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大四的宁宥应邀参加面试,而她现在的上司宋总是面试官之一。
应答完毕,一位人事负责人微笑道:“小宁,今天的面试就这样。我们为每一位面试生安排了住宿,就在附近的招待所,你先回接待处,等会儿与其他免试生统一安排。”
宁宥脸上依然是怯生生的微笑,道:“谢谢,不用了。我已经请同学帮忙订了他们学校招待所的床位。想请问今天下午和明天有没有其他安排,我可以按时赶来。”
人事负责人笑道:“我们通知书上有疏忽,忘了提统一安排食宿这一条,害得有几位同学还买了今晚连夜回去的火车票。来也是夜班火车,回又是夜班火车,中间都没歇一口气,真辛苦你们。还是女孩子心细,自己提前安排好了住宿。”
宁宥依然微笑道:“我没有工作经验,不知道能安排食宿。我只是想,如果万一因为这么多人面试的时间不可控,一天时间不够用,我在这儿住一晚多打一天余量会比较保险。而且如果结果出来得快,我下午或者第二天过来问一下,就能尽早知道结果,尽早做出下一步的那排。因此住一天有必要。”
宋总不禁笑道:“典型的工控人员思维。面试结束之前,我额外问你一个if,if你被我们录取了,你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我能不能理解为:换句话说我对贵公司有什么要求?我希望工作地点在上海。我家是单亲家庭,我需要留在上海就近照顾弟弟,未来等妈妈年老时,就近照顾妈妈。”
人事负责人公事公办地道:“我们希望新进员工服从工作安排。”
宁宥脸上虽然挂着柔弱的微笑,嘴巴却不屈不挠地道:“对不起,我需要为家庭担负一份责任。”
一屋子的面试官面对着娇嫩却一本正经的脸都想笑,宋总却当场拍板道:“我要定她了。”
宁宥一脸惊讶地鞠躬告退后,年轻的宋总对旁边同事解释道:“这位女孩外柔内刚,做事有计划有准则有责任,再加上专业成绩优秀,素质极佳,完全可以让人忽略女生不宜从事工程技术的金科玉律。值得培养。”
外面,简宏成对原本接受宁宥书信委托的田景野威胁利诱恩威并举各种胁迫各种霸道,才挣得清早独自从火车站接宁宥直奔面试考点的机会。他自然是对此甘之若饴的。但他不会傻傻地等在大门外,他早轻而易举地混入面试等候者群里,既能舒舒服服喝着公司提供的茶水坐等,又能第一时间看见从考场出来的宁宥。等待期间,他综合面试出来各位学生的叙述,心里准备好了两套方案,一套是劝慰,一套是激励。结果应该不会第一时间出来,那么如果宁宥感觉现场发挥不佳,他就劝慰,反之则激励。
简宏成想不到宁宥是笑得都看不见眼睛地走出来。他从未见过笑得如此彻底的宁宥,他不由自主地跳起来冲过去问:“成了?”
宁宥不便当着一屋子还不知道结果的面试者直说,可又难以抑制激动,对着简宏成两只拳头在胸口直发抖,脸上的表情憋了又憋,好生丰富多彩。简宏成完全读懂宁宥的表情,简直比自己成功还兴奋,他一把拉起宁宥往外走,虽然被宁宥甩掉手,可两人心无旁骛若穿花拂柳一直走到楼梯间,简宏成将门一关,压着嗓门激动地再问:“成了?”
“竟然当场拍板,真的,竟然当场拍板。我还以为最起码也得明天呢,天哪,竟然找到工作了。”
此刻的宁宥高兴得完全忘了面前的人是仇家之子,又说又笑又尖叫,还捏着拳头团团乱转,直到撞到简宏成身上,才一愣抬头,见到笑得嘴巴都嚯到嘴角的一张大脸,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怔怔对着简宏成,一张脸渐渐地从灿烂的笑变为尴尬的僵硬。
简宏成早习惯宁宥的臭脸,觉得理所应当,反而前面的笑脸那是他的大赚特赚,他好赚了。他笑嘻嘻地仰开脸,不让宁宥觉得他莽撞,小心地道:“走,我们去看看人事还有什么安排,然后我们去住下,再看看田景野有没有从实验室里钻出来,一起吃晚饭。”
“你……不忙吗?”宁宥扭扭捏捏地。
“我不领着,你找不到路怎么办。”简宏成用力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恨不得绕着宁宥转圈子。
可是,下一刻,在路口,宁宥疑惑地叫住简宏成,指着路牌道:“你确定你走对路了?”
简宏成抬头一看路牌,心里冷汗直冒,不得不收起大尾巴狼的样子,灰溜溜地从屁股后面的裤兜里掏出快翻烂了的地图。而且,还在他念着“上北下南”转着地图找不到北时,宁宥一指点明方向。简宏成只能咧着嘴笑,“我这不一贯的坚定不移的就是个路痴吗。”
因此,当简宏成一个人扛着大包小包,两人一起站在四星级酒店门口时,宁宥再也忍不住,即使只伸出两枚手指,也能精确而有力地一把揪住简宏成的衣袖却不触及皮肤,疑惑地道:“路痴会不会太离谱,确定这是你们学校招待所?”
简宏成强忍他有能力为心爱的女孩提供最好环境的得意,假装举重若轻地道:“是这儿。我们系开个国际会议,我是会务之一,今天正好有几个房间空出来,闲着也是闲着。走,我们进去,房间钥匙你拿着。”
宁宥完全没有怀疑,简宏成这人一向说一不二,她早习惯信任他,唯一焦虑的是,“我们这样子进去,行吗?”
简宏成豪迈地道:“跟着我!”
