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异常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先生。加弗利拉说得对,他的确是一个挺丑的、蔫不唧的小矮个儿。福马是个小个子,头发淡黄,两鬓斑白,鹰钩鼻,满脸都是细小的皱纹。他的下巴颏上有一颗大疣子。他有近五十了。他走进来的时候,脚步轻轻的,步履从容,低垂着眼睑。但是在他的脸上,在他的好为人师的整个身影上,活画出一副最厚颜无耻的自以为是的模样。我感到惊奇的是,他出来的时候穿着长袍,诚然是外国款式的,但毕竟是长袍,并且还穿着便鞋。他的衬衫领子没有系领结,而是把领子翻下来,à l'enfant;这使福马·福米奇的模样奇蠢无比。他走到一把没有人坐的安乐椅旁,把它拉到桌子跟前,坐了下来,对谁也不说一句话。一分钟前出现的忙乱和骚动顷刻间烟消云散。一切都寂然无声,甚至可以听清飞过去的苍蝇的声音。将军夫人也像只小羊羔似的安静了下来。这个可怜的女白痴在福马·福米奇面前的全部奴颜婢膝现在全暴露了出来。她双眼盯着自己的宝贝儿,好像看不够似的。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咧着嘴,笑嘻嘻地搓着自己的双手,而可怜的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则明显地吓得发抖。叔叔立刻忙碌地张罗起来。
“茶,茶,妹妹!不过要甜点儿,妹妹;福马·福米奇睡过觉喜欢喝甜点的茶。你要甜一点的吧,福马?”
“我现在顾不上喝你们的茶!”福马慢腾腾地、威严地说道,他忧心忡忡地挥了一下胳臂,“您就爱吃甜的!”
福马这些话,再加上他俨乎其然、好为人师、可笑得无以复加的走进来的样子,使我非常感兴趣。我好奇地想知道,这位自命不凡的先生的厚颜无耻到底会不成体统、忘乎所以到什么地步。
“福马!”叔叔大声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侄儿,谢尔盖·阿历克山德洛维奇!他刚来。”
福马·福米奇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眼。
“我感到奇怪,您怎么老是而且一贯地喜欢打断我的话呢,上校。”他瞧也不瞧我一眼,默然无语了好一阵之后,说道,“人家跟您说正经的,您却天知道……在说什么……您看见法拉列依了吗?”
“看见了,福……”
“啊,看见了!既然看见了,那我就让您再看看他。您可以……在道德方面……欣赏一下您的高足。——来,来呀,白痴!到这儿来,你这个丑八怪!快呀,来,过来呀!别怕嘛!”
法拉列依哽咽着走了过来,他张大嘴,在低声饮泣。福马·福米奇十分得意地望着他。
“我故意把他叫作丑八怪,帕维尔·谢妙内奇,”他斜靠在沙发椅上,向坐在他身旁的奥勃诺斯金微微转过一点身子,说道,“总之,您知道吧,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来挑拣温和的措词!真理就应当是真理。不管您用什么来掩盖污浊,污浊毕竟是污浊。又何必费心来推敲措词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有在上流社会愚蠢的脑瓜里,才会去讲究这种毫无意义的礼节。您说——我请您当裁判——您在这张丑脸上看到美了吗?我指的是高尚、美和崇高,而不是什么漂亮的脸蛋!”
福马·福米奇轻轻地、慢条斯理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庄严的冷漠。
“他身上有美?”奥勃诺斯金以一种无耻的放肆答道,“依我看,这无非是一大块干炸里脊肉而已——别无其他……”
“今天走到镜子跟前照了照镜子,”福马庄严地省略了代词“我”,继续说道,“我远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美男子,但是又不由地得出了结论,在这只灰眼睛里毕竟有某种东西,足以把我和法拉列依之类的人区别开来。这就是思想,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在这只眼睛里包含着的智慧!我无意自吹自擂。我是想说整个咱们这个阶层。现在,您以为如何:在这具行尸走肉里能够找到哪怕一小块儿,哪怕一丁点儿灵魂吗?不,帕维尔·谢妙内奇,您的确应当看看,这些完全没有思想和理想、就知道吃牛肉的人,他们的脸色却永远讨厌地容光焕发,粗鲁而愚蠢地容光焕发!您想知道他的思维水平吗?喂,过来,活宝!走近一点,让我们欣赏欣赏你的尊容!你张开嘴干吗?你想把鲸鱼吞下去吗。你漂亮吗?你回答:你漂亮吗?”
