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宥下班前接到儿子电话,儿子在电话里吞吞吐吐的。“妈,我被老师关了,你得来救我。”
“哪个老师?什么事?”
“体育老师。打架。”
“赢了吗?”
“赢了。”
“好。见面再……”
“妈,体育老师很凶的。”
宁宥一笑。她有办法。
宁宥还是第一次到体育老师的办公室接儿子。一进去,她便见到宽大的体育教研室里,有膘肥体壮的体育老师在,也有其他家长在,还有郝聿怀与另两位孩子分居教研室的三只角落面壁。看清情形,宁宥才微微低下头,裱糊上她的招牌微笑进门。那个膘肥体壮的体育老师一下子便没了脾气。
“下午是篮球队第一次集训。事情起因是张同学因为抢球失利,骂郝同学是小贪污犯。郝同学辩论过程中讽刺张同学智商有问题。李同学不甘心张同学在争辩中落入下风,过来先动手打郝同学。三个人打成一团,被我扯开。现在是谁都不肯道歉,需要你们家长做思想工作。”
宁宥满脸惊诧与担忧,但只问一句:“两个打一个?”她还将无辜的脸转向另两位家长。
体育老师尴尬地道:“两个被他打得很惨。郝同学是不是练过?”
宁宥没回答体育老师,但对两个家长叹道:“养儿子头痛闯祸,养女儿头痛被欺负。”她不管两个家长说什么,款款起身走到儿子身边,附耳轻道:“赢了哈?”
“哼哼。”
“既然是赢家就大方点儿呗,发起组织个道歉会吧,咱们可以回家吃饭。”
“嗯,只有这样了!”郝聿怀一点就通,无视体育老师的面壁要求,主动走过去像个大人一样的与李同学握手,发起并组织道歉。
既然如此,家长们也无话可说,体育老师就把大家放了。
但郝聿怀上车后蔫蔫儿的,而且是钻在后座,不肯坐到前面来。宁宥得惊险地倒出车子,走上直路,才敢说话。
“灰灰啊,篮球队的同学还是第一次接触,不像你们同班同学了解你品性,他们胡说八道难免。”
“我揍回来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怎么还士气低落?妈妈都感觉得到你身边大气压是负压呢。你怎么一个打俩的?”
“没劲。”
“怎么了?打这种架没什么可批评的,妈妈360°无死角支持你。我们刚才主动道歉仅仅因为我们需要拿出赢家的姿态。”
“不是。”
“那是什么?回答问题出错,气撒到篮球上了?”宁宥基本上不会给儿子将不快闷在肚子里的机会。
“不是啦。”郝聿怀又是闷了会儿,才勉强道:“今天捐款帮助高年级的白血病同学,我放弃经手,让生活委员保管钱。”
“主动还是被动?”
“主动。”
宁宥一时也郁了。只一天时间,先是主动放弃接触钱,以反常的自律表示态度;然后被骂小贪污犯,以致拔拳相向,第一次被老师喊家长,这还能是为什么。儿子这么小的年纪,却得为郝青林的犯罪做出承担。而偏巧,宁宥深知那种承担的滋味。宁宥心里气得发狂,可后面坐着儿子,她不能表示什么,只能与儿子一起静默。
宁蕙儿到女儿家住了才两天便呆不住了,因为这两天里她打电话回家,发现儿子并未搬去住公寓。她担心简家的人找上来,儿子是首当其冲。她宁可自己回去挡在儿子面前,起码她整天闲着,容易发现动向,早发现早拉警报。尤其是她看到女儿最近心理负担重,整夜整夜地睡眠不良,她不敢将家里的事再端出来压女儿身上,她只能一个人担惊受怕着,无人分享的滋味也不好受。她决定回家。
令宁蕙儿惊讶的是,周末晚上,家里的灯亮着,儿子竟然没出去。她手脚轻,自己开门进门,放下行李,到儿子房间,见儿子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在电脑上快进看什么录像。宁蕙儿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见儿子没反应,便将他耳机摘掉。
宁恕吓得跳起来,拍着胸口道:“妈你你你……你怎么回来了?”
“不放心你。这是什么?”
“公司仓库区的监控录像,我看看平常管理有没有什么异常,人有没有偷懒。晚饭吃了没?你坐着,我给你做。”
“这么用功,好,好。你忙,我煮个鸡蛋面吃,你煮不来,鸡蛋要煮得稍微溏心才好吃。要不要给多煮一只鸡蛋给你?”
“两只!姐姐那儿好吗?”
