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两颗心第一次擦肩而过。
后来的两年多时间里,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地出现——两个同样骄傲优秀的人,因为各自的顾虑和误解,一次次在冷漠和僵持中错过了真情流露的机会;而在这样复杂微妙的关系中,隔阂一天天地累积起来,横亘在两颗心灵之间。
我想,可能我是世上最了解主人的了——她那样从小遭受不幸的女子,对于“幸福”“爱情”之类的东西,实在是不信任得很。她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一个人,如果忽然让她的生命出现另一个相关的灵魂,如果必须要两个人相互信任、生死不渝,我知道,主人是不会习惯的。
她还是不能信任任何人,绝对不会把自己的生死和情感托付在另外一只手上。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只崇敬力量、只追随最强者的她曾经那样说。我明白,那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哭而已,她害怕这世界上会有另一种东西令自己变得软弱,重新回到童年时的那场噩梦里去……
可怜的主人……我要如何才能告诉她:只有会哭的人,才真正懂得去爱,才能拥有真正的幸福——这是我从老主人一生的经历中领悟出来的,可惜,我无法告诉她。更加无法让她知道,就是她号称“血魔”的父亲,也是会哭的——
可我只是一把不能说话的兵器,一把不祥的凶器而已。
主人是武林中的奇女子,也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在三年的时间里,我喝的血就要比在老主人手里十几年的都多!多到我自己都不寒而栗。
主人她……太狠心了。她甚至没有把那些人当作同类。
很多很多次,主人和楼主一起征战四方,在杀场中并骑驰骋——腥风血雨中,我的清光和夕影刀的华丽交织在一起,刀剑相逢的瞬间,互放出的光芒令天下所有人目眩神迷。
那几乎是完美的杀人艺术,死亡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魅力和吸引力,几乎让所有人为之不顾生死!
——似乎和对方比试着速度,主人经常在杀场上和楼主进行残酷的杀人比赛。
然而,每一次,在我进入对方心脏的时候,都发现那夕影刀已经在那里等我了……然后,和刀在敌人体内相触的时候,我都可以看见主人失望和不平的神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不能击败他!。
“嗨,你知道不?我家的公子,他很喜欢你的主人呢……”在短短相遇的时刻,我听见刀这样对我说,在另外一个人的心脏里。
我只有苦笑。我想,主人也是喜欢楼主的吧?但是,却相互戒备伤害的那么深——而我们这些不会说话的兵器,又能够做什么呢?
“为什么要我放了她?”那一天,萧忆情指着另一个人,责问我主人,“你不是说过,宁可放过六十岁老人也不能放过十六岁孩子的么?”
那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女孩子,名字叫石明烟,因为父母所在的崆峒派被听雪楼所灭而落到了楼主手里。她缩在角落里,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然而眼神却是冷漠而尖锐的,带着恨意,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两个给她家族带来死亡的魔鬼。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预料到,那样一个孤女,将会毁灭整个听雪楼!
“因为她象以前的我。”主人淡淡回答,“她不会哭。”
“哈……奇怪的借口。”楼主怔了一下,失笑,“阿靖,不能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吗?”
“我希望她能比我幸福。”许久,主人终于低着头,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主人的心震动了。
听到那一句话,楼主的眼神也变了。本来就带着妖异女气、美丽不可方物的眼睛里,忽然也闪着有些类似于叹息般的光,低声问:“是吗?……阿靖,原来你一直不幸福么吗?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起?”
他用苍白修长的手轻轻覆上了主人的手,然而,这一次主人没有闪避。我感觉到她心里漾满了苦涩和酸楚,似乎缺乏和平日一样的坚毅。
“说了有用吗?”她似乎也梦呓般地回答,“我知道今日的你可以给予别人一切:权势、地位、金钱——但是,你能给我幸福吗?楼主?”
“不能。”楼主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我看见他用迷离的眼神看着远方,淡淡回答:“连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我怎么能给你呢?”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道:“阿靖,幸福,不是任何人能给予你的,要你自己去寻找才行。”
“可能吗?”主人惨淡地笑了,笑中仰起脸看着楼主,问,“三年了,我手底下杀过多少人?流过多少血?背负着这样深重的罪孽,还能谈得上什么幸福吗?”
那是悲哀、宿命的笑容,那一刹间,我几乎以为主人会哭……会违背她以前意愿地哭出来。我想,如果那一刻主人哭泣的话,楼主是会拥抱她的,是会用那淡蓝色的手巾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将她拥入怀里,告诉她无论幸与不幸他都会永远在她身边的。
那么、两个人的幸福,都会在刹那间来到他们身边。
人类所谓幸福,原来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啊。
——然而,她还是没有。她只是悲哀而又冷漠地看着他,眼睛里有清澈的光。仿佛悬崖上的野蔷薇,用骄傲的刺来维护着脆弱的花蕊。
她是不会哭的。
于是,他伸出去拥抱她的手,就停在了那里。
“所以,我不许你伤害她!”主人伸手,护住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面纱后的眼睛闪动着不多见的决绝,“其他人随便你怎么处置,但是绝对不许碰她!”
我看见楼主双眉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冷淡地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必须要把它连根拔起!或者废了她,我才放心——你莫忘了,当年你放走的雷楚云,今天对于听雪楼是怎样的一个威胁!”
那个名字令主人微微震了一下。
是的,雷楚云,这个名字,是他们两人之间永远的忌讳。
“不可以。”主人毫不退让,冷冷道,“我会保护她。我要她完整、幸福地过完人生。”
不顾楼主的反应,主人拉起那个孩子走了,把她带回了自己住的绯衣楼。
或许人和人之间的确有着某种说不出的宿缘吧?主人那样温柔细心地对待那个陌生的孩子,叫她妹妹,虽然那个孩子丝毫不领情——她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
我知道,她是把这个怀着仇恨的孩子当成了童年时的自己,她想扭转这个孩子的生命轨迹,不愿意看到她成为另一个自己。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所有的付出都是必须要有回报为前提的,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另一个人好……他只是想让我死心塌地为他所用、去征服武林而已。,为了这个目的他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包括他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武功,成为了对于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那么,现在说过那么动听的话的人,就会弃我如敝履。甚至,他手里的刀就会割断我的咽喉。”
“自小就不会有人在意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也能活的很好,我不需要任何人……”
很多很多次,我都听见主人反复地在心里这样说,本来稍有动摇的心,在一次次反复的自我暗示后重新变的生硬如铁。
从那个时候,我就隐约有绝望的感觉,仿佛预见到了某种不祥的结局——为什么我是一个哑巴呢?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我的主人啊……为什么你不伸手抓住面前近在咫尺的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