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等着他朝露营地走去,好跟在后面一块儿回去。她特意躲在暗处,尾随这个年轻人来到水边,她跟得很近,但仍然对他怀有戒心。看起来,他应该是最有可能与杰普以及那些被他们像野猪一样绑在营地里的男人有所不同的人。他们把镣铐上到了名叫拉维的小伙子身上,并在他身边留了一把猎刀。等他终于醒来之后,需要先花点工夫割断那棵小树,让他自己脱身,才能去给其他人松绑。但愿,这样可以耗他们两三天。
眼下,她已经摆脱了那一帮人,但也有可能,她是刚出虎穴,又入了狼窝。老骡夫的某些举动使她不敢信任他。她撞见过他用灼热的眼神盯着自己。月亮此时沉入山后,漆黑的环境迫使他们停在原地等待天明。
不过这个男人——兰德,当他们借着月光驱使骡车飞速逃跑时,骡夫曾这样喊过他——令人有些捉摸不透。经过过去这几周,她已经开始怀疑,男人是不是没一个好东西。她讨厌有人暗中躲在她身后,不论那个人是谁。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到了山里,你得首先学会这点,否则连命都活不长久,更是什么也学不到了。
他停下来让她先走,耐心地等在那里,好像她是个迷迷糊糊的小动物,是草丛中一只被冻僵的小兔子。
“你不用害怕。”他说。这话是想让她安心,不过她知道,怎么做她才能够真正安心。
她没有答话。她至今没对他们两个说过一个字。最好叫他们以为,她是个野蛮人,一缕轻烟或者一个幽灵。
她挺直脊背,拉紧毛毯抵御寒意入侵。她身上到处都疼,脚踝被铁链磕得又痛又肿,可她还是迈着大步走到他前头,趁着他把水桶往骡马身上搬的时候,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宿营的地方没有篝火指明方向,只能依稀看见暗淡的马灯,但是足以支撑他们度过这漫漫长夜。足以让她在悄悄溜走之前搜集好所需物品——骡车里的食物、小刀以及,如果可能的话,一把手枪。她知道,有把枪就躺在兰德坐骑上的鞍马包里。她想着不如干脆连那匹马也一起带走,可是小偷小盗已经够令人困扰的了,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她不想因为再顺走这个男人的马而更加愧疚。
然而,这里离家依然很遥远。即便她能沿着山路与河道找到回家的路,她能否徒步抵达仍然是未知数。而且杰普那帮人不久也要恢复自由了。他们肯定会来抓她,兴许还会带上布朗·崔格的几条猎犬。
她坐到马灯旁,将毛毯裹在身上,意志开始摇摆不定。马灯对面,老骡夫把一个麻布袋扔到地上,直接躺了上去。他半眯着眼睛打量她,说道:“你会说话吧,丫头,我知道你不是个哑巴。”
她什么话也没说。
“你要是胆敢对我施巫术,我就把你的眼睛给挖出来。”他把小刀从刀鞘中拔出来,平放在自己胸前,“我对你这种人可没什么好感,你听到没?你是长得好看,但也不值得为你把命丢掉。那个傻小子太心慈手软了。就应该把他们全杀了埋掉,叫谁也找不见他们的尸骨。现在我们可麻烦大了。你老爹也不知在这山里的什么地方。”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团火焰,既没看向他的方向,也没理会兰德照料马匹传来的声音。寒意从毛毯间隙钻进来,仿佛在测试额吉编织毛毯的手艺。萨拉极尽所能地将它拉紧塞严,假装是祖母宽大厚实的手掌在庇护着自己。她把脑袋弯下来,抵在膝盖上,哈出热气暖和身体。山上某处应该是要下雪了,她可以感觉到。
她相信不会是今晚或者明天早上,但是就快到了。一旦下雪,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积雪虽然能掩盖气味,却会留下让人追踪的足迹。如果是场大雪,或许可以帮你顺利脱身,但如果只是像每年这个时节常见的零星飘雪,则反而会把坏人直接引到你身边。
骡车防雨布的飒飒声响,金属相互撞击的叮当声响,每个细微响动都令她精神一振,提示着兰德距离自己是远是近。尽管她已经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她还是听出了他正在朝着马灯这边靠近。衣物摩擦的钝音和他靴子近乎无声的刮擦声响一下下拉扯着她的心绪。他走到她身边停了一会儿。她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屏住了。他把手搭到了她的肩上。她身上的肌腱全紧绷起来,可是她并没有退缩。她不容许自己退缩。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他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的伤口上点药,那样能缓解些疼痛。”