宁蕙儿回到家心里就踏实了。仿佛外面再风大雨大,家也能挡住一切。她笑嘻嘻地去厨房,一边唠叨宁宥家的事儿。“你姐反正一向外柔内刚,心里明镜儿似的,我开解也没用,帮忙又帮不上,反而给她添累赘,还是回来。她明天要见律师,听说律师已经跟郝青林见过面,跟她传达郝青林的想法。”
“姐姐早就该离婚了,那种人!我这几天每天都跟姐说一次,无论她做什么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唯独不救郝青林。”
“你不知道灰灰那孩子多精怪,比你小时候多长几个心窍呢,难糊弄。你姐顾忌灰灰的想法。做妈了不一样,孩子放第一位。我开脱排啦,等会儿再讲。”
宁恕正好退出这一天的记录,在小本子上记录一笔。很齐整的,从他装监控起这半个月内,宏图公司的仓库竟然没有一次进货,只有一次出货。因此宏图公司的仓库卷帘门也几乎没怎么开启过,每天也就是仓库管理员进出一下。宁恕看着记录表轻蔑地笑,简宏图那种人管的公司理该如此。不过也难说,有些人开张吃三年,或许简宏图就是那样的天才。天才?宁恕忍不住再笑。
不料,宁蕙儿才刚煮好鸡蛋面,一个同行的来电将宁恕叫了出去。宁蕙儿无限遗憾,可不能不放。
宁恕在茶馆找到朋友,银河地产老总的女婿,一眼也看到阿才哥。阿才哥对宁恕很客气,起身结结实实地与他握了个手,拉到身边坐下。
朋友对宁恕道:“上次你提起新力集团那块地皮后,我们考察了一下,觉得有意思,想跟新力集团谈谈。可前一天还谈得好好的,第二天那张总就变卦,说不能卖了。偏偏,我老丈人不肯放了。我今天只好再去,正好遇到阿才哥也去,聊起来,竟然你们认识。宁总,你上回说你认识新力高层,你说为什么新力资金紧张得都要问阿才哥借钱了,却不肯卖解放路那块地呢?”
宁恕想了想,道:“据我所知,新力集团前身是建在解放路那地块上的工厂。工厂原厂长出事的时候儿子还小,就招了上门女婿张总替他管厂,管着管着厂子到了张总夫妻手里。现在问题是,原厂长的儿子也都长大了,而且本事不小。我看张总的出尔反尔可能跟家庭内部一些纠纷有关,具体我也说不上来了。”
对此,同为女婿的银河地产老总的女婿倒是深有感触,一下子可以联想到许多,“果然要问知情人。要是这样,宁总,你有办法吗?”
“这个……上回我跟你介绍的就是张总的小舅,我找机会问问他的意思。”
“有说张总的老婆跟他各过各的,会不会我们得与两口子分别协商?”
“可能还得再拉上两个小舅子,你没见过的那个小舅子能量不小。”
银河地产老总的女婿很是感慨,他在银河地产也是颇受老婆家三姑六婆的牵制,深知其中关系之复杂。
三个人又聊了会儿,等分手时候,阿才哥冲宁恕做个眼色。宁恕会意,开车在别处转一圈又回,果然见阿才哥在树荫下等他。阿才哥利索地上了宁恕的车,开门见山就问:“解放路那块地,就这么神?”
“是啊。香港那个李嘉诚说过,做房产就是地段地段地段,那块地的地段无与伦比。怎么,阿才哥也打算进军房地产?”
阿才哥摇头,却呵呵笑起来,“我如果拿到地,够在你们这些房产商中间开个拍卖会了吧?”
宁恕心中一动,连忙道:“我公司只让我做住宅,那块地对我没用。但我可以为阿才哥报价什么的提供最专业的参考。只是……新力张总的小舅子之一是田总的好朋友好同学,我怀疑张总忽然不卖那地与田总好朋友的阻止有关,那个……”
“我有数,我们做事不能让小田为难,还是不告诉小田的好。”
“阿才哥似乎已经对拿到地胸有成竹?如果这样,我倒是可以开始放风,让几家有志做商业地产的公司都开始考察那块地。多几家争,也可抬高地价。”
“好,宁总,我们随时互通消息。你的好处,我不会忘记。我现在呢,正跟张总谈借款的事,他发不出这个月的工资,流动资金也吃紧,要问我借。”
“好嘛,那只有拿解放路的地块做抵押,他那些破机床和郊区厂房谁要啊。”
“哈哈,我们耐心等,我们有耐心。宁总,以后我们是兄弟,有什么消息,半夜三更也尽管给我电话。”
“阿才哥的事就是我宁恕的事。”
两人再次紧紧握手,定下合作。宁恕想不到,有些弹药得来全不费工夫——
简宏成仔仔细细地阅读来自外包调查公司的一份报告。该报告调查的是他老家的市场,报告打开,全是各种各样的数据。而简敏敏就坐在宽大办公室的宽大沙发里,舒服得想睡着。偶尔简宏成会跟简敏敏说一句诸如“知道我们老家年薪十万以上的个人有几万吗”,简敏敏便眼睛一翻,不理。
简宏成看完,将台灯推开一点儿,免得他的脸全暴露在台灯光里。“这份调查报告是我春节后让做的,从报告提供的数据看,我们市的经济水准还不是最适合开比特屋。但既然是我老家,破例一下也可。回头需要走个程序。你看了各方面文件之后,有什么想法?”
“你是不是想骗光我所有钱?”
简宏成一愣,不禁笑道:“好主意!”他拿起一叠资料下面压的一只火漆封口的信封,想打开,又不禁皱眉放下,手掌压在信封上像是试图捂住什么。
简敏敏也看到了,“信封里是什么?顺便调查我的银行存款?”
“你的资信得等你签意向之后,与其他竞争者一起交给调查公司。这信封里是我前几天口头让调查公司帮我做的私活:调查崔家母子的近况。你查了崔家没有?”