宁宥深信不疑,深吸一口气,外强中干地一步不拉地跟着简宏成朝里走。她想做出书上拎着耳朵叮嘱的高贵的目不斜视,可她这是第一次走近豪华,她忍不住不看。而她越是反应强烈,内心挣扎,简宏成偷眼看着就越得意。宁宥自然不会知道,简宏成为了她这一晚的住宿,卖身给勤工俭学的公司,签了三年工作合约。而简宏成为了在她面前不露马脚,大清早先赶来这儿开房,并将大堂到房间的路线走熟三遍才赶去火车站。她完全没有怀疑,乖乖地跟着简宏成走出电梯,踏上柔软得两脚都快陷进去的地毯,在温柔的背景音乐中晕乎乎地走到她的房间面前。门锁看上去有点儿复杂,但没关系,宁宥想都不想,将钥匙啪地拍到简宏成手上。
屋里有温暖的空调,有柔软的充满吸引力的床,所有的所有都是如此新鲜。这会儿旁边没外人了,宁宥果断转身对站她身后傻笑的简宏成道:“我……我得先睡一觉,行吗?火车上有一半时间是站着的……”
简宏成相当不舍,但他有些儿狐疑地看着说话吞吞吐吐的宁宥。宁宥忙冲他假装镇定地一笑。简宏成当即晕乎乎地挥手听话地告辞。
而等他一走,宁宥哪有睡意,将碍脚的鞋子一脱,一个人疯狂地满屋子上天入地,以一个工科生的刻苦钻研精益求精的精神将屋子里的角角落落研究个遍,直忙碌得披头散发气喘吁吁,这才肯摔到床上眼睛一闭就睡着了。四仰八叉,全无简宏成印象中的淑女范儿。
也不知睡了多久,起来时呆呆坐在床上看着对面的镜子笑,什么都开心,今天所有的事都很美好,只除了饥肠辘辘。可再怎么都不能辜负这么好的房子。宁宥荒腔走板地唱着越剧洗澡梳头,试图整出点儿住这房间人群该有的样儿来,尝试半天,觉得还是披着头发最好。她这才干咳一声,打开房间的门,试图出去买点儿吃的。
不料,门开,骨碌碌滚进来一个简宏图。原本倚着门坐着打盹儿的简宏成一下子失去依傍,慢动作似的倒在宁宥的脚面上,倒下好一会儿,才咂吧着嘴迷迷糊糊地稍微坐起来点儿,往宁宥的小腿一靠,继续睡。他才是今天最辛苦的人。
宁宥惊得不敢动,当然最方便的是顺势踢简宏成一脚,将他踢醒,可宁宥不忍,弯腰伸手揪住简宏成的一撮头发,轻轻地一拉,再轻轻地一拉。
简宏成终于醒过来。简宏成长得不好看,醒来的样子并不千娇百媚,也不招人怜惜,但他一看见宁宥就展开最由衷的笑,那笑容,简直有一白遮百丑之功,让他整个人活灵活现起来。他想都没想就伸出一只手去,而宁宥也想都没想,很哥儿们地伸手拉住,用力将他扯起。可坏就坏在简宏成才站起一点儿,两人都意识到天崩地裂,宁宥飞快地临阵脱逃。简宏成一个重心不稳,踉跄后退,摔到对面门上。
“过河拆桥啊。”简宏成摸摸撞痛的脑袋。
“疼……疼吗?”宁宥缩回屋里,别扭地从半开的门后钻出半个脑袋。
“没事。”简宏成拎起地上的书包,伸长手臂递给宁宥,“拿着,里面是饺子。不过现在是……什么,都十点了?你还真只能吃饺子了,餐厅都关门了。真不好意思,让你吃食堂的饺子,本来要请你吃饭店的,这些本来只是让你充饥一下,还以为你睡个一两个小时就能起来。真过意不去,真……”
“谢谢。”宁宥躲在门背后,伸手接了书包。“你回吧。害你一天都没上课呢。”
简宏成迅速撒了个谎,“我们宿舍……十点关门。没关系,你进去吃饺子睡觉,我门口坐着就行,像刚才那样,真没关系,我倒下就睡着。”
宁宥怎么做得出来,她纠结地看了简宏成好一会儿,将脸缩回门背后,蚊子叫一样地哼道:“那你……进来,你睡床上,我睡浴缸,那浴缸很大,呵呵,还行。我会把浴室门反锁,你最好……睡前别喝水……”她看着简宏成飞窜入门,隐隐有些觉得不妙,但还是很讲道义地不阻拦,不过,约法三章是必须的,“廊灯要开着,不许关。你只能……不不,你不能……算了,靠自觉,靠自觉。”
简宏成哪能让宁宥睡浴缸,他嗖地窜到床边,揽起一张床的铺盖进了浴室,占领浴缸。然后在里面很自觉地道:“316旁边有个公共卫生间。我就在这里面了,你不许进来,不许偷看,不许关灯,不许关通风,OK?”
简宏成这么紧张,反倒让宁宥放心下来。再说,她本来从来就对简宏成的人品有莫名的信心。她吃完饺子就洗漱睡觉,免得吵得简宏成不安宁。她不知道,等她睡着,简宏成偷偷钻出卫生间,坐在她床头边的地毯上,痴痴看了她一夜。
宁宥不知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梦境甜美得让她恨不得忽视闹钟,继续酣睡,延续这个梦——
宁宥不知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梦境甜美得让她恨不得忽视闹钟,继续酣睡,延续这个梦。可她太有自觉,她努力将自己挣出梦境,面对眼前支离破碎的现实。儿子面临期末考与人生大波折,她必须为儿子建立一道隔离墙,不让家庭困扰一再影响儿子。妈妈要出院,出院的妈妈必然与宁恕联系上,她不知又会被拖入多少鸡飞狗跳的糟心事里去。郝青林的官司她得忍着恶心反感继续接着,还得继续与怀疑她的公婆打交道。还有最可怕的,不知简敏敏什么时候打上门来。
可是,梦很甜美,她心情很好。即使睡得不多,宁宥依然恢复了精神。
宁宥的好精神衬得没睡醒的郝聿怀灰头土脸,宁宥就像个大力女金刚一样,将儿子从床拎到浴室,再从浴室拎到衣柜,最后与书包便当一起拎上车。可到了车上,宁宥一说起今天接外婆出院,郝聿怀立刻警惕地支起了脖子,“又得跟我们吵架了?”