“漂——亮!”法拉列依忍着哭泣回答道。
奥勃诺斯金捧腹大笑。我感到,我气得浑身哆嗦起来。
“您听见了吗?”福马洋洋得意地扭头看了看奥勃诺斯金,继续说道,“您还会听到更妙的呢!我来是对他进行考试的。您要明白,帕维尔·谢妙内奇,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巴不得把这个可怜的白痴引入歧途和毁掉才好。也许我责人过严,难免有错,但是我说这话是出于对人类的爱。他刚才跳了个最不成体统的舞。可是这里谁也不管这事。现在您就自己听吧。你回答:你刚才干什么啦?你回答呀,立刻回答——听到没有?”
“跳——舞……”法拉列依说,哭得更厉害了。
“那你跳什么啦?什么舞?你说!”
“喀马林……”
“喀马林!这个喀马林是谁?这个喀马林是什么玩意儿?难道这样的回答能让我明白吗?你说呀,也让我们了解了解:你的喀马林到底是什么人?”
“庄——稼——汉……”
“庄稼汉!就是庄稼汉吗?真新鲜!这就是说,是一个非常好的庄稼汉啰,既然都为他写了诗,编了舞,这就是说,是一个十分有名的庄稼汉啰,嗯,回答呀!”
福马需要折磨人。他像猫玩耗子似的,玩着自己的牺牲品;但是法拉列依不吱声,他在嘤嘤啜泣,不明白问他的问题。
“你回答呀!”福马坚持说,“人家在问你呢:他是什么样的庄稼汉?说呀!……老爷家的,官府的,服短期劳役的,还是部里的?庄稼汉多得很哪……”
“部——里——的……”
“啊,部里的!您听见了吗,帕维尔·谢妙内奇?新发现的史料:喀马林的庄稼汉是部里的农奴。哼!他到底立了什么丰功伟绩,值得对他如此歌颂和……载歌载舞呢?”
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问题,因为事关法拉列依,也就成了一个危险的问题。
“嗯……您……不过……”奥勃诺斯金瞧了一眼自己的母亲,他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在沙发上怪模怪样地扭来扭去,于是他欲言又止。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福马·福米奇的恶作剧被认为是法律。
“那怎么行,叔叔,如果您不制止这个傻瓜,那他……您听见他绕来绕去想达到什么目的吗?我向您保证,法拉列依准会胡说一气……”我低声向叔叔说道;叔叔正在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最好,不过,福马……”他开始说道,“我现在给你介绍一下,福马,这是我的侄儿,他是一个年轻人,学过矿物学……”
“上校,我请您不要用什么矿物学来打断我的话,据我所知,您对矿物学一窍不通,也许,别人也一样。我不是孩子。他将回答我:这个庄稼汉非但不为他的家庭的幸福去劳动,反而喝得烂醉如泥,在小酒馆里喝掉了自己的皮袄,醉醺醺地上街乱跑。大家知道,这就是这首赞美酗酒的诗的内容。您甭担心,他现在已经知道他该怎么回答了。嗯,你回答呀;这个庄稼汉到底干了些什么呢?我已经提醒你了,把话都塞到你嘴里了。我就是想听你亲自说出来,他到底干了些什么,他以何事名闻天下,他何以能博得这样不朽的名声,以致连那些唱赞美诗的人也在讴歌他?你说呀!”