“没查。我不担心他们。”
“如果崔家的孩子正好在税务机构上班呢?到这年纪,也该处级干部了。”简宏成拿起刀子慢慢将信封割开,两只眼睛却斜睨着简敏敏。“随便怎么你一下,就够你喝一壶。”他抽出里面的信纸,却不急着看。
简敏敏嗤地一声,“那种人家的孩子,贼眉鼠眼的,考得进公务员?”
简宏成使劲“哈”地一声笑,将信纸又装回信封,“我最担心的事,被你一说显得很荒唐,我还看什么看。晚了,我让司机送你去宾馆吧。我的态度就这样。你需要跟其他竞争者一起走一下程序,但你可以有些特殊化,我投关键一票时候会倾向于你。但是不是加盟由你自己决定,我不勉强。”
“那么高的加盟费,值得你摆出大排场来行骗。我先观察了再说。顺便,你把信看了,到底说什么。”
简宏成先打电话让司机将车开到门口,然后才再度抽出信纸,抖开来看。“一儿一女是不是?”
“是啊,跟你差不多年纪。”
“唔,女儿在上海工作,儿子在北京工作。都在企业,还真不是公务员。”简宏成漫不经心地看几眼,一脸都不高兴看第二张信纸的样子,也懒得将信纸塞进信封,抓成一团递给简敏敏,可简敏敏窝在沙发里懒得起身接。于是简宏成将一团纸随随便便丢入抽屉。“好了,车子在下面等你。你回吧,不送。”他挪回台灯,拿起第二包资料开始拆看。
“还蛮用功。”简敏敏也不拿那两位在企业工作的崔家子女当回事,但她得再看一眼这个办公室,老二才是她最大的对手之一。凭她的眼光,这个办公室不像是临时搭建的骗子舞台。若真不是骗她,可老二能对她如此好心?十年前,老二可是差点被她搞进监狱,老二能不记恨?简敏敏默默看了会儿眉头深锁专心工作的老二,意犹未尽地走了。
简敏敏一走,简宏成立刻跳起来反锁了门。回到桌边,没等坐下,第一件事便是拿出抽屉里的信。信纸上,白纸黑字,打印出来的字清清楚楚,女儿正是宁宥,原名崔启真。他的第六感竟然完全灵验。而毫无疑问,他看着一直觉得眼神不对劲,仿佛心里藏满秘密的宁恕正是崔家的小儿子。
一个宁宥,一个宁恕?简宏成看着这两个充满意味的名字,心里虽然很清楚,他应该好好推测一下崔家那个老婆为孩子改名时候的心理,可他的心静不下来。他很想找个人说说这件事,尤其是确认真相之后他需要回顾过去的点点滴滴,需要找个同样也认识宁宥的人帮忙回顾,他需要确认自己心中那段感情的着落。可他打开手机通讯录,却迟迟不敢下手。这事儿,告诉谁都不行。连告诉宁宥他已知情都不行。简宏成的眉头越锁越紧。
甚至,他连多纠结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门外忽然又踢又拍,好生热闹。简宏成只得将信封往桌子里一塞,皱着眉头走去开门,对门外的简敏敏道:“落下什么了?这么激动。”
“门卡掉了,一定在你屋里。你干嘛关门啊,你不是有助理管着门吗,真鬼祟。”简敏敏似乎是被助理的阻拦惹毛了,边数落边气冲冲地拨开简宏成,冲进办公室。
简宏成只得打发助理做事,他会对付老姐。可回头,却见简敏敏直冲办公桌。他立刻想到要坏事,可想不到的是简敏敏走到桌边一个冷笑,一掌压在简宏成掏出第二包资料上。“你怎么解释,老二?不是说很用功加班看资料吗,我走出去到杀个回马枪,这么长时间,你看了几页?为什么这片纸还在老地方?怎么解释?骗术很高明啊。”
简宏成见大姐的关注点并非抽屉里的信,不由得松了口气。可他心里正烦,对责问懒得回应,而是将门拉得更开,道:“行,姜是老的辣。”
“我没那么容易打发。还我差旅费,还有这几天的误工损失。”
简宏成只得对助理道:“让保安来,把她架出去。”
简敏敏大笑:“恼羞成怒了?老弟,骗术太差,还得好好修炼啊。”简敏敏扬长而去,整个楼层都是她豪迈而得意的笑声。
男助理连忙乖巧地道:“跟我表姐一样,一句‘我看着你光屁股长大,这辈子都没法拿你当正经成年人’,就把我彻底否了。”
“她不明白她失去的是个多好的转型机会。人在重大选择面前总是慌不择路。”简宏成叹了声气,可他更多的是为宁宥原来是谁而叹气。经简敏敏这一闹,他倒是回过神来,着手处理最要紧的事,他得通知简宏图彻底隔绝宁恕,他现在有点看出宁恕估计对简家不怀好意。
不料,简宏图接到电话便兴奋地抢着道:“哥,正要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好朋友帮我去找张立新了,看起来张立新跟大姐说的不是胡话,他账面上的现金是真没了,必须借钱。而且他已经开始掏自己腰包给公司买原料,要不然公司没法开工……”
简宏成听得头晕,这事儿太故事化,他不得不打断,“你慢慢说,从头开始说,先告诉我你朋友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张立新待见他?”
