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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不过还是带了一丝口音。”
“语言是我们训练的一部分。”她说,“我祖母说带一丝外国口音更迷人。”
“咱俩学的都一样。”特皮克道,“所有刺客都必须带点外国人的样子,无论他身在何处。这个我拿手。”他苦哈哈地添上一句。
她开始按摩他的脖子。
“我去了港口。”她说,“那里有好多像大木筏一样的东西,你知道,海上骆驼……”
“那是船。”
“它们哪儿都去。我们想去哪儿都行。只要你愿意,咱们就能海阔天空。”
特皮克把普达哥拉的理论讲给她听。她似乎并不吃惊。
“就像个没有新鲜水流进来的老水塘。”她大发议论,“于是每个人都在一成不变的水坑里绕圈子。你生活的所有时间已经被其他人活过了,那感觉肯定跟用别人用过的洗澡水差不多。”
“我要回去。”
按摩肌肉的灵巧手指不动了。
“我们想去哪儿都行。”她旧话重提,“我们有手艺,还可以把骆驼卖掉。你可以带我去看那个叫安科-莫波克的地方。听你讲起来挺有趣的。”
特皮克喑想,不知安科-莫波克会对这姑娘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然后他又转念一想,不知道这姑娘会对双城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她毫无疑问正在——正在绽放。在老王国时她似乎完全不会独立思考,只有该选哪粒葡萄来剥皮这事儿除外。然而出来之后,她好像一直在改变。她的下巴并没有变化,它还是那么小巧,那么好看,这点特皮克不得不承认,但不知怎的它似乎更显眼了。过去她跟他说话时眼睛总看着地面,现在她有时仍然不看他,只不过是因为她在走神的缘故。
他发现自己一直有种冲动,他想礼貌周全、平易近人地提醒她,自己可是国王。但他总觉得她会说自己没听见,请他再重复一遍,而如果那时她看着他,他是绝对没法把这话说上两遍的。
“你可以去。”他说,“你肯定会过得很不错。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几个人名和地址。”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真不敢想象家里现在是什么样。”特皮克道,“我得做点什么。”
“你什么也做不了,干吗白费力气?就算你不想当刺客,也还有许多别的事可干。而且你不是说现在那地方已经没法进去了吗?我恨金字塔。”
“那里肯定还有你关心的人吧?”
普特蕾西耸耸肩,“如果他们已经死了,那我就做不了什么。”她说,“如果他们活者,我仍然做不了什么。所以我什么也不做。”
特皮克瞪大眼睛,满心惊恐,又充满崇敬之情。事实上她总结得很漂亮,只不过他就是没法让自己这么想。他的身体离开了七年,但他的血待在王国的时间却比那长了一千倍。他当然想把它留在身后,但关键就在这儿。它一直都在。哪怕他一辈子避开那片土地,它也仍然像是固定他的锚一样。
“我感觉糟透了。”他说,“除了抱歉,我没别的可说。哪怕只回去五分钟,就只是回去说一声、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哪怕能这样也好。这一切多半都是我的错。”
“可根本就没法回去!你只会像你说的那些被罢黜的国王一样,垂头丧气地徘徊。你知道,穿着磨烂的外套,每天用上流社会的方式乞讨。你自己说的,没有什么比失去了王国的国王更没用了。你再好好想想。”
他们穿过落日余晖下的街道,信步朝港口走去。城里所有的街道都通向港口。
有人刚刚点亮了灯塔。这座灯塔是“世界何止七大奇观”之一,它出自普达哥拉的设计,充分运用了黄金律和美学五原则。不幸的是它被建在了错误的地点,因为若建在正确的地点就难免要破坏港口的景观。好在水手都认为这灯塔非常美丽,尤其在船触礁之后等船来拖时还可以欣赏欣赏,借以打发时间。
灯塔下方的港口里挤挤挨挨全是船。特皮克和普特蕾西穿行在柳条箱和大包裹中间,一直走到婉蜓的防波堤前。这一侧是平静的港口,另一边则是汹涌起伏的海浪。灯塔在他们头顶闪烁,绽放着光芒。
特皮克知道以弗比人是出色的贸易商,而这些船会驶向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他可以回安科领取自己的学位证明,然后世界真的会变成他手里的软体动物,而他有各种刀具可以把它撬开。
普特蕾西握住他的手。
另外他再也不用担心要跟哪个亲戚结婚了。在蒂杰里贝比度过的几个月似乎变成了一场梦,循环往复的梦,你永远别想摆脱它,相形之下,连失眠也显得分外诱人。而这里却是希望之所在,未来像一张地毯似的在他眼前铺开。
在这种时候他需要一个启示,某种指导手册。问题是在生活中你没有练手的机会,一上来就是真刀真枪。你只能——
“老天爷,这不是特皮克吗?”
