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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也知道,他对她的抚养非常上心,呃,看来……没错。当然她也可能是您的姑母。妃子们的登记手续从来都乱糟糟的。不过最可能还是您妹妹。”
普特蕾西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她悄声道:“就算这样我们也还跟从前一样,对吧?”
特皮克盯着自己的脚。
“不。”他说,“不一样了。”他抬头望着她,“不过你可以当女王。”他朝众祭司瞪大眼睛,然后坚定地说,“对吧?”
高阶祭司彼此交换个眼色,又看了一眼普特蕾西。女孩孤零零地站在一旁,肩膀不停地耸动。年轻、受过宫廷训练、习惯了听人发号施令……他们瞅了眼库米。
“非常合适。”库米道。众人喃喃地表示赞同,突然间所有人都对她充满了信心。
“这不就行了?”特皮克安慰道。
她瞪起眼睛,他倒退几步。
“那我就走了。”他说,“我也没什么行李,简单得很。”
“就这样?”她问,“这样就完了?你就不准备说点儿什么?”
他都快走到门边了,却又有些犹豫。你可以留下,他告诉自己,只不过结果肯定一团糟。你们俩多半会把王国一分为二。虽然命运把你们扔到了一块儿,那也不能证明命运没出岔子。再说你早就打定主意了。
“骆驼比金字塔更重要。”他缓缓说道,“这点我们必须牢记。”
她四下找东西丢他,他撒腿就跑。
尽管没有屎壳郎帮忙,太阳依然升上了穹顶。库米在宝座旁徘徊不去,活像鹫头神哈忒。
他说:“陛下要确认由我继任高阶祭司一职。”
“什么?”普特蕾西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朝他晃了晃,“哦,对。好吧,行。”
“真遗憾,迪奥斯至今下落不明。我们相信大金字塔……喷溢时他怕是离得太近了。”
普特蕾西盯着空气道:“你继续。”
库米像鸟一样理理头发,“正式的加冕礼需要些时间准备。”说着他拿出黄金面具,“不过陛下您现在就要戴上王权面具,因为我们有许多公务需要处理。”
她瞅眼面具,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戴那东西。”
库米微微一笑,“陛下要戴上王权面具。”
“不。”普特蕾西道。
库米的微笑边缘出现了几道裂痕,他努力理解这一全新的理念。他敢打赌,迪奥斯绝对没遇上过这样的麻烦。
库米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从旁边偷偷绕过去。他靠“绕”字诀过了一辈子,绝不会在现在抛弃这么有用的诀窍。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面具放在一张凳子上。
“现在是第一点钟。”他说,“陛下要主持朱鹭仪式,接下来要请陛下接见特索托与以弗比的军事领袖。双方都请求允许越过我国国境。陛下要予以拒绝。等到第二点钟……”
普特蕾西坐在宝座上,手指敲打着扶手,然后她深吸一口气道:“我要泡个澡。”
库米前前后后地晃了几下。
“现在是第一点钟。”他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只能把之前的话重复一遍:“陛下要主持……”
“库米?”
“噢,尊贵的女王,什么事?”
“闭嘴。”
“……朱鹭仪式……”库米哀叹道。
“这个仪式,我敢说你自己一个人也能行。你一看就是个喜欢包办的。”她挖苦道。
“……特索托和以弗比的军事领袖……”
“告诉他们,”普特蕾西停下来想了想,“告诉他们,”她继续道,“他们都可以通过。不是特索托,也不是以弗比,明白了?而是双方同时。”
“可是……”库米的理解力终于赶上了他的耳朵——“那样一来,他们最后还是隔着我们面对面啊。”
“很好。然后你再叫人去买些骆驼。以弗比有个商人,存货很不错。记得先检查它们的牙。哦,然后再叫‘未名’号的船长来见我,他正跟我解释免税港的事儿。”
“噢,女王啊,在您洗澡的时候?”库米虚弱地问。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喝道,“再去把下水道系统弄好。听说管子现在正流行。”
“那是什么,用来挤驴奶的吗?”库米仿佛彻底迷失在了沙漠中。
“闭嘴,库米。”
“噢,女王啊,遵命。”库米可怜巴巴地说。
他的确想要改变,可问题是他同时也希望事情能跟过去一个样。
太阳没靠任何人帮助,自己朝地平线落下去。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一天正朝好的方向发展。
泛红的光线照亮了普塔克拉斯普王朝的三位男性成员,他们正凑在几张图纸上,那是——
“这叫桥。”二乙道。
“是不是跟高架引水渠差不多?”普塔克拉斯普问。
“基本上正好相反。”二乙道,“水从底下流过,我们从上头走。”
“哦。国王陛下——女王陛下肯定要不高兴的。”普塔克拉斯普道,“王室从来都反对拿大坝、堤堰之类的来束缚圣河。”
二乙面露胜利的微笑,“这就是她的建议。”他说,“陛下还说,请我们确保桥上要有地方让人可以往鳄鱼身上扔石头。”
“她真这么说?”
