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可欣坐在女企业家赵雅娟身边,前面坐着司机和程父,一起赶赴东门派出所。一路上,程可欣竭尽全力有艺术地美化宁恕。她口齿伶俐,说起来娓娓动听。
“早上在车库遇见宁总,他说他车底下捡到一只钻戒赶着去交警察,我还以为他开玩笑。等晚上饭桌上听爸爸说起,才想起早上的事。可我最先以为宁总失物交警察只是说说而已,打他手机问的时候还很小心给他留了余地,我想这么贵重的物品即使他动摇了一下暂时保管也情有可原。可结果反而是我尴尬了,宁总原来早就交到东门派出所。真让人意外呢。”
赵雅娟连连点头,“意外中的意外。我回想起来,大概戒指掉在三个地方,你说的那个停车位是其中之一,我也去找过,还问过有没有监控,那儿正好是盲区。没人看见又没有监控,还肯主动把这么小的贵重物品交给警察,相当不容易。那位宁总是做什么的?”
“宁总是我们一中的高才生,中学时候只知道他数理化成绩很好,偏科得厉害,长得像根绿豆芽,瘦瘦高高的。想不到前阵子见到已经做了家和房产集团派到我们市的总经理,只是……最近不大顺,不知道说出来算不算背后八卦他。他最近很不幸……应该说是无辜被陷害,丢了那个总经理职位。早上就是回家和房产办离职手续,在办公楼地下车库遇见我。我觉得宁总这种心情下还能第一时间把捡到的钻戒交给警察,更不容易。”
赵雅娟非常认可,“是啊,办这种手续心里肯定不愉快的,可还能想到失主很着急,立刻把失物交公,人品是相当好了。换我是做不到,起码得等我气头过了再说,是吧?”
程父在前面终于忍不住探过头来看这女儿问:“你们很熟?他多大年纪?”
赵雅娟的钻戒失而复得,虽然还没到手,可心里已经非常开心,闻言笑道:“老程急了,哈哈。还用问多大年纪吗?中学时候认识,要差也差不了几岁啊。明天我死活把他拖来给你看,我们一起吃个饭,你再忍一晚上。”
程可欣尽力平静地微笑道:“宁总的女朋友是市发改委蔡主任的女儿,也是一中的。”
程父顿足,“这把年纪的男孩只要稍微平头整脸有个工作的就很抢手,更别说人品好能力强的。蔡主任做梦都得笑醒了。”
赵雅娟倒是只“呵呵”两声,拉着程可欣的手道:“老程不用急,令爱有才有貌,人品又是一流,我看你天天做梦都得笑醒。”
程可欣脸上虽然跟着笑,可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十
简宏成与唐在电话里约定见面,地址在第一医院。简宏图见了地址很犯嘀咕,怎么会在医院见面?车子一到医院,简宏成就让弟弟坐在车里别动,他单独去与唐会面。宁宥听到唐时瞬间变色,令简宏成决定隔绝简宏图与唐的联系,以免伤及宁宥。
简宏成到达约定地点,便拿出手机打唐的电话。很快,便见一个高大男子微举手机摇动示意着过来,他也忙迎上去。路灯光下,简宏成见男子浓眉大眼,虽满脸疲倦不掩刚毅,忽然心里微生醋意,可别是宁宥的老情人。又想到郝青林英俊儒雅,宁宥一向喜欢英俊的人,而他简宏成却是其貌不扬,想起来不免沮丧。但他还是正常地上前与唐握手寒暄。“你好,你好。本来应该早点儿联系,但我想电话里联系可能不方便,还是亲自拜会比较好。请原谅,这么晚还打搅你的休息。”
唐一边说着没事没事,一边打量简宏成,道:“是我不好意思,把你请到医院来见面,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好生怠慢。实在是抽不出身,我爸中风住院,我妈随即查出胃癌开刀,我一下班就在这住院楼里上上下下地跑,不敢走远。那我们长话短说?”
“好,好,我也不跟你客气了。令尊和……”
唐摆摆手阻止简宏成的问候,直奔主题道:“如果我没看错,令姐简敏敏与宁恕的案子,应该是多年前崔浩杀人未遂案的延续。”
“二十几年前的案子是起因,而后是简敏敏与宁恕得一样的毛病,念念不忘仇恨,认为自己是最大受害者,两人又不肯约束各自的行为,越斗越凶。他们斗的时候是不听家人劝告一意孤行,家人也深受波及,可出了事家人又不可能袖手不管。”
唐点头赞许,“你说得很客观。呵呵,都忘了介绍我自己,这是我名片。”
简宏成当然知道人家是认可了他之后才肯掏名片,也估计对方早调查过他,但还是殷勤地互换名片。而后才道:“我刚刚从律师那儿出来,希望聆听唐处的指教。”
“指教不敢。既然你刚与律师谈过,再加你对双方当事人的了解,你对案子的经过应该已经清楚。这个案子不复杂,但如果你们想获得实事求是的判决却也非常不易。一方面是令姐太自以为是,另一方面是宁家一贯以弱者面目出现博取有利的倾斜……”
简宏成听到这儿,一边点头,一边忍不住笑了,他不由自主想到宁宥一贯柔弱表面之下是强悍的心。“唐处才几天的观察已经远远超过许多人一辈子的观察。确实是这个问题。与宁家正相反,我姐的态度往往招致恶感。非常感谢贵局调查人员排除干扰,厘清事实。”
唐点点头:“行,看来我可以看到一场公道的判决了。对不起,我不可能违法乱纪,我只能做到这些,害你为这点儿小事从上海大老远跑来一趟,过意不去。”
“唐处太客气,我还没敢写你给我指点一条明路呢。我知道怎么做了。能请教……”
唐摆摆手,笑道:“我离开得太久,我妈的吊针可能药水快打完了。简总,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唐说完就走了。留下简宏成惊愕地看着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兴师动众见一面,所求这么简单?只是为了考察一个担得起他善意提醒的执行人?不过话说回来,唐提醒得非常及时正确,这确实是他下阶段必须为简敏敏做的事。但,就这些?唐图什么?
简宏成回到车上,对弟弟道:“你明天准备上好的果篮和鲜花,两份,都送到……中风在哪个科住院?你打听一下,送到姓唐的病人床头,大约六十几吧,男的。不要塞钱。态度恭敬一些。病人或者家属若是问起,你一问三不知,只说是唐处的朋友昨晚才得知消息,赶紧送的。”
在哥哥面前,简宏图永远是好孩子,他拿出手机将哥哥的叮嘱记录下来。“还有吗?”
