体面——对于这些神仙而言,音乐门铃就是所谓振奋人心的艺术了。
小小的胚胎宇宙缓缓移动,开始倾斜……
古德尔试着呼喊,可他的声音拒绝出动。
这宇宙扩散开来,动作轻软,却充满爆炸似的无法遏止的力量。
古德尔不由得惊慌失措,但奇怪的是,它竟然穿透了他的身体,像思想般不留痕迹。他伸出手去,眼看着苍白如鬼影的岩石层在一阵忙碌的寂静中漫过自己的手指。
阿图因已经变得比一幢房子还要大,静静地沉到了地板以下。
古德尔身后的巫师们全都浸在齐腰深的海水中。一艘比顶针还小的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旋即被冲到墙外,消失了踪影。
他向上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设法挤出三个字来:“上房顶!”那些还剩足够脑瓜来想、足够呼吸来跑的巫师赶紧跟了上去;一片片大陆穿透坚硬的石板,如雪花般平稳飘落。
夜空中带着黎明的色彩。一轮新月正在下落。“环海”四周最大的城市安科–莫波克还在酣睡。
当然,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
一方面,城里那些以卖蔬菜、钉马掌、雕刻玉饰、兑换货币、制造桌子一类业务为生的人基本上都在睡觉——除非他们受失眠困扰,或者有了起床的需要,例如去上卫生间什么的。另一方面,不那么守法的公民个个神清气爽,正在干些诸如攀爬不属于自己的窗户、切断别人的喉管、互相灌酒之类的事儿,再不然就是在烟雾弥漫的地窖里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总的来说活得比另一半居民更有意思。大多数动物都还在睡梦中,除了老鼠。当然还有蝙蝠。至于昆虫嘛……
问题在于描述性的文章很少能做到完全准确,为了结束这种状况,曾经的安科王公奥拉夫·昆比二世通过了一项法案,决意给报告文学带去一点点诚实。于是,如果某个传说在提到一个著名的英雄时说“无人不称颂他的勇力”,任何珍爱生命的吟游诗人都会赶紧加上一句“除了他家乡几个视他为骗子的人和其他很多根本没有听说过他的人之外”。诗歌中的明喻受到了严格限制,只能使用诸如“他的骏马有如平静的日子中刮起的微风般迅捷,大致相当于风力三级的时候”这类句子;而假如某个粗心大意的家伙把自己爱人的脸说成“能发动千军万马开战”,那他就必须拿出证据,证明自己心仪的人儿的确长得好像一瓶香槟酒。
昆比最后被一个心怀不满的诗人刺杀。当时他正在宫廷里主持试验,准备考证一句饱受争议的谚语的准确性。这句谚语是“笔利于剑”,作为对昆比的纪念,人们决定在其后加上一句“仅当剑很小而笔很尖的时候”。
于是我们只好这么说,大约百分之六十七、或许百分之六十八的人在熟睡,其余的市民则大都悄悄干着自己的不法勾当,但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涌过街道的苍白潮汐。只有惯于注视不可见之物的巫师们目送着它一路穿越遥远的大地。
碟形世界是平板一块,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地平线。很多富有冒险精神的海员深受其害,他们会在盯着鸡蛋和橘子太久之后生出些古怪的念头,于是出发寻找另一端的世界,这些人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有时候船只就好像从世界边缘消失了一般——原因很简单,它们的确从世界的边缘消失了。
然而,即便没有地平线,在盘旋的薄雾和满是灰尘的空气中,古德尔的视线仍然无法尽情延伸。他抬起头。阴森古老的“艺术之塔”在学院上空若隐若现,它的悬梯远近闻名,共有八千八百八十八级台阶。据说它还是碟形世界里最早的建筑。站在它雉堞状的塔顶上——和钟爱那个地方的乌鸦以及一批一下雨就会逃之夭夭的怪兽滴水嘴站在一起——巫师就能看到碟形世界的边缘。当然,之前总免不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个十来分钟什么的。
“管他呢。”他喃喃道,“毕竟,当巫师不就为了这个?阿威恩托,忒撒鲁斯!我愿飞翔。来吧,空气与黑暗的精灵们!”
