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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三部 第一章
作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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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完全谈另一个人。

我总是宣称:“谈另一个人,谈另一个人”,可是我说来说去总在说自己一个人。然而我已经上千次地宣称,我根本就不想描写我自己;而且下笔伊始,我就坚决不愿意这么干:我太明白了,读者对我毫无兴趣。我描写来描写去,其实我想描写的是别人,而不是我自己,如果说总是出现我自己的话,那这不过是可悲的错误,因为,不管我多么希望不要这样,然而总也避免不了。主要是,我感到懊恼的是,我如此热情地描写我自己的亲身经历,会授人以柄,认为我现在还和当年一样。不过读者应该记得,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感叹过:“如果能够改变过去,完全重新做人就好啦!”如果我现在不是彻底地变了,变成了完全另一个人的话,我也决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这太显而易见了;但愿有人能想象一下,我是多么讨厌所有这些抱歉呀,开场白呀,甚至在我的回忆录已经写到整整一半的时候,我还是不得不时时刻刻插进这些抱歉的话和开场白!

言归正传。

经过九天的昏迷之后,我终于清醒了过来,但只是死而复生,而不是改邪归正;然而我的复活是愚蠢的,不用说,如果就这个词的广义而言,如果这事发生在现在,说不定就不会这样了。我的想法,即我的感情,还只是集中在一点(我过去已经说过一千遍),完全离开他们,而且一定要离开,而不是像过去那样,我一千次地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然而总是半途而废。我并不想对任何人施行报复,而且我还对此作出过保证,——虽说我备受大家欺侮。我打算既不带着厌恶,也不带着诅咒地离开他们,但是我想拥有自己的实力,已经是真正的实力,不依赖于他们中的任何人和独立于全世界的实力;而我差点就与世界上的一切言归于好!我把我当时的这一梦幻写下来,不是作为一种思想,而是作为我当时的一种强烈的感受。当我还卧病在床的时候,我还不想把它具体表述出来。我大病未愈,无力地躺在他们给我腾出来的韦尔西洛夫的房间,我痛苦地意识到,我当时处在一种多么低下,多么无力的境地啊:我躺在病床上,像根稻草,而不像个人,而且这不仅因为有病,——这对我又多么气人啊!于是从我这人的心灵深处猛地升腾起一种抗争,我被某种无边膨胀的高傲和挑战激动得都喘不过气来了。我甚至不记得我一生中还有什么时候,比我身体正在康复的头几天,即我像根稻草般横陈病榻的时候,更充满一种高傲的感觉。但是我暂时还默不作声,甚至下定决心什么也不想。我总是窥探着他们的脸色,竭力根据他们的脸色来揣测我当时需要知道的一切。看得出来,他们也不想好奇地对我问长问短,而只是跟我说些根本不相干的话。对此我感到高兴,同时又感到伤心;我不想解释这种矛盾心理。比起妈妈来,我很少见到丽莎,虽然她每天都来看我,甚至一天来两次。从她们的谈话片断,从她们的整个神态来看,我发现丽莎积攒了太多需要她去奔走的事,因此,因为有自己的事要忙,她甚至于常常不在家;一想到她居然可能有“自己的事”,就不免使我产生某种气人之感;不过,这一切不过是某种病态的、纯生理的感觉,不值得详细描写。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几乎每天来看我。虽然她对我毫无温存可言,但至少没有像过去那样常常骂我,这反倒使我十分懊恼,因此我干脆直言不讳地对她说:“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不骂人的时候,乏味透了。”“好,那我就再不来看你了。”说罢,她扭头就走。而我反倒高兴,总算撵走了一个人。

被我折磨得最厉害的是妈妈,我动不动对她发脾气。当时我的胃口奇好,因此我常常肆意埋怨饭开得晚了(其实从来不曾晚过)。妈妈不知道怎样才能如我的愿。有一回,她给我端来了菜汤,并且照老习惯,亲自喂我,可是我一边吃一边埋怨个不停。突然,我对自己的抱怨感到十分恼火:“也许,只有她才是我的最爱,可是我却使劲折磨她。”但是我心中的恨并没有稍减,于是我恨得忽然大哭起来,而她可怜见的,却以为我是因为感动才哭的,她向我弯下腰,开始不断地吻我。我强忍住,才勉强接受了她的吻,在那一刻,我还真的很恨她。但是我始终是爱妈妈的,即便那会儿,我也很爱她,根本不恨她,而常有的情况是:你最爱谁,就先欺负谁。

