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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片他不曾接触过的世界中,空中落下了雨点。这又是一个全新的体验。当然他也听说过水会变成小点从空中落下,他只是没料到会有这么多。蒂杰里贝比从不下雨。
在刺客学校,老师穿行在男孩中间,邋遢的样子活像潮乎乎的黑乌鸦。不过,特皮克却把目光投向了学校入口处的石柱,那附近有群无所事事的学生,年纪比特皮克他们稍大些。他们也穿黑衣——各种不同的黑色。
这是他头一次认识三次色,这些颜色是黑色反面的极致,如果你用一块八面棱镜将黑色分解,得到的就是这些颜色。除非在魔法环境里,否则它们几乎无法描述。但假使有谁非要尝试的话,他们大概会让那人先嗑点儿药,再仔细观察八哥的翅膀。
高年级生挑剔地检阅着新来的孩子。
特皮克睁大了眼睛。除了颜色特别外,对方衣裳的剪裁也是最流行的款式。在那时,这就意味着宽大的帽子和厚厚的垫肩,同时腰身收紧、鞋尖上翘,总之,就是力争使那些赶时髦的家伙看上去像衣着十分光鲜的蜗牛。
特皮克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变成他们那样。
接着他又暗暗补充一句:不过衣着品位多半会更好些。
他想起了维迩忒舅舅和他那些充满神秘意味的短暂拜访。有一次,他坐在能够俯瞰蒂杰河的台阶上对特皮克说:“绸缎和皮革都不行,珠宝首饰也通通要不得。你身上不能有任何发光发亮叮咚作响的东西。粗制的真丝或者天鹅绒永远都是最好的选择。关键不在于你埋葬了多少人,而在于有多少人没能埋葬你。”
之前他一直以很不明智的速度快步前进,不过现在这速度却发挥了作用。他在空荡荡的小巷上方划出一道弧线,奋力扭转身体,拼命伸长胳膊,他感到自己的指尖似乎碰到了对面墙上的窗台。这一点点支撑已经够用了。他猛地转过身,狠狠撞上斑驳的墙面,也撞飞了胸口里剩下的最后一口气。在这之后,他便开始沿着光秃秃的墙面一路下滑。
“小子!”
特皮克抬起头,发现一位高阶刺客正站在自己身旁,袍子外头挂了条紫色的教学绶带。除了维迩忒,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刺客。这人挺和气,你完全能想象他制作香肠的模样。
特皮克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那张红润的面孔道:“对老师讲话时你要起立。”
“当真?”特皮克大感兴趣,急于理解个中的奥妙。在他过去的生活中,很少有人拿纪律来管束他。国王有时会坐到门边,大多数教师看了都难免紧张,经常是敷衍几句就匆匆下课,然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当真,先生。”说着,老师开始看手里的名单,“你叫什么名字,小子?”
“我是来自老王国、太阳王国的普特皮克王子。”特皮克平易近人地说,“你不懂礼仪,这我能理解,不过你不该称呼我为先生。另外,跟我讲话时你该前额触地才对。”
老师问:“啪特皮克,嗯?”
“不对,普特皮克。”
“啊,特皮克,”老师从名单上勾掉一个字,然后毫不吝啬地送给特皮克一个微笑。
“好吧,嗯,尊贵的殿下,”他说,“我是格朗沃斯·尼瓦尔,你的院长。你属于蝰蛇学院。据我所知,碟形世界至少有十一个太阳王国,这周结束之前,你要交一篇小论文给我,详细描述它们的地理位置、政治格局、首都或者政府主要机构所在地。然后你要任选其一,就通往其国家元首卧室的路径提出建议。另外你要知道,整个世界也只有一个蝰蛇学院。日安,小子。”
他转身走向另一个猥猥琐琐的学生。
“他这人其实不坏。”特皮克身后有个声音道,“他说那些东西图书馆里都有。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找。我叫奇德。”
特皮克转过身。说话的是个男孩,年龄、身高都与他自己差不多,身上那袭黑衣——最普通的黑色,代表一年级生——看上去仿佛是一块一块用钉子钉在他身上的。男孩朝特皮克伸出一只手,特皮克彬彬有礼地瞥了那只手一眼。
“怎么?”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小朋友?”