简宏成呼了一口长气,给妈妈打电话,“妈,我立刻着手把大姐办出来。但你要帮我一个忙,你要在大姐面前多说说我有多自觉帮她,花了多少精力才帮到她。”
简宏图不得不捂住嘴才能不打断哥哥的通话,等哥哥通话一结束,他立马急了,“你不怕大姐惹祸?”
“怕,可刚才唐提醒得对,如果不事先严格培训大姐,大姐的脾气会害得对她的判决加重,我估计还不止加重一点点。我虽然不待见她,可也不能看着她承担不应承担的罪责,坐太多的牢。唐说案子很简单,估计很快移送检察院,再很快到法院。程序不等人,我们只有加急了。”
简宏图只得叹道:“那……大姐出来时候,我躲出去一阵子行吗?她给关了几天,肯定得出出气,抓起来最顺手的又是我。”
“她没空找你,她找宁恕。”简宏成说着深深皱起了眉头:又得简宁大战,怎么办?
宁蕙儿睡不着,索性起身,靠在床头静坐。失眠就失眠,她没当回事,反正退休了,晚上睡不着,白天可以补眠,又不碍事。可她心里翻来覆去是儿子说那个女孩儿的话,“她不需要男人……逗她开心很麻烦……过日子还是找个简单点儿的……”,她不禁想起过去有一天,天气很好,崔浩身体大概挺舒服,就主动提出修大门。宁蕙儿忙碌在锅台前,冷眼看丈夫卸下门板,开始动作,冷脸听丈夫长一声短一声地阻止她过去,说她总是意见太多只会添乱。宁蕙儿只能忍着,不走过去看一眼。
但过会儿,敲打声歇了,而且歇了足有五六分钟后,崔浩讪讪地出现在宁蕙儿面前,赔笑道:“门板好像歪了,两片活页怎么都对不准。你来帮我扶一下?”
宁蕙儿从抽屉拿出一只螺帽和一条粗棉线给崔浩,但不忘问一句:“不是不让我靠近吗?”
崔浩尴尬地道:“螺帽干嘛?我只要装上活页,再不行只能矫正门板了。”
“是门框斜了。门框斜了门当然关不紧。你拿螺帽当坠子看一下好了,拆门干嘛。”
崔浩拿着螺帽看向门框,看了会儿,道:“你不会早说,你明明看见我走错路,愣是让我错,害我费半天劲儿。”
“不让你错一下,你肯承认我对吗?不让你错一下,你肯让我走近去看吗?你还不如老老实实承认,听我的没错,起码少走歪路。”
“嘿,越说越能了。我修的是门板,你给我提门框,那当然你总是都对,好吧,你什么都对。你既然这么能,还找老公干嘛?你来扛门板啊,背得动吗?”崔浩将螺帽一扔,走出门去,继续去修他的门板。但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乱敲,可不敲就得认错,他不肯认错。
宁蕙儿终于看不过去,破门而出,躲过崔浩手中的榔头,不让他再敲。“再敲下去,本来就纸皮一样薄的门板都给你敲破了。”她将榔头一扔,开始动手装吊坠,测量门框的斜度。
崔浩无活可干,又不甘心去帮忙,一屁股坐在门板上,瞧着宁蕙儿忙碌。瞧半天都不见宁蕙儿看他一眼,跟别说叫他过去帮忙,他心头无趣之极,懒懒起身擦着宁蕙儿走进屋去躺下了。一边道:“你知道吗,我这身病就是让你逼出来的。你自学成才考药师那会儿,对我是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逼得我只好也玩命干活,这不,真玩出命来了。我是不行啊,你放过我行吗?你太行了,我吃不消你,我还是歇着。”
宁蕙儿听得火大,“你说什么?”
崔浩在床上一翻身,背对着她,“过日子简单点儿啦,门框斜了关门声音重点儿就重点儿,死不了人。你这女人能不能少点儿事?”
宁蕙儿当时就想将手里的榔头扔过去,但她忍下了,因为她看到丈夫瘦得刀锋般的肩胛骨,一下子不忍心了,只有含泪自己修好门框。
刚才,宁恕说起电话里那个女孩子时的口吻竟然与他爸一模一样,再想起宁恕激愤时仿佛灵魂出窍的就地十八滚也跟他爸一模一样,宁蕙儿只觉得心里越来越悲凉。养得好好的一个儿子,难道心里是个窝囊废吗?她甚至开始怀疑宁恕被辞退的真正原因。
宁蕙儿连坐也坐不住了,她起身走来走去,走到儿子的卧室门口,默默地看着门,满脸悲伤,静默得像一尊雕像——
周六的早晨,天才蒙蒙亮,宁宥已经起来收拾行装。她想拿本书路上看,才刚拉开书橱的门,后面郝聿怀提着裤子飞快窜出卧室,窜入洗手间,留下一串提醒:“那是爸爸的书,不是你的。”宁宥一看,果然睡眼朦胧开错书橱,拿了郝青林的那些被她誉为只有风花雪月没什么料的书,她以前曾戏谑地在这侧书橱贴过一张大理四景图片,但被郝青林过几天后识破,如今图片犹在。
宁宥盯着图片看了会儿,等到郝聿怀从洗手间窜出来,才回头道:“这么早起?”顺手,将郝青林的书扔进出门带的双肩包里。
“我替你说下半句:一说去玩,连闹钟都不用了。”
宁宥莞尔,“我什么时候说过你?”
郝聿怀从卧室里探出脑袋,眼珠子转来转去想了会儿,坦然道:“我冤枉你。可毛毛妈妈经常这么说他。”
“毛毛妈肯定还得说,你怎么上学时候放四个闹钟叫你都叫不醒呢?以后妈妈知道了,你不是起不来,而是懒。是这么说吧?”
“哈哈,你怎么知道的啊。啊,原来是我太自觉,不用你唠叨。妈,你肯定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这辈子才能生出我这么好的儿子,耶!”