那声音来自与他脚踝齐平的位置。防波堤的石头上露出一个脑袋,身子紧随其后。那身子打扮得极其考究,宝石、毛皮、丝绸、蕾丝,该有的一样不缺。只不过它们无一例外,全都是黑色的。
是奇德。
“它现在在干吗?”普塔克拉斯普问。
他儿子小心翼翼地从断裂的石柱上探出头去,目光追随着鹫头神哈忒。
“它在四下侦察。”他说,“我觉得它挺喜欢那尊雕像。说真的,爸爸,你怎么会买下那么个东西?”
“夹杂在一大批货里进来的。”普塔克拉斯普道,“再说我当时以为这个系列会大受欢迎呢。”
“受谁欢迎?”
“那什么,他不就挺喜欢吗?”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又冒险偷瞄一眼,那个骨瘦如柴的庞然大物仍然在废墟里蹦蹦跳跳。
“干脆跟他说,如果他离开,我们可以把那东西给他。”他建议道,“跟他说我们可以给他打钱。”
普塔克拉斯普紧蹙眉头,“那叫打折。”他说。
他抬头看天。大金字塔仍然像发电站似的在他们身后嗡嗡个不停,从他们藏身的工地废墟能把抵达的神灵看个一清二楚。起先普塔克拉斯普还算平静。他想,神灵正是上好的主顾,他们不是老在要求多造神庙、雕像什么的吗?他可以掐掉中间人,直接跟他们做买卖。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假如神灵对他们干的活不满意——比方说泥灰没有完全按要求抹好,由于流沙导致神庙的一角稍微有些下陷之类——神灵可不会走进来大声要求见经理就算了。不。神很清楚你在什么地方,而且绝不跟你废话。再说神灵赖账是出了名的。当然人类也一样赖账,但他们总不会指望要你死来逃避还债。
他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二甲仍然是靠在雕像上的一个剪影,他圆张着嘴巴,满脸凝固的惊异。普塔克拉斯普下定了决心。
“这些金字塔我受够了。”他说,“别忘了提醒我,儿子,如果能逃出去,咱们今后再也不搞什么金字塔。咱们太墨守成规了,依我看非得扩展业务不可。”
“我老早就这么说了,爸爸!”二乙道,“我不是说嘛,只要修两座像样的高架引水渠,咱们准能……”
“没错,没错,我都记得。”普塔克拉斯普道,“没错,高架引水渠,全是拱门什么的,行吧。只不过我就是想不起来你当时说棺材应该放在引水渠的哪个位置来着。”
“爸爸!”