特皮克挺直腰杆,他受够了这样的待遇。“小朋友?让我告诉你,我血管里奔涌着法老的鲜血!”
那人歪着脑袋,满不在乎地望着特皮克,脸上隐隐有一丝笑意。
他问:“你希望它继续留在那里吗?”
面包师来到小巷里,几个帮工也跟了出来,想暂时逃离烤箱周围沙漠般的热气,偷闲到黎明前相对清凉的空气中抽支烟。他们的闲谈盘旋着不断升高,一路来到阴影里的特皮克身边。特皮克在下落途中碰巧遇上了一个窗台,此时手上正拼命抓紧,双脚则挣扎着想在墙面上寻找一个支点。
他告诉自己:其实还不算太糟,更难的你也干过。比方说王公宫殿中轴向的那面墙,那是去年冬天,所有的排水沟都满满当当,而墙面则全是结实的冰块。眼下这难度系数也就比3高一点,顶多3.2吧。你和老奇德平常不总把这种墙当路来走吗?关键在于你看问题的角度。
角度。他朝下瞄了一眼,身下是七十英尺的无穷。吧唧城。伙计,振作起来,看墙上。他的右脚找到块墙灰剥落的区域,脚趾牢牢嵌了进去。他的脚趾完全是下意识这样做的,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十分脆弱,觉得自己有必要与眼下发生的一切保持距离。
他吸口气,绷紧肌肉,然后松开一只手,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匕首,趁重力还没回过神来,迅速把匕首插进身旁的砖缝里。他停住不动,大口喘气,等重力再次对自己失去兴趣以后才把身子往侧面一荡,然后又用同样的把戏再来一次。
他身下有个面包师抬起手,拂去耳边的一小块灰浆。这人讲了个带色的笑话,逗得同伴们哈哈大笑。特皮克站在月光下,靠两片薄薄的克拉奇精铁保持平衡。他的手掌顺着墙面缓缓往上摸,想要找到先前救过自己一命的窗台。
窗户插死了。用力挥拳想必能砸开,不过反作用力也会把他自己推进空荡荡的空气里。特皮克叹口气,从一个小袋子里拿出钻石圆规,缓缓地在灰蒙蒙的窗户上画出一个圆圈。他的动作十分温柔,精细程度不亚于钟表匠……
“你自己搬。”奇德道,“这是这儿的规矩。”
特皮克望着自己的行李箱。自己动手,这念头可真叫人着迷。
“在家的时候有人专门干这个。”他说,“阉奴之类的。”
“你该带一个来。”
“他们不习惯旅行。”特皮克道。事实上,人家的确建议他带上一小队侍从,可他当时坚决反对,迪奥斯为此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据迪奥斯说,皇室成员这样只身闯荡世界实在有失体面。然而特皮克并未动摇,他绝不相信刺客干活时会带着一堆侍女和喇叭手。不过现在看来,迪奥斯的想法也并非全无道理。他试探性地提了提行李,最后把它扛上了肩膀。
奇德悠然自得地走在他身边,“这么说你们那儿的人很有钱?”
特皮克想了想,“不,其实也不是。”他说,“他们大多都种西瓜、大蒜和那什么。另外还会站在街上大声喊‘万岁’。”
奇德不解地道:“你指的是你父母吗?”