宁宥一愣,才发现妈妈到来的问题比她想的更严重。妈妈不仅会引来宁恕,还会跟她甚至跟郝聿怀吵架。小孩子看问题更直接。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想办法隔开你们。”
“我不要去爷爷奶奶家住。我对长辈们都很失望。”
“妈妈另想办法。”
“妈妈你又不是超人。算了,我会忍忍外婆,反正我现在还得忍我们班主任,我忍啊忍啊就变成忍者神龟了,就更能忍了。”
郝聿怀虽然很体贴,计划得很周到,可是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无奈,让宁宥心疼。她虽然心里没底气,竟然豪气地道:“走着瞧,你妈行的。”
郝聿怀给个鬼脸,表示不信。宁宥只好讨好地道:“会有办法,不信,放学就亮给你看。”
“我今天有跆拳道课,我自己会过去。完了自己回家,有地铁直达的。妈妈你中午睡一觉吧,你都瘦了。”
“好,你安排得很周到。灰灰,虽然最近家里接连出事,可你不仅自己应对得很好,你还帮了我很多,你好像忽然长大了好多。妈妈想啊,你一定不会让这些事故打到,你会把这些不快和波折当做经历,成为你成长的基石。爸爸坐牢?外婆和爷爷奶奶不讲情理?老师打压?都是暂时的,虽然会觉得很累很苦,但只要有信心,我们有能力站起来,走出去,往后能走得更好。你要……看开一些。”
郝聿怀点点头,可随即还是落寞地道:“可成绩不好,什么都白搭。”
看着无可奈何的儿子,宁宥早上再好的心情也给打得红消香残了。
简敏敏睡得很晚,可人到中年,睡眠不佳,即使卧室有遮光帘严严实实地挡住光线,她还是在平常起床时间准时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保姆倒是很体贴地给她煲了燕窝,做了她最爱吃的豆沙包,而且还很知趣地等她开吃时就退出去买菜去了。可简敏敏今天看着保姆的背影竟想挽留。她终究没有出声,她有她的做人准则。于是,她一个人坐在巨大的餐桌上,听自己的咀嚼声,无聊之极。
终于,她忍不住对身边蹲着的两条狗说话了。“你们知道吗?我昨天骂我家老二的时候,我也想明白了。本来吧张立新要是不出事,我虽然在集团挂了个名,可什么都捞不到,张立新连家用都不给我。现在呢,虽然欠一屁股债,可即使做最坏打算,让那个大流氓把我老厂地皮带房子都收了,我起码手里还有一间集团公司,怎么着都是个很值钱的壳子,值钱到有年轻帅哥来冲我发嗲,怎么着我都是赚了。我想啊,我一把年纪了,没血性了,要是运气好能把工厂经营下去,虽然累点儿,也好歹是门营生。可若是管不了,不如卖了,卖个好价钱,以后我们一家搬大房子住去,有两个车库那种,你们俩也有更大院子可以遛跶。这么一想,我什么顾忌都没了。大不了卖掉工厂,那我现在谁的脸色都不用看,只有他们求我,想从我手指缝里挖点儿好处去,没有我求他们的理儿。什么情况呢?我这辈子到今天,这是我头顶没人,最没顾忌的时候,也是权势最大的时候。孩子们,我憋屈一辈子啊,我能不趁今天这时候报仇雪恨吗?这是我最好机会啊,怎么偶读不能带着一口黑血进棺材。谁想问我要好处?要么跪着求我,要么换,要么给我卖命,没二话。对不对,我的宝贝儿?”
两条狗当然不会说话,只会用四只无辜的眼睛看着她。但简敏敏终于得以把胸口憋的话说出来了,浑身轻松不少,亲热地摸着两条狗,胃口很好,饭量很大,且,眼睛里都是轻蔑——
简敏敏自认是非常体贴的人,她懂得狗狗们天性好动,因此她即使一个人吃饭好生寂寞,还是拍拍它们的脑袋,让它们自个儿玩去,不用陪着她,她又不是老太君。可是一只狗狗跳走玩了会儿又折回来,在简敏敏腿上蹭了几下,然后趴在她脚面上坐下了。狗狗肚子里的温暖传递过来,让清凉了一早上的简敏敏鼻子酸酸的,顿时大为感慨,“我两个亲生的都还不如你们懂事啊。这么多年来我为了他们有爹有妈有个完整家庭,才会忍着张立新,张立新才有机会步步做桩,一个人坐大,把我赶出集团。我做出这么多的牺牲,他们却都不领情。甚至这几天我为了他们辛辛苦苦冒着风险赶过去安排他们的未来,不让张立新的逃亡影响到他们,他们连我的一句话都不肯听,还埋怨我脾气坏,是我赶走张立新。我让大儿子放弃派对晚上陪陪我,他脸色臭得跟探监一样。”
简敏敏越说越委屈,没心思吃饭,将筷子扔了。她叹息着对另一只赶过来凝视着她的狗狗道:“哪像你们啊,你们对我什么都不图,只一味跟我好。本来我还想,我拼了老命也要把公司撑住,留给他们两个。可他们这么对我,我心冷啊,还拼个什么啊,谁待见我呢,谁领情呢。”
简敏敏叹息着离开饭桌,“孩子们啊,你们要是能说话该多好。”可想了想,扭头再看看跟后面的两条狗,又摇头道:“你们要是能说人话,也会变没良心的。唉。”
简敏敏一个人上楼去了,背影有点儿萧索。
程可欣睡了个好觉。她不用担心考勤,想睡多久就多久,若不是醒来想到楼下还有个宁恕,她还想多赖会儿床呢。她一边下楼一边寻找宁恕,她总觉得满怀心事的宁恕不应该睡得比她久,果然,很快就看到坐沙发上埋头写着什么的宁恕。
“早。”程可欣站在楼梯上静默了会儿,压制住心中许多感慨,才开口很寻常地打声招呼,继续往下走。
宁恕抬头一瞧,脸上才挂出笑容,“早。打搅了。”
“客气。”程可欣走到宁恕面前,见他虽然穿着昨天的衣服,可衣服平整挺括,就像衣柜里新拿出来的。若非衬衣衣袖上有一抹擦来的脏污,程可欣都快怀疑自己家里是不是藏有男士衬衣,让宁恕翻出来给穿了。她站沙发后面看一眼宁恕前面的纸片,笑道:“写密电呢,都是数字?”