她还是没有答话。
一个软软的东西盖到了她的身上,感觉有点重,因为夜深雾浓已经结了霜。是一块毛毯。她没有将它抓住,只是任它披在自己身上,阻隔寒风入侵。
她已有许久没有感受到男性向她表示的善意了,自从阿公死后就再没有过。阿公有一头白发,肚子圆滚滚的,浑厚的声音总能响彻整间木屋。他是个苏格兰人,因此她便以为,所有苏格兰人都是好人。说不定兰德也是个苏格兰人,然而除了开口询问,没有别的法子能够加以确认。
阿公毫无征兆地离开人世已经好些年了。萨拉记得那个时候,身材高大的阿公躺在那里,身体很沉,是靠萨拉、额吉还有一头骡子的力量,才终于将他安葬下去。她仿佛又看见了他的身影——或许是她的脑子已经开始出现幻觉,然而他就在那里,留着那把标志性的白胡须,把她抱在自己膝上,给她朗读书上的内容——这件事额吉没法做到。那时他们全家人围坐在一起,额吉、妈妈还有萨拉,听阿公讲起遥远的地方,那些故去的人身上的故事,他们的事迹至今仍然被人铭记。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她那时还只是个小婴儿,然而这样的时光也同样令人神伤。当它们从此一去不复返的时候。萨拉的妈妈离开人世之后,祖母曾经这样告诉过她: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宝贝。这世间万事万物,生来有时,逝去有时,骚动有时,落定亦有时。”
“嘘——”①祖母的轻声细语在她脑海里回荡,是时候休息了,我的孩子。
读到这里,我抬起头来,一瞬间竟对自己正独坐在海伦·哈尔木屋前屋檐下的门廊里而不是身在山间的临时露营地,瑟缩地躲在毛毯底下,感到颇为意外。书中彼时的月亮沉下山头,时间是凌晨时分,天色已变得漆黑一片。而此时的镜面湖这边,夜晚同样已然来临。一只山猫在林中某处突然惊叫,使我产生了一种置身故事当中的错觉,仿佛我正寄身于那个恐惧迷茫的女孩体内,她唯一的希望全寄托在一个与那片山林格格不入并且尚不知道能否信赖的年轻男子身上。
当我用完晚餐,回到木屋,竟然发现新的书稿——整整两章内容——就恭候在那儿。我完全想不明白这稿件是怎么进来的。
离开药店之后,我一直在镇上打发时间,拿上手提电脑,在一家咖啡店里工作,“星期五”缩在桌子底下睡觉,一拨又一拨《时空过客》爱好者在店里来了又去。我盼着海伦·哈尔能打电话过来,这样我正好还在街上,谁知道呢,万一她已经安排好会面事宜。可电话一直没有来。当餐厅开始坐满来用晚餐的客人时,我便吃完晚餐,决定不再等下去。
木屋看起来和我离开时一个样,连坏灯泡都还是原样。除了我租来的那辆车,没有别的轮胎印,也没有别人来过这里的迹象。我本以为,塞在纱门和门板之间那个马尼拉信封里面装的大概会是我的租金账单。
“这下好了,他不仅不想和我谈话,还交代她要把我从这儿赶出去。”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我完全没有料到,我此行前来的目的竟然就装在那个信封里。《守护故事的人》的后续章节,发黄的纸张、不规范的字体,和先前的书稿一样。
薇尔达若是看见了,大概会指责这个作家不够专业,她憎恶粗枝大叶和敷衍了事,对于写作和人生皆是如此。
“聪明女人向来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她明白将一份工作做到完美的意义所在。她知道她必须非常能干,才能在这个男权的世界里独当一面,珍妮·贝丝,”她边说边打着要登报的专栏文章,那是她发现必须独自抚养儿子后,在教师工作之外找到的额外收入,“这并不是我们这代女性小时候所接受的教育,然而现实往往与我们的梦想千差万别。适应现实的能力,决定着我们能够过上怎样的日子。”
我重新看回书稿,思索着——如果让我置身于故事中那个年轻姑娘的处境,自己是否拥有生存下去的本领?
那么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