在那最初几天,我恨的只有一个医生。这医生是个年轻人,可是却带着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说话既生硬,而且又不懂礼貌。倒像他们一个个在科学上,仅仅在昨天,而且忽然,有了什么特别大的新发现似的,其实昨天什么特别大的发现也没有发生;但是这帮“平庸之辈”和“市井之徒”却一向这样。我忍了很久,但终于忍无可忍,忽然爆发了,我当着全家人的面向他公然宣布,他是瞎折腾,我的病根本用不着他看就会好的,说他空有一副实事求是的模样,可是却满脑子装满偏见,竟不明白医学还从来不曾医好过任何人的病;并说,最后,很可能,他这人还很没有修养,“就像现在我国的所有技师和专家们一样,最近居然把鼻子翘得老高”。这医生听了很生气(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他就是这样的人),然而他仍继续前来。我终于向韦尔西洛夫宣布,如果这医生不停止前来,那就别怪我说话难听,恐怕十倍于此也说不定。韦尔西洛夫只是指出,比你说过的话加倍难听的恐怕就说不出口了,更何况难听十倍呢。我很高兴他指出了这一点。

这人还真行!我是说韦尔西洛夫。他,他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可结果呢:我当时却唯独对他没有生气。倒不是他对我的态度博得了我的好感。我想,当时我们俩彼此都感到,我们必须互相多作些解释……因此还不如永远不作解释好。在类似的生活环境中,如果能碰到一个聪明人,那还是非常开心的!我已经在本故事的第二部中提前说到,他已经简短、明了地向我转告了被捕的公爵写给我信的那事,他还谈到泽尔希科夫,谈到他替我澄清了事实,等等,等等。因为我已决定保持沉默,因此我只干巴巴地向他提了两三个十分简短的问题;他对此的回答既清楚而又准确,但是完全没有多余的话,最好的是,也没有多余的感情。当时,我最怕的就是腻腻歪歪地自作多情。

关于兰伯特的事,我一直没提,但是读者当然已经猜到,关于兰伯特的事,我念念不忘,想了很多。我在说胡话时曾几次提到兰伯特;但是,我从说胡话中醒来,察言观色,很快就明白,兰伯特的事还是个秘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连韦尔西洛夫也不知道。当时我感到很高兴,我的担忧不翼而飞,但是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使我感到吃惊的是:我在病中,他居然来看过我,但是韦尔西洛夫对此只字未提,于是我还以为,对于兰伯特而言,我已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我一直在想他:想到他时不仅没有反感,居然还透着好奇,甚至还带着关切,似乎预感到在他这里有某种新的出路,与我心中萌生的新感情和新计划不谋而合。总之,在我下定决心开始谋划之前,一定要先好好考虑兰伯特。插叙一件怪事: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住哪儿,当时到底在哪条街上发生的这一切。房间、阿尔丰西娜、哈巴狗、楼道——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立刻画出来都行;可是这一切到底发生在哪;就是说,到底发生在哪条街上和哪座公寓里——却忘记得干干净净。最奇怪的是,直到我完全恢复知觉的第三天或第四天,这时我已经开始关注兰伯特的事很久了,我才想起了这事儿。

总之,当我死而复生后醒来,我最初的感觉就是这样。我注意到的只是最表面的东西,很可能我还不会识别什么是最主要的。事实上,也许一切最主要的东西当时在我心中已经明确和成形了;要知道,我当时感到恼火和不高兴的毕竟不仅仅是没有给我拿肉汤来。我记得,当时我是多么感到悲哀,有时候又是多么感到伤心啊,尤其是当我长久地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偏偏是他们很快就明白了,跟他们在一起,我心烦,他们的同情只会触怒我,于是他们便越来越经常地让我独自留下:先意承志,心太细了也不好。