“别管我,孩子。我觉得我已经疯了。”
我怎么可能会看见一个木乃伊和两个拿榔头的人呢。
那的确是奇德。
而且奇德还有条船。
特皮克知道沿海岸往下走就是罗克西的宫殿,那里住着阿尔-喀哈里的沙里发。据说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是由一位灯神在一夜之间建成的,神话和传说都常常称颂它的华美。“未名”号就是一艘浮动的罗克西,只不过比罗克西还要罗克西。它的设计者显然有镀金情结,黄金涂层、螺旋形石柱、昂贵的帘幕,能用的全用上了,总之就想让它看上去船不像船,反而更像与上演特定剧目的戏院有些相似的闺房。
事实上,要想看清它的真面目,你非得有刺客那种善于发现隐藏细节的眼睛不可。首先,尽管外表极其俗丽,船体的线条却非常流畅;其次,哪怕把船舱和货舱全加在一起,船上仍然有许多空间不知去向。在被普特蕾西称为“船尖”的那头,水面上能看见一圈圈古怪的涟漪,而这显然是艘商船,若是怀疑它在水下藏着矛尖,那就太可笑了。如果有人说只需一把斧头和五分钟时间就能把这艘肥硕的移动宫殿变成一艘快艇,快过绝大多数浮在水面的东西,并且让少数能追上它的家伙追悔莫及,那可不一定只是个笑话。
“真了不起。”特皮克道。
“不过是撑面子罢了,真的。”奇德说。
“嗯,看得出来。”
“我是说,我们不过是穷苦的买卖人。”
特皮克点点头,“完整的说法不是‘穷苦而诚实的买卖人’吗?”
奇德露出买卖人特有的笑容,“哦,我想目前咱们还是光‘穷苦’就得了。说起来,你最近到底怎么样?上次你不是正准备去某个谁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当国王来着。还有,这位美丽的女士又是谁?”
“她名叫……”特皮克张开嘴。
“普特蕾西。”普特蕾西道。
“她是个侍……”特皮克再次张嘴。
“毫无疑问她肯定是位公主。”奇德圆滑地说,“假如她——假如你们两位——今晚能与我共进晚餐,我将不胜荣幸。不过是水手的吃食,难登大雅之堂,我们勉强应付过去吧,勉强应付。”
“不是以弗比的食物吧?”特皮克问。
“船上的硬饼干、腌牛肉之类。”奇德的眼睛一直钉在普特蕾西身上,自她上船起就没离开过。
然后他哈哈地笑了。过去奇德常这么笑,并非完全缺乏真情实感,但显然处于上级大脑的严格控制之下。
“这有多巧啊,真叫人吃惊。”他说,“明天黎明时分我们就要启航了。我这儿有衣服,两位可需要换换?你们似乎都有点儿,呃,风尘仆仆。”
“水手的粗布衣服,我猜是。”特皮克道,“正符合穷苦买卖人的身份,我没说错吧?”
结果人家领他去了个小房舱,布置得极其精致用心,活像是镶宝石的鸡蛋。床上摆满各种服装任君挑选,整个环海地区都找不出式样更齐全的地方。没错,它们看起来都是二手货,但全部仔细洗熨过,缝补技术也很高超,被剑刺破的地方几乎完全看不出来。特皮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墙上的挂钩,又看看木头上留下的淡淡痕迹,它们似乎暗示说墙上曾经挂着各种物件,后来被匆忙摘了下来。
他走出房门,在狹窄的通道里碰上普特蕾西。她选了一条宫廷贵妇的红裙子,正是十年前安科-莫波克最流行的款式:蓬松的袖子,巨大的隐形支架,环状衣领大如磨石。
特皮克又学到些新知识:穿着几缕薄纱和几码真丝的女人固然很有吸引力,但如果她们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那还会更诱人。普特蕾西试着转了个圈。
“里头有好多这种东西。”她说,“安科-莫波克的女人是这样打扮的吗?感觉就像穿了栋房子,能让你汗流浃背。”
“听着,我要跟你说说奇德。”特皮克焦急地说,“我意思是,他是个好伙计,人不错,不过……”
“他的确很和气,不是吗?”她附和道。