不幸的法拉列依发愁地东张西望,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张开嘴,又闭拢,活像一条从水里被拖到沙滩上的鲫鱼。
“我说不出——口!”他在完全的绝望中,终于哼出了一声。
“啊!说不出口!”福马得意洋洋地接着说道,“我要的就是这个回答,上校!说不出口,却做得出来?这就是您播种的道德,现在它已生根发芽,您现在……正在给它浇水。但是不必白费口舌!法拉列依,你现在到厨房去。现在我出于对诸位的尊敬,什么也不对您说;但是今天,就在今天,你将受到严厉和痛苦的惩罚。如果不是这样,如果这一次也要你而不要我,那你就留在这里,跳喀马林舞,给老爷太太们取乐吧,而我今天就立刻离开这个家!够啦!我说完了。走吧!”
“您也似乎,太严厉了……”奥勃诺斯金喃喃地说。
“就是,就是,就是!”叔叔叫道。但是又突然打住,不敢吱声。福马阴阳怪气地瞟了他一眼。
“我真感到吃惊,帕维尔·谢妙内奇,”他继续说道,“此事发生以后,所有这些当代的文学家、诗人、学者和思想家到底在干什么呢?他们竟不关注俄国老百姓在唱什么歌:俄国老百姓在怎样的歌曲伴唱下跳舞?在此以前,所有这些普希金们、莱蒙托夫们和鲍罗兹德纳们又到底干了些什么呢?我真感到惊异!老百姓在跳喀马林这个颂扬酗酒的舞蹈,而他们却在讴歌什么毋忘我花!他们为什么不写一些更为高尚的歌曲来供老百姓使用,不丢掉他们那些毋忘我花呢?这是一个社会问题!即使他们给我描写庄稼汉吧,也应当描写一种较为高雅的庄稼汉,比如说吧,躬耕田间的农人,而不是那种土包子。但愿他们能描写这样一种纯朴的农村长者,哪怕穿着树皮鞋也罢——我对此并无异议——但他德高望重,足以使——恕我大胆直言——名闻天下的什么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相形见绌。我知道俄国,俄国也知道我:因此我才说这话。但愿他们能描写这样的庄稼汉,也许他拉家带口,白发苍苍,住在闷热的茅屋里,也许他在忍饥挨饿,但是他心满意足,毫无怨言,他在祝福自己的贫穷,对富人的金钱毫无兴趣。但愿财主为恻隐之心所动,终于把自己的金钱拿出来给他:但愿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庄稼汉的美德和他的老爷也许还是达官贵人的美德合而为一、携手并进。农人和达官贵人,在社会阶梯上的差别是如此巨大,可是却终于在美轮美奂的道德上联合了起来——这是一个崇高的思想!要不然,我们看见什么了?一面是毋忘我花,而另一面则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冲出酒馆,在街上乱跑!您说,这里有什么诗意?有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智慧何在?风雅何在?道德何在?简直莫名其妙!”
“听了你这一席话,福马·福米奇,我得欠你一百卢布!”叶惹维金兴高采烈地说道。
“他屁也拿不到我的,”他向我悄悄地低声说道,“快捧呀,奉承呀!”
“是啊……您描写得很好。”奥勃诺斯金慢条斯理地喃喃说道。
“就是,就是,就是!”叔叔叫道。他一直非常注意地听着,得意洋洋地望着我。
“开始了一个多有意义的话题!”他搓着手,低声说道,“上下古今,无所不谈,真有他的!福马·福米奇,这是我的侄儿,”他兴高采烈地补充道,“他也搞过文学——我给你介绍一下。”
福马·福米奇同刚才一样,对叔叔的介绍丝毫不予理睬。
“看在上帝分上,别再介绍我了!我严肃地请求您。”我用坚决的神情向叔叔耳语道。
“伊凡·伊凡内奇!”福马突然开口道,他把头转过来向着米津契科夫,注视着他,“嗯,我刚才说了一席话:足下有何高见?”