“尖角的大石头,她说的是。”
“天哪。”普塔克拉斯普转向自己的大儿子。
“你确定自己没事吗?”他问。
“我很好,爸爸。”二甲道。
“没有——”普塔克拉斯普绞尽脑汁——“头痛什么的吗?”
“从没这么好过。”二甲道。
“你一直没提起成本。”普塔克拉斯普道,“我自然就疑心你是不是还觉得有些痛——有些不舒服。”
“女王陛下要我查看了皇室的财务状况。”二甲道,“她说祭司根本不会算术。”最近的经历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有害的副作用,恰恰相反,他还有了一种新能力:如今他的思考角度跟所有人都成直角。他坐在一旁满脸堆笑,心里暗暗盘算着各种规费、停泊费,外加一个非常复杂的增值税系统。来自安科-莫波克的投机商人这回可要大吃一惊了。
普塔克拉斯普则在心里描绘着蒂杰河沿岸的处女地,一英里又一英里,半座桥也没有。现在有了那么多切割好的石料,几百万吨都不止。说不定某座桥上还会需要一两尊雕像什么的,谁知道呢。他手头恰好有一尊,再合适不过了。
他伸手搂住两个儿子的肩膀。
“孩子们,”他骄傲地说,“这事儿真够量子级别的。”
落日的余晖同样照在迪尔和吉恩身上,只不过这一次它绕了弯路,先在王宫厨房的天井走了一圈。两人来厨房并不是因为有事要办,只不过孤零零地待在木乃伊制作室实在太压抑了。
厨子们在他俩周围忙忙碌碌,谁都看得出两个木乃伊制作师浑身上下包裹着密不透风的沮丧之情。那份工作原本就跟社交扯不上关系,木乃伊制作师通常很难交到朋友。再说大家忙着准备加冕礼,没空搭理他们。
两人坐在忙碌的人群中间,就着一罐啤酒展望未来。
“我猜,”吉恩道,“格温乐达可以让她爸爸想想办法。”
“没错,孩子。”迪尔疲惫地说,“很有前途。大家总得吃大蒜不是?”
“无聊得要死,该死的大蒜。”吉恩异常狂躁,“再说种大蒜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人。所以我才喜欢咱们这活儿,总有新面孔。”
“再也不修金字塔了。”迪尔声音毫无火气,“她是这么说的。你干得很好,迪尔师傅,她说,不过我要把这国家拽进水果蝙蝠世纪,无论它怎么哭闹反抗都没用。”
“眼镜蛇。”吉恩道。
“什么?”
“是眼镜蛇世纪,不是水果蝙蝠世纪。”
“管它呢。”迪尔烦躁起来。他可怜巴巴地盯着自己的杯子。问题就在这儿,他暗自琢磨。从今往后你都得花工夫记住现在是哪个世纪。
他望着一盘吐司点心,如今正流行这个。大家都在摆弄这些……
他拿起一粒橄榄,捻在指间转来转去。
“说起来,我对咱们那活儿当然不像你那么上心。”吉恩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但你肯定特别自豪,师傅——你知道,你的针脚总那么密实。”
迪尔的目光牢牢粘在橄榄上,他伸手从腰带上扯下精细活儿专用的小刀,满脸如梦似幻的神情。
“我是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肯定很伤心。”吉恩道。
迪尔对着光线转过身去,集中精神,嘴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不过你总会挺过去的。”吉恩道,“关键在于别老想着它。”
“把这块石头放好。”迪尔道。
“什么?”