在我恢复知觉后的第四天,下午两点多,我躺在床上,我身边没一个人。这天风和日丽,我知道,在三时许,当太阳即将西下的时候,它的红色斜晖,就将笔直地照射到我那墙壁的一角,并以一个灿烂的光影照亮这地方。我根据昔日的经验知道这一点,而且知道,再过一小时这情况准会出现,主要是就像二二得四一样,我预先就知道这点,这使我很恼火,以至恼怒。我像抽风似的全身抽动,翻了个身,突然,在一片深深的寂静中,我清楚地听到有人在祈祷:“主啊,耶稣基督,我们的上帝啊,饶恕我们吧。”这祷告词是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的,在这之后则是发自整个胸腔的一声长叹,在这之后,一切复归寂静,而且寂然无声。我迅速地微微抬起了头。

先前,也就是在昨天,甚至早在前天,我就已经发现,在我们楼下的这三个房间里似有某种特别的地方。在那个穿过客厅的小屋里,过去是妈妈和丽莎住的,显然现在已经换了人。白天和每逢夜里,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见某种声响,但是一切都瞬息即逝,只是很短的一刹那,接着又立刻回归寂静,万籁无声,长达数小时,因此我根本就没去注意。头天夜里,我想,那里可能是韦尔西洛夫,再说,他随后很快就到我屋里来了,虽然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已经确凿无疑地知道,韦尔西洛夫在我生病期间,暂时搬到外面的另一套房间去住了,而且就在那里住宿。至于妈妈和丽莎,我早就听说了,她们俩(我想,大概是为了我的安静)搬到楼上我过去的那口“棺材”里去住了,甚至有一回我还私下里寻思:“她们俩在那怎么住得下呢?”现在,我才突然弄清,在她们从前那屋里住的是另一个人,而这人根本就不是韦尔西洛夫。我自己也没有料到,以前我一直认为自己十分虚弱,这次却十分轻快地下了床,把两脚塞进便鞋,随手披上放在一旁的那件灰色的粗羊羔皮长袍(这是韦尔西洛夫施舍给我的),穿过客厅,向妈妈过去住的那房间走去。我在那里看到的情景,竟把我完全弄蒙了;我怎么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我像生了根似的停在房门口。

里面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蓄着一部很大的雪白的大胡子,很清楚,他早就坐在那里了。他不是坐在床上,而是坐在妈妈的小凳子上,不过用后背靠着床。然而他的身子挺得笔直,似乎根本不需要任何支撑,虽然,显而易见,他有病。他身上穿着一件衬衫,衬衫上罩着一件蒙了面的羊皮短袄,他膝盖上盖着妈妈的毯子,脚上穿着便鞋。他的个子,看得出来,长得很高大,肩膀宽阔,尽管有病,但样子十分精神,虽然略显苍白和消瘦,长圆脸,一头浓发,但并不很长,他的年龄大约七十开外。在他身旁的小桌上,伸手可及,放着三四本书和一副银边眼镜。我虽然丝毫没想到会遇到他,但我立刻就猜到他是什么人,但是,我始终捉摸不透,这些天来,他几乎就住在我身旁,怎么能这么安静地坐着,以致我至今丝毫也没有察觉呢。