“我?您问我?”米津契科夫吃惊地答道。他那种神态就像人家刚把他叫醒似的。
“对,您,先生。我所以问您,是因为我尊重真正聪明的人的意见,而不是那些可疑的聪明人的信口雌黄。这些人之所以聪明,无非是因为有人不断地介绍,硬说他们是聪明人,是科学家,有时候还特意写信去把他们请来,以便在什么杂耍场以及诸如此类的地方让他们登台表演。”
石头直接扔进了我的菜园。然而,毫无疑问,福马·福米奇虽然对我根本不予理睬,但是他关于文学的谈话却完全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其目的就是为了从一开头就把我这个所谓彼得堡的科学家和聪明人弄得眼花缭乱,把我歼灭并把我压得粉身碎骨。对此我至少深信不疑。
“如果您想知道我的看法,那我……同意您的高见。”米津契科夫懒洋洋地、无精打采地答道。
“您老是同意我的意见!简直叫人讨厌,”福马说道,“我坦白告诉您,帕维尔·谢妙内奇。”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身向奥勃诺斯金继续说道,“如果说我对不朽的卡拉姆辛有所尊敬的话,那我尊敬的不是因为他写了一部历史,也不是因为他写了《马尔法总督夫人》和《新旧俄罗斯》,而恰恰是因为他写了《弗罗尔·西林》:这是一部崇高的史诗,这部作品是纯粹人民的,它将万古流芳、永垂不朽!这是一部非常崇高的史诗。”
“就是,就是,就是!这是一个崇高的时代!弗罗尔·西林是一位乐善好施的人!我记得我读过;他还赎出了两位姑娘,后来他举首望天,哭了。多么崇高的品德。”叔叔高兴得容光焕发,连连称是。
可怜的叔叔!他怎么也忍不住不参预学术性的谈话。福马狞笑了一声,但没有答话。
“不过,现在他写得挺有趣,”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小心翼翼地说道,“比如说,《布鲁塞尔的秘密》。”
“不见得吧,太太,”福马仿佛十分遗憾地指出,“不久前我读过一部长诗……唔,叫什么来着!《毋忘我花》!也可以说吧,当代作家中,我最喜欢‘文抄公’——文笔轻松!”
“‘文抄公’!”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叫道,“就是给杂志写信的那位吗?啊,写得多美!多有趣的双关语啊!”
“就是,双关语。可以说,他在做文字游戏。文笔非常轻松!”
“是啊,但他是一个学究。”奥勃诺斯金漫不经心地说道。
“学究,学究——我不反对;但他是一位可爱的学究,美轮美奂的学究!当然,他的想法没有一个经得住认真推敲;但其轻松愉快仍能够吸引人!言之无物——我同意;但他是一个可爱的言之无物者,美轮美奂的言之无物者!你们记得吗,比如说,他在一篇文学专论中向读者宣布,他有自己的地产?”
“地产?”叔叔接茬说,“这太好了!在哪个省?”
福马停下来,注意地望了叔叔一眼,又用原来的声调继续说道:
“嗯,凭心而论:我作为一名读者,有何必要知道他有没有地产呢?有——我当然为您额手称庆!但是这描写得多好,多风趣啊!他思想敏锐、妙趣横生,他才华横溢,这简直是俏皮话的纳尔赞!是啊,就应当这样来写!我觉得,我也应当这样写,如果我同意给杂志写稿的话。……”
“也许还更好,您哪。”叶惹维金恭敬地指出。
“甚至文体还铿锵悦耳!”叔叔附和道。
福马·福米奇终于忍不住了。
“上校,”他说,“可不可以请您——当然是非常委婉地请您——不要来妨碍我们,让我们安安静静地把我们的话说完。我们的谈话,您是评论不了的,您也没法评论!请您不要来搅乱我们的文学谈话。您去管您的田产,喝您的茶,但是……请您少管文学,我可以肯定地说,文学决不会因您而有所损失!”
这已经超出了任何放肆的极限!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福马,你不是自己也说过铿锵悦耳吗?”被羞辱的叔叔伤心地说。
“对,您哪。但是我讲这话是行家所说,说得恰到好处;而您呢?”