“他们?哦,不,我父亲是法老,我母亲是妃子,好像。”
“我一直以为妃子是一种什么蔬菜。”
“我觉得不是,我们从来没认真讨论过这个问题。再说,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
奇德高高兴兴地说:“真遗憾。”
“一个月夜她下水游泳,结果却发现那里有条鳄鱼。”出于礼貌,特皮克尽量不为对方的反应感到难过。
两人走过拱门,奇德又说:“我父亲是买卖人。”
“多迷人。”特皮克尽职尽责地说。所有这些新体验都令他手足无措,他又添上一句,“我还从没去过买卖,但我听说那里的人都很友好。”
奇德这人做事向来闲庭信步,仿佛生活中的一切问题他都已经想明白了似的。接下来的一两个钟头,他向特皮克介绍了与宿舍、教室和下水道系统相关的种种神秘传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把下水道留到了最后。
“完全没有?”他问。
“我们有桶啊什么的。”特皮克含含糊糊地说,“还有很多仆人。”
“你那个王国,看来挺守旧?”
特皮克点点头,“主要是那些金字塔。”他说,“钱都给它们花光了。”
“肯定特别费钱,我猜。”
“那倒不是,它们不过是石头砌的。”特皮克叹口气,“我们有很多石头。”他说,“还有沙。石头和沙。真是多得不得了。如果你需要石头和沙,找我们准没错。真正费钱的是往里头装东西。祖父那个金字塔,到现在我们还拖着没付钱,虽然他那金字塔根本不算大,总共就三个房间。”特皮克转身眺望窗外,这时他俩已经又回到了宿舍里。
“整个王国都背了一身债。”他轻声道,“我是说,就连我们的债务也欠着债。其实这才是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家里总得有人出来挣些钱。如今皇家的王子也不能光站着当摆设,他得走出去,为大家干点儿实事。”
奇德斜倚着窗台。
他问:“那你们就不能把金字塔里的东西拿出来些吗?”
“别傻了。”
“抱歉。”
特皮克闷闷不乐地注视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影。
“这儿人可真多。”他换了个话题,“我没料到这里竟然这么大,”他打个哆嗦,又添上一句,“而且还这么冷。”
“经常有人退出。”奇德道,“受不了这儿的课程。关键在于要弄明白什么是什么,还有谁是谁。瞧见那边那家伙没?”
特皮克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向一群年纪稍大的学生,他们正懒洋洋地倚在入口处的石柱上。
“那个大块头吗?脸长得像靴子跟的那个?”
“他叫弗赖磨。要当心,如果他邀请你去他书房喝一杯,千万别去。”
“那个卷发的小孩儿是谁?”特皮克指指一个小个子。那孩子身前有位看上去疲惫不堪的女士,正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她先是舔舔手绢,为他擦去脸上的污迹,随后又为他整理领结。
奇德探头一看,“噢,不过是个新生。”他说,“叫阿瑟什么的。看他那样,到现在还抓着妈咪不放手呢。他撑不了多久的。”
“唔,这可说不准。”特皮克道,“我们也那么干,可我们已经撑过好几千年了。”
一块圆形玻璃落到寂静的房间里,在地板上叮当作响。几分钟过去了,周围再次安静下来。接下来是油壶微弱的噗噗声。窗台上那道再自然不过的阴影、那具为肉蝇准备的尸体竟变成了一只胳膊,它以植物般迟缓的速度伸向窗户的插销。
一记金属的擦刮声之后,窗户静悄悄地整个打开,显而易见是润滑得十分完美。
之后的一两分钟,灰蒙蒙的房间里充满了紧张的沉寂,表明有人正极其谨慎地移动。又一小片油雾喷出,伴随着金属轻柔的咔嗒声,通向屋顶暗门的插销轻轻滑到一边。
特皮克正等着自己的呼吸赶上来,却突然听到一点儿动静。它像处于听觉极限的白噪音一样轻微,但毫无疑问的确存在。有人就候在暗门上方,而且此人伸出手去抓住了一张纸,免得它在微风中发出声响。
特皮克的手离开了腰带。他踩着油腻腻的地板,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往回退。他顺着一堵粗糙的木墙摸索到门的位置,这次不敢再托大,拧下油壶的盖子,让一滴油静静地滴落到铰链上。
片刻之后,他已经到了门外。门后有条漏风的走廊,一只无所事事的老鼠正在走廊上巡视。见特皮克飘过,老鼠吓了一跳,险些把舌头吞进肚子里。