“嗯。没错,是这样。”特皮克只能承认,“他是个老朋友。”
“真好。”
一个船员出现在通道尽头,他朝两人鞠躬,请他们去特等客舱。此人满身资深船员的派头,只不过脑袋上十字形的伤疤和胳膊上的文身与这正经八百的样子不大协调。与他的文身相比,《宫闱宝典》里的图片也只不过是《大棚DIY手册》里的示意图。他只消动动二头肌就能把他俩揍得落花流水,能供码头边上的小酒馆娱乐上好几个钟头。不过他并没有意识到仅仅几分钟之后,自己就要遭遇一生中最可怕的事件。
“多么令人愉快。”奇德倒上葡萄酒,然后朝文身男点点头,“可以上汤了,阿尔方兹。”
“听着,奇德,你不会是海盗吧,啊?”特皮克绝望地问。
“你担心的是这个?”奇德懒洋洋地咧嘴一笑。
特皮克担心的不止这个,但它的确正在抢占头名的位置。他点点头。
“不,我们不是海盗。我们只不过喜欢,呃,尽可能地避开烦人的手续,明白?我们不想让人操心我们在做什么。”
“可那些衣服……”
“啊,我们是经常被海盗袭击,所以父亲才叫人造了‘未名’号。它总能让他们大吃一惊。从道徳上讲整件事无可指摘。我们接管他们的船和他们的战利品,如果有人质的话一并救出来,再以极富竞争力的价格护送他们回家。”
“你们拿海盗怎么办?”
奇德撇眼阿尔方兹。
“那得看未来的就业前景。”他说,“父亲总说,对倒了霉的人我们应该搭把手。当然这是有条件的。国工的买卖做得怎么样了?”
特皮克说了说原委。奇德晃着手里的酒杯,全神贯注地听他讲。
“原来如此。”最后他说,“我们也听说要开战了,所以才准备今晚启程。”
“是该跑得远远的。”特皮克道。
“不,我是说得赶紧去打理买卖,当然是跟双方的买卖,因为我们完全是中立的。这片大陆上生产的武器糟透了。你该跟我们一起来。你是个非常有价值的人。”
“我还从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么一无是处。”特皮克垂头丧气地说。
奇德满脸惊奇地看着他,“你可是国王啊!”
“唔,那倒没错,可是……”
“你的国家从技术上讲仍然存在,只不过凡人没法进去,是吧?”
“恐怕是这样。”
“而你可以颁布各种关于,呃,货币和税收的法律,对吧?”
“大概吧,但是……”
“而你竟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老天爷,特普,我们的会计准能想出五十种法子来……唔,光想一想我就手心冒汗。首先,父亲多半会提出把我们的总部搬过去。”
“奇德,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知道的,谁也进不去。”
“这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当然,因为我们把总办事处设在安科就行了,然后人们在你那什么地方缴税。我们只需要一个正式的地址,比方说金字塔大道什么的。听我的,除非父亲在董事会里给你一个席位,否则你什么也别答应。你不是皇室成员嘛,这招牌总是很能唬人的……”
奇德还在喋喋不休,特皮克觉得自己的衣裳越来越热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失去了自己的国家,结果它反而更值钱了,因为它变成了避税天堂,而你还可以在董事会上捞到个席位——天知道董事会是个什么东西——于是你的国家怎么样也就不箅什么了。
普特蕾西赶来救场,她一把抓住正在上野鸡肉的阿尔方兹的胳膊。
“友好小狗和两块小饼干体位!”她一面审视对方繁复的文身,一面高声赞叹,“如今不容易见得到了。文得真好不是吗?你甚至能把酸奶看个清清楚楚。”
阿尔方兹身体僵直,然后涨红了脸。红晕在他布满伤疤的脑袋上扩散,那效果宛如太阳从山脉背后升起。
“你那边胳膊上文的是什么?”