他展开一只粗糙的手掌,朝一片摇摇欲坠的栏杆一指。从被尼古丁熏黄的指甲下冒出头来,第八色的火花往上方腐朽的石块飞去。
它落了下来,古德尔随之飞起,上升速度与火花下落的速度之间存在某种经过精确计算的关联。睡袍拍打着他瘦骨嶙峋的双腿,他越飞越高,在苍白的夜色中疾驰,仿佛、呃——好吧,仿佛一个很老很老但也非常强大的巫师被宇宙中一只擅长计算的拇指送上了高空。
他降落在一堆废弃的鸟巢上,站稳脚跟,俯视碟形世界那令人目眩的黎明。
在碟形世界漫长的一年中的这个时候,“环海”几乎处于“天居”面对落日的一侧,现在日光正涌向安科–莫波克周围,“天居”像上帝的日晷指针一样把大地切成两半。但在黑夜退却的方向,光线缓缓流向世界边缘,一条白雾还在前进。古德尔身后响起干树枝断裂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发现银星会的二把手尹佩·忒里蒙也来到了塔顶——他是唯一一个还能跟上的人。
古德尔暂时没有理会对方,只是抓紧石墙,同时加强了自我保护的咒语。在巫师这个行当里,大家历来长命百岁,晋升的速度也只好放慢脚步。资历浅些的巫师常会踩着前任的尸首前进——而且是在亲手把前任变成尸体之后。此外,年轻的尹佩总让人有些不安。他不抽烟,只喝开水。古德尔还有一个讨厌的猜测,怀疑他或许挺聪明。他笑得太少,最喜欢数字和图表,就是上头有很多正方形、还有很多箭头指向其他正方形的那种东西。简而言之,他是那种你可以彻彻底底称之为“人员”、完全没有其他诸如感情之类属性的人。
现在,整个碟形世界都罩上了一层闪着微光的白色皮肤,看上去倒还挺合适。
古德尔瞥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闪光的细线织成大网覆盖在手上,忠实地跟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他认出了这种咒语。他自己也使过,只是规模更小——小得多。
“这是一个变化咒语,”忒里蒙道,“整个世界都在改变。”
大多数人,古德尔冷冷地想,至少知道在这样一句话后头加上个感叹号。
几声微弱的声响,纯粹、高亢、尖利,仿佛老鼠心脏的破碎声。
“那是什么?”
忒里蒙竖起耳朵。
“升C大调,我想。”
古德尔一言不发。白色的闪光已经消失,城市醒来的声音开始渗透到两个巫师身边。一切都同过去毫无二致。发生了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让事情保持原状?
他心不在焉地拍拍睡袍口袋,最后发现自己要找的东西夹在耳朵后头。老巫师把一根湿漉漉的烟头放进嘴里,从指尖招来神秘的火焰,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手卷烟,眼前立刻出现了一朵朵蓝色的小火花。他咳嗽了一两声。
古德尔在努力思考。
他在回忆有没有哪个神仙欠他什么人情。
事实上,神仙对这一切同样大惑不解,不过他们反正也无能为力,再说,神仙们还得与冰巨人作战——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完全是由对方拒绝归还剪草机引起的。
但也不是毫无线索,看看灵思风就成了,这个人的生活曾在他十五岁那年发生了些很有意思的转变,现在,他又发现自己竟然并非命悬一线,而是头下脚上地悬在一棵松树上。
他轻而易举地下了树——从一根树枝到另一根树枝做自由落体运动,直到脑袋降落到一堆松针上为止。然后他就那么躺着,大口喘着粗气,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做个好人。
灵思风知道,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一个完全合乎逻辑的解释,可以很好地说明为什么上一分钟他还在从世界边缘下落,就快送了小命,下一分钟却又倒挂在一棵树上。
就像每一次陷入危机时一样,那句咒语从他心底浮了起来。
总的来说,灵思风的导师们是这样评价他的巫师天赋的:假如说鱼是天生的登山运动员,灵思风就是个天生的巫师。即使没发生任何意外,他最终也很可能被踢出幽冥大学——他记不住咒语,而且一抽烟就病恹恹的,但真正带来麻烦的还是溜进关八开书的房间去翻书那档子蠢事。
让这件麻烦变得更麻烦的是,没人知道为什么所有的锁突然间都打开了。
那句咒语倒不难伺候。它就那么坐在他的脑子里,跟池塘底下的老癞蛤蟆差不多。可是每当灵思风感到特别疲惫或恐惧时,它总想让他把自己念出来。谁也不知道假如八大魔咒之一让人把自己念出来会怎么样,但大多数人都同意,最好在另一个宇宙观察这类咒语的效果。
灵思风心里冒出一个想法——在从世界边缘落到一大堆松针上之后产生这样的想法或许有些古怪,不过灵思风的确觉得,那句咒语想让他活下去。
“我没意见。”他想。
他坐起来,看了看周围的树。灵思风是城里的巫师,虽然他很清楚不同种类的树之间有着千差万别,好让那些与它们最亲最近的人把它们区分开来,可他自己能拿得准的只有一点:没长叶子的那头应该朝下。四周的树实在太多,排列方式也毫无秩序可言。这地方不知有多少年没人打扫过了。
他回想起一个辨别方向的办法——看看苔藓长在哪一边。可这些树上到处是苔藓,还有瘤子和小枯枝。如果它们是人,肯定已经是坐进安乐椅的老头儿老太太了。
灵思风踹了离自己最近的大树一脚,一粒松果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他“呜”了一声,那棵树则用仿佛生锈的大门缓缓开启的声音回应道:“活该。”
长长的沉默。
灵思风问:“是你在说话?”
“是的。”
“这也是你说的?”
“是的。”
“哦。”他想了想,然后试探着问道,“我猜你不会碰巧知道,嗯,那个,出森林的路吧?”