宁宥看着儿子笑,等母子俩出门上路,她才对儿子道:“那些放四只闹钟之类的话妈妈都说过……”
“啊,毒害青少年!我真不记仇,竟然忘了。”
宁宥听了笑,笑完才不紧不慢地道:“你当然不记得,我又没冲你唠叨过,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是冲着你舅舅。我那时候还小,自己早上还起不来呢,还得照顾弟弟的吃喝拉撒,他很皮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唠叨了。我弟大了懂得反抗了,就跟我吵架提抗议,但被我一次次地镇压,他说不过我。直到一次他火大了,好几天不跟我说话,我才意识到我得改。我既然改了,当然那种唠叨就轮不到你了。”
“难怪你弟记恨,老跟你吵架。”
“唔,他怎么会记恨,吵归吵,每次吵完谁错谁道歉,完了就照旧了嚒。”可宁宥此时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了。联想到最近这阵子宁恕对她态度的反常,难道……还真有记恨导致?
“噢。可爸爸错得太大了,我还在恨他。”
“难免。他错得太大了,不仅影响他自己,也对我们造成很大坏影响。但作为一个成熟的大人,恨归恨,自己的生活照过,好好地过。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别让恨影响自己的学习生活工作。”
“可我还不是大人耶……”
“那你是……”
“哈哈,又来了,我才不上当。”
“可总不上当多不好玩儿啊。”宁宥不动声色地将儿子从爸爸的话题那儿引开,变得一路欢笑。
虽然大考临近,可宁宥反常地安排周末活动,让儿子出门去玩,去开阔心胸。她找关系安排的是水库淡水鱼养殖户今年第一次起网捕鱼,必然是新鲜热闹的景象,儿子一定喜欢。
果然,郝聿怀到了水库,立刻玩疯了。
宁蕙儿睡得很晚,却起得很早。她买菜回来,儿子才刚起床出来。宁蕙儿一眼就看见一只沉甸甸的手机塞在儿子的睡衣裤袋里。宁蕙儿心说有什么急事吗,在家都要把手机塞裤袋。她没睡好,脑袋转得慢,好不容易才想到,对了,昨晚睡觉时候,那只钻戒的主人没打电话来谢呢,今早该来电了。
但宁蕙儿还是好奇地问儿子:“那女大款拿了戒指都没来道个谢?”
宁恕刚启动电动牙刷,闻言立刻关上,“昨晚他们找到派出所,再核对无误,拿到戒指时候已经很晚,怕打扰我休息,只给我发一条感谢短信。我早上开机才看到。”
“这还差不多。你姐有短信吗?”
“没有。她有什么事?”
“没事。”宁蕙儿皱眉,不快地道:“她是真跟我怄气了。没回礼拜五礼拜六总要给我个电话,平时隔天一个电话,这回都好几天了,一条短信都没有。”
“她跟你怄什么气?她是没脸打电话给家里了吧。在我最危险的时候出卖我,她真是我亲姐。”
“嗳,你又来了,跟你说了,你姐不会。她出卖谁也不会出卖你啊,从小她对你多好。不会,一贯人品摆这儿。”宁蕙儿看看儿子屁股后面将睡裤坠得变形的手机,叹道:“先不说你姐不会出卖你,她即使有其他小小对不起的地方,你也不该摆臭脸给她看,一摆就是那么多天,你就是她带大的,我照顾你的时间都不如她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富婆倒是不必这么殷勤,又不是她捡了你的戒指。”
宁恕被妈妈说得脸色通红,“她不也一礼拜没给你电话了吗,她还明目张胆跟你怄气呢,你还是她妈。”
宁蕙儿被噎住,气得钻进厨房。
宁恕愣了一下,将洗手间门一关,钻进水龙头下洗澡。偏巧,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个声音有点儿低沉沙哑的女子道:“宁总,非常非常感谢你。我叫赵雅娟,赵子龙的赵。不晓得你今天有没有空,让我有机会当面表示感谢。”
“啊,赵总,客气了,客气了,拾金不昧是应该的。久仰赵总,一直想上门拜访,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机遇。我当然有空。请问几点,我上哪儿拜会赵总?”
“呵呵,既然你有空,我这就让司机过去接你,你发个地址给我。等下我把小程也接上,去一个朋友的山庄吃刚捞上来的大鱼头。不如你把女朋友也叫上,我这人也爱玩,你们年轻人不会拘束。”
“行。好嘞。”
即使隔着一道门,可洗手间里宁恕接电话的声音颇欢欣鼓舞,一点儿都不含蓄,宁蕙儿在厨房也听到了。宁蕙儿不禁撇嘴,将锅铲扔进锅里,重重地将锅盖盖上。
但宁蕙儿很快想通了。等会儿宁恕洗好出来,才张口一声“妈”,宁蕙儿立刻道:“知道了,知道了,去玩吧。好好玩。”
宁恕看看妈妈的脸色,挺好,才坐到饭桌边介绍道:“那位赵总跟你差不多年纪,本市,可能还是本省民办学校第一人。以前想拜访她,可不得其门而入。”
宁蕙儿搬出早餐,道:“你做得好,我得脑子转好几转才跟上你。妈拼命干活才够养大你,其他什么都给不了你,你怎么上进怎么求好都得靠你自己做出来。等会儿跟赵总见了面,千万别以为自己是捡了她戒指的恩人,不对,你已经这么待她了,还是你反应快。”
宁恕不禁又是脸一红,婉转地道:“赵总是长辈,更是前辈高人。”
宁蕙儿又是点头:“还是你对。妈放心了。”
宁恕有点儿尴尬地笑。幸好姐姐不在,要不然,恐怕会被嘲讽到钻进地缝里去才作罢——
有些事做了不能说,或者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宁恕直到接到电话出门前,在妈妈面前还有些尴尬,出门那一刻就像放风一样的轻松。
一般大人物与小人物见面,总是小人物苦苦等待大人物出场的可能性比较多。而宁恕才拐到小区直道上,就远远看见大门外赵总的奔驰R静静等着他。宁恕不禁想到妈妈让他尴尬到出门的叮嘱,不要以为捡了她的戒指就是她的恩人,因此宁恕虽然已经是快步走了,至此更是切换一种快步走同时让对方看清他在快步赶的姿势,大步流星赶往大门。
坐在前排的程可欣对后排的赵雅娟道:“赵总,喏,穿长袖衬衫那位便是。大概前阵子手臂受了伤,不方便穿短袖。”
赵雅娟看着宁恕走来,在人来人往的小区主干道上卓尔不**,笑道:“蔡主任家千金赚翻了。”
程可欣微笑,适时降下车窗,冲走近的宁恕笑道:“早,赵总都等你好久了。”宁恕冲着程可欣笑。
司机替宁恕打开门,宁恕先探入脑袋,冲里面的赵雅娟伸出手来:“赵总,劳您久等。”
两人握手,赵雅娟笑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才貌双全,人品又好呢?小宁快进来坐,外面热。”
宁恕这才钻进车门坐下。
前面程可欣扭头笑道:“昨天早上你说捡到一枚钻戒,我都没想到是这么大的,昨晚上跟着赵总一看,真是惊呆了。来,采访一下,雷锋同志,请问你捡到大钻石时候想什么呢?”