走廊尽头是另一扇门,接着是好多间散发着霉味的储藏室。他穿行在这个迷宫中,好不容易找到了楼梯。据他判断,自己离暗门大概有三十英尺。之前他并没有看到什么烟道,屋顶上的视野应该会很开阔。
他蹲下身去,抽出裹在布里的一卷匕首。黑色的丝绒在阴影中投下颜色更暗的长方形影子。他选了五号。不是每个人都能玩转这个型号的飞刀,但只要你掌握了窍门,它就绝不会让你失望。
片刻之后,他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屋顶边缘。他曲着一只胳膊,但随时准备好将它舒展、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相互作用送几盎司的钢铁穿破夜空。
梅里塞坐在暗门旁看着自己的记录板。特皮克的眼珠转向几英尺之外的矮墙,消失的木板桥被端端正正地放在墙边。
他确信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他敢发誓,考官一定是听到了自己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声音。
老人抬起秃头。
“谢谢,特皮克先生。”他说,“你可以继续前进了。”
特皮克感到浑身的汗水变得冰凉。他睁大眼睛,看看木板桥,然后又看向考官和自己的匕首。
“遵命,先生。”他说。此情此景,这句话似乎还不够,于是他又加上一句,“谢谢,先生。”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宿舍度过的第一晚。房间很长,足以容纳蝰蛇学院的十八个男孩,此外它还四面漏风,足以容纳整个户外。设计者或许考虑过“舒适”的因素,不过那也只是为了尽可能避免它:此人竟然设计出了一间比屋外更冷的屋子。
特皮克道:“我还以为咱们都有单间。”
奇德已经占领了这个大“冰箱”里风势最小的床位,他朝特皮克点点头。
“今后会有的。”他躺下来,牙疼似的一缩,“你说他们是专门把这些木板磨尖了还是怎么的?”
特皮克没吭声。这张床其实比他家里那张要舒服得多。他的父母出身高贵,对子女的生活条件自然有着更高的容忍度。特皮克用的有些东西就连穷困潦倒的白蛉也不屑一顾。
他在薄薄的床垫上舒展身体,开始分析这一天里所发生的事件。他被招收为刺客,好吧,刺客学徒,到现在已经足足七个钟头,而他们甚至连匕首的边都还没让他碰到。当然,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奇德凑过来问:“阿瑟哪儿去了?”
特皮克瞅眼自己对面的床铺。床中央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口袋衣服,袋子小得实在可怜,但衣服的主人却不知去向。
他瞅瞅四周的阴影,“你觉得他是不是跑了?”
“有可能。”奇德道,“这种事情很常见,你知道。妈咪的小宝贝,头一次离开家……”
屋子尽头的大门缓缓开启,阿瑟倒退着走进房内。他牵了只体型巨大的公山羊,沿着两侧床架之间的通道往里走。山羊满心不情愿,每走一步都要挣扎一番。
男孩们默默地望着他。几分钟之后,他把山羊拴到自己床边,又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床单上,从里头捡出几支黑色的蜡烛、一棵药草、一串骷髅头和一根粉笔。阿瑟拿起粉笔,面部调整出一种闪亮、粉嫩的表情,表明他很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且无论如何也要做正确的事。他绕着自己的床画了两个圈,然后胖乎乎的膝盖着地,往两个圆圈之间的空隙里填满了一系列标记,特皮克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如此令人不快的神秘符号。绘画完成,阿瑟觉得满意了,便把蜡烛放在几个战略地点一一点燃。蜡烛噼噼啪啪地冒出一股子怪味,让你明白自己绝不会想要知道它们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男孩从床上的那一堆东西里刨抽出一把红柄匕首,迈着坚定的步子朝山羊走去——
一只枕头砸中了他的后脑勺。
“瞧啊!好个虔诚的小混蛋!”
阿瑟扔掉手里的小刀,泪如泉涌。奇德从床上坐起来。
“是你干的好事,起司赖特!”他说,“我看得清清楚楚!”