“他爸的担保公司在我们这儿吧,只要是懂点儿银行的都知道啊。他拿出名片去,谁都认啊。”
“他既然这么能,你请他办点儿事之后,是不是现在一起吃饭欢乐一下?”
“哈哈,那肯定的,朋友要有来有往嘛。”但简宏图忽然意识到哥哥的话里有点儿不对劲,他立马心虚地问:“哥,是不是我有做错了?”
“不知道。我只知道田景野前一天去找张立新,张立新后一天就把田景野的履历摸清楚,直接摸到田景野家门口,还摸出我与田景野的同学关系。张立新一向谨慎,尤其在借钱这等大事上,你能担保他没叫个人后面跟着你朋友?”
“哎哟,我等下吃完走后门。”
“晚了。”简宏成挂断时,心里暗暗地嘀咕。但简宏成也没把此事太放心上,因为今晚上他心中一团乱。等过会儿才想起,他忘了打简宏图电话的目的,他只得给简宏图发条短信过去,严重提示宁恕这个人不可接近。
宁宥大清早载着郝青林父母到律师楼。走出车门,郝父仰头看看律师楼所在的大厦,叹道:“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与律师打交道。”
郝母却是异乎寻常地麻利地关车门,收拾坐皱的衣摆,挽起还在感慨的郝父,道:“快上去啦,律师等着给你说青林的事儿呢。”
宁宥下车后检视了一下车子,才走到二老身边,细声细气地道:“我跟律师打交道也没经验,今天幸好我们也算是三个臭皮匠了。刚才路上我不敢分心讨论,我想问的几个问题与爸妈一致,我们谁问都一样。但顾维维的问题他打算怎么处理……我等下中途会找借口退出一会儿。”
“这个问题我们不关心。”郝父斩钉截铁地回答。“宥宥啊,你太惯着青林。”
“他都这样了……”宁宥低头叹息,与郝家二老一起进大楼。郝母边上看着放心不少,她最担心的还是儿子进去后,儿媳将儿子甩了。
一行三个上到律师事务所的楼层。周末的事务所很安静,看不到人。三个人正对着紧闭的玻璃门议论呢,里面律师迎了出来。
郝父自觉地作为带头人,上前自我介绍和,与律师握手。宁宥几乎是打断他们的寒暄,抢着问道:“青林受苦了吗?他身体还行吗?”
郝母一路只盘算着这个问题,被宁宥抢先一问,她眼泪立刻出来了,不禁紧紧握住宁宥的手臂,与儿媳前所未有的贴心。
“郝科精神状态不大好,难免的。身体倒是没见异常,也应该没受什么折磨。你们放心。里面会议室请。”
郝母放了老头子的手臂,改为紧紧挽住宁宥的手臂,两人跟在律师和郝父后面进会议室。然后,郝母又是与宁宥坐一起。
还是郝父问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青林确定有问题吗?”
“这几天来,你们应该已有心理准备,我就说有话直说吧。这是一个窝案,郝科在里面是从犯,他说拿到的钱大概十万左右,都自己平时用光了,他没记账习惯,具体每一笔的情况只能凭记忆……”
律师说到这儿,体贴地顿住了,他看到来者三个人除了郝父低下头去深深叹息,郝母则是与宁宥两个人的头拱在一起轻轻啜泣。
律师有些纳闷地看着宁宥,这一次会见,宁宥的态度与上一回完全不同,上一回虽是骤缝打击,可依然表态果断干脆,这一回按说已经有心理回旋,却怎么一个劲儿地闷头哭泣呢。
郝父本想继续问,可被身边两人的哭泣搅得心乱,只得劝道:“我们先说要紧事吧,律师的时间宝贵呢。”
“是,但……”宁宥抬起脸,想收起泪水,可旋即又埋头捂住了脸,抽泣着道:“灰灰昨天让篮球队的两个同学打了,他们骂他是小贪污犯。”
一时,连郝母都停止了哭泣。可停顿过后,郝母哭得更痛苦。所有的关心,都在悄没声间转移到了孙子身上。都知道,未判之前,或许还可以说郝青林只是嫌疑人,可能无罪。可现在郝青林已经向律师承认了犯罪,此后他们大人倒也罢了,小小的孙子可怎么办。他们都是做教育工作的,他们都知道小孩子无法无天起来比大人更可怕,灰灰以后头上顶着一个犯罪的父亲,该如何在学校行走,会不会挨更多的揍,更别说各种重挫自尊的鄙视。
郝父说起这些原委,再也克制不住情绪,不得不再次吞药。
从律师楼出来,坐回车上,一行三个人都沉默,挂着眼泪沉默。好久,郝父道:“宥宥,我们给灰灰办出国读书吧。”
宁宥点头,“昨天傍晚在体育老师办公室看到灰灰,我心都碎了。”
郝母道:“赶紧的,赶暑假后开学就可以出国念书。”
“直系亲属犯罪,会影响签证吗?我记得我以前办签证的时候,需要公安局提供的无罪证明。”郝父认真地问。
一时,车内三个人面面相觑。宁宥立刻拿出手机上网输入关键词搜索,搜索网页一打开,她便叹了一声,将手机递给二老。“看样子会。”
“作孽!作孽!宥宥,无论如何,你尽一切努力替灰灰办出国留学,青林官司的事由我们来,你别分心了。灰灰出国需要的任何手续,我们不计一切代价做到尽善尽美,一定不能让灰灰身心同时受伤,灰灰还太小。有什么需要,你别为难,尽管说。”郝父再一次中流砥柱,做出决定。