宁恕心里一愣,心说你都试戴了个痛快呢。但随即领悟过来,程可欣这是不着痕迹地提醒他她在赵雅娟面前替他表的功,意思是他在没有其他人知道的情况下还把失物上交,那显然人品更好,程可欣帮他可真落力。他冲赵雅娟笑道:“小程比我心急,我还在比划呢,她就急着说钻戒大多对失主来说有纪念意义,失主肯定心急,都没等我掏出来给她看,就把我赶回车上去派出所。”
程可欣见宁恕飞快领会她的意思,并天衣无缝地接上,这才放心,于是笑道:“你还不如推说是我捡的,有这么栽功劳的吗?”
赵雅娟一直弥勒佛似的在一边儿笑眯眯地看着,直到司机等不及问了一句“还有一位住哪个小区”时,才果断地道:“没有了,去水库。”
司机哦了一声,起步上路。宁恕和程可欣心照不宣,都不作说明。
宁宥将车开如水库车道,扑面而来是水雾缭绕的满眼青葱,顿时觉得遍体生凉,暑气全消。旁边的郝聿怀先忍不住“wow”一声叫出来。
宁宥忙问一声:“凉快了吗?”
郝聿怀大声雀跃着道:“凉快!”
宁宥忙伸手将出风口都转向自己,吹她冷汗淋漓的头。“哎哟,可以帮我开手机了。”
“刚才是高速路,现在是山路,都不好开。还是等看到停车场我再替你开吧。”
“山路没问题了,你妈每天上下班开的城市路更难开,只要不快就不怕。”
郝聿怀这才帮妈妈打开手机。然后伸手关空调,开车窗,操作得非常熟练。宁宥只需要稳稳地把住方向盘就行。很快,停车场便出现在眼前了。郝聿怀等车子一停下便率先跳出来,在空旷的水库边拳打脚踢,舒活紧张了一路的筋骨。宁宥则是对着后视镜拭汗擦油赶紧收拾脸面。
郝聿怀眼看着水库上面已经有动静,而妈妈还在臭美,急得大叫:“妈妈,快,那边已经有人抱着网上船啦。”
宁宥不紧不慢地收拾自己,一边吩咐儿子:“后备箱里那件救生服穿上,你先去,妈妈会跟管事的打好招呼。”
郝聿怀立刻翻出救生服,边跑边穿飞一样地离远了。
宁宥连汗湿的头发都弄干了,才戴上帽子与墨镜轻巧地走出车子。而小渔船已经离岸,郝聿怀兴奋地站在船头与她打招呼。宁宥索性不走了,坐在岸边石头上看儿子打渔,顺便摸出手机给简宏成打电话,因为手机显示有三个未接来电是来自简宏成,他不知什么事这么心急。本能地,宁宥想到那个唐。她刚刚擦干的冷汗又细细地钻出来了。
简宏成接起电话就笑道:“至于周末这么懒吗?”
“带儿子出门玩,高速上不敢开手机分心。又有什么事了?”
“以后出远门给我打个电话嘛,我让司机过去找你。”
宁宥见简宏成废话多多,心怀侥幸地问:“你一早打我电话……就是瞎聊?”
简宏成忙道:“别别别,千万别挂我电话,我不是瞎聊,我是真有事。”
简宏成不知宁宥是巴不得没事,因此可以容忍他的瞎聊。他一说真有事,宁宥的冷汗又下来了。
“昨晚我回到家见了两拨人,一拨是我姐的律师,一拨是唐处长。见唐处的原因是律师感觉到他在案子中得到莫名其妙的帮助,我怀疑来自唐处。与唐处的见面很简短,就在医院见,言谈中没有违法乱纪行为,他也不打算违法乱纪。他没有透露为什么帮我,但他确实给我提供很好的思路。因此我打算把我姐保出来……”
宁宥听得心跳都停了,先是唐的种种作为之不可思议的后面透着诡异,而后,简敏敏要出来了?“慢点慢点,我不想听了。”
简宏成连忙道:“你可以放心,我已经想好对策,绝对不会让我姐伤害到你和你儿子。”
“还有我妈。”宁宥拿树枝在地上画了四个字,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她惊慌之下,选择了做鸵鸟。“简宏成,拜托,我们的通气电话到此为止。我……你有难处,你不可能不帮家人,你不用向我解释。我呢,对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躲又躲不过,还是选择做鸵鸟吧。我不想听了,行吗?”
“行。但是……请帮我分析唐处的动机。我感觉他来者不善,对你家很是了解,又似乎打算针对你家。我看看能不能替你化解。”
宁宥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想了半天,闷声不响将通话按掉了事。
简宏成的脑袋里一时一边是宁宥眼泪汪汪的欲言又止,另一边是唐处英俊挺拔的欲言又止,他急得发疯,他进一步怀疑,唐是宁宥的什么人,肯定,无疑。
简宏成正内心无比抓狂,简宏图欢欢喜喜地走进这原本属于简敏敏的办公室,他东张西望了一番,才走到背对着门的简宏成面前,开心地喊一声“哥”。简宏成立刻凶猛地问:“不是让你早上送花去医院吗?怎么来这儿?”
简宏图忙道:“早送去了,真的,哥,只要是你吩咐的事,我办得可麻利了。我大清早就去水果批发市场盯着他们从冷库里给我拿出两箱莲雾两箱黄心猕猴桃,送到医院还冒着冷气呢。我会说话,说得唐大叔很开心……”
“中风的唐大叔,看上去还行吗?”
