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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它们总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它们似乎比他自己更了解他。他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变成海鸥回到这个世界上,但身为法老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你绝不可能再回来,事实上你根本不会真的离开。
特皮克问:“那个,这是什么东西?”
“试试看。”奇德道,“只管试试。这样的机会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破坏了似乎有点可惜。”阿瑟低下头,勇敢地望着自己盘子里的精美图案,“那些红色的小东西是什么?”
“不过是红萝卜。”奇德不屑一顾,“它们无关紧要。试试,快。”
特皮克拿起木制的小餐叉,挑起一片纸一样薄的白色鱼肉。海鲜大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他是蹒跚学步的一岁小孩,而鱼肉则是他的生日派对。他突然发现,餐馆里的其他人也带着类似的表情。
他小心翼翼地嚼起来。咸咸的,带点橡胶般的弹性,还有一丝下水道出口的味道。
奇德焦急地问:“好吃吧?”邻桌的几个顾客已经开始鼓掌了。
“的确与众不同。”特皮克不得不承认,他继续咀嚼,“这是什么东西?”
奇德道:“深海豚鱼。”
“没关系的。”眼见特皮克若有所思似的放下餐叉,奇德赶忙解释,“只要把胃、肝脏和消化道全部清理干净,这东西就完全没有危险,所以它才这么贵。世上没有次等豚鱼大厨这种东西。这是天底下最贵的食物,人家还写诗赞美它来着……”
“没准儿还真能称得上是味觉大爆炸。”特皮克喃喃地道。他努力平复心绪,这条鱼肯定经过了恰当的处理,否则他早变成这里的壁纸了。他十分谨慎地戳了戳盘子里剩下的切片树根。
他问:“这些东西又能把人怎么样?”
“这个嘛,它们必须严格按照程序炮制六个星期,否则就会同你的胃酸发生灾难性的反应。”奇德道,“抱歉,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倾其所有,用最昂贵的食物来庆祝。”
“我明白了。男子汉吃的鱼和薯片。”
“他们这儿有醋没有?”阿瑟包着满口的食物问,“再来点儿豌豆糊就更好了。”
不过葡萄酒倒还不错。当然也说不上特别好,那并非什么著名酒庄的名品,但它的确能解释为什么特皮克的脑袋已经痛了一整天。
那是“提前醉”。他的朋友买了四瓶看起来相当普通的白葡萄酒,而它们之所以贵得离谱,原因在于酿酒的葡萄这时还没播种。
碟形世界的光线动作缓慢、极其懒散。它并不急着赶路。干吗要这么麻烦呢?一旦达到光速,到处都是同一个地方。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望着那金色的圆盘飘过世界的边缘。一群白鹤从雾蒙蒙的河面上腾空而起。
他告诉自己说,你一直都很勤恳。谁也没跟他解释过如何使太阳升起、河水泛滥、谷物生长。你又怎么可能指望别人的指导呢?毕竟他才是神,这一切他理当明白。可他并不明白,所以他这辈子时时提心吊胆,不断祈祷一切都能按部就班,而这似乎也很管用。可问题在于,假如这招不管用了,他也不会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常做同一个噩梦:某天早上,高阶祭司迪奥斯把他摇醒,只不过那当然并不是早上,王宫里点亮了所有的灯,宫殿外愤怒的人群在星空下窃窃私语,每个人都望着他,眼中充满期待……
而他只能说声:“抱歉。”
这叫他害怕。想象一下,河水结冰,永恒的白霜挂上了棕榈树,折断了树叶(等它们落到冰冻的大地上还会摔得粉碎),小鸟从空中坠落,毫无生气……
一片阴影将他笼罩。他抬起水雾弥漫的双眼,结果只看见空荡荡的灰色地平线。他惊恐万状地张大了嘴巴。
他站起身来,把毯子抛到一边,高举双臂祈求上苍。然而太阳已经不见了。他是神,这是他的职责,他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然而他还是辜负了自己的人民。
他的脑海里仿佛听到人群愤怒的呐喊,震耳欲聋的咆哮渐渐充斥他的耳朵,那节奏固执而熟悉。最后它不再压迫他,反而拉着他往外走,进入带着咸味的蓝色沙漠。那里的太阳永远炙热,还总有光洁的身影在空中盘旋。
法老踮起脚尖,脖子朝后仰,张开翅膀纵身一跃。
他冲入空中,却听身后砰的一声。另外,太阳也从云层背后露出脸来。
后来每次回想起这事儿,法老总会觉得十分难为情。
三个新晋刺客动作迟缓,沿着街道踉踉跄跄。他们总是差点就要跌倒,可却一直没能当真跌下去。三人试着合唱一曲《巫师法杖的一头有个疙瘩》——或者至少努力达到相同的音高。
“又大啊、又圆啰——重量嘛足有三——”奇德唱道,“见鬼,踩到啥了我?”