宁宥叹道:“不瞒你们,现在可需要卖掉一套房子。签证,找中介,找学校,第一年的学费等,都是节外生枝的费用,费用不小,我不得不了。我现在还没头绪,等回头厘清了,给爸妈一份书面的,请爸妈届时通过律师与青林商量一下。家里的财产,他需要知情。”
郝家二老竟是不约而同地松口气。回到家里,郝母道:“还以为宥宥会提出离婚,给灰灰一个清白身份,她就是今天律师那儿提出来,而且让青林净身出户,我们也没理由太反对。想不到她这么好,这时候做事情还光明正大照顾到青林。”
郝父也赞同,“她是真心对青林好,真心为这个家好,青林这个畜生不识好歹。唉。”
宁宥送郝家二老到家后,立刻转到以前买房时候接触过的中介,要求中介将她手头所有的两套房子都卖掉,必须找全付现金、一次结清的客户。对与中介的疑问,宁宥说是需要为儿子办出国留学。这是个好理由,比老板还债老板娘闹离婚等的理由更可信中介立刻写在二手房介绍上。
从中介出来,宁宥给田景野电话。“田景野,我把两套房子交中介了。等买房款过来,我打算现金拿过去,放一笔到你那儿,请你帮我收着,放你账号上,行吗?”
田景野道:“行,我会新开一个专门给你的账户,教你怎么操作。唯一的问题,让我知道一下我在做什么。”
宁宥稍微犹豫了一下,但立刻清楚地道:“我在谋划离婚,我不愿让郝青林分到一分钱。”——
“劝你三思。我前妻也这么待我,虽然我当时的所作所为确实对不起家庭,毁了我的家庭,可她那么做依然对我伤害至深。”
“你不一样。”
“正因为我不一样,我才会想方设法理解我前妻。尤其是我能东山再起,心态能保持正常。郝青林那种坐办公室的早已自废武功,出来后一无所有会怎样?”
“谢谢你,田景野,我已经考虑到。”
田景野结束通话后,皱眉看着手机发呆,一直到手机屏幕归于黑暗也没抬头。他想了很多过往的事。直到有同事进来喊他,有位看上去很有身份的人要求见他。田景野既然开店,当然谁来都不拒绝,可他走出去看到站在店堂角落的一位戴着墨镜六十来岁的人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出是谁,也不知来者找他做什么。
他走到中年人近前,两人一握手,中年人便凑过来轻道:“我是郑伟岗,很高兴认识你。陆行长介绍我来,我们到你办公室说话?”
田景野大惊,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本市著名企业家,他常见此人于电视上于报纸上于人群包围中,难怪似曾相识。但不知此人为什么来找他。他连忙将人往办公室请。
对于田景野的端茶送水,郑伟岗表现得谦逊有礼,又同时观察着田景野。田景野也知道这种人的眼睛如X光机,不好糊弄。他坐下就笑道:“陆行长好?我出来后没敢去拜访他,避嫌,他毕竟是公职人员。”
“阿陆说你谨慎,知道你不去找他的原因。他说他让人带话要你暂时不去见他,也是有他苦衷,希望你见谅。”
“谢谢陆行长,他见外了。我坐牢时候丰衣足食的,就是因为好多朋友往我账户上存钱,我知道陆行长借手朋友帮衬我许多。我早年年少轻狂没听他的话,他却事后处处关照,我愧对他。我现在如果出现在陆行长面前,他一定会倾尽资源帮我东山再起,可我不敢,我已经辜负他一次,不敢再害他为我操心。”
“你是明白人。除了阿陆,另有几个我信任的人向我推荐你,有关你的情况,我听说许多,大家都佩服你的为人,也佩服你得业务能力。我开门见山吧,我有几个重要问题要请教你委托你,前提是,你必须为你我的联系保密。”
田景野一愣,犹豫了一下,抵住诱惑道:“谢谢郑总青眼,不过我虽然坐牢一次,我还是不想沾手目前法律不允许的事。”
“要的就是你这句。你知道的,我们经商的心里都有朝不保夕的担忧,做得越大,越是担心得半夜惊醒。我需要给自己留条避人耳目的后路,而且这条后路是需要经得起挑刺的。阿陆说,他拿性命替你担保。”
田景野惊呆了,陆行长拿性命替他担保?他忍不住将对面的郑总当陆行长,紧紧握住了郑伟岗的手。
简宏成的周日乏味得惊人。醒来后,便将手机连上充电器,给一个个的长辈打例行请安电话:老妈,从小学到大学的老师们,过去到现在提携他的前辈们,已经离开生意圈的老友们。
简母今天高兴,小儿子肯来与她吃中饭,又带来老大老二合作的好消息,她在电话里对简宏成道:“老二啊,听说老大在你那儿。还是你气量大,肯退一步。”
“这事没成。可能我态度太好,大姐反而不敢相信我,再三以为我骗她。我司机说她恨得连个正眼都不给我司机。”
简母又郁闷上了,“你们姐弟三个什么时候才能和好?”