“是的,您哪,我们是带着智慧讲这番话的,”叶惹维金在福马·福米奇身旁转来转去,接茬说,“我们的智慧也不多,只能容纳,也许只够管两个部用吧,要不然的话,再来一个部,我们也对付得了——您瞧,我们的智慧就这么多!”
“这么说,我又胡说八道啦!”叔叔说道,宽厚地笑了一笑。
“您起码认识到啦。”福马说道。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福马,我不生气。我知道,你作为朋友制止了我,作为亲人,作为兄长。这是我自己允许你这样做的,甚至央求你这样做。这有道理,有道理!这是为我好!谢谢,我虚心接受。”
我已经忍无可忍。在此以前,我总觉得,我根据谣传知道的有关福马·福米奇的一切,难免有所夸张。现在,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简直惊讶到极点。我简直不相信我自己;我简直无法理解一面是如此放肆,如此无耻地专横;而另一面竟是如此心甘情愿地俯首听命,如此容易上当地老实。然而,甚至叔叔也被这种放肆所窘。这是看得出来的……我非常想和福马交交锋,厮杀一番,狠狠地顶撞几句——那时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好了!这个想法使我激昂起来。我在寻找机会,在等待,我把我的帽边都给拗断了。但是机会没有出现:福马对我根本不予理睬。
“你说得对,说得对,福马。”叔叔继续说道,他想极力挽回,哪怕多少消除一些上面谈话的不愉快,“谢谢你直言不讳,福马。应当先通晓某件事情,然后再去议论它。很抱歉!我已经不止一次陷入这样的处境。你试想,谢尔盖,我有一次还考不过人家呢……你们笑了!真的,信不信由你们!可不是吗,我还当真考人家了。我被邀请到一所学校去参加考试,还让我和几个主考人坐在一起,也算是一种荣誉吧,多一个位子。不瞒你说,我心里直打鼓,害怕极了:我什么学问也不懂!怎么办呢?我想,可别把我叫到黑板跟前去呀!嗯,可是后来——还没什么,对付过去了;我甚至还提了一个问题,我问:诺亚是什么人?总之,答得很好,后来用了早餐,还为科学的繁荣喝了香槟酒。是一所很好的学校!”
福马·福米奇和奥勃诺斯金放声大笑。
“后来我自己也笑了,”叔叔大声说道,非常忠厚地笑着,看到大伙都很快活,他也高兴了,“不,福马,豁出去了!我干脆给大伙逗个乐得了。我给你们说说,有一次我是怎么出丑的……信不信,谢尔盖,那时我们驻扎在克拉斯诺果尔斯克……”
“请问,上校:您这个故事要讲很久吗?”福马打断了他的话。
“哎呀,福马!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呀,准让你笑破肚皮。你听我说呀,这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来说我是怎么出丑的。”
“我永远非常高兴听您讲这一类故事。”奥勃诺斯金打着哈欠说道。
“没有办法,非听不可啦。”福马决定道。
“真的,这太好了,福马。我想说说有一次我是怎么出丑的,安菲莎·彼得罗芙娜。你也听听,谢尔盖;可以引以为戒。我们那时驻扎在克拉斯诺果尔斯克(叔叔兴高采烈地开始说道,他说得很快、很急,加进了数不清的插入句,每逢他要讲什么故事以取悦听众的时候,总是这样)。我们刚到,当晚我就去看戏。库罗帕特金娜是一个非常好的女演员;后来她和一个名叫兹维尔科夫的骑兵上尉私奔了,戏没有演完;只得把幕布落下……再说兹维尔科夫,这家伙真鬼,喝酒,出洋相,倒不是说他是个醉鬼,而是说他喜欢和朋友一起吃喝玩乐。但是他一灌足了酒,就把什么都忘了:连他姓什么,住在什么地方,是哪国人——总之,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其实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小伙子……就这么着,我坐在剧场里看戏。