他看见我后纹丝不动,但却凝神而又默默地注视着我,就像我注视着他一样,唯一的差别是我无限惊讶地看着他,他却毫无诧异之色。相反,在这沉默的五秒或十秒钟之内,他似乎把我周身上下看了个遍,他忽然微微一笑,甚至静静地。不出声地笑了起来,虽然这笑很快就过去了,但是这笑容的明快的痕迹仍旧留在他脸上,主要是留在他的眼神里。这眼睛很蓝,很大,目光炯炯,但是由于年迈,眼睑低垂,并有点肿,眼睑周围布满无数细小的皱纹。他这一笑,较之其他,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我是这么想的,一个人笑的时候,在大多数情况下,会让人看着讨厌。最常见的情况是在人们的笑声中会经常暴露出某种低俗、平庸的表情,某种似乎有损笑的人身份的表情,虽然笑的人对他所产生的印象几乎一无所知。正如,一般说,人们对自己睡着了,他们的脸会是怎样的,一无所知一样。有些人睡着了,在睡梦中他的脸是聪明的,而另一些人,即便他是聪明人,但是在睡梦中,他的脸却变成一副蠢相,因而显得十分可笑。我不知道因何发生这样的情况:我只想说,笑的人就跟睡着了的人一样,大部分对自己的脸一无所知。非常多的人根本就不会笑。然而,这也没什么会不会的问题:这是天赋,是做作不出来的。能做的除非是这样,就是改造自己,使自己向好的方面发展,克服自己性格中坏的本能:只有这样,这类人的笑才会(极有可能)变得好起来。有的人,只要一笑,就会彻底暴露自己是什么人,而您就会忽然了解到他的全部底细。甚至无可争议的聪明的笑,有时也会令人讨厌。笑首先要求的是真诚,可是人们之间哪有真诚呢?笑要求没有恶意,可人们最常见的是怀有恶意的笑。真诚的、没有恶意的笑——这是开心,可是当前这世道,人们哪能开心得起来呢,人们会开心吗?(关于当今这世道,开心不开心的问题——这是韦尔西洛夫的观点,我记住了他的话)。一个人开心——这是一个人从头到脚,全身毕露的一个最大特点。有的人您很久都捉摸不透,可是只要这人不知怎么真心实意地放声大笑,他的整个性格就会忽然间了如指掌。只有修养极高和极好的人,才会开心得富有感染力,就是说,才会喜不自胜和善良淳厚。我不是说他的智力水平,而是说他的性格,说他整个的人。因此,如果您想看透一个人,了解他的内心,那您不必去考察他沉默时的情况,或者他是怎么说话的,他是怎么哭泣的,甚至也不必去研究他是怎样被一些高尚无比的思想激动的,而是在他笑的时候,您才能看清他的为人。一个人笑得好——说明他是个好人。此外,您还要注意所有的色调,比如说,一个人的笑无论如何不能让您感到是愚蠢的,而不管这笑是多么开心和多么淳朴。如果您在这人的笑中稍许发现了一点愚蠢的痕迹——这说明,这人无疑是个智力有限的人,尽管他高谈阔论,似乎充满了思想。如果他的笑并不显得愚蠢,可是这人一旦大笑,不知为什么您会突然感到他很可笑,哪怕只是稍许有点可笑也罢,——那,您就该知道,此人身上并没有自己真正的人格,起码,有,也不完全。或者,最后,即便这笑具有感染力,可是不知为什么您总感到有点儿庸俗,那,您就该知道,这人的天性也是庸俗的,至于您以前在他身上发现的一切高尚和崇高的品质,——或者是蓄意假装的,或者是无意识地模仿他人的,而且这人到头来肯定会变坏,变得唯“利”是图,以至于那些高尚的思想,他就会毫不惋惜地抛弃,就像抛弃青年时代的谬误和迷恋一样。

我故意把这篇关于笑的长篇大论安排在这里,甚至不惜打断故事的进程,因为我认为这是我从生活中得出的一个最严肃的结论。我尤其要把它推荐给待字闺中的姑娘,她们已经准备要嫁给一个她们看中的人,但是仍旧在考虑,仍旧在不很信任地观察他,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请诸位千万不要笑话一个可怜的少年,自己对于婚姻大事还一窍不通,竟硬要用这一套指点迷津的说教来干涉他人的婚事。但是我明白的只有一点,笑是了解一个人心灵的最好的试金石。您不妨看看小孩:一部分孩子会笑,而且笑得非常好——因此他们十分迷人。爱哭的孩子我就讨厌,而爱笑和开心的孩子——这是天堂之光,这是未来的启示,因为将来人一定会变得像孩子一样纯洁和淳朴。而在这位老人转瞬即逝的笑中,就闪过某种像孩子般具有无比魅力的神态。我立刻走到他跟前。

“坐,你坐下,两腿恐怕还站不住吧。”他指着身旁的座位,客气地邀请我坐下,并且继续用他那神采奕奕的目光望着我的脸。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说:

“我认识您,您是马卡尔·伊万诺维奇。”

“对,宝贝儿。你能下床,那就太好了。你年轻,这太好了。老年人走向坟墓,而年轻人就该活着。”

“您有病?”