“把这块石头放好。”迪尔道。
吉恩耸耸肩,把它从对方手里接过来。
“很好。”迪尔的声音里突然充满毅力,“现在给我一根红辣椒。”
太阳照耀着三角洲,蒂杰河躺在大陆的淤泥上,芦苇荡和泥泞的河岸一望无际。涉水鸟在芦苇杆组成的迷宫里蹦蹦跳跳、寻找食物。上亿只摇蚊在微咸的河水上方跳着“之”字形舞蹈。至少这里的时间总在流逝——每天两次,三角洲都能呼吸到冰冷、清新的潮汐。
此时,潮汐正往三角洲里涌。打头阵的海水泛着白沫,淌进芦苇中间。
到处都有浸湿的绷带慢慢展开,它们像老态龙钟的蛇一般扭动片刻,然后无声无息地溶解在水里。
这实在太不同寻常了。
很抱歉。但这不是我们的错。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恐怕有一千三百多。
那好吧。请大家排好队。
“你个混球”望着空空如也的草架。
它代表总阵列“草”里的一个子阵列,它的值在零到K之间。
里头并没有草。事实上,它的“草”值说不定还是负数呢。
无论使用何种算法,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这是个经典的方程,十分简洁。它包含着某种清新高雅的气质,只可惜现在的它无心欣赏。
“你个混球”觉得自己受人利用,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不过这本身倒不稀奇,因为对于骆驼来说,这种感觉再平常不过了。于是它耐心地趴在地上,任一旁的特皮克往褡裢里塞东西。
“我们避开以弗比。”特皮克一副与骆驼推心置腹的样子,“从环海那头过去,也许走克尔姆或者翻过锤顶山。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地方。咱们甚至可以找几座城市逛逛,唔?你肯定会喜欢的。”
想让骆驼高兴,那纯粹是白费力气,这跟往黑洞里扔蛋白糖饼没什么两样。
有人推开了厩舍另一侧的门。那是个祭司,神情有些慌乱。现在祭司们被女王差遣,到处跑腿,大家都还不大习惯。
“呃,”他道,“女王陛下命令你不得离开王国。”
他又问:“没有回信吗?”
特皮克想了想,“没有。”他说,“我想没有。”
“那么我就告诉她说你这就前去觐见,好吗?”祭司满怀希望地问。
“不。”
“你说起来倒是容易。”那祭司哀怨着,悄悄地走了。
几分钟之后,满脸通红的库米接替他出场。
“女王陛下命令你不得离开王国。”他说。
特皮克爬上“你个混球”的后背,拿根棍子轻轻戳了骆驼一下。
“她是认真的。”库米道。
“这我相信。”
“她可以叫人把你扔给神圣的鳄鱼,你知道。”
“我今天还没看见几只鳄鱼呢。它们还好吧?”特皮克又戳了一下“你个混球”。
他骑着骆驼进入刀刃般锋利的阳光中,脚下的街道全是踩实的土地,时间把它们变得比岩石还要坚固。街上人流如织,而且每个人都对他视而不见。
这感觉棒极了。
他缓缓地朝边境前进,直到爬上悬崖才停下,河谷在他身后铺开。一股热风从沙漠里吹来,拂动路旁的几簇山莓。他把“你个混球”拴在阴凉处,自己又往上爬了一小段,然后转身往回看。
河谷非常古老,你几乎可以想象它比一切都更早存在,并亲眼看着整个世界在自己周围形成。特皮克枕着胳膊往地上一躺。
当然,其实是它自己把自己变老的。几千年来,它一直在慢慢剥夺自己的时间。现在改变迎面朝它撞上来,就像大地撞上一枚鸡蛋。
维度的事儿多半比大家想象的还要复杂。时间多半也是如此。或许人也一样,尽管人的行为可能更容易预测些。
他望着王宫外扬起的大片尘土,看它如何穿过城里的街道,穿过一块块狭小的田地,消失在悬崖附近的棕榈树背后,很快又出现在斜坡底下。眼下还看不清任何细节,但他料定那片尘土中准会有辆战车。
他从岩石上滑下来,耐心地蹲坐在路旁。过了好一会儿,战车风风火火地从他身旁驶过,一个急刹车,又在狭窄的空间里笨手笨脚地掉了头,轰隆隆地走回到他身边。
普特蕾西倚在扶手上嚷道:“你准备干什么?”
特皮克朝她鞠躬。
她斥道:“少来那一套。”
“你不喜欢当女王吗?”
她有些迟疑。“喜欢。”她说,“我确实……”
“你当然喜欢。”特皮克道,“这是你血统里带来的。过去人们会像老虎一样争得头破血流。兄弟对姐妹、子侄对叔伯,可怕得很。”
“但你没必要走!我需要你!”
“你有很多顾问。”特皮克温和地说。
“我不是那意思!”她怒道,“再说,顾问也只有库米,而且他没用得很!”
“你很走运,我的顾问是迪奥斯。库米准比迪奥斯强,你只需要不听他的话就行。无能的顾问其实大有用处。再说了,我敢说奇德会帮你忙的。他点子可多了。”
普特蕾西红了脸:“我们在船上的时候他倒是提到些想法。”
“这不就行了?我早料到你们俩能一拍即合,就像房子着火。”
她嗤道:“那你呢,回去继续当刺客?”