宁恕眼里,清晨的程可欣娇媚如挂着露珠的玫瑰,尤其是程可欣态度轻松自然,与之相处全无心理负担。因此他也没站起来,只是慵懒地靠着沙发背扭头道:“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吗?我给我妈打个电话。她前不久换的号,我回忆快一个小时了,才优选出这几个号码。”
程可欣毫不犹豫拿手机给宁恕。宁恕稍微呆了一下,摇着手里的手机道:“没秘密吧?会不会不方便?”
程可欣斜飞着丹凤眼笑道:“有秘密,但不担心。你要是对我有想法而对手机有探究欲呢,昨天这么失分的时候就不会电话我。你脑袋里记住的未必只有我的号码,你找我,一是因为你可巧记住了我的号码,二是因为我有这个能力,三是因为我是不很相干的圈外人。对不对啊?不用回答啦,不难为你,免得你心里感叹虎落平阳。”
宁恕看着程可欣只是笑,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也是因为既没法否定,也没法肯定。
程可欣扭头就走了,“煮面条去。甜的还是咸的?甜的是红糖面,咸的是榨菜面,只有两种选择,没得挑。”
“咸的,谢谢。”说话时候,宁恕急不可耐地拨通第一个号码。他赌气不想再给宁宥打电话,只能靠有限的记忆了。
可是,所有的号码打下来,都不是。有些号码还是空号或者不在服务区。宁恕的脸上挂满郁闷。他何尝不担心妈妈,他只是自顾不暇而已,宁宥真的非常冤枉他。
程可欣煮完面条探出脑袋看宁恕一眼,“吃吗?”
宁恕忙走过去,“谢谢,跑到你这儿又是吃又是住的。你这儿附近有电信营业厅吗?呃……”
程可欣一愣,过会儿就想了起来:“对,你没带身份证,没法办。而且你昨天没带行驶证,幸好昨晚没遇到交警。今天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
宁恕一时举箸茫然。总不能赖在程可欣香闺不走吧。可是出去,回妈妈家,或者找圈子里的朋友,都很容易再被简敏敏盯上。
程可欣见此,心软了,道:“我替你去酒店开个房间吧。”
宁恕摇头,“谢谢,躲不是长远之计,要是只知道躲,我当初也不会选择回家了。你等下请送我去国税局,再麻烦你一次。”
程可欣不知道宁恕去国税干嘛,但也没问,伸手从包里摸出皮夹递给宁恕,“要多少钱自己拿,不够我下去取。别客气,以后连本带利还我就是。”
宁恕怔怔地看着程可欣,过会儿,别过脸去,才能道:“我真羞愧。”
程可欣抿嘴将钱包拍到宁恕面前,板着脸起身上楼了。宁恕这才能回头看着程可欣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但知道说什么都没用,这么聪明的人,骗不到。
简宏成刚从餐厅吃完早餐出来,就接到国税打来的电话。
“简总,这事我没法帮你了。举报人宁恕过来说你们昨晚围攻他,打击报复他,闹得警察到他家把他带到派出所,他要求我们给他答复。你说怎么办。”
简宏成一听跳了起来,“他在你们局?”
“对。”
“不是我干的,这种节骨眼上我安抚他还来不及呢。我立刻过去找他面谈。对不起,请帮我稳住他。”
简宏成不顾刚吃晚饭,跑步回自己房间,穿好衣服就出门。他想给宁宥打个电话报备,可一想到她昨晚筋疲力尽地将困难打包托付给他,他也应承了下来,怎么好意思现在一有麻烦就去打搅她。他也想到简敏敏,不如让他们两个麻烦精自己去缠斗,他坐山观虎斗。可想来想去,他打算先与宁恕见个面再说。
等见到助理,简宏成才想起来,宁恕所有证件行李都在他手里,手机又让他摔了,大概是试图用此手段逼他送回行李。
助理愤慨地道:“这人还有完没完,昨天放过他,今天又闹幺蛾子,打量我们拿他没办法是不是。也不想想我们为什么放过他,他还有脸闹。”
简宏成听了讪讪地道:“我要是现在就赶去与他协商,交还行李,他会不会以为我软弱可欺?”
助理道:“必然。”
简宏成真是轻不得,重不得,拿着手机在屋里团团转了会儿,才道:“你把行李给他送过去。只要告诉他一句话:简敏敏已经赶来。”
助理莫名其妙地领锦囊而去。他身后,简宏成果断一个电话打给简敏敏。“你是不是想找宁恕?在市国税局。”
接到电话的简敏敏正在去公司的路上,立刻调转车头,叫上小沙,赶往市国税局——
事不凑巧,助理出门没走一公里,就遇到交通管制。换个本地人开车,此路不走转个弯总能摸到其他路,可助理不熟悉这个城市,他只能看着导航无计可施,耐心等待管制解除。助理不知道,简宏成还召唤了另一个人赶往国税局。
同样是遇到交通管制,简敏敏却是笑看小沙开着她的车穿小区,走单行线,堪堪擦着蜂拥的电动车穿过小巷,顺利到达国税局。
车子才刚停下,简敏敏就急不可耐地打开车门。小沙正拉手刹呢,见此赶紧一把抓住简敏敏。他手劲大,心一急,手下便少了分寸,抓得简敏敏闷哼一声,脸都红了。她反应迅速地道:“哎哟小沙你别拿我练手。”
小沙一愣才知自己莽撞了,连忙收手。可见到他一松手简敏敏早一脚迈了出去,他只得又抓住简敏敏,还轻不得重不得,只好抓住简敏敏的衣摆。“简姐,你别出去。这儿虽然不是公安局派出所,可好歹是衙门。你见了那杂种能怎样呢,反而打草惊蛇。不如耐心等他出来。”
“万一是我家老二骗我呢?”