“有病,朋友,特别是两条腿;这腿走到门口还行,可是在这儿一坐下,就肿了。我这还是从上礼拜四气温一下降(注意:指严寒降临)开始的。我至今一直在抹药膏,你瞧;这还是前年在莫斯科由利希滕大夫,爱德蒙德·卡尔雷奇,开的处方,这药膏很管用,嘿,管用极了;唔,可现在却不怎么管用了。再说,这胸口也感到闷。而现在,打昨儿个起,这后背,就跟好多条狗在咬似的……每到夜里就睡不着。”

“您住这里,怎么根本听不到您的声音呢?”我打断了他的话。他望了望我,似乎在思索什么。

“不过,不要吵醒你妈。”他加了一句,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整夜都在这儿,在我身边忙活,就像苍蝇似的,听不见一点声音;而现在,我知道,她刚躺下。唉,一个老人,生了病,这日子不好过呀,”他叹了口气,“不过这灵魂好像还抓住什么东西不放,老在那儿挂着,总觉得活在世上好;似乎,要是这整个生活再从头开始,这灵魂恐怕也不会惧怕;不过,没准,这想法也是有罪的。”

“为什么有罪呢?”

“这想法是幻想,一个老人应当走得风光体面。再说,要是一个人带着抱怨和不满去迎接死神,那是莫大的罪过,如果因为精神愉悦而爱上了生活,那,我想,上帝还可能饶恕,哪怕这是老人也罢。一个人是很难知道所有的罪过,什么是有罪,什么是无罪。这秘密超过了人的智慧。一个老人应当在任何时候都知足,而死的时候则应当神志清醒,脑子清楚,怡然自得而又风光体面,在活够了世上的日日夜夜之后,咽下自己的最后一口气,高高兴兴地走,就像叶落归根一样,使自身的奥秘圆满结束。”

“您总是说‘奥秘’长‘奥秘’短的,您说‘使自己的奥秘圆满结束’是什么意思呢?”我问,回头看了看房门。我很高兴只有我们俩,周围一片寂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夕阳即将西下,照在窗户上,一片明亮。他说得有点转文,不够确切,但是说得很真诚,并且带着某种强烈的兴奋,倒像他真的十分欢迎我到来似的。但是我发现他无疑正处在一种发烧状态,甚至烧得很厉害。我也有病,从我进来看他那一刻起,我也在发烧。

“奥秘是什么?一切都是奥秘,朋友,上帝的奥秘存在于一切之中。每棵树,每棵小草,其中都包含着这一奥秘。无论是小鸟在歌唱,还是满天的繁星在夜空闪烁——一切都是这个奥秘,同样的奥秘。而最大的奥秘则在另一个世界等候着人的灵魂。就这样,朋友!”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当然,我不是为了逗您玩,请相信我是信仰上帝的;但是所有这些奥秘早就被人的智慧所揭示,至于还有那些未被揭示的,那将来一切也会被揭示出来,这是十分肯定的,说不定在最短期限内就能做到。植物学已经完全知道树木是怎样生长的,生理学家和解剖学家甚至都知道鸟儿为什么歌唱,或者很快就会知道,至于星星,它们不仅被全部数清了,甚至它们的任何运动也都被计算得分秒不差,因此都可以预告,甚至可以提前一千年预告,某颗彗星将于何时何刻出现,分秒不差……而现在甚至连最遥远的星星的构造,也弄清楚了。您不妨拿起一架显微镜——这是这样一种放大镜,它能把物体放大一百万倍,——您可以通过它来研究一滴水,您可以看到那里的整个新世界,看到不少生物的整个生活,然而这也曾经是奥秘,而现在都被揭开了。”

“我听说过这事,宝贝儿,我从别人那儿不止一次地听说过了。我无话可说,这是一件伟大和光荣的事业;按照上帝的旨意,把一切都给了人;无怪乎上帝把生气吹入人的鼻孔,说:‘你活着,并认识一切。’”