“妈,我会努力。大姐顽固,需要有耐心给她创造环境让她转变观念。中午吃什么?很想你做的葱烧大排。”
简宏图见他妈甩电话机,以为她想挂断,连忙挤过来凑在他妈耳朵边问:“哥,报告,宁恕请我晚上一起吃饭,客气得口香糖一样,我怎么回绝他都有理由粘着我不放。我该怎么办?”
“他有什么事?”
“不知道啊,一定要介绍他们房地产的朋友给我认识。哥,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不让我跟他吃饭?”
“我看他眼光不正,你肯定吃他的亏。你决不能与他有瓜葛。”
简宏成放下电话沉思。他不愿将他调查来的宁家子弟的情况透露给其他任何人,他这么做为的是保护宁宥,可现在宁恕却一再招惹,他看得出宁恕来者不善。他毫不犹豫一个电话打给朋友,“上回让你调查的那个叫宁恕的,你帮我盯他一个月。”
简敏敏气呼呼地下飞机,气呼呼地回家。打开门却觉得有异。两条狗没如常扑上来表示亲热,保姆没立刻应声上来迎接,而整个屋子光线暗沉,原来窗户都拉起了厚窗帘。简敏敏心说保姆肯定又溜号回家干私活去了。她先进去卫生间洗手,不料开门就见她的两条宝贝大狗被五花大绑地捆住撂在地上。简敏敏大惊,立刻退出,当即见客厅出现两个男子,这俩人她都认识,是张立新的秘书和保安经理。
“你们干什么?想犯法吗?”简敏敏虽然口气逼人,可心里早虚了。论当下形势,她不是两个男人的对手。尤其是她的包落在两个男人控制之下,她无法拿手机报警。
秘书恭敬地道:“张总希望跟您不受打扰地谈话。张总已经在路上。”
“保姆呢?放开两条狗。”
秘书笑着退后,“张总他很快到,就在附近喝茶呢。您请坐,请坐。”
简敏敏不敢轻举妄动,难得老老实实地哼了一声坐下。
果然,张立新很快赶来。他一到,其他人便退走。
张立新的脸色很难看,上来便声色俱厉地道:“说吧,你们姐弟仨想干什么。你家老二委托高中同学给我设局,你家老三也敢让朋友对我设局,你刚从深圳回来吧,跟你家老二和好了?一起对付我?怎么对付?别玩什么阴谋诡计,真刀真枪来吧,我接着。”
“放屁!你想怎么样?杀了我?真刀真枪来啊,我接着。”在丈夫面前,简敏敏毫不示弱。
张立新冷冷地道:“我不犯法,但我杀你的宝贝狗。”他说着,操起厨房拿来的菜刀,走向卫生间。
简敏敏尖叫一声冲过去,挡在卫生间门前,“行,我认栽。我告诉你,昨晚若不是我杀个回马枪,差点被老二骗光一生积蓄。你呢,前几年公司生意还好的时候,你当然不用怕老二,但你现在,即使老二不动手,你也危险。你除非跟我联手。”
“你跟我联手?你敢对你亲弟弟下手,敢把你爸气死,敢把老公赶出门,你这人能信?你什么都要捞在自己手里才放心,你这人能合作?除了你两条狗,谁敢跟你在一起?”
“别杀我狗狗。我告诉你,你随便怎么做都行,只要别卖老厂那块地,那是老二的死穴。你可以拿老厂那块地跟老二谈,只有这种情况下他才会坐下来跟你谈。产权在你我手里,合理合法,他再怎么也得认。他想要地,只能跟你谈。”
“废话,他现在是拿刀对准我喉咙,要我把地白给他。谈?他会跟你谈?”