休息的时候,我站起来,碰到一个我过去的朋友柯尔诺乌霍夫。可以说,这是一个少有的青年。可不,我们那时候差不多有五六年不见了。嗯,他跟一伙人在一起,挂满了十字勋章;我不久前听说,他如今已是四等文官了;已经转到文职机关工作,当上了大官……嗯,不用说,我们非常高兴。彼此问长问短。在包厢里,挨着我们坐的还有三位女士;坐在左面的那一位,那个丑啊,简直天底下少有……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位非常非常好的女人,是一家之母,她使自己的丈夫得到了幸福……可是我呀,却像个傻瓜,贸然问柯尔诺乌霍夫道:‘你说,哥们,你不知道这是哪来的丑八怪吗?’‘哪个?’‘就是这个。’‘这是我表姐呀。’呸,见鬼了!你们想想我当时的处境!我为了挽回局面,又说:‘不,不是这个。瞧你这眼睛!我是说坐在那边的那个:这是谁呀?’‘这是我姐姐。’呸,这下糟糕透啦!而他的姐姐偏偏像朵鲜花似的十分漂亮;袒胸露臂,别着胸针,戴着手套和手镯——总而言之,坐着像个天使似的;后来她嫁给了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名叫佩赫京;她是跟他私奔的,未经允许就结了婚;嗯,可现在却十分美满:日子过得很富裕,两家的父亲也欢喜不尽!……言归正传:我简直不知道该往哪个地缝里钻了,我叫道:‘不,不是这个!’‘坐在中间的那个?’‘对,坐在中间的。’‘她呀,老弟,这是内人……’咱们关起门来说:真是秀色可餐,非一般女子可比!我恨不得一口把她吞到肚里去……我说:‘嗯,你过去见过傻瓜吗?瞧,他就在这里,坐在你面前,他的脑袋也在这里:砍吧,别舍不得!’他笑了。看完戏以后,他向她们介绍了我,很可能,把这件事也向她们说了,这淘气鬼。大家都放声大笑!不瞒你们说,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快活地度过一个夜晚。你瞧,福马老兄,一个人有时也不免会出丑的!哈哈哈哈!”
但是可怜的叔叔白笑了:他徒然地将他那快乐的、善良的目光不断地环顾四周;对他快乐的故事的回答是死一般的沉默。福马·福米奇阴阳怪气地坐着,默然不语,大家也跟着他,不敢吱声;只有奥勃诺斯金微微一笑,他预见到将要给予叔叔的申斥,叔叔不好意思了,红了脸。而福马希望看到的正是这个。
“您说完了吗?”他终于威严地向羞愧的叔叔转过身来,问道。
“完了,福马。”
“高兴吗?”
“高兴什么呀,福马?”可怜的叔叔伤心地说道。
“您现在舒服点了吗?您搅乱了朋友们的愉快的文学谈话,打断了他们,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渺小的自尊心,您满意了吧?”
“得了,福马!我给你们大伙逗个乐,可你……”
“逗乐?”福马突然面红耳赤地叫道,“您只会使大家丧气,而不是逗乐。逗乐!您知道吗,你的故事几乎是不道德的?我且不说它是猥亵的——这还用说吗……您刚才宣称,以一种罕见的粗鲁的感情宣称,您嘲弄无辜,取笑一位高尚的贵族女子,其原因无非是因为她未能博得您的欢心。您还想迫使我们,迫使我们也笑,也就是说对您随声附和,附和您那粗俗的、猥亵的举动,您所以敢这样做,无非是因为您是这里的一家之主!上校,悉听尊便,您可以去为自己寻找趋炎附势的食客、不要脸的拍马屁者,与您沆瀣一气的同伙,您甚至可以写信到很远的地方去把他们请来,以此加强您的扈从,以损害襟怀坦白和高尚的率直的情操。但是福马·奥皮士金将永远不会做您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趋炎附势的食客。别的我不敢说,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哎呀,福马!你不了解我的意思,福马!”