阿瑟道:“有谁知道咱们在哪儿不?”
“咱们——咱们正往公会宿舍走。”特皮克说,“只不过准是走错了道,前头是河。我闻到了。”
阿瑟的谨慎穿透了酒精形成的盔甲。
他大胆猜想:“没准儿会有些危险的棱——能——人物哪,夜里这钟点。”
“耶。”奇德志得意满,“就是咱。有纸片儿为证。还有测试啥的。倒想看看有谁敢跟咱叫板。”
“没错。”特皮克倚在对方身上寻求支撑,反正聊胜于无,“咱把他们从那啥割成一条条的那啥。”
“没错!”
三人摇摇晃晃地冲上了安科的铜桥。
事实上,黎明前的阴影中的确有些危险的人物,此刻这些人就跟在他们身后,距离仅仅二十来步。
安科-莫波克拥有复杂的犯罪公会系统,但这并没有让城市变得更安全。它只不过是把危险合理化,并确保它们定期出现。各大公会掌管着城中的治安,比起过去的警卫队来,它们的行动更加彻底,获得的成功也多得多。没错,如果哪个没有执照、单打独斗的小偷让盗贼公会逮住,他很快就会发现,从社会调查报告上看自己一直处于关押候审状态,可与此同时,自己的膝盖却被钉在了一块儿。然而世上总少不了追求精神自由的人,甘愿游离于犯罪分子的世界之外过一种不安定的生活。此时,就有五个符合这一描述的家伙,他们正蹑手蹑脚地接近我们的三人组,准备向对方介绍本周的特惠套餐:割喉、偷窃、弃尸河底,任何一块河泥都任君选择。
大多数人对刺客都避之唯恐不及,这是因为刺客为了大笔金钱杀人,而大家本能地感到这种行为神明怕是不会赞同(神明通常喜欢大家为一点蝇头小利杀人,或者干脆白干)。他们担心刺客这种藐视天神的行径会招来上天的惩罚,因为神明都是笃信正义的,至少在涉及人类的时候的确如此,他们对伸张正义抱着满腔热情,据说有时甚至会连带把方圆几英里之内的人全变成调料瓶。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畏惧刺客的黑衣。在某些阶层中,干掉刺客甚至能带来很高的威望,这有点儿像在七叶果游戏里消灭了连胜六场的对手。
一句话,目前的情况就是三个刺客踩着铜桥的厚木板,东倒西歪地往前走;他们身后的人则打定主意,要为他们的生命画上一个巨大的句号。
铜桥朝海的一面有一排木制河马,这是安科-莫波克的市兽。奇德稀里糊涂地撞上一只河马,先是倒退两步,然后整个趴在了桥栏杆上。
“想吐。”他宣布说。
“请便。”阿瑟道,“河就是为这个准备的。”
特皮克长叹一声。他对河很有感情,总觉得但凡是河,就该上有睡莲下有鳄鱼,天经地义。安科河让他沮丧,因为如果你放朵睡莲下去,它非溶解了不可。这河从锤顶山区一路流经泥泞的大平原,最后来到百万人口的安科-莫波克,此时人们之所以还称它为液体,只是因为它的移动速度比周围的陆地稍快些。事实上,往里头呕吐大概还能让它稍微干净一点儿呢。
他低头盯着桥墩之间几圈迟缓的小涟漪,然后将目光投向灰色的地平线。
“太阳上来了。”他宣布说。
奇德喃喃地道:“我怎么不记得吃过那东西。”
特皮克退后半步,一把匕首擦着他的鼻尖疾驰而过,插进了旁边那只河马的屁股里。
雾气中走出五个人影。三个刺客下意识地彼此靠拢。
“别靠近我,否则你们要后悔的。”奇德捂着肚皮呻吟道,“洗衣费肯定贵得吓死人。”
“瞧啊,咱们这是遇上啥啦?”为首的小偷说。类似的情况下通常都免不了这类场面话。
阿瑟问:“盗贼公会的。你们是?”