“精神很好,我还问了他是不是很快能出院了,要不要出院那天来帮忙,他很高兴,说不用我那天帮忙,但让我今天就帮忙把水果搬到他老婆病房里去。我搬就搬呗,结果我偷听到唐处跟他妈在小声说话。哥,我完全是为了你连这辈子的脸皮都豁出去了,都不怕人来人往盯着我瞧,就趴在门口偷听呢,想听听他为什么帮简敏敏。结果也才听到两句清楚的。”简宏图见哥哥在他的浓墨渲染之下果然有了兴趣,忙干咳一声,站直了模仿唐处的说话声:“妈,别哭了,求你别哭了,你不说我也懂,小心压到输液管。”然后侧身在桌上一歪,又模仿微弱而苍老的女声:“老天爷……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待我?为什么?”
简宏成愣愣地看着弟弟,想半天问:“你说是什么意思?”
简宏图抓抓头皮,“真不知道啊,我真的只听清楚这两句,然后他们隔壁床的人走出来,我没法再偷听。”
简宏成摆手让简宏图出去,自己一个人慢慢地清理脉络。
宁恕那一车一路上净是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但到了水库边,车子停下,一行人才刚走出车门,赵雅娟便道:“小宁,你过来,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程可欣一听,忙乖巧地道:“我去那边亭子看捕鱼,吃饭时候别忘了喊我哦。”
宁恕忙与程可欣笑着说几句,一边赶紧走向赵雅娟,忙乱中都没注意到他们的车子旁边停的是他姐的车。
赵雅娟单独与宁恕谈话,站住了便直奔主题:“小宁,虽然你一再表示不要回报,但我做人有我的原则,不能不上道。你要么给我银行卡号,我打酬金给你,要么你接受我提供给你的工作,帮我处置一块退二进三地块的开发。你必须选一条,要不然就是看不起我。”——
宁恕几乎没想到赵雅娟会如此单刀直入。他习惯的办事风格,比如他的顶头上司一向是被认为有决断的人,可要是启用一个重要岗位的人物时,起码也得做个全方位的调查,有个方案,而不是三言两语就拍板。不,赵雅娟甚至没有三言两语,之前两人根本什么正事儿都没谈一句。宁恕愣了一小会儿,谨慎地道:“我只是做了一件我认为正确的事,谈回报不是我本意。”
赵雅娟依然笑眯眯地道:“不急,你慢慢考虑。几年前市国资委急于甩掉几家亏损工厂的包袱,找我和郑伟岗几个接手一批烂嗒嗒的老国营厂,其实最主要是甩给我们一批指着这些厂靠上一辈子的工人,让我们这些用工慢慢消化,省得工厂倒闭把这些人推到社会上制造不稳定。现在人员消化了,城市也扩大了,这家我赔钱背了好几年的工厂终于可以进规划退二进三了。目前这个项目我只有大致想法,还没计划。你要是来,先做这个。看样子你早已了解过这块地?”
赵雅娟点到为止之后轻易地把可能拧成死结的话题引开,又打开一个可以让宁恕滔滔不绝的话题。宁恕果然是眼睛一亮,道:“我刚来那几天开着车全市拉网式地跑了两遍,见过您说的那家工厂,当时就想……”
“那工厂主是傻瓜,哈哈。”
“哈哈,怎么会,我当时就想,这是谁家如此巧妙地储地呢?打算开发什么呢?”
“真的巧妙?按照规划局给我的容积率算下来,土地成本已经达到1.7万了。”
“听赵总刚才一说,才知这土地成本看似不高,其实这几年杂七杂八算上去,最终不会比从招拍挂拿地低多少。如果那块地建联排,根据目前周边价格推算大约3万一平米,雷打不动地纳税0.35万,但中央控制开发贷款,财务成本只能控制到0.67万左右,反而建安成本最低,不会超过税收。这么反推过去,如果想保本,赵总可能还得在容积率上下功夫,具体负责的人员则是需要严格控制销售周期。”
赵雅娟依然笑嘻嘻地道:“一听就是内行人。余智术浅短,迄无所就。惟先生开其愚而拯其厄,实为万幸。”
宁恕好一阵晕。而赵雅娟则是手一伸,道:“我们边走边说吧。这一段是刘备三顾茅庐对诸葛亮说的话。我年年求贤若渴,当年教书时熟读的这句话被我抄在手边,几乎倒背如流了。我对人才有两条最基本要求,一条是能力强,一条是人品好,看到这样的人,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下,跟储地一样储备人才。你刚才大概在怪我太轻易发邀约吧,不是。当然,你更特殊。”
宁恕不禁停下脚步,沉思了会儿,道:“非常感谢赵总美意,恭敬不如从命,可……还是请赵总给我手机充值一千吧。能跟赵总出来见世面,又能与赵总单独交谈,我已经赚到了。”
赵雅娟终于收起了笑容,奇道:“宁总给我个理由。”
宁恕长吸一口气,略微犹豫了一下,道:“我辜负赵总美意,是因为怕耽误赵总。我现在不是什么宁总,而是失业人士。我失业的原因说来话长,得追溯到二十几年前的一桩血案……”
赵雅娟早知宁恕已经失业,但她没提,免得伤及宁恕自尊。可宁恕的开场白还是让她目瞪口呆了。
简宏成思来想去,觉得唐对他们简家的帮助可能与唐母那句话有关。可是为什么有关,怎么相关,他却猜不到。他只是凭直觉,认为可能与宁宥家有关。因此虽然宁宥说不想听,简宏成还是厚着脸皮再拨宁宥的电话。当然,一带两便,他的不可告人之用心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跟宁宥聊天说话。
宁宥与主人聊几句后,郁郁寡欢地踱到竹亭子躲起来,一边可以看儿子在船上钓鱼。主人也没打扰,以为她的不高兴是因为丈夫系狱。宁宥手里捏着郝青林的书,可怎么都看不进去,对着白纸黑字发呆。甚至程可欣轻轻走进来,占据亭子另一角坐下,她都没注意。
简宏成的来电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她拿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来电显示,才接起。