“不,上校,我早就对您了如指掌,早就把您看透了!您自命不凡,不可一世;您现在又觊觎您所不能企及的俏皮,但是您忘了俏皮碰上自命不凡就将锋芒顿失。您……”
“你别说了,福马,看在上帝分上!当着这么多人,你怎么好意思……”
“上校,看见这一切叫人不能不伤心,既然看见了就不能沉默。我穷,我住在您母亲这儿。人家兴许会想,我沉默是为了对您阿谀奉承;我不希望有什么黄口小儿把我当作是您的死皮赖脸的食客。也许,我刚才到这里来以后,甚至故意增加了我的真诚的坦率,故意不得不表现得甚至有点粗暴,其原因无非是因为您自己置我于这样的境地。您对我太傲慢了,上校。人家可能会把我当作您的奴隶,您的食客。您巴不得在陌生人面前贬低我,殊不知我与您是平等的,听见了吗?在各方面都是平等的。也许吧,我住在您家乃是我赏您的脸,而不是您赏我什么脸。人家贬低我:因此,我必须自吹自擂——这叫作当仁不让!我不能不说,我必须说,我应该立刻提出抗议,因此我才直截了当地向您宣布,您的嫉妒心实在太重了!比如说,您看见一个人在亲切友好的谈话中无意地表露了自己的知识、博学和趣味,对此您就感到懊丧,您就熬不住了:‘让我也来表现一下自己的知识和趣味吧!’请问,您有什么趣味?您对于美所懂得的——请恕我直言,上校——比如说吧,就如一头公牛对于牛肉所懂得的一样多!我承认——这未免尖锐、刻薄了点儿,但起码这是爽直的和正确的。这些话,您在您的那些拍马逢迎的人那里是听不到的,上校。”
“唉,福马!……”
“问题就在这个‘唉,福马!’看来忠言逆耳啊。嗯,好吧;我们以后再谈这个。现在请您允许我也给大伙多少逗个乐。总不能老让您一人出风头呀。帕维尔·谢妙诺维奇!您有没有见过这个人面海怪?我已经观察他久矣。您仔细看看他:他想把我一口吞下去,活活吃掉哩!”
他这是说加弗利拉。这位老仆站在房门口,果真在十分伤心地望着人家在怎样申斥他的老爷。
“我也想演场戏给您消遣消遣,帕维尔·谢妙内奇。——喂,黑老鸹,你过来!劳驾,您走近点儿,加弗利拉·伊格那吉奇!您知道吗,帕维尔·谢妙内奇,这位就是加弗利拉;由于他的无礼,正勒令他学习法语,以示惩戒。我也像俄耳甫斯一样,准备来驯化这里的习俗,不过不是用歌曲,而是用法语。喂,法国人,舍马冬先生——他最讨厌人家叫他舍马冬先生了——功课准备好了吗?”
“背会了。”加弗利拉垂头丧气地答道。
“那парле-ву-франсé?”
“Вуй,мусье,же-ле-парль-эн-пе……”
我不知道是因为加弗利拉在念这个法文句子时的忧郁表情呢,还是因为大家猜到了福马希望大家笑,反正加弗利拉一张嘴,大家就笑得前仰后合。甚至将军夫人也笑了起来。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倒在沙发背上,用扇子挡住脸,咯咯咯地尖声笑起来。最可笑的是,加弗利拉看到考试变成了这副模样,实在忍不住了,啐了口唾沫,责备地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受这样的耻辱!”
福马·福米奇陡然变色。
“什么?你说什么?你放肆!”
“不,福马·福米奇,”加弗利拉尊严地答道,“我的话不是放肆,我是一个奴才,也不应当在你这个天生的老爷面前放肆。但是每个人在自己身上都带有上帝的形象,都是仿照上帝的模样造成的。我已经活了六十二岁。我父亲还记得那个恶棍普加乔夫,我的爷爷是和老爷马特维·尼基吉奇(愿上帝让他早升天堂)一起,在一棵白杨树上被普加乔夫吊死的,为此,先父受到已故老爷阿法那西·马特维依奇与众不同的尊敬:他做过老爷的随从,并以管家而终天年。至于我,福马·福米奇先生,虽然是老爷的一名奴才,但是我有生以来还没受过像现在这样的耻辱!”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加弗利拉摊开双手,垂下了脑袋。叔叔不安地注视着他。
“唉,得了,得了,加弗利拉!”他叫道,“你少说两句吧,得啦!”