“多半不会。我已经埋葬了一座金字塔、所有的神灵和整个老王国,也该试试干点别的了。顺便问一句,你踩过的地方没有冒出嫩芽来吧?”
“没有。这是什么蠢话?”
特皮克松了一口气。那么说真的结束了。“别让脚下长出嫩芽来,这事儿很关键。”他说,“另外,你身边也没发现海鸥吧?”
“今天到处都是海鸥,难道你没瞧见?”
“嗯。这很好,我想。”
“你个混球”看着他俩。两人又继续聊了一会儿,还是那么吞吞吐吐、言不及义。满腹心事的异性说起话来就是这样。这种事情上骆驼要直截了当得多——母骆驼只需检查一下公骆驼的运算方法就能下定决心。
然后他俩亲了一口,据骆驼的标准判断,是很纯洁的亲法。看来他们决心已定。
“你个混球”没兴趣再看下去,于是决定把午餐重新再吃一遍。
起初……
河谷里十分平静。河水在未被驯服的河岸间流动,懶洋洋地穿过一簇簇灯芯草和纸莎草。朱鹭趟过浅滩,河马从深水里浮起又慢慢下沉,活像一枚枚腌鸡蛋。
潮湿的寂静中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鱼跃出水面的扑通声和鳄鱼的嘶嘶声。
迪奥斯在泥地里躺了一阵儿。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丢了半边袍子,另外半边又被烤得焦黑。他隐约记得一声巨响,还有急速飞驰的感觉,佴同时他又纹丝未动。不过他现在并不想知道答案。答案意味着问题,而问题从来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用处。问题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泥地里又凉快又舒服,目前除了这个,他不需要知道任何事情。
太阳渐渐西沉,夜行动物悄悄靠近迪奥斯。然而动物的本能告诉它们,咬掉对方的腿会惹来大麻烦,为了这么点肉不值当。
太阳再次升起。苍鹭大声叫唤。水塘间的雾气渐渐散开,天空从蓝色变成新一天的赤褐色,将薄雾彻底蒸发。
时间平静无波地慢慢推进,令迪奥斯身心愉悦。然而突然间,奇异的响声夺走了他身边的寂静。
事实上,那很像是驴子被锯子肢解的声响。作为声音,它与音乐旋律之间的差距就如同一盒枣子之于高规格的摩托越野赛。很快又有别的声音加入进来,各种破碎的音阶与断裂的声调,与它类似却又并不相同,整体效果竟十分引人入胜。那声音带着诱惑,带着引力,带着古怪的吸引力。
声音趋于平稳,成为由一系列不和谐音符组成的纯音。之后的几分之一秒中,它突然分裂,每个音各自沿着一个向量散开了……
空气略一抖动,太阳也闪了一闪。
远方小山上出现了一打瘦骨嶙峋、风尘满面的骆驼,它们径直向水源跑来。芦苇中的小鸟四散奔逃,剩下的蜥蜴全都溜进了沙洲里。那些膝盖高高突起的家伙相互推搡着冲到河边,鼻子深埋水中。一分钟之内,河岸就变成了一大片混浊的泥泞。
迪奥斯坐起来,发现自己的法杖就躺在身旁的泥地里。它被火燎过一下,但依然完好无损。他突然注意到过去忽略的事实——过去?他有过什么过去?好像的确有场梦,是梦吧……
法杖上的每条蛇都衔着自己的尾巴。
一个棕色皮肤的小个子男人手拿赶驼棒,跟在骆驼身后走下斜坡,他的家人跟在身后,个个衣衫褴楼。那人似乎很热,而且十分迷惑。
事实上,他看起来很需要良好的建议与细心的指引。
迪奥斯的目光回到法杖上。他知道它的意义十分重大,可就是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意义。他只记得它很沉,同时又很难放下。非常困难。他暗想,最好一开始就别把它拿起来。
也许就拿起来一小会儿吧,只向他们解释解释神灵的事,再告诉他们金字塔的重要性。然后他就把它放下,一定的。
他叹口气,拉过残破的袍子把自己裹好,让自己显得更有尊严些,又杵起法杖帮自己保持平衡。迪奥斯出发了。
你知道,就是吸管吸不起来的那一滴。
这当然并不是最初的文字,因为话是会传走样的。另外某些袓先的发音不够清晰,另一些又过于热心,总是想当然地加进自己觉得缺失的内容。特皮西蒙收到的那条信息,其最初的版本是:“姑母被铐在床上,口干舌头燥。”
换个不那么干燥的文明大概会说仿佛迷失在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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