“那也该我进去。杂种不认识我,我在暗,他在明。他不可能躲我,我随便找他。你进去最多出口恶气。我盯住他,等他出来,我们几个问他要说法,要他赔偿,随便你怎么发落都行。”
小沙说的时候,简敏敏已经将腿缩了回来。她一听到宁恕的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果然莽撞了。对小沙,简敏敏也并不掩饰,“你比我周到。这事,我全听你的。”
简敏敏如此器重,小沙开心地扭头对身后兄弟道:“你们耐心等,帮我照顾好简姐。等我出来,照我们昨晚商量的办。”
简敏敏满脸开心看着小沙出去,那目光仿佛一个母亲看儿子,完全的信任,完全的放心,还有我家孩子好出息的骄傲。
好不容易交通管制解除,之后免不了路堵,助理好不容易才到了国税。他没拿行李,心里也是有气,空手找到约定的楼层,在等候室见到宁恕。助理没好气地道:“反悔?你什么意思?”
“要回我的行李而已。要不然我该怎么办?手机让你们摔了,我又不会记住你们这些人的号码。”宁恕坐着没动,只淡淡看着助理。从助理一个人进门起,他就放下心来了。
“玩我们,是不是?昨天我们就没拦着你拿行李,今天你多的是办法联系到我们,何必玩最损的……”
宁恕不耐烦,打断助理的牢骚,左手指戳桌面,简单直接地问:“行李呢?”
助理没好气地道:“在我车上,你跟我去拿。”
宁恕依然一动不动,冷笑道:“你去拿,我等着。拿到行李我就走。我只跟你们在这里交接。”
助理轻蔑地一声哼,却也只能人心吞声地往回去拿行李。可实在气得忍不住,走出几步后又旋回身,想刺激宁恕几句,想了再想,深呼吸三下,再忍下来。
走廊转角处,小沙吸着香烟看着这一幕,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认识简宏成的男助理,昨晚见过,但简宏成的男助理懒得辨识这么一个民工样的人,眼光一扫便过,无论进去还是出来,都没有留意。
等男助理一走,宁恕大大松了一口气,收回放在桌上的左手,放到腿上,那手不由自主地小小痉挛着,宁恕想克制都没用,就伸过同样痉挛的右手握在一起,算是负负得正。然而,宁恕的脸上露出放松的一笑。
他想起早上乘程可欣的车出门,程可欣坐上驾驶座扣上安全带就随口说了句,“你都焦头烂额了,还去国税局办事?”
宁恕也是随口回答了一句,“找个朋友。”
但程可欣特意扭头看他一眼,这一眼很是特殊,满是疑问。宁恕现在终于有空闲回想程可欣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宁恕记性不错,很快回忆起初遇蔡凌霄那夜,他刻意装作随口问一下有没有校友在国税工作,显然那时候他在国税还没朋友。想到这儿,宁恕无奈地一笑。都落到这地步,昨晚最落魄的时候都让程可欣见到了,随口一个小谎话实在没法计较了。他又不是看不出程可欣昨晚至今一直刻意与他保持的距离,反正……没以后的。
这么想着“闲事”,宁恕的手渐渐安静下来,不再轻轻痉挛,于是,他手指交叉放到胸口,看向正好拎行李进来的男助理,他还能微微一笑道:“谢谢,辛苦你。”
助理面无表情,心里自然是相当不快,行动粗暴地将行李往地上一顿,道:“行李在这儿,你可以走了。”
助理越是愤怒,宁恕心里越是开心,“OK,你放那儿。我歇会儿,该走的时候自然会走。”
助理道:“不是说拿到行李就走吗?”
宁恕戏谑地道:“我不能试探一下你们老板的态度吗?”
“你行!好在我也料到你会跟我玩这招。不好意思,我老板看不知谁的面上能对你网开一面,但我不耐烦伺候小人。刚刚等下楼电梯时候闲得慌,给老板大姐打了个通风电话。您慢坐,我远离是非。”助理说完就真的走了,一丝恋战的意思都没有,很有胜券在握的样子。
老板大姐,简敏敏?宁恕一下跳了起来,立刻提起行李往外走。即便是拎着大包小包,他还是能赶超了助理,率先奔向电梯。很幸运,电梯就在这个楼层。宁恕飞奔进了电梯,立刻按关门键。助理随后便到,但助理看一眼电梯,背手站住,不愿同乘。就在电梯即将关门时,一个人“嗖”地飞入电梯,差点撞到宁恕。宁恕见是一个民工一样的男子,便一拖行李,靠边点儿站住。他不知这男子正是从昨晚开始盯着他的小沙。
小沙走进电梯后便给哥儿们发短信,让开始严阵以待。宁恕浑然不知。他与简宏成的男助理一样,视线对不同阶层的人自动忽略。
简敏敏一行根据小沙的指点,等候到国税局荒僻的边门。他们的车子还没找到停车落脚的地方,简敏敏已经看到宁恕拖着大箱子从边门出来,到路边招出租车。隔马路一看见宁恕,简敏敏就想到她那天被打飞出电梯,反倒是宁恕害她损失九千万的事都不如这个巴掌来得直接来的深仇大恨。她正握着方向盘,脑袋一充血,手底下不由自主地扭了个角度,车子冲过双实线,朝着宁恕直冲过去。宁恕正朝着另一方向的出租车招手,完全没看见有车子撞过来。
站宁恕身后的小沙一看这要出人命,赶紧一个箭步上去将宁恕抓开。他力气使大了,脚下收不住,他和宁恕一起狠狠摔倒在地上。
宁恕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扭头却见冲他而来的车子“嘎”一声刹住了车,却还是撞上路边垃圾桶。这要是撞到人身上,真是不堪设想。不止是他,小沙也吓坏了,想不到平日里对他这么好的简姐会来这么一出,这是直接杀人啊。他一时犹豫要怎么办了,都忘了要站起来。
车子里的简敏敏这会儿也吓到了。即使车子停住,她还是死死踩着刹车趴在方向盘上不敢动弹。一想到差点儿杀人,她不禁一个颤抖,她一颤抖,脚下便是一松,那车头又哐地撞一下垃圾桶。那垃圾桶也是奇迹,竟然屹立不倒,只是在一下一下的撞击中慢慢倾斜。
反而后座小沙的两个小兄弟很快清醒过来,伸手帮简敏敏拉住手刹,止住她一次次撞垃圾桶,然后立刻跳下车,扶起宁恕,嘴里嚷嚷着“哦哟,你后背有血,赶紧去医院看看。痛不痛?轻点儿轻点儿,别使劲,上车,赶紧去医院。行李是你的?我们替你拿上。”趁宁恕还没清醒过来,手脚飞快将宁恕塞进车里,行李扔到后备箱。宁恕只够喘息甫定才刚看清前面驾车的果然是个女人,小沙的那俩小兄弟就一左一右上车,将宁恕夹在中间。宁恕心中顿时升起不详的预感。
没人扶小沙,小沙自己站起,拉开驾驶室门一看,简敏敏还趴在方向盘上发抖。小沙本来犹豫要不要接着干下去,他担心简敏敏杀人,他不能跟着简敏敏杀人。可一看简敏敏吓得不轻,这才放下心来,扶简敏敏起来道:“简姐,你坐旁边,我开车。”
宁恕本来感觉不好,一看小沙开车门,就急道:“朋友,帮忙,我没受伤,我也不追究车主的责任,我下车自己……”话还没说完,他听到“简姐”两个字,立刻回忆起昨晚在家隔着门听到门外的人也是喊“简姐”,这才想起,声音也是一样的。他知道自己落到简敏敏的陷阱里了。
简敏敏被扶着坐直了,往后看向宁恕,“崔家的……小杂种!”