“不。我不怎么去别处转悠。”
“挺无聊的吧,我想。”
“不知道。我历来如此。”
灵思风凑近了些。它看上去和其他树没什么两样。
“你是魔法树吗?”他问。
“没人这么说过,”大树答道,“我想是吧。”
灵思风的想法如下:我不可能在和一棵树说话。如果我跟树说话,我肯定是疯了,而我没疯,所以树不可能会说话。
“再见。”他坚定地说。
“嘿,别走。”接着这棵松树便开始大倒苦水。它看着他在灌木丛里挣扎,感觉阳光洒落在叶片上,水汩汩地流过树根,它的体液在日月的牵引下消长。真无聊,它想。这么说多奇怪啊。可树当然也会觉得无聊,甲虫不就老是这么着吗?但我猜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再说,难道你还真能变成别的什么东西?等等等等。后来灵思风再也没同这棵树说过话,但对方却通过这次简短的交谈,创立了史上首个“树教”。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宗教席卷了整个世界的森林。其信仰的核心是:一棵好树,只要坚持过一种清洁、正派、挺拔的生活,死后必能重生;假如其行为果真无可指摘,它最终将能转世成为五千卷厕纸。
几英里之外,双花也在从重回碟形世界的震惊中恢复。此刻他独自坐在“强力穿梭号”的外壳上,而飞船正缓缓地沉入一个绿树环绕的大湖中。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忧心忡忡。双花是个观光客,碟形世界上还是头一回出现这种人,而他的整个存在都建立在一个石头一般坚定的信念上:坏事不可能真的发生在他身上,因为他与这儿的一切完全没有关系;除此之外,他还相信只要自己大声地慢慢说话,大家就能理解他的意思;还有就是,总的来说所有人都是可以信赖的,只要人们能怀着善意、理智地行事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在灵思风看来,这使他的生存指数比,嗯,就说一盘青鱼汤吧,还少那么一点。可你别说,他这套竟然真能行得通。这其实是因为双花对所有形式的危险完全没有任何概念,最后让危险气馁到不得不放弃的地步。
眼看着自己淹死而什么也不做是没有希望生还的。这一点双花非常清楚,但他坚信一个运转良好的社会绝不会任由人们把自己淹死在湖里。
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不知道行李箱在什么地方?但他随后又自我安慰道,箱子很聪明,它是智慧梨花木做的,应该能照顾自己……
而在森林的另一个地方,一位年轻的萨满学徒正在经历训练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他已经吃下了神圣的羊肚菌,吸食了圣洁的根状茎,也已经仔细地把神秘的蘑菇磨成粉末,塞进自己的七窍。现在,他盘腿坐在一棵松树下集中精神,首先是为了与万物中心那奇异而美妙的大秘密建立联系,不过主要还是为了让自己的脑袋不要晕乎乎地转个不停。
蓝色的四边三角形在他的视网膜上闪动。时不时的,他会对着空气意味深长地一笑,发出些“喔”、“唔”之类的音节。
空中有什么动静,他后来把它形容为“就像大爆炸,不过是倒着爆的,明白?”突然之间,刚才还空空如也的地方就出现了一个又大又扁的木头箱子。
它重重地落在树叶上,伸出许多小短腿,然后笨拙地转过身来,盯住萨满学徒。当然,它没长脸,但即使在真菌带来的眩晕中,萨满学徒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的目光——不是什么友好的眼神。一个锁眼和几个小洞洞竟然也能如此恶毒,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幸亏它最后木愣愣地耸了耸肩,慢跑进树丛中去了。
凭借超人的毅力,萨满学徒想起了起立的正确步骤,甚至还设法往前迈了两步,然后他低头看看脚下,发现腿找不到了,于是只好放弃了这次尝试。
与此同时,灵思风则找到了一条小径。这条路老是弯来绕去。假如它是鹅卵石铺成的,灵思风大概会觉得高兴些,不过沿着它往前走至少能让他有事儿可做。
有几棵树很想聊聊,可灵思风几乎已经确定,聊天对树而言绝不是什么正常的举动,于是坚决无视它们的请求。
时间在流逝。四周静悄悄的,当然这是除去昆虫讨厌的嗡嗡声、枯枝偶尔的断裂声和大树们讨论宗教以及松鼠问题的声音之后。灵思风开始感到非常寂寞。他想象着自己将会永远生活在这片树林里,睡在落叶上,吃……吃……反正是树林里的什么东西,肯定有树还有坚果和浆果之类的。他只好……
“灵思风!”
在那儿,路上迎面走来的正是双花——浑身滴水,却笑得一脸灿烂。行李箱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这种木头制成的任何东西都会跟随自己的主人去任何地方,很多非常富有的国王常用它来装陪葬品,以确保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生活时能有干净的内裤穿)。
灵思风叹了口气。就在刚才,他还以为这一天已经不可能变得更糟了呢。
下雨了。这场雨特别湿、特别冷。灵思风和双花坐在一棵树下望着水珠。
“灵思风?”
“嗯?”
“我们为什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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