起司赖特瘦骨嶙峋,一头红发,整张脸基本上就是一块巨大的雀斑。男孩对奇德怒目而视。
“唔,他也太过火了。”他说,“这么多宗教搞来搞去,谁也别想睡觉。我是说,如今只有小屁孩才做睡前祷告,咱们来这儿是学习怎么当刺……”
“你最好闭上嘴,起司赖特。”奇德吼道,“如果多点人做祷告,世界也会变得好些。我知道我自己就祷告得不够……”
一只枕头截断了他的话。奇德从床上一跃而下,挥舞着拳头朝红发男孩冲了过去。
两人扭打起来,宿舍里的其他人纷纷上前围观。特皮克从床上溜下地,轻轻走到坐在床沿上抽泣的男孩身边。
他犹犹豫豫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他觉得这应该是安慰人的动作,但又不大确定。
他粗声大气地说:“没什么可哭的,年轻人。”
“可是——可是所有的符咒都弄花了。”阿瑟道,“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也就是说夜里大奥姆会过来,把我的内脏缠在一根棍子上!”
“当真?”
“还会把我的眼珠子吸出来,我妈妈说的!”
“天哪!”特皮克大感兴趣,“真的吗?”他觉得十分庆幸,自己的床就在阿瑟对面,到时可以一览无余,位置再好不过了。“你那是什么教啊?”
“我们是严格授权奥姆派信徒。”阿瑟道。他擤擤鼻涕,“你怎么没祷告?”他问,“你没有神吗?”
“哦,有的。”特皮克略一迟疑,“这点毫无疑问。”
“你似乎并不想跟他讲话。”
特皮克摇摇头,“我没法跟他讲话。”他说,“至少在这儿不行。他听不到的,你瞧。”
阿瑟热情洋溢地说:“我的神无论在哪儿都能听到我说话。”
“唔,我的那个只要站在房间另一头就听不大清楚了。”他说,“有时候真会搞得非常尴尬。”
“你不会是奥夫勒的信徒吧?”阿瑟问。奥夫勒是鳄鱼神,并且没有耳朵。
“不是。”
“那你究竟崇拜哪位神明呢?”
“说不上崇拜。”特皮克老大不自在,“我不会管那叫崇拜。我是说,他其实也挺不错的。如果你一定要追根究底的话,他是我父亲。”
阿瑟瞪大了红彤彤的眼睛。
他悄声问:“你是神的儿子?”
“在我们那儿,这些都是身为国王的一部分。”特皮克匆忙道,“他不必干多少事儿。我是说,治理国家的工作有祭司负责。他只需要确保每年河水泛滥,你明白,还要跟天穹大母牛那个,呃,至少曾经如此。”
“天穹大……”
“就是我母亲。”特皮克解释道,“反正很叫人难堪就是了。”
“他会不会实施天罚?”
“我觉得不会。他从没提起过。”
阿瑟伸手往床尾摸了摸。山羊早趁乱咬断绳子,一路小跑出了门,并且发誓从此弃绝宗教。
“这下我可麻烦了。”他说,“也许你可以请你父亲向伟大的奥姆解释一下。这要求会不会太过分了?”
“也许可以请他试试。”特皮克疑虑重重地说,“反正我明天正好要写信回家。”
“大奥姆通常都待在地府的某一层。”阿瑟说,“他在那里监督我们的一举一动,至少是我的一举一动。如今只剩下我和我妈妈两个信徒了,而她做的事儿都没什么可监督的。”
“我一定跟我父亲说。”
“你觉得大奥姆今晚会来吗?”
“我看不会。我会请我父亲记得叫他别来。”
宿舍的另一头,奇德正骑在起司赖特背上,抓住对方的脑袋一下一下往墙上撞。
“再说一遍。”他命令道,“快点——‘敢在伙计们面前祷告……’”
“‘敢在伙计们面前祷告那才是真男人……’诅咒你,奇德,你这该死的……”
奇德道:“我听不见你说什么,起司赖特。”
“‘那才是真男人,没什么可耻笑的。’你混蛋!”