那边,简宏成松一口气,“真怕你不接。”
“怎么办?不敢接,可又怕耽误更大的事。”
“还是接的好。我弟传给我一句他偷听来的唐母的话,‘老天爷……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待我?为什么?’我希望有助你发掘原因,找准对策。”
宁宥一听,不禁惊惶地坐直了,想起那次陪妈妈去医院探望唐英杰,那时候唐妻还是客客气气,礼数周全。而再之前,十几年前,唐妻即使盛怒之下赶到他们租借的新居,把她教育一顿,可依然言行节制。想来,致命的病魔终于逼出她隐藏心底的委屈。原来,唐的愤怒来自唐英杰的太太。想想宁恕现在都能报复得不依不饶,那么面对缠绵病床苦不堪言的母亲,唐又会怎么做?混乱中,宁恕报复得狰狞的脸仿佛变成了她从未见过的唐。
“宁宥?”对方一直没声音,简宏成等不住了。
“在。”宁宥不由自主应一声,又长叹一声道:“一个人一辈子总是做过几件亏心事,运气不好的人可能为生活所迫做得更多一些。人一辈子,经得起追究吗?我是越来越觉得,对他人该宽容点儿。唉。还是谢谢你。”
程可欣原本一直冷眼旁观远处宁恕与赵雅娟的谈话,听到这儿不禁扭头看了一眼宁宥,轻咳一声提醒亭子里有外人在。
宁宥循声看去,又顾自己打电话。至此,简宏成心里豁然贯通,明白唐的出现又是因为上一辈人惹的事。他只能道:“等你孩子考完,早点儿出门散心去。有进一步的消息,放心,我不会忘记通知你。”
“可我还是不想听。”
简宏成却听得笑了。
宁恕将最近发生的事大致讲一遍后,言简意赅地总结道:“我一时意气竞聘了家乡的项目开拓,想不到有人还是不能放过我这个我家唯一的男丁。我估计要么我再度背井离乡,如果坚持在家乡工作,还是会被骚扰得无暇工作,贻误赵总的大事。我已经害一手带大我的上司在董事长面前无法交账,不能再影响赵总。”
赵雅娟认真地听完,笑道:“影响我?呵呵。小宁,你只需要考虑我提供的机会适不适合你的发展。我还是第一次从事房地产项目,我需要你过来帮忙。我是认真诚挚地邀请你。”
宁恕立刻领悟那声“呵呵”后面的意思,他欣喜地伸双手握住赵雅娟的手,“我……感谢赵总赏识!”
高处的程可欣远远见了,松了一口气。她觉得她的使命结束了。
而不远处,郝聿怀抱着一条小娃娃一般长的大鱼呼啸而来,兴奋地大喊:“妈妈,我抓的鱼,我亲手抓上来的鱼。”
宁宥忙打起精神站起来,“哇,这么大,这是什么鱼啊。”
“叔叔说是胖头鱼,他还说中午就让我吃这条鱼做的鱼头汤。”
宁宥小心避免去看儿子身上的鱼鳞和粘液,依然笑道:“赶紧拿去让叔叔秤一下有几斤重,我们发到微博上。”
“对了,妈妈帮我拍一张。”
宁宥赶紧拿起相机,左一张右一涨,心里早愁死了沾一身鱼腥味儿的儿子该怎么清洗。
郝聿怀抱着大鱼要走,忽然想起来,一个金鸡独立转回身,“我刚才看见你弟。”
“我弟?有没有看错?”
“没看错,我还以为是你叫他来玩呢。他跟一个嬷嬷在说话,那边。”
程可欣不由得看过去,指的正是宁恕那个方向。她心里诧异,留心再看宁宥,果然五官立体,与宁恕一个长相——
程可欣不由得看过去,指的正是宁恕那个方向。她心里诧异,留心再看宁宥,果然五官立体,与宁恕一个长相。
宁宥也是朝着郝聿怀指的方向看了会儿,太远,看不清楚。她不知道宁恕愿不愿见她,又不好跟儿子明说,只得道:“你继续玩,别打搅我弟,他可能忙正事儿呢。”
“行。”郝聿怀点头,他也不想见宁恕呢,“妈妈,我可以再抱一条青鱼吗?我觉得青鱼的线条很有力的样子。”
“主人叔叔的鱼要拿去街上卖,不能多抱。”
“其实我只是想玩抓鱼,恨不得跳到渔网里去,可惜被一个叔叔拉住了。另一个叔叔说,渔网里太多鱼,我跳下去会被鱼踩死,好好笑哦,鱼又没有脚。那位叔叔还说青鱼尾巴打起巴掌来可痛了,所以青鱼尾巴最好吃,哈哈。”
宁宥听了也笑,“快去,快去,叔叔们快卸完鱼了,肯定又要上船捕鱼。”
郝聿怀一听,连忙抱着鱼又赶去凑热闹。
母子嘻嘻哈哈的当儿,程可欣已经翻出手机里存着的宁恕发表在网上的那篇文章,文章情真意切地说起他如何爱姐姐和姐姐的儿子,也就是眼前这个抱着大鱼的男孩,如何抽时间满足这个男孩打真人CS的愿望,以致被误会为贼。可程可欣听着母子的对话,怎么都感觉不到宁恕与这对母子的深厚感情,她心中升起一团谜云。程可欣偷眼看去,另一边的疑似宁恕姐姐正打手机,等疑似宁恕姐姐放下手机,她一眼看到宁恕掏出手机,似乎看短信的样子,然后操作一番,很快,这边疑似宁恕姐姐的手机提示短信了。显然,姐弟短信对话呢。
宁宥考虑到最近与宁恕关系不佳,但她思虑周到,怕在众人面前贸然撞见时宁恕手足无措,影响宁恕的形象。毕竟,姐弟不和不是太有名誉的事。因此她给宁恕发去一条短信,提示她和灰灰也在水库边看捕鱼,询问要不要见面。
宁恕见到短信心里一沉。他和宁宥见面绝不可能只是寒暄几句便各自走开,在这种特定场合,主人一定会把宁宥与他叫到一桌吃饭,那么宁宥就会认识赵雅娟,然后宁宥又会把这消息传到简宏成的耳朵里。宁恕不清楚自己与赵雅娟的联系能走到哪一步,但毫无疑问的,目前的关系还很脆弱,经不起折腾,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都必须扑灭于未然。自然,他不能让宁宥与赵雅娟搭上话。因此,他给宁宥一句短信,“我在公干,当不认识吧。谢谢。”
宁恕的反馈不出宁宥的意料,她冷淡地将手机放回包里,依然思索唐家的事怎么解决。
旁边的程可欣看得疑窦横生,她自己没有亲姐妹,但如果得知有不经常谋面的亲友在附近活动,那是说什么都要过去打个招呼的,不管对方有没有正事。程可欣觉得姐弟俩的关系很反常,只是不知是谁的原因。程可欣觉得在这儿呆着不方便,容易引起尴尬,虽然好奇心重,很想探个究竟,可到底还是离开了亭子。
没有陌生人在场,宁宥这才放松了身形,靠着柱子想了会儿,决心还是给妈妈打电话。