“抱歉,”贼头道,“我们是给其他小偷抹黑的小规模非正规少数派。请把武器和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这对事情的结局当然不会有任何影响,你们明白,只不过在尸体上摸来摸去实在令人不快,而且有伤体面。”
特皮克毫无把握地说:“咱们可以搞个突击。”
“别看我。”阿瑟说,“就算拿着地图册我也找不着自个儿的屁股。”
奇德道:“等我吐了你们准要后悔死。”
特皮克能感觉到两边衣袖里飞刀的存在。他先得把其中一柄滑到手里,然后还要有命把它掷出去。此刻他能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概率大概不会很高。
遇上这类情形,宗教带给人的慰藉就显得十分重要了。特皮克转身瞅眼太阳,对方刚刚从拂晓的云里抽身出来。
太阳中央还有个小小的黑点。
已故的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国王睁开眼睛。
“我本来在飞。”他低声道,“我还能记得拍打翅膀的感觉。我在这儿做什么?”
他试着站起来,一时觉得身子发沉,但那感觉转瞬即逝,他几乎毫不费力地就站直了身子。他低下头去,想看看这是什么缘故。
“哦,天哪。”他说。
河域文明对死亡和死后的事儿长篇累牍,但对生命却说得很少。生命被视为主线情节之前那麻烦的序曲,只能尽可能礼貌地让它快进过去。正因为如此,法老很快就得出了自己已经死掉的结论。当然,下方沙地上那具变形的尸体也帮了大忙。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大地看起来鬼影幢幢,仿佛很容易就能穿透似的。当然了,他暗想,我大概的确可以。
他象征性地搓搓手。好吧,就是这样了。从现在起事情会变得有趣起来,真正的生活现在才开始。
他身后有个声音道:早上好。
国王转过身去。
“你好。”他说,“你是……”
死神。死神道。
国王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一直以为死神的形态是只巨大的圣甲虫,还有三个脑袋。”
死神耸耸肩。好吧,现在你知道不是了。
“你手里拿的那是什么?”
这个?这是镰刀。
“模样真够怪的,不是吗?”法老道,“我还以为死神会拿着仁慈连枷和正义之镰。”
死神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
用什么拿?他问。
“抱歉?”
我们说的还是那只巨大的甲虫不是?
“啊。用他的大颚吧,我猜。不过我记得王宫里有幅壁画,那上头他长着胳膊。”国王迟疑片刻,“这么一讲出来又好像有点傻。我是说,长胳膊的大甲虫。还有朱鹭的脑袋,我记得好像。”
死神叹口气。他并非时间的造物,因此过去与未来于他都是一体,不过有段时间他也曾努力尝试着以每位顾客期待的形象出现。可惜这想法没有成功,因为死神发现,通常他都不可能在顾客死前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预期,而人类很少真正预期自己会死,所以他还不如干脆随心所欲。从那之后,他就一直穿着戴兜帽的黑袍,这一身不但干净利索,而且人人觉得眼熟,全世界都能通行无阻,有点儿像是最高端的信用卡。
“无论如何。”法老道,“我想咱们也该动身了。”
上哪儿?
“难道你不知道?”
我来只是为确保你准时死掉,之后如何全看你自己。
“唔……”国王不自觉地挠挠下巴,“恐怕我得等他们做完准备工作什么的。把我做成木乃伊,再修座该死的金字塔。唔。等的时候我非得待在这儿附近不可吗?”
应该是吧。死神打个响指,一匹雄健的白马从不知哪片绿地上一溜小跑着来到他身边。
“哦。好吧,我猜我该转开眼睛,他们先要把肚子里那些软绵绵黏糊糊的东西弄出来,你知道。”法老脸上闪过一缕忧色。很多事情在他生前看来完全合乎情理,死后想起来却似乎有些可疑。
“这是为了保存身体,好让它能在冥界开始新生活。”他有些困惑似的补充道,“然后他们会用布条把你缠起来。至少这一点还算符合逻辑。”
他揉揉鼻子,“可然后他们又要往金字塔里搬进吃的喝的放在你旁边。有点儿怪怪的,说实话。”
到这一步时你的内脏在什么地方?