简敏敏一时闭嘴了,不得不承认,张立新说得在理。好久,她才道:“地在你手里,你即使卖了也不会分我一分钱。地到老二手里,他已经明确说了,不会有我的份。我不管。”
“你不管?好,我替你管教你两条恶狗。”
简敏敏死死护住卫生间的门,死活不让张立新进门。“让我想想。”为了两条相依为命的狗,她急了,一边冲张立新尖叫,一边看向两条挣扎的狗,嘴巴呶呶连声以示安慰。
“好,你慢慢想。我抬走这两条狗。你什么时候退出跟你家老二的联盟,想出办法逼退老二,我什么时候把狗还你。你放心,我领走你保姆,只要你好好做人,她会把你两条宝贝狗照顾得好好的。我本不想为难你,但我现在公司艰难,我所有心思都得花在公司上面,没空跟你们简家一群疯子斗,我只能出此下策。给你半个月时间。”
“现在的老二不是刚毕业时候的老二,半个月怎么够。”
“半个月,收两条狗还是收一锅狗肉煲,随你便。”
“张立新,只要你留下狗狗,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对你这种出尔反尔的小人,没办法。”张立新喊来两位助手,他一个人奋力挡住发疯一样的简敏敏,让两位助手将狗抱走。
简敏敏扭打不过张立新,要在以往,她会咬会抓什么都做得出来,可今天她投鼠忌器,只能眼睁睁看着狗狗被抱走。张立新终于放开她时,她披头散发地只会大喊:“半个月怎么够,半个月怎么够……”
张立新走到门口,将菜刀在狗脖子上比划一下,才冷笑将刀远远地扔掉,关门一走了之。
简敏敏追到窗边,抓开窗帘看着他们将狗抬上车子。她看到两只狗狗的眼睛无助地到处搜索她,她心急如焚——
简敏敏追到窗边,抓开窗帘看着他们将狗抬上车子。她看到两只狗狗的眼睛无助地到处搜索她,她心急如焚。很快,罗威纳的耳朵捕捉到她的拍窗呼救声,四只眼睛眼泪汪汪地转向她,她仿佛能听到它们的呜咽。但那些人不管,他们为了把狗顺利塞进车子后备箱,竟使蛮力拗弯它们的腿。简敏敏心疼得团团乱转,冲向大门,可门外不知被做了什么手脚,她竟打不开自家的门。没人理会她的拍门大呼,不,可能有人理会,但那理会必然是嘲笑或者冷笑。耳听得汽车得意地叫唤了一声跑了,简敏敏知大势已去,颓然跌坐到地上。她的眼睛也流露出无助。
简敏敏手中的手机亮了再暗,几次三番,可她竟找不到合适的可以求助的人。家丑不可外扬,她还得在外面装作新力集团的老板娘呢。可家里人呢……没一个用得上的。
但是,简敏敏从来不会真正认栽。她甚至都懒得流泪,从未有人同情过她的软弱,她软弱的时候,也正是被欺负得最狠的时候。
简敏敏只发了一会儿呆,便立刻利索起身翻窗而出,将串联大门门环的铁索解开扔掉,打开家门。那只来回一趟深圳的行李箱又被她原封不动地拎上车,她再奔飞机场,再飞深圳。
郑伟岗走后,田景野难抑激动的心情,忍不住走出去,到人迹罕至的大草坪上给简宏成打电话,这样可以酣畅地大声说话。他听到电话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不禁奇道:“在干什么?你要是忙我等会儿打给你。”
“别挂,我在跑步机上走路。”
“哈哈,你锻炼?太阳从西边出了?”
“看他们在群里讽刺胖子,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嘿嘿,是宁宥那句‘长相天生,体型走样全是自暴自弃不要好’激发的吧?”
“哈哈,正是。知道吗……呃,算了。你找我什么事?”简宏成这两天胸口一直翻滚着宁宥家与他家的仇恨,极想找个谁说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不敢说。
“我知道什么?是不是我错过了什么?”田景野不放过。
“我不能说,说了连幻想都无法立足了。我这两天的状态就是原来如此——不是我差劲——还不如不知,六神无主啊。嗳,你怎么来了?”简宏成感觉身后似有凉风削肋骨而过,回头竟见大姐简敏敏黑着脸站他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
“你有事?要不你有空立刻给我个电话。”
“你说,你说,不相干。”简宏成两眼看着他姐,心里不禁嘀咕,难道早上没上飞机?
“除你之外,又有人非常信任地将大笔资金交给我打理。原因是以前的朋友们拿命替我担保。我很激动,非常激动,原来朋友们还认可我的人品。朋友认可的意义比让我重操旧业甚至更上层楼更让我激动。”田景野虽然脸上依然皱纹纵横挂满厌倦,可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大踏步走,一个人在草坪上亢奋似的绕圈子。
“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这下你还有理由消沉吗?立刻当即必须把店门关了,谁耐烦做那些小门小户的生意。”简宏成也替田景野高兴,又不得不分神管着大姐的动向,一心两用,脚下便乱了,他的运动细胞缺乏症彻底爆发。
“店门不关,我还得兼者,我得给儿子一个他小脑袋想象得到的身份,让他对他的父亲放心。你忙吧。回头找你好好喝一杯。”
“行。要不你现在找棵树撞几下,假装是我高兴得拔拳头揍你。你恢复正常,很好,很好……诶哟……”简宏成终于小脑紊乱,掉下跑步机。跳了好几步,撞上隔壁一台跑步机才得以稳住。“我摔下跑步机了,哈哈。过几天就去找你,你准备好酒。”
田景野忍不住哈哈大笑,也是纵身一个飞跃,在空中双腿乱蹬,硬是将自己摔到草地上。他在草地上耍无赖似的对着天空乱笑,傻笑。
简宏成即使面对他大姐了,脸上依然是收不住的满面笑容,“你想通了?”
“对,我想通了。方便在你公司健身房谈私事吗?”
“去我办公室吧。”简宏成笑着边走边将田景野的喜讯记录到手机记事簿上。他步速很快,但不妨碍他的记录。
简敏敏后面看着觉得陌生,她大弟能笑?以至于简敏敏也问了一句家常话,“你礼拜天也在公司?”
“做老板的哪有休息日。”简宏成走进电梯,忍不住弯曲一下手臂,看自己的肱二头肌。可再用劲也挤不出个像样的。
简敏敏斜睨着,不语。但脸上依然肃杀。
简宏成忽然想到时间已不早,看一眼手表,道:“都吃晚饭时间了,要不边吃边谈?”