“妈,我看到老二了……”
“还不打算喊回弟弟?”宁蕙儿立刻抢上一句。
“我在朋友的水库边看到老二,短信问他想不想见个面,他借口工作忙,不见。我想跟他谈的是请你住到上海来,我把最早分的那套房子收回来给你住。妈,来上海住吧。”
“弟弟昨天……”宁蕙儿一说起来就眉开眼笑,但立刻想到了什么,刹住不说了,岔开话题,“我不去上海住。我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你又忙,又要看管儿子,我孤鸟一样去那儿住着干什么。不去,我也要看管儿子呢。”
“妈是气我前两天你留急诊观察时候我没陪夜?还是气我指责你偏心?我统统道歉。”宁宥咬了一下嘴唇,接着道:“妈,你原谅我这边近来兵荒马乱的,没能妥善安排统筹兼顾,很是顾此失彼。你给我个机会,让我改进,也让我弥补。”
宁蕙儿忙道:“嗳,说什么呢,一家人说两家话呢,我什么时候怪过你?你已经够不容易了。我不是气你才不去上海,我是这儿住惯了,出门要买菜交个水费电费什么闭着眼睛都不会摸错门,不想到上海重新开始啦。”
宁宥早知道妈妈肯定拒绝,只好扯了一个谎,“关键是我还想请你过来帮忙。我跟郝家的关系基本上已经撕去温情脉脉的面纱了,这会儿他们想照顾灰灰,我怕他们对灰灰洗脑,我呢也不好意思再无条件麻烦他们照顾灰灰。但我一个人顾不过来,我总不能让灰灰一个人在家。我最近已经推掉出差,再推下去事业得毁了。我想请妈妈过来上海帮我一阵子,渡过这阵子的兵荒马乱就好。”
宁蕙儿听了不禁拉了一下嘴角,但她还是问:“你看大概要多久?”
宁宥也不知唐家打算折腾多久,她只能凭空想了一个时间段,“大概到灰灰初中毕业,高中应该可以寄宿了。两年,妈,过来两年嘛。”
“两年!太久了,跟把我连根拔起搬家差不多啦。宥宥啊,花钱能办到的事,可能服务不会像家里人做得那么周到体贴,可只要心里想通了,还是能适应的。主要还是看过不过得了心里想通那一关。我前几天在医院里躺着让护工看着就想不通,但等身体一好,回到家里一想,就知道我对你们要求过多了。你看,妈真是一点儿没怪你,你工作忙,现在又是特殊时期,我真不会来麻烦你的。”
宁宥被堵得哑口无言,她这真是自己掘好了陷阱自己直愣愣地往里跳,一点儿不想想,妈妈一点儿不笨,轻易哪儿蒙混得了。她想到再请宁恕出力把妈妈搬到上海,可一想到两个人都是妈妈一个人教大,几条肠子妈妈都清楚,还不如直说了。“好吧,妈,都骗不到你呢。是这样的,我从简家老二那儿获得可靠消息,唐叔叔的妻子动手术了,手术后一直在病床上对儿子叹老天对她不公。唐叔叔的儿子子承父业也在公安局做,目前已经主动联络上了简家。妈,夜长梦多,你来上海住吧。我昨天跟老二说了一下,但不知道他什么想法,本来现在遇见他,我是很想跟他讨论一下这件事的。”
宁蕙儿一下子愣住,但她本能地摇头道:“都有什么事儿啊,你瞎操心。别提了,我不会去上海,你也别想方设法劝我了。还有别的事吗?我挂了。”
宁宥看着被挂断的手机,差点儿噎气。这会儿还闹什么脾气啊。
田景野周末却也没自由,虽然是饱睡一顿,可还是得回老宅办陈昕儿的事。他走进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还没等他适应里面的光线,一位坐在麻将桌边的老太太就喊:“小田,这边。”田景野忙笑眯眯地走过去。
一桌正义的老太立刻七嘴八舌开了。
“嗳,小田,你那房子是不是出租了?我们联系不到你,只好去敲你家的门……”
“里面那个女的门都不开一下,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两个老太太能干什么,告诉她是楼道小组长来登记一下流动人口情况,可她硬是不开门,说我们没权利查她。我说这是规定,她就跟我们说她认法律不认规定,就是不开门,后来我们再捣门她索性关了灯装没人。”
“更滑稽的还在昨天,我们树下乘凉,眼看一个陌生女人出来倒垃圾,客客气气问她是不是小田房子的租客,结果她那是什么态度啊,穿得这么体面,人像个做贼的,我们一问她就木着一张脸飞一样地窜走了,过会儿又飞一样地窜回楼上,还穿着那么高的高跟鞋呢,我们追都追不上她。我们只好问物业要到你的电话找你了。我们又不是坏人,我们只是做好我们的工作。”
“是啊,我们都是退休了发挥余热,帮街道做点儿好事,帮邻居看好家门,她当我们是上门敲诈勒索啊。什么叫不合法,什么叫她只认法律?哎哟喂,真把我气死了,她倒是合法做了暂住证没有?”
田景野听了直笑,“还有这种事?哈哈,还有这种事?她胆子这么小?哈哈。那是我高中同学,我另外买了房子,老房子就借给她暂时用一下。你们需要什么资料,我去问她要了给你。”
“哎呀,又是帮朋友。小田,那事过去了,你也已经出来了,我现在跟你说说没事了。你出事那阵子,有人来找我们调查过你,连大盖帽都说你这个人对朋友没说的,好人。既然是你同学,我们以后会照看她,你放心。你带话过去,让她缺根葱少把盐的,尽管来敲楼下我家的门,跟自家人一样就好。别扯什么法律。”
田景野笑嘻嘻地拿了大妈们塞过来的表格,走出门外,忍不住笑得打跌,陈昕儿竟然退化到连两个街道大妈使劲较真?他拿着表格穿过强烈的阳光地带,敲响自己旧宅的门。
门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但田景野看到猫儿眼黑了一下,很快,门锁响了,门开了,陈昕儿苍白地站在门后面。
田景野想象着某晚两个大妈与陈昕儿门里门外的对话,忍着笑,道:“周末想过去哪儿玩吗?”一边说,一边进门,将那表格放到茶几上。
陈昕儿请田景野坐下,她也坐下,但欲言又止,一张脸开始变红。
田景野看着明白过来,她妈说过她没带多少钱,肯定不到一百,这一礼拜下来,估计快用完了。“哦,你搬来有一礼拜了。中午吃什么?”