“没什么,没什么。”福马的脸色略显苍白,他强打起笑容说道,“让他说下去;要知道,这都是您的成果呀……”
“我都说出来,”加弗利拉异常激愤地继续说道,“我什么也不隐瞒!捆住双手,捆不住舌头!我在你面前,福马·福米奇,不过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人罢了,一句话:奴才。可是你连我也要欺侮!我在你面前勤勉恭敬、奴颜卑膝,无非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是奴才,我理应战战兢兢地去学习我的一切份内之事。你一坐下来写书,我就给一切闲杂人等挡驾,因为这是我份内应做的事。需要伺候你的事——我都心甘情愿地去完成。可不然,我活了这大把年纪,却要我放洋屁,去丢人现眼!而且现在我连下房也不敢去了。一进去人家就说:‘你是法国人,法国人!’不,福马·福米奇先生,不是我一个傻瓜现在这么说,而是所有的好心人都在异口同声地说,您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恶棍,我们的老爷在您面前简直成了孩子;他们说,您虽然是将门之子,而且您自己也差一点当上将军,可是您却为人狠毒,像一个,怎么说呢,真正的泼皮。”
加弗利拉说完了。我简直高兴得要发疯。在普遍的骚乱中,福马·福米奇正襟危坐,气得脸色发白,好像还没有从加弗利拉的突然袭击中清醒过来;好像他此时此刻还在思索:他到底应当发怒到何种程度?最后终于爆发了。
“怎么!他敢骂我——骂我!这简直是造反嘛!”福马尖声叫道,从座位上跳起来。
将军夫人也跟在他后面跳了起来,拍手拍脚地大惊失色,掀起一阵慌乱。叔叔急忙把闯了大祸的加弗利拉拉出去。
“给他戴上镣铐,戴上镣铐!”将军夫人叫道,“马上把他带到城里去,送他去当兵,叶戈鲁什卡!要不然,你甭想得到我的祝福。马上给他戴上木枷,送去当兵!”
“怎么,”福马叫道,“一个奴才!一个小丑!一个下流东西!他竟敢骂我!他,他,一个给我擦靴子的!他竟敢叫我泼皮!”
我异常果断地走上前去。
“不瞒您说,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加弗利拉的意见。”我说,直视着福马·福米奇的眼睛,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为我这一举动大吃一惊,起初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叫道,终于狂暴地向我扑来,用他那充满血丝的小眼睛紧盯着我,“你是什么人?”
“福马·福米奇……”完全不知所措的叔叔开口说道,“这是谢辽查,我的侄儿……”
“科学家!”福马嚎叫道,“原来科学家就是他?Либертéэгалитé-фратернитé!Журнальде-деба!不,老弟,你胡扯!这不是在萨克森!这里不是彼得堡,你休想招摇撞骗!我压根儿不把你的什么де-деба放在眼里!你有де-деба!可是照我们的说法,就是:‘不,哥们,休想!’科学家!你知道的东西,我忘掉的还比你多六倍!什么破科学家!”
如果人家不拦住他,我觉得,他准会扑到我身上来,用拳头揍我。
“他喝醉了。”我说,莫名其妙地环视着四周。
“谁?我?”福马断喝一声,声音都变了。
“对,您!”
“我喝醉了?”
“你喝醉了。”
福马受不了啦。他尖叫一声,好像有人动手宰他似的,冲出了房间。将军夫人本来似乎想要晕过去,但考虑再三,觉得还是跟在福马·福米奇后面跑出去为好。大家也跟在她后面跑了出去,而叔叔则跟在大家后面。等我清醒过来,向四下一望,看见屋里只有叶惹维金一人。他微笑着,搓着自己的双手。
“您不久前曾答应讲讲伪君子的故事。”他用委婉的声音说道。
“什么?”我问,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您不久前曾答应讲讲伪君子的故事……一个笑话,您哪……”
我跑到露台上,又从那里跑进花园。我的脑袋都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