简敏敏用力钻出车门,小沙几乎是半抱着她赶紧转过车头,塞进副驾驶座。而小沙则是飞快钻进车子,娴熟地将车倒出,赶在交警与其他好事者围观之前,溜之乎也。
宁恕看着又转回头的看向他的简敏敏,脑袋空白一片,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恐惧弥漫全身——
宁宥送了儿子之后便转往医院,好像她不用工作似的。可人到中年,上老下小即使都不出事,夹心阶层犹然忙不过来呢,何况眼下郝青林进了监狱,不能替她分担不说,还百上加斤。宁宥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即使三头六臂都无法将各方面都照顾到,即使黑下一颗良心将家里亲人分成三六九等,谁主要谁次要,她依然□□乏术。
关键时刻,还是平日里积攒的人品起了作用,女友打电话来问:“送走老公了,有没有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求我,丁克家庭闲得很。”
宁宥一听立刻眉开眼笑了,“吃了颗定心丸。我现在去医院,不知道我妈能不能出院,出院之后她怎么定去留,如果留下又不知会怎么开口烦我,到时候看需要再决定怎么求你,预估严重程度,三跪九叩逃不过。”
女友爽快地道:“行。不过还是那句话,工作是身家性命,别拉下了。”
宁宥叹道:“我算是看明白了,趁年轻挣下来的人品啊地位啊财物啊,就是为了中年困境时一股脑儿拿出来用。唉,暂时逃几天考勤还不会拿我怎样。但心里没意思得很,很累很倦,烦死那些拎不清的。”
女友道:“担不住就倒下呗,你又不是神仙。这话是你教我的,今天我原装奉还。”
宁宥一愣,咬牙切齿地道:“必须的。除了儿子的事。”
急诊热闹得集市一样。宁宥先找护士问老妈的情况,护士抬头打量一眼衣光颈靓的宁宥,明知故问:“昨晚家属没陪床?”
“是啊。”宁宥只能老着脸皮不解释。
护士将一张单子扔过来,“去办一下出院,交好钱再来找我。”
宁宥没法计较,估计自己额头上有“不孝子女”四个字。她拿着单子去结了帐,回来再看护士脸色。护士果然道:“病人虽然各方面已经稳定下来,但回去后不能动气,不能劳累,不能饿着困着,吃流质,多喝水,按时吃药。”
宁宥老老实实听着,等护士说完,她才微笑道谢了离开。
不相干的人再误解也不会伤到她什么,可她头痛的是怎么见妈妈,怎么应付妈妈。相比之下,护士的臭脸算什么。
在□□声哭喊声中,宁宥才到妈妈床前,看护就道:“昨晚你妈醒来找你,一直睁着眼睛等到快天亮才又睡了会儿。”
宁宥只能又尴尬地笑,她看着靠坐床头不知睡着没有的妈妈,道:“是啊,可我也是真没办法。昨晚我都忙得没时间给公婆打电话说郝青林的事,公婆他们一定大声埋怨,当然不会像亲妈一样体贴。”
说完,才俯身下去,贴着妈妈耳朵道:“妈,好点儿了吗?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
宁蕙儿自然是没睡着,可听了宁宥前面说的话,又不好再撒怨气,只好装着给叫醒,眨巴眨巴眼睛道:“呵,你来了?我手机坏了,弟弟有没有联系你?”
“可能还早,他没联系我。昨晚灰灰一个人跑过来看你,我看你睡了,不让他吵你。”
“灰灰真是好孩子。”宁蕙儿心不在焉地赞一句,随即继续追问:“你打家里电话没有?一晚上睡下来,弟弟该肯接电话了。”
“家里电话依然没人接。我们出院吧,回家再说。”
“不,不,你电话给我用一下。”
宁宥当着妈妈的面将家里的号码提出来拨通,交给妈妈,自己给护工结账。她心里非常不满,灰灰半夜一个人打车来医院,多么危险,可做外婆的问也不问一句,满心只牵挂一个儿子,让她心寒。
电话当然是没人接。宁蕙儿坐不住,拉住宁宥道:“怎么还不接?会不会又出什么事?宥宥,你再问问……那谁。”
“不方便。那谁是简家的儿子。”
“这都什么时候了……”可宁蕙儿也不好再强迫,她拍着床头干着急,等护工收钱告辞,她又拉回女儿道:“我身体吃得消,我要立刻回家。”
宁宥惊讶,“回哪个家?”
“我自己的家。”宁蕙儿很没好气,可一边说一边又拨打家里的电话,指望儿子被电话铃吵得烦死,终于来接。
“你怎么能回。”
宁蕙儿道:“宁可累死。要不然叫天天不应的,不是急死就是怕死。”
宁宥沉默了会儿,伸手拿回手机,“好吧,我叫司机把你的车开过来。”
宁蕙儿噎住了,想不到女儿真答应她,不顾她的死活。可话是她说的,要求是她提的,她没脸立刻改口。
宁宥看着老娘,玩着手机,也是默默不作声。
过会儿,宁蕙儿气愤地道:“你连我一句气话都不能忍吗?”