“唔,这是老生常谈。然而,您不会是科学的敌人,不会是教权主义者吧?也就是说我不知道您能不能懂得……”

“不,宝贝儿,我打小就尊重科学,虽说我自己一窍不通,但是我并不抱怨:我不行,别人行就成。也许这样还更好,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因为,亲爱的朋友,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搞科学。所有的人都自鸣不凡,个个都想一鸣惊人,我要是有能耐,说不定我比所有的人都强。可是现在我毫无能耐,什么也不懂,又怎能自以为了不起呢?你呢,既年轻又聪明,你生就的命就是这样,你就好好学吧。要认识一切,什么都懂,一旦遇到什么不信教的人或者调皮捣蛋的人,你就可以在他面前侃侃而谈,你就不会被他的胡言乱语所难倒,你那不成熟的思想也不会被他搅乱。至于你说的那玻璃片,不多久以前,我还见过呢。”

他喘了口气,叹息了一声。没错,我来看他,给他带来了非常大的快乐。他渴望与人交往,几乎达到了病态的地步。此外,我觉得,有时候,他看我带着某种非同寻常的爱,我这看法决不会有错:他把他的手掌亲切地放在我手上,抚摩我的肩膀……哦,有时候,必须承认,他似乎把我完全忘了,仿佛就他一个人坐这儿,虽说他还在热烈地说话,可又仿佛对天上的某处说话似的。

“朋友,”他继续道,“在根纳季隐修院有一位大智大慧的人。他出身贵族,官至中校,拥有很大的财富。以前在尘世生活,他就不愿意受婚姻束缚;他离开尘世,闭门隐修,已经第十个年头了,他喜欢清静的、远离尘嚣的栖身之地,使自己的情感超脱尘世的虚空,清静无为。他遵循修道院的所有清规,但就是不肯落发为僧。我的朋友,他有很多书,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谁有这么多书,——他亲口告诉我,这些书价值八千卢布哩。他的大名叫彼得·瓦列里扬内奇。他在不同时期教给了我许多东西,我也非常爱听他说话。有一回,我对他说了这话:‘先生,您有这么大的智慧,在修道院里修炼也已经十年了,断绝了自己的一切欲念,——那您为什么还不肯堂堂正正地接受落发,使自己变得更圆满呢?’他对我的回答则是:‘你说什么呀,老人家,我这点智慧又算得了什么呢;也许,我的智慧迷住了我的心窍,而不是我降服了我的智慧。你刚才提到我的修炼:也许我早就违反了清规。你说我已经斩断了自己的欲念,这话又从何说起呢?我可以立刻舍弃我的金钱,我可以把我的官衔拱手相让,我可以把我的勋章立刻放到桌上,可是我却丢不掉我的烟斗,虽说我已经与它苦斗了十年。由此可见,我这又算哪门子修士呢,你又怎能称赞我弃绝了欲念呢?’当时,我对他这样谦卑很惊讶。就这样,去年夏天,在彼得节前的斋戒期,我又去朝拜了那座隐修院——是主指引我去的——我看见,在他的修道室里就放着这东西——显微镜——是花大价钱从国外订购的。他说:‘等等,老人家,我让你看一件奇怪的东西,因为你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你会看到一滴水,像眼泪般清澈,唔,你再看看这水里有什么,你将会看到机械师们很快就会把上帝的所有奥秘全找出来,任何奥秘也不给咱们俩留下。’他就是这么说的,我记住了。其实,我早在三十五年前就看过这显微镜了,我是在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舅舅,我们的主人,亚历山大·弗拉基米罗维奇·马尔加索夫家看到的,后来,他死后,他领地上的农奴才转归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所有。这位老爷很阔气,是位大将军,养了一大群猎犬,专事狩猎,当时我在他手下管了多年狩猎的事。想当年,他也买了这么一架显微镜,是从国外带回来的,他吩咐所有的家奴,无论男女,一个跟一个地上前观看,他老人家也让大家看了跳蚤和虱子,针尖和头发,还有一滴水。说来也挺逗乐的:大家都不敢上前,但又怕老爷——他是个急脾气。有些人连看也不会看,眯上眼睛,什么也没看见;有些人则吓得大叫,而村长萨文·马卡罗夫则用两手捂住眼睛,叫道:‘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就是不去!’当时闹了许多无聊的笑话。但是,我没向彼得·瓦列里扬内奇说实话,还在这以前,在三十五年多以前,我就见过这一奇迹,因为我看到人家很高兴地让大伙儿看,因此我也就假装感到很奇怪和很害怕似的。他让我看了一会儿后问我:‘唔,怎么样,老人家,现在你有什么话要说吗?’而我直起了腰,对他说:‘主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可他突然对我说道:‘那就没有暗了?’他说这话时神情是那么怪,甚至都没笑一下。当时我觉得他很奇怪,而他似乎生气了,不再吭声。”