“问题就在这儿,不是吗?它们都在隔壁房间的罐子里。”国王的声音里掺杂着疑虑,“我们甚至在我父亲的金字塔里放了个天杀的牛车模型。”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可是结结实实的木头,”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下去,“表面贴满了金叶子,还有四只拉车的木牛。然后我们又把一块老大的石头推过去把门封死……”
他试着思考,并且发现这容易得叫人吃惊。各种各样的新想法像冰冷、清澈的溪流一样涌入他的大脑。他看到了岩石上光线的舞蹈,天空深邃的蓝色,看见世界在自己周围向外延伸,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没有了不断以各种欲望纠缠于他的肉体,世界似乎突然充满了惊奇。首当其冲的有两件事:首先,许多他过去信以为真的东西现在看来却极不靠谱,其可靠程度大概与沼气不相上下;其次,他刚刚准备好要充分享受这个世界,结果却要被埋进一座金宇塔里。这样一个开头实在有些不幸。
人死的时候,首先失去的是生命,紧随其后的就是各种美好的幻想。
看得出你有很多问题要考虑,死神翻身上马,那么,请容我先走一步……
“等等——”
怎么?
“之前我……那个,摔下去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在飞。”
自然,你神性的那部分的确飞走了。现在的你完完全全是个凡夫俗子。
“凡夫俗子?”
相信我。这种事情我再清楚不过。
“哦。听着,我有好些问题想向你……”
问题永远都是有的。抱歉。死神双腿一夹马肚,消失了踪影。
国王站在原地,只见几个仆人沿着宫墙匆匆赶来。在接近他的尸体后他们放慢了脚步,变得小心翼翼。
其中一个试探着问道:“噢我们宝贵的太阳之主啊,您还好吗?”
//“不,我不好!”//国王喝道。他最基本的宇宙观刚刚遭遇了大地震,碰上这种事儿谁的心情也好不了。接着,他又苦哈哈地添上一句,//“我现在算是进入死亡状态了。真叫人惊叹,不是吗?”//
另一个仆人踮起脚尖凑近自己的国王:“噢,带来清晨的神祇啊,您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国王吼道://“我刚刚从一百尺高的墙上掉下来,脑袋着地,你说我听不听得到?”//
另一个仆人道:“我觉得他听不见咱们说话,贾哈梅。”
//“听着,”//见仆人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国王愈发着急上火,//“你们必须找到我儿子,告诉他先别修那什么金字塔,至少等我先把一两个关节想想明白再说。这一套来生的布置好像有点儿自相矛盾,我……”//
贾哈梅道:“要不吼两声?”
“恐怕你再吼也没用。我看他是死了。”
贾哈梅低头看着国王僵直的尸身。
“见鬼。”他终于冒出一句,“好吧,这下子明天算是玩儿完了。”
太阳并未意识到这将是自己的告别演出,仍然按部就班地从世界边缘缓缓升起,动作十分流畅。从太阳里飞出一只海鸥,速度超过任何鸟类的合理限度,它径直奔向安科-莫波克、奔向铜桥和八个纹丝不动的人影、奔向其中一张呆滞的面孔……
海鸥在安科并不稀奇,然而这一只却在飞过众人头顶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音久久不歇。有三个盗贼吓得握不住手中的刀子。那样的声音不该出自任何长毛的东西,它里头带着尖牙和利爪。
海鸥在铜桥上方转了一小圈,然后拍打翅膀落到一只木头河马上,疯狂的红眼睛紧紧盯着在场的人类。
为首的盗贼看得入了神,直到阿瑟发话才奋力转开视线。只听阿瑟极亲切地说道:“这是一把二号飞刀,我的飞刀成绩是百分制的九十六。哪只眼珠你觉得多余来着?”