宁宥只是道:“走吧。”
宁蕙儿被女儿搀扶着起来,看着女儿给她穿鞋,眼泪忍不住滴落下来,落到宁宥的耳朵上。宁宥浑身一震,知道那是什么,可又只能硬下心肠装不知,但她觉得头皮都快被妈妈的眼泪砸成月球表面。她终究得起身面对妈妈,可她还是无法说什么,唯恐言多必失,把心中的恐惧流露出来。
宁蕙儿不笨,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她颤抖了,“是不是……弟弟又怎么了?”
宁宥心想,这事儿迟早瞒不住。宁恕到了白天很容易脱身找到朋友买到手机,而她妈妈到了她家就会守在电话旁,比她更早一步接到宁恕的电话,以宁恕现在的丧心病狂,自然是什么都会跟妈妈说,拦都拦不住。那么,与其到时候又叫急救,还不如趁医生就在触手可及处,将牌摊开给妈妈看。她将妈妈按回病床坐下,才道:“老二现在派出所,警察叔叔保护着他。昨晚简家老大带人打上门了,他报了警。就是这么回事。”
“简——敏敏?”听到简敏敏的名字,没人脸色不煞白。
“嗯。他安全,但你肯定回不了家,家让简敏敏盯上了。你还能走吗?”
“能走,能走。”宁蕙儿伸手搭上宁宥的手臂,试图借力站起,可手上的颤抖带着宁宥的手臂也跟着颤抖起来,怎么站得住。即便如此,宁蕙儿依然坚决地道:“我不是说气话,我得回去。简家老大来就来吧,大不了让她把我杀了,她就能坐牢,你们两个都能逃过一劫。以前我早想过跟简敏敏拼了,省得她阴魂不散追着害你们。可那时候你们都那么小,我死了,你们怎么办。再躲躲闪闪也好过你们两个变孤儿。现在我反正一把年纪了,只要你们安全,我什么都不怕。我去家里守着,等她简敏敏上门。”
宁宥看着颤抖得不成样儿的妈妈,看着妈妈这回再激动也不晕倒,眼睛里满是激烈的光亮,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无奈之下,伸出一枚手指将纸膜轻轻戳破。“妈,这年头吧,有钱人做坏事都是出钱让专业人士做,自己躲幕后,出事后没她什么事。你还是躲我这儿,回头你让宁恕也收拾收拾赶紧离开。对于歇斯底里的人,我们只能躲着。”
宁宥看着脸色越来越差的妈妈,叹了声气,道:“我按呼叫吧,让医生过来看着你。”
宁蕙儿摇头,“不用,这回没晕,我自己明白。只要弟弟安全就好。回吧,回吧。”
宁宥摇头,“妈你坐,再坐会儿。让我躺一下,我不行了,一听到简敏敏就心慌。”
宁蕙儿忙一屁股坐下,不敢再坚持,看女儿苍白着脸躺下。这才发现,女儿脸上挂着两只硕大黑眼圈。“宥宥,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叫医生?”
“不用,躺会儿就好。”
宁蕙儿咬着牙用劲拖过被子替女儿盖上,一手搭在女儿身上,又落下了眼泪。宁宥耐心躺着,时不时偷偷瞄老娘一眼,等着老娘再不激动,也不再作天作地要求回老家了,才起身搀扶着一起回家。
到了家里,她当着老娘的面二话不说拔了电话线。宁蕙儿只是看着,欲言又止,可终究没再反对——
到了家里,她当着老娘的面二话不说拔了电话线。宁蕙儿只是看着,欲言又止,可终究没再反对。但等宁宥设定各种煮粥煲汤烤鱼完毕,进来客卧陪妈妈躺在同一屋子另一张床上,宁蕙儿忍不住充满歉意地道:“宥宥,你上班去吧,不能再耽误你工作了。”
宁宥闭着眼睛叹道:“老二看来是打算一意孤行到底的,往后我们的日子不会好过。但不管下刀子还是下石头,我都得有命来捱啊。”
宁蕙儿听了也是叹息,久久无语。过了好一会子,才道:“你有好多天没叫他‘弟弟’了,不是连名带姓叫他‘宁恕’,就是叫他‘老二’。”
宁宥“呵呵”了一声,懒得回答,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可宁蕙儿睡不着,她担心儿子。她闭目躺着,心里一直想着该怎么联络儿子。她想让邻居帮忙去敲门看看宁恕在不在家。可电话让宁宥拔了,她的手机不工作,宁宥的手机压在枕头下,她辗转了会儿,试图问宁宥要手机,却听到旁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睁眼一看,果然女儿眉目松弛似乎睡着了。宁蕙儿愣住,这么快就睡着了?可见女儿不知有多累多困。想到这儿,宁蕙儿鼻子酸酸的,毕竟是亲生的,怎么可能不心疼。
宁宥也没想到她能一沾到枕头就睡着。朦胧间似乎看见妈妈下床走过来,她想阻止妈妈起身,想问妈妈需要什么她会起身拿,可她完全无力动弹。她又感觉妈妈轻轻坐到她的床沿,轻轻拍抚她的肩背,就像她在灰灰幼儿时拍着灰灰睡觉,手底下全是爱意。她想睁眼,可越发没了力气,睡得更深更沉。
宁蕙儿看见熟睡的女儿眼角滑出泪水。宁蕙儿哽咽了。
田景野赶着在一天内将出差的活儿办完,对朋友万千道歉,大清早西北的天都还没亮呢,他就打车直奔机场,回老家帮简宏成的忙。当然,下飞机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机向简宏成报备一声,与简宏成商量一天的行程安排。
不料,才刚打开电话,一个陌生的电话就打了进来。田景野接起一听是陈昕儿,已经没法挂断了。他只好笑着道:“这么巧?我才刚下飞机呢,你是不是一直在拨我电话?”