“很好。你可千万别忘了。”
熄灯之后,特皮克躺在床上琢磨起宗教来。这的确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蒂杰河谷拥有自己的神,这些神跟外面的世界毫无关系,蒂杰人一直引以为傲。他们的神灵既睿智又公正,而且以卓越的技巧和预见性规范大家的生活,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也有些事情令人费解。
举个例子吧。特皮克知道太阳升起、河水泛滥之类都是父亲的功劳。这些属于基本中的基本,从库夫特时代至今一直是法老的职责,这样的事实你当然不能随便质疑。不过问题在于,是不是只有河谷的太阳才归他管?或者世界其他地方也一样?只负责河谷的太阳似乎更合理些,毕竟他父亲的年纪也一天天大了。可他很难想象某一天太阳会在世界每个角落升起,只除了河谷上空,这就会引向一个令人苦恼的结论:即便某一天他父亲健忘,太阳依然会照常升起——而他父亲的确经常是丢三落四的。特皮克必须承认,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为太阳升起做过什么。你总以为他至少会在黎明时分用力哼哼两声吧?可他父亲不到早饭的钟点从不起床,而太阳却总是按时出现。
他很花了些时间才睡着。无论奇德怎么说,床实在软过了头,除此之外,温度也太低。而最糟糕的还要数天空:高高的窗户外头一片漆黑。家乡的天空中总是充满了墓场的喷溢光,那光芒每晚都静静地亮着,十分诡异,但却又那么熟悉、令人安心,就像是祖先在照看他们的河谷。特皮克不喜欢黑暗……
第二天晚上,一个来自环海沿岸偏远地区的男孩羞答答地拿出了手工课上编织的木条笼子,企图把睡在临铺的男孩装进笼子,点火烧死。之后的那个晚上,睡在门边的斯诺科萨尔把自己涂成绿色(他来自森林里的某个小国),还问有没有人自愿让他把他们的肠子绕在树上。到星期四,宿舍里已经爆发了一场小型宗教战争,交战双方都是女神的信徒,但一方崇拜作为月亮女神的她,另一方崇拜作为大个肥臀胖女人的她。在那之后,老师们终于出面干涉,并向大家解释说,宗教固然很好,但也不能搞得太过火。
特皮克怀疑不守时很可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但梅里塞总得先到一步才能指责自己不守时吧?他选的可是最短的直路,老头儿不可能比他到得更早。说起来,之前老头也不可能比他先到木板桥所在的巷子……“他肯定是在跟我碰头之前先把桥挪开,然后才在我爬墙的时候爬上了房顶。”特皮克虽然这样自我安慰,但心里其实半个字也不信。
他沿着一条屋脊往前跑,所有感官都高度紧张,随时注意有没有被移动过的瓦片或者绊网。他的想象力给每一团阴影都配备了监视自己的人影。
高高的钟楼出现在前方,他停下脚步打量一番。这钟楼他见过不下一千次,还爬了好多回,尽管最高处的黄铜圆顶爬起来还算有趣,但它的难度系数其实至多1.8。对于特皮克来说它不过是个熟悉的地标,然而此时此刻,这种熟悉却让他感觉更糟了。钟楼粗壮的身形矗立在他面前,衬着灰色的天空,隐隐流露出威胁之意。
他放慢了脚步,沿着屋顶倾斜的曲线前进。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钟楼圆顶上刻下姓名的首字母——不仅有他,还有奇德和其他几百个年轻的刺客。即便他死在今晚,它们也依然会继续存在于塔上。这让他感到些许安慰,只是并不太多。
圆顶下方有一圈挺宽的挡墙,特皮克取下绳子,轻而易举扔了上去。他试着拉了拉,只听一声柔和的咔嗒,抓钩勾住了。
他用全力把绳子拉紧,一只脚蹬上了高高的烟囱。
突然间,挡墙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向外滑开、向下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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