陈昕儿答非所问,“宁宥这老狐狸害死我,让我买一大堆龙须面,每天写的菜谱不是葱油拌面就是葱油汤面,加酱油又是一种,加辣酱又是一种,甜的也算,她什么意思。你中饭想吃什么面,我做给你吃。”
田景野给说得莫名其妙,眨巴几下眼睛才恍然大悟,陈昕儿不肯承认没钱过日子,中饭只有面条可吃,就一股脑儿都推到宁宥头上。田景野只是笑道:“不是吧,宁宥只会煮面?要不你换件衣服,我们外面吃去。顺便去我朋友公司转一转,我跟朋友说些事,你坐着喝茶便是。”
陈昕儿一个劲儿地犹豫,嘟哝半天,却道:“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别想用我手机给简宏成打电话,为了安置你,我在他面前攒的人品快用光了。”
“他礼拜天肯定跟小地瓜在一起,我想跟小地瓜说说话。”
田景野一下子也闷声了,过了会儿道:“我也很想见见我儿子,随时想见。但他妈不乐意,见了之后他们鸡飞狗跳的,我看反而影响我儿子适应单亲家庭的生活,我还是忍忍。你也得想开点儿。”
“可我……”
田景野见陈昕儿眼泪汪汪的,便立刻打断,“快去换衣服,利索一点的像职业妇女的那种,我们还得去人家公司呢。我楼下车子里等你。”说完,田景野赶紧溜。他相信陈昕儿会听话地换了衣服跟下来,因为这过去的一礼拜陈昕儿不仅是没钱走不远,楼下还虎视眈眈盯着俩尽心尽职的老太等着调查她害她不敢出门,她早该憋坏了,没有不出来的道理。
可田景野车里的空调都已经打凉了,上面陈昕儿还没下来。他等不住,只得再跑回去问:“怎么啦?”
陈昕儿已经浑身利落装扮,但低头郁闷地道:“波西米亚风格的手镯与正装搭不起来。”
田景野听得一头雾水,怔怔地看着陈昕儿撒在桌上的几只花花绿绿的造型夸张地手镯,道:“那就不戴好了,就手表。”
陈昕儿摇摇头,伸出左臂给田景野看,手表已经戴着了。
田景野更是摸不着头脑,哀声道:“非戴手镯不可吗?你们女人咋这么多事呢?”
陈昕儿哀怨地看着田景野,“你这么快就忘了?那天晚上在宾馆卫生间……”
田景野吓得条件反射地往后退,“我可从没跟你在宾馆里……唔!”他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了,同学聚会那晚上,陈昕儿在宾馆卫生间里割腕。田景野也才终于醒悟过来,陈昕儿为什么要戴桌上那种夸张的手镯,遮伤疤呢。“要不,手表戴右手腕?”
陈昕儿摇头,摇完头还是低着头。田景野又想起简宏成说的,陈昕儿要死要活无数次,估计手腕左右开弓都是伤疤。他无奈了。幸好,陈昕儿终于跳起身又进屋去了,过会儿,手腕上缠着一条漂亮的深蓝深绿夹条的丝巾出来,看上去又委婉又醒目,很是漂亮。田景野忍不住想提几句忠告,可忍了,反而大声叫好:“漂亮,怎么想出来的?原来布的东西也可以做手镯。”
“啐,这是真丝,什么布的东西。”陈昕儿垂首而笑,但总算是笑得比较由衷了。
过会儿,在田景野朋友的公司里,虽然他和朋友早已沟通妥当,允诺朋友一切条件以要求朋友配合收留陈昕儿,可此刻他装作什么事儿都没有,当着大办公室里加班的员工的面,向朋友介绍陈昕儿:“陈昕儿,我老同学,高中时候的团支书,后来替我管着财务。那次我出事,唯独她不肯出卖我,这三年很吃了点苦头。”
田景野的朋友也是个七窍玲珑的,立刻很配合地伸手相握,“久仰,很钦佩,真的很钦佩。我今天之前还在钦佩田总为了朋友义气,不惜赔上三年,今天开始钦佩巾帼英雄,女的这么做比男的更不易。”
陈昕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心里又觉得田景野给找的这个理由忽然一下子解决了她很多难以启齿的身份问题,她此刻难道立刻否认田景野的说法,而换做一五一十说出真相?她又不真傻。她微笑着有些僵硬地握手,但不知开口说什么才好。
田景野松口气,忙道:“昕儿,你这边坐会儿,喝口水。我跟朋友说个事,完了一起吃饭去。”
陈昕儿微微一笑,婉约地退坐到田景野指的位置上。
而田景野的朋友一把将田景野拉进屋,道:“你没弄错?全身上下都是香奈儿家的货色,能安心在我这儿工作?”
“放心啦,此一时彼一时,她现在要挣钱买吃喝。人你是看了,答应吗?”
“当然答应啊,只要你照顾我生意。”
“OK。你尽管给她压工作,她的底子和潜力都不差,压得出来,学得起来。但你得给她理顺与同事的关系,千万别让她辞职。拜托。”
“跟我客气什么,一定做到。我们这儿的员工只要三个月试用期后工作拿得出手,我都当爷爷一样供着,你又不是不知道。”
田景野大笑,“奶奶!”他开门出去,招呼陈昕儿离开。
等进电梯,田景野装作不经意地道:“这间公司的环境怎么样?”
“不大,但看上去装饰得很豪华。”
“老板是我带出来的,现在青出于蓝,发展得非常快,每次见面都要问我有没有好手介绍给他奴役……嗳,我这傻蛋,刚才怎么不把你推荐给他?”
“我?我什么都不懂。”陈昕儿一想到办公室里那帮男女抬起头看向她是那齐刷刷精明的眼神,先是慌了。
“你是注册会计师!这一行学校不教,找人纯粹看底子,看智商够不够,看学不学得进去,都愿意找原本一张白纸的人进来自己培训。你行的,注会就是你的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