贼头子盯住他。他发现另外两个小刺客似乎不足为惧:一个仍然直愣愣地凝视着海鸥,另一个则忙着趴在栏杆上大声呕吐。
“你就一个人。”他说,“咱们可有五个。”
“但很快就会变成四个了。”阿瑟道。
特皮克恍恍惚惚地向海鸥伸出手去,动作很慢很慢。换了任何寻常的海鸥,这样的举动都会以他失掉大拇指告终,然而这一只却活像回到自家种植园的奴隶主,满脸沾沾自喜,一跃蹦到了特皮克手上。
这似乎让几个盗贼非常不安。而阿瑟的微笑更是火上浇油。
“真是只好鸟。”贼头子的语调既欢快又傻气,显示此人害怕到了极点。一旁的特皮克如痴如醉地抚摸着海鸥子弹型的脑袋。
阿瑟道:“我觉得你们最好还是走开。”与此同时,海鸥往侧面扑棱两下,跳上了特皮克的手腕。它伸出翅膀保持平衡,长蹼的爪子努力抓牢,那模样本该十分滑稽,可事实并非如此。它看起来充满了隐藏的力量,仿佛这其实是某只微服私访的老鹰。它张开嘴,露出一条可笑的紫舌,让人不由觉得这只海鸥绝不仅仅是海边番茄三明治的天敌那么简单。
“难道是魔法?”一个盗贼问。他的同伴迅速将他消音。
“那我们这就走了。”贼头子说,“请各位见谅,一场误会……”
特皮克朝他露出一个热情的微笑,只不过眼里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不肯消停的微弱噪音。六双眼睛齐齐转向桥下——奇德的那双早已就位。
在他们脚下,黑色的液体涌上干裂的烂泥,安科河涨水了。
迪奥斯是王国的牧首,高阶祭司中的高阶祭司,但却不是什么生来笃信宗教的人。虔诚的信仰并非适宜高阶祭司的品质,它会影响你的判断力,让你产生不健全的念头。一旦你开始信这信那,整件事都会变成可笑的闹剧。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反对信仰。人民需要相信神明,哪怕仅仅是因为相信自己的同类实在过于困难。神是必须的。只不过他要求众神别来找他麻烦,让他可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顺便说一句,迪奥斯非常幸运,生就了一副高阶祭司的标准形象。如果你的基因决定赐你高大的体形、光秃秃的脑袋,以及足以犁地的弯鼻子,它们这么干多半是有明确目的的。
他对那些很容易就产生信仰的人抱有本能的怀疑。在他看来,天生笃信宗教的人个个难以捉摸,还经常会晃到沙漠里寻求神的启示——就好像众神真会自贬身价干那种事情似的。而且这些人什么事儿都干不成。他们渐渐就会觉得宗教仪式无关紧要,觉得自己可以撇开祭司,直接与神明交流。然而迪奥斯很清楚,蒂杰里贝比的诸神对仪式的热情并不逊于任何人。他对这一事实的信念无比坚定、不可动摇,足以撑起整个地球。毕竟,神明反感仪式那不跟鱼反感水一样吗?!
他在通往王座的台阶上坐下,法杖横陈在膝盖上,开始传达国王的命令。当然了,眼下这些命令并非出自国王之口,但这完全不成问题。迪奥斯担任高阶祭司已经很久了,具体多少年连他自己都懒得去记,他知道一位通情达理的国王会下达何种命令,因此自然可以代他发号施令。
再说了,反正日之脸就放在宝座上,有它就够了。这张面具用纯金打造,能包裹整个头部,统治者在所有公共场合都要佩戴它——某些渎神的家伙也许会说面具的表情像是和善的便秘患者——几千年来,它一直是蒂杰里贝比王权的标志,同时也让大家很难把各个国王区分开。
此外,它还有极其重大的象征意义,尽管谁也记不得它象征的究竟是什么。
这类东西在老王国非常普遍。他膝上的法杖就是一例:充满象征意味的蛇缠绕在寓意深刻的赶驼棒上,人们相信这能赋予高阶祭司掌控诸神和死亡的力量。不过这多半只是个隐喻,也就是弥天大谎。
迪奥斯换个姿势坐好。
“国王被护送至出发之屋了没有?”他问。
一圈品级较低的高阶祭司一齐点头。
“噢,迪奥斯啊,此刻木乃伊制作师迪尔正在照料他。”
“很好。金字塔修造师收到指示了吗?”
呼忒·库米上前一步,他是双面神柯弗因的高阶祭司。
“噢,迪奥斯啊,我自作主张亲自料理了此事。”
迪奥斯的手指轻敲法杖,“嗯。”他说,“对此我毫不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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