“您那位彼得·瓦列里扬内奇无非是在修道院里吃斋,磕头,可是却不信奉上帝,而您偏又赶上了这时候——就这样,”我说,“此外,这人十分可笑:要知道,他在这以前看过显微镜已经不下十次了,可是他却在看第十次的时候发了疯?真是神经过敏……在修道院里养成的。”

“这是个纯粹的人,智商很高的人,”老人正色道,“他也不是不信奉上帝。他聪明过人,智商很高,可是心不平静。这样的人现在很多都是来自过去是老爷和有学者头衔的人。我还要说这么一句:这样的人是在自己惩罚自己。你应当绕开他们,别惹他们,别让他们心烦,而在夜间临睡前,在祷告的时候,要提到他们,替他们祷告,因为这样的人正在寻找上帝。你临睡前祷告吗?”

“不,我认为这不过是一种无聊的仪式。不过,我必须向您承认,我倒很喜欢您那位彼得·瓦列里扬内奇,至少他不是个草包,毕竟是个人,有点像咱俩都很熟悉的一个人,咱俩都认识。”

老人只注意我回答的第一句话。

“朋友,不祷告是不对的。祷告是件好事,心感到快乐,无论是临睡前,睡后起床,还是半夜醒来。再告诉你一件事。今年夏天,时逢七月,我们正急急忙忙赶到圣母修道院去参加一个庆节。越是走近目的地,加入我们一伙的人就越多,最后聚集到一起的我们这伙人,差不多有两百之多,大家都一个劲地跑去亲吻两位伟大的显灵者阿尼基和格列高里的神圣和圣洁的圣骨。小兄弟,我们就睡在田野里过夜,第十天我清早醒来,大家还全睡着,甚至太阳也没有从林子后面升起。我抬起头来,亲爱的,放眼望了一眼四周,深深吸了口气:到处都是说不出的美!一切都静悄悄的,空气清新;小草在生长——上帝的小草,小鸟在歌唱,上帝的小鸟,女人抱着的小孩尖叫了一声——主与你同在,小人儿,幸福地成长吧,小不点儿!当时,就像我有生以来头一回似的,把这一切拥抱在我心中……我又趴下,十分轻松地睡着了。活在这世上真好,亲爱的!我的身子骨要是能好起来,过了春天我还去。至于奥秘,也许这样倒更好,心里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奇妙;这种害怕能使人的心愉悦:‘主啊,一切都在你之中,我也在你之中,把我收留下来吧!’不要抱怨,年轻人:正因为是奥秘,它才更美更好。”他动情地又加了一句。

“‘正因为是奥秘,它才更美更好……’这,这话我一定记住。您说得非常不准确,但是我懂……我吃惊的是您比您能够表达的要知道和懂得的多得多;不过您好像在说胡话……”我望着他那发烧的眼睛和苍白的面容,不觉脱口而出。但是,他好像并没有听见我的话似的。