陈昕儿都没理会田景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轻松语气,直奔主题,“田景野,我请教你一件事。我本来打算去深圳,可那边女助理说已经打包了我的衣物托运过来,收件人不写我,写的却是简宏成的那个小流氓弟弟。按说货应该到了,小流氓却一直不联系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你有他的电话吗?能不能叫他把东西交给你?”
田景野听得满脸惊愕,脑袋里反复交替的不是当年刚考上一中时微扬着小下巴的陈昕儿,就是那天同学聚会上连反击都找不准点儿以致误伤自己的陈昕儿,他耐心听陈昕儿舌头不灵活地说完,小心地道:“我知道了,我会过问一下。简宏图那儿不是故意,他最近有些事走开了。你还好吧?”
可能是“你还好吧”这个问题太大,陈昕儿回答不上来,沉默了许久,害得田景野问她还在不在,才实事求是地道:“不好。所有的人都忽然跟我断了联络,我甚至找不到人帮我要回小地瓜。田景野,你能看在同学面上帮我一次吗?就一次,以后我再不麻烦你。”
田景野皱起了眉头,“因为这种事是家务事……”他说到这儿时,抬眼看见接机的简宏成,见简宏成已经张嘴说话,他来不及了,只好将行李一扔,腾出手捂住简宏成的嘴,才敢接着说:“别人都不好过问。何况班长又是个霸道的人。我也只好爱莫能助了,对不起。”
陈昕儿又是沉默了会儿,道:“是啊,也是啊。我只能找曹老师去,曹老师的话他不能不听。”
田景野只好嘿嘿哈哈地应着,等他挂断电话,旁边简宏成还不待见,道:“拉黑名单啊,你再心软,当心走我老路,她每天在你面前割腕。”
田景野却是皱着眉头道:“是不是太久不与社会接触了?高中还顶大方的一个人,现在怎么话都不会说,寒暄客套什么都不会。”
“别这么看我,我没折磨她,我不是变态。除了不让她去我公司,她去哪儿我从来不管。她自己要把路走绝,不让走的话,不是误会我,就是跟我要死要活,我拿她没办法,躲都来不及。你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别风声鹤唳,她问我要她的衣物。”
简宏成这才想起还有这茬事,“哦,都忙昏头了,很快给他,等我弟弟自由了,我让他立刻送过去。”
田景野一针见血,“这安排不怀好意。”
“置之死地而后生。”
“少来,你这么做她直接就死了,再吃血都没用,她不是你。”
“东西给你,你交给她?”
田景野浑身一个寒颤,可还是硬着头皮道:“拉到我店里去。我想办法。”
简宏成摇头,“这事不让你插手,否则是害你。走吧,别臭着脸,我替你拎包还不行吗?”
田景野将行李往简宏成怀里一塞,昂然扬首前面带路了。简宏成拎包跟上,好奇地问:“吃血是什么”
田景野鄙夷地问:“玩过电子游戏吗?”
“玩过啊,还自己编过程序呢。”
“386时代的游戏,是吧?”
“谁说的,586的也玩过。”
“比如俄罗斯方块、泡泡堂?土豪!整一个土豪!”田景野说着将手机递给简宏成,“你说拉黑陈昕儿,你帮我拉,她有几个号,你拉几个。吹大气呢,就知道你肯定让助理操作,我再坐三年牢也比你先进。”
“册那。”简宏成只得下黑手给了田景野一脚。“行了,言归正传。这几个人你找不找得到关系。”
“一看名单就知道你摸对路了,但有瑕疵。这两人背地里针尖对麦芒的,要找只能偷偷找一个,两个一起找准出事。后面你就听我的。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今天救了宏图,回头宁恕再摆你一道,你还这么继续被动应战?有完没完?”
“我已经征求过宁宥意见了……”
“嗤!”
简宏图脸红到脖子,完全没有反驳,灰溜溜跟田景野后面。
宁恕被两个平日里干体力活的壮汉紧紧夹在中间,毫无逃脱可能。他不知车子往哪儿开,简敏敏将如何发落他,但他这回肯定要受皮肉之苦了。他等着简敏敏说话,可简敏敏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除了最开始回头看他一下,后来一直什么都不说,也不回头。简敏敏越是如此,宁恕越是担心,担心得他都能听见自己的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宁恕怎么都不会知道,简敏敏现在脑袋一片空白,被刚才差点儿出的车祸吓傻了。她想着,若是她横穿双实线时不巧有逆向全速撞过来,她的命还在吗。若是油门稍微踩大点儿撞到墙上,她的命还在吗。还有,差点儿撞死别人。她不敢回头,免得让宁恕看见她的脸色。
然而在宁恕看来,静默是一颗不知什么时候引爆的定时炸弹。时间流逝,离爆炸越来越近。巨大的心理压力压迫得宁恕心跳越来越快。眼看着车子往城外的道路跑,地广人稀的农村处处是战场啊,比城里危险得多。他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你们在犯法,知道吗?”
小沙抬眼从后视镜看宁恕一眼,没理他。夹着他的两个人则是看西洋镜似的打量宁恕,笑道:“动你一根毫毛了?”
小沙在前面低沉地一声喝,“闭嘴。”于是后面那两个也不响了。
宁恕深吸一口气,道:“开车的都知道那条路上有高清摄像头。我无论因何种原因失踪,我最后出现的地方,被劫持的方式,和劫持我的车牌号,都已经有影像记录了。有三拨亲朋好友知道我造访国税局,最终总会有人通过录像找上你们。也或许,如果你们让我受伤,我正好问警察要摄像记录,证据确凿直指你们。大白天大马路上玩劫持,你们以为跟大半夜一样容易吗?不想坐牢,就把我毫发无伤地放下。”
两边夹着宁恕的人这下子收起了脸上的嘲笑,一起看向带头大哥小沙。小沙则是再从镜子里看宁恕一眼,冷冷地道:“吓尿没?要不要尿不湿?”
简敏敏听了差点儿击掌叫好。她被宁恕的威胁拉回现实,一下子人也坐直了。伸手抹一把脸,简敏敏终于扭头看向宁恕。“小子诶,我今天浪费一天时间,陪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