看阿尔方兹的模样,他过去的工作里很可能包含充当攻城槌这一项,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能羞答答地嘟囔着把上臂给普特蕾西鉴赏。
他悄声道:“这东西可不好给女士们看哪。”
普特蕾西像个热心的探险家一样拨开铁丝一样的汗毛,奇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哦,这个我知道。”她不屑一顾地说,“这是《瑟尤多波利斯一百零三天》里的一幅图。那动作根本不可能做得出来。”她放开对方的胳膊,转头继续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抬眼看看特皮克和奇徳。
“别介意我。”她爽快地说,“你们接着聊。”
奇德哑着嗓子道:“阿尔方兹,请你先去穿件得体的衬衣。”
阿尔方兹退出门去,眼睛一直瞪着自己的胳膊。
“呃。我刚刚在,呃,说什么来着?”奇德道,“抱歉。思路断了。呃。再来点儿葡萄酒吗,特普?”
普特蕾西不单切断你的思路,她还撬起铺路石、烧了驿站、把桥熔成废渣。晚餐就这样一步步走下去,严肃的交谈变成牛肉派、新鲜蜜桃、海胆冻,以及公会上学时的各种逸闻趣事。那些事发生在三个月之前,感觉上却好像是上辈子。老王国的三个月的确就是一辈子。
过了一会儿,普特蕾西打个哈欠,回舱房休息,留下两个人就着一瓶新开的葡萄酒继续交流。奇德默默地目送她离开,眼里饱含敬畏。
他问:“你们那儿还有很多她这样的?”
“不知道。”特皮克承认,“也许有。通常她们只是到处剥葡萄皮,扇扇子。”
“她简直不可思议。她能征服整个安科,你知道,不费吹灰之力。那样的手指,那样的头脑……”他迟疑道,“她是不是……我是说,你们俩是不是……”
“不是。”特皮克道。
“她很迷人。”
“没错。”
“有点像神庙舞者和带锯的综合体。”
两人拿着酒杯上了甲板。漫天繁星衬得城里的几点灯光黯然失色,海水平静无波,几乎有些油腻。
特皮克的脑袋渐渐摇晃起来。沙漠、烈日、胃壁上两层厚厚的以弗比本地红酒外加奇德的一瓶葡萄酒,所有这一切纠结起来,对他的神经突触发起猛攻。
“我得说,”他倚在船栏杆上费劲儿地说道,“你这日子过得真不错。”
“还行。”奇德道,“做买卖挺有意思的。开拓市场,你知道,私掠船之间真刀真枪的竞争。你该跟我们一起干,小子,我父亲说这才是未来。未来不属于巫师和国王,它属于有钱有魄力雇人干活的人。没有冒犯的意思,你明白。”
“整个王国就只剩我们了。”特皮克对自己的酒杯道,“我、她和一只闻起来活像旧地毯的骆驼。古老的王国,就这么没了。”
“还好它不是新王国。”奇德说,“用了这么久也不算太浪费。”
“你不知道那儿是什么样。”特皮克道,“那就好像一座大金字塔。只不过是上下颠倒的。明白吗?而我在最底下。所有的历史、所有的祖先、所有的人,全都从这个大漏斗上流进我的身体里。”
他瘫倒在一卷缆绳上。奇德把酒瓶递给他,“叫人免不了琢磨,不是吗?那么些失落的城市、失落的王国,就比如大奈夫沙漠里的易城,整个整个的国家,就这么没了,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也许都是因为大家胡乱摆弄几何学的缘故,你觉得呢?”