“你知道吗,亲爱的小伙子,”他又开口道,仿佛在继续他说过的话似的,“你知道吗,在这世上,人的记忆是有限度的?对一个人的记忆也就一百年而已。他死后一百年,他的子女或者他的孙儿孙女们,因为见过他的脸还能记得他,而以后,对他的记忆虽然还能继续,那也只是一种口口相传的记忆和思想上的记忆而已,因为见过他活着的脸的人都过世了。墓地上他的坟头会长满青草,坟头上白色的墓碑会剥落,于是所有的人,以及他的子孙后代就会忘记他,后来连他的姓名也忘记了,因为只有不多几个人才会留在人们的记忆中——那,就随它去吧,而我即便躺在坟墓中也爱你们。孩子们,我会听见你们的欢声笑语,我会听见你们在祭扫先人的日子里,在父辈亲人的坟头上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现在,你们就在阳光下好好活着吧,开开心心,我会替你们祷告上帝的,我将在你们的梦境中来看你们……在死后,我也一样爱你们!……”

主要是我自己也跟他一样在发烧:我本应该走开或者劝他安心养病,也许,还应当扶他上床,因为他就跟完全在说胡话一样,可是我却忽然抓住他的一只手,向他俯下身去,紧紧握住他的手,用激动的低语说道,心头滴着泪:

“能见到您,我很高兴。我也许早在期盼您了。他们这些人,我谁也不爱:他们没有好品相……我决不跟他们走,我不知道我应当往哪去,我要跟您在一起……”

但是,幸亏,妈妈突然进来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她进来时一脸刚刚睡醒和神色焦虑的样子,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玻璃瓶和一把汤匙;她一看见我们俩,便惊呼道:

“我早知道会这样!我没能及时把奎宁药送来,我来迟了,你全身在发烧!我睡过头了,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宝贝儿!”

我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她好歹服侍他吃了药,帮他躺到床上。我也回去,躺到自己的床上,但是心情很激动。我回来后,怀着极大的好奇,努力回想这次邂逅。当时,我对这次见面期盼什么呢,——我不知道。当然,我思前想后,杂乱无章,我脑子里闪过的不是思想,只是思想的一些只鳞片爪。我躺着,面向墙壁,忽然我在墙角看到夕阳的一块璀璨、明亮的光点,也就是我不久前满怀诅咒地等待着的那个光点,我记得,我整个心顿时沸腾起来,就仿佛有一束新的光照进了我的心。我记得这个甜蜜的时刻,而且永志不忘。这不过是新的希望和新的力量闪现的一刹那……我当时正在逐渐康复,因此,这样的冲动,也许是我当时精神状态的不可避免的后果;但是我现在仍旧相信那个最光辉的希望——因此我才想把它记下来,并且牢记。当然,我当时也坚定地知道,我决不会与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一起去云游四方,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攫住我的新的追求到底是什么,但是我说过一句话,虽然是在病中:“他们没有好品相!”“当然,”我如痴似狂地想,“因此从那一刻起,我就在寻找好品相,而他们那些人,正因为没有好品相,因此,我才弃之不顾。”

我背后有什么东西在窸窣作响,我回头一看:妈妈站着,在我身旁弯下身来,正以一种怯生生的好奇,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突然抓住她的一只手。

“您这是干吗呀,妈妈,关于我们的这位嘉宾竟什么也不告诉我?”我突然问,我自己也几乎不曾料到我会说这样的话。她脸上的不安一下子全没了,她脸上似乎腾地升起一片快乐,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回答我,除了下面这句话:

“丽莎你也不要忘记,丽莎,你把丽莎忘了。”

她脸一红,放连珠炮似的说道,她说完这话后就想赶快走开,因为她也很不喜欢过分渲染自己的感情,在这方面她完全像我,也就是说腼腆而又纯洁;再加上,不用说,她也不愿意同我谈有关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事。我们交换目光所能说的,有这一点也就足够了。但是,正是我这个最恨感情过于外露的人,偏偏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我带着甜甜的笑容注视着她的眼睛,文静而又温和地笑着,另一只手则抚摩着她那可爱的脸,她那塌陷的两腮。她微微弯下腰,用自己的额头紧贴在我的脑门上。

“好了,基督与你同在,”她忽然说,直起了腰,容光焕发,“祝你早日康复。我盼望你早点好起来。他病了,病得很重……生死由命,上帝作主……啊,我说什么呀,这是不可能的!……”

她离开了。她毕生都诚惶诚恐、满怀景仰地敬重自己的合法丈夫和朝圣者马卡尔·伊万诺维奇,而他也宽容大度地彻底宽恕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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