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晚乘坐火车,总有种不真实感。
南北耳边是列车行驶过轨道的铿锵节奏,靠在车厢的墙壁上,能感觉到轻微的震颤。节奏,全部都是有规律的节奏,声音、触感,都能让人想起过去的许多片段。
「我想起,我第一次坐火车。」她用手臂挽住被子,脸贴在上边,看坐在窗边的程牧阳。而他就这么穿著简单妥贴的休闲衣裤,脚踩白色的拖鞋,坐在那里,翻看著手里的报纸。
手边,有一壶茶。
像极了千岛湖畔的某个清晨,他和她尚未开始的时候。
「很特别?」
「还好,」南北声音低下来,「那列车特别破,坐上去感觉身子都是颠簸的,那时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坐这不舒服的车,总是哭。欸?你别笑,你知道我那时候只有几岁大小,第一次吃苦,真的是只知道哭。」
「后来呢?」
「后来?我记得我坐了一夜,哥哥抱了我一夜,低声哄我。天亮了,车停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哥哥就把我放在车站破房子后,找了绳子绑著我的手脚,还堵住我的嘴巴,然后找了几块破的布和席子,盖著我,就这么绑了我一天。」
程牧阳蹙眉,看她。
她倒是怡然自得,丝毫没有不适的回忆感。
「当时我恨死南淮了,白天那么晒,特别不舒服,还有很多的虫子,我就觉得我特别恨我哥哥,我觉得他想害死我。」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南北低笑了声,仰面躺在床上,「他回来,带我走,给我吃喝。然后继续找个地方这么绑著我,不让我动和出声,消失几个小时,有时候是一天一夜,然后再回来带我走。直到我长大了,不哭闹了,知道他是为了引开追杀我们的人,我才不恨他。」她沉默下来。
只有南淮知道,小时候她恨他,恨得多激烈。
她咬得他手臂伤痕累累。那时候真的是小,不懂事。
「你第一次坐火车,是什么时候,程牧阳?」
「十四岁,」他放下报纸,躺到她身边,把她身子勾到怀里,「那时候我第一次去东南亚,没想到有那么热的地方,到处都是蚊虫,人都晒得特别黑。你知道在莫斯科,美女如云,肤白赛雪。」
南北惊讶看他:「你去过东南亚?」
「是,而且,」程牧阳看著她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说,「我到过缅甸。」
「十四岁?」
「十四岁。」
「你去那里做什么?」时间倒退十五年,那里并不太平。
「去看看完全以佛教为信仰的国度。」
南北嗤地笑了:「真是命不同,那时候我在缅甸逃命,你却去观赏风光?」
「起初是,后来——」他的声音打著弯儿,有些蚀人骨血的诱惑,「后来,我就遇到了一场灾难,我被绑架了。」
「绑架?」
「嘘——让我说下去。」
他抵在她耳边说:「我很聪明,趁机鼓动几个缅甸的女孩子和我一起逃走,路上她们一个个不是被捉走,就是被击毙了。后来,我在一个树林里走投无路,耳边都是枪声,听不懂的吼叫声,我以为我肯定要死了。」
南北听得屏息,仿佛眼见。
「我求佛祖,你知道我家里人信佛,所以我也信,但是佛祖没有出现。后来我就祷告上帝,如果上帝愿意伸手救我,我就会信奉上帝到死,但是没用。」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那时候我能感觉,爬到树上被击毙的女孩子,落下来时,有血溅在我这里。我不敢动,趴在草丛里,万念俱灰。」
「后来呢?」
她轻轻呼出口气。
「后来,我被救了,先是有人放冷枪,一个个杀掉了那一队四五个缅甸人。」程牧阳的声音带著笑,轻声告诉她,「我看到一个男孩子,甚至还没有我大的样子,提著枪走出来,身后跟著一个小美女。」
南北蓦然睁大眼睛。
「那个女孩子说,哥哥你不要搜了。我想女孩子知道,如果找到任何人,她哥哥都不会留下活口,所以那个女孩子心软了。」
「程牧阳——」
「让我说完,」他打断她,「一个有信仰的人,对自己所信奉的东西,是有十二分虔诚的。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出现的不是佛祖,不是上帝,是那个女孩子。」
她不敢相信。
在那灾难的几年,她曾和他遇到过。
南北想要爬起来,仔细问他,可是却被他先一步用手臂禁锢住:「不要急著问问题,我们先做些正经事。」
「小流氓。」她喃喃著,胸口却剧烈跳动著。
「流氓?」他笑,「我可是很向善的,我给你念心经听。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南北被他纠缠得笑起来,从他身体下滑出去,想要逃开,可惜她技不如人,被他生生又拽回来。
如此折腾,口中的心经竟没断过。
一字一句,如同情话。
只是最后用舌尖挑开她唇舌时,再顾不及这些。
菩萨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一切颠倒梦想苦恼,究竟涅槃。究竟涅槃?
何曾心无罣碍,这尘世便是一场颠倒梦想。
他再想不起接下来的字句。
眼前,只有那一双漆黑的眼眸。
为她,他甘愿。
一生多情损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