特皮克鼾声雷动。
过了一会儿,奇德摇摇晃晃地前进几步,把空酒瓶扔下船去,发出扑通一声响。接下来的几秒钟,一串泡泡打破了水面的平静。奇德踉踉跄跄地睡觉去了。
特皮克在做梦。
他站在高处,但站得并不稳当,因为他站在自己父母的肩膀上,而在父母脚下则是他的祖父母。他的祖先一路往下延伸,无休无止,最后形成一座巨大的人类金字塔,塔基湮没在云层底下。
他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大声嚷嚷,各种命令和指示从下方飘进他的耳朵里。
你必须采取行动,否则我们就会从来不曾存在过。
“这不过是个梦。”说着他走进一座宫殿,发现里头有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男人。此人正坐在石凳上吃无花果,浑身上下只有一块遮羞布。
“这当然是梦。”他说,“整个世界都是造物者的梦。一切都是梦,各式各样的梦。它们的作用是教你明白事理,比方说别在睡前吃龙虾什么的。你做过七头母牛的梦没有?”
“做过了。”特皮克四下打量一番。他梦到的建筑还挺不错,“其中一头在吹喇叭。”
“在我梦里它在吸雪茄。这梦可是家族里代代相传的。”
“它是什么意思呢?”
小个儿男人抠出卡在牙缝里的一粒无花果种子。
“我哪儿知道?”他说,“谁要能告诉我,要我拿右臂去换也成啊。说起来,我们还没正式介绍过呢。我是库夫特,王国的创造者。你梦的无花果很不错。”
“你也是我梦出来的?”
“完全正确。我一辈子只懂八百个字,你以为真正的我会这么讲话吗?如果你指望能从我这儿搞到什么有用的祖训,还是趁早死心。这是梦。你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我也一样不知道。”
“你是王国的创造者?”
“正是本人。”
“我还以为……你的模样会有点儿不同。”
“怎么不同?”
“那个……在雕像上……”
库夫特好不耐烦地把手一挥。
“那不过是为了搞公关。”他说,“我是说,瞧瞧我,我哪有什么元老、鼻祖的派头?”
特皮克挑剔地品评一番,“主要是那块遮羞布。”他承认,“它有点儿,呃,破破烂烂的。”
库夫特道:“还能再用好多年呢。”
特皮克急于展示自己多么通情达理,“这也难怪,你在逃避人家迫害时哪有工夫整理行李呢?”
库夫特又拿起一个无花果,歪着头看他一眼,“你说啥来着?”
“当时你正遭人迫害,”特皮克道,“所以才逃到沙漠里。”
“哦,没错。就像你说的,半点儿没错。我因为自己的信仰受了迫害。”
特皮克道,“真可怕。”
库夫特啐口唾沫,“半点儿没错。我相信人家不会在我溜出镇子之前留意到我卖的骆驼有一口石膏假牙。”
这话花了些工夫才进入特皮克脑子里,不过它突破防线的气势却十分惊人,宛如一大块混凝土落进了流沙中。
“你是罪犯?”
“唔,罪犯这名字也太难听了,明白我的意思吗?”小个子祖先道,“我宁愿人家叫我企业家。我的做法不过是超越了自己的时代,没别的。”
特皮克虚弱地问:“那时你是在逃跑?”
“如果留下来,”库夫特道,“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就这样骆驼牧人库夫特迷失在沙漠中,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流着奶与蜜的河谷,那是诸神赐下的礼物。’”特皮克用空洞的声音背诵起来,他又加上一句,“我一直觉得那地方肯定黏糊糊的。”
“事实上那时候我快渴死了,所有的骆驼都在吵闹着要水喝,突然之间——嗖的一声——就这么钻出条该死的大河谷来,包括芦苇、河马,全套。从天而降。差点没把我撞一跤。”
“不对!”特皮克道,“不是那样的!河谷的神灵怜悯你,所以把通向河谷的路指给你了,对吧?”特皮克闭上嘴,他被自己声音里的祈求吓了一大跳。
库夫特讥讽道:“哦,原来如此?沙漠中间一百里长的大河,所有人都没瞧见,刚好让我撞上了。在沙漠里有个百里长的河谷,那当然是很容易错过的,对吧?行了,天上掉的焰饼我是不会去追根究底的,我马上就回去把亲戚朋友全接了过去,从没后悔过。”
“前一分钟它还不在,然后它就冒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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