“我晚上节食。”
简宏成将办公室门打开,放大姐进去,示意助理回家后,才紧闭大门。“说吧。”
“行。我回来不是跟你谈加盟,我是来跟你算一笔账,我为崔家付出多少的账。你想听吗?”
“你无非想告诉我,现在我得替整个崔家还债。你先心算一下吧,免得最终资不抵债。”
“反之,是不是还债的事完全着落在你头上?”
“对。”
简敏敏没想到简宏成大包大揽,反而有些狐疑地扫视两眼,才道:“从爸爸被刺说起。我当时高二,虽然成绩不如你出挑,但考大学不成问题,老师们都说我努力一把可以上重点。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废话。”
“我没说。我从小知道你成绩好,不过偏文科。”
“那天我几乎是第一时间被张立新用自行车带到医院。当时急救医生给爸爸做了止血,需要立刻送上手术台。但爸爸非要把别人都赶出去,跟我和妈单独谈话。当时麻醉药稀罕,爸止血时没上全麻,痛得额头全是冷汗,脸色因为失血过多变得蜡黄,人虚得眼睛都快张不开,刚裹的纱布还在渗血,可爸非要跟我谈完才肯进手术室,命都不要了的样子。”
简敏敏回忆时,满脸都是愤怒,而不是其他。令简宏成诧异。但简宏成不敢打断,有些细节,连他都还是第一次听说。怕吱声得不是地方,那姑奶奶坏脾气上来又不肯说了。
“爸第一次这么重视我,他又几乎是躺在血泊里,他当时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说是吧?等我多年以后长大了才回过味来,爸当时根本就是拿身体来逼我。他拼着老命跟我说,工厂是承包的,他如果倒下,没精力管好厂,交不足承包费,明年承包到期就得把工厂交出去。妈旁边补充说医生刚才说了,爸抢救过来后不可能再出差,身体吃不消。爸说张立新是个好人选,但他是外人,这么大一个厂子交到张立新手里,他会生歪心,要我退学盯着张立新。我想退学一年等爸身体差不多了,我再复学也行,当然答应,我在家是老大,我应该啊。但爸又提出让我立刻嫁张立新,这几天就结婚。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张立新归顺,明年承包期到后张立新不会抢走承包权。我说不行,我跟张立新差十岁,他傻大黑粗的,还农村有未婚妻,我不嫁他,我保证能盯住张立新。但只要我不答应嫁,爸就坚持不肯上手术台。妈急得对我跪下砰砰磕头要我给爸一条生路,头正好磕在爸爸流出的一滩血水上。你想想,你想想。”
简宏成惊得合不拢嘴,几乎不敢相信,又觉得顺理成章,他唯有盯着简敏敏不放。
简敏敏咬牙切齿地道:“我只能答应!他们那是卖女儿,但我只能答应!等爸进了手术室,我转身去砸了崔家出气。所以,你以为厂子理所当然是我们简家的吗?不。但厂子之所以还在简家,是卖了我换来。你和全家后来的好日子全靠我的卖身钱换来。同意吗?这是第一笔账。”
简宏成不禁顺服地点头。他飞快将重点记录到小本子上。
“但没完。”简敏敏怒目圆瞪,喝完一杯水,狠狠将杯子摔了。这一回,简宏成什么都没说,看着她摔。
“我当时也吓坏了,整个人懵了,发疯一样。爸爸手术后麻醉药性过去,痛得死去活来,我跟妈眼睛都不敢闭一下,整整伺候了两天两夜。等爸清醒过来,第一件事,逼我跟张立新同房,造成事实婚姻。我当时鲜花一样,又是厂长女儿,张立新当时也年轻,看不懂爸的算计,当然求之不得。但我哪肯。爸为了让我就范,指使妈做了一件卑鄙无耻的事……”
“打住。”简宏成不得不张嘴叫停。他以前都没往那地方想,可现在大姐说起来,他只要脑袋正常,就能猜到结尾。“第二笔。”
“第二笔你该这么写……”
“不用不用,我自己会写。爸妈都对不起你。”
“只是对不起吗?他们不仅是不拿我当女儿,他们又何尝拿我当个人。可那时我太幼稚了,我竟然还忍气吞声试图做他们的女儿,既然生米煮成熟饭,就好好做张立新的老婆,再有气也出到外面去……”
“还……还有第三笔?”饶是简宏成见多识广,心性坚毅,此刻也有点吃不消了——
口齿伶俐的弟弟忽然结巴,立刻提醒了简敏敏。她今天到这儿是来讨债,而不是诉苦,她不能感情用事,婆婆妈妈。简敏敏心里飞快评估了一下简宏成的脸色,猜测了一下简宏成心中的激荡,胸有成竹地道:“怕了?我让你歇口气,我们先算账。第一个问题,你还认为新力集团和老厂地皮是简家的产业吗?”
简宏成不得不拿出平日里管理上的官样口径答复:“我过两天给你答复。”
“第二个问题,你小学到大学一直是我养着你,你锦衣玉食全靠的是我。我即使跟一般无知爹娘一样当众给你两个耳光你又能有什么话说。但你从小到大除了想着接替张立新的位置,可曾想过报答我?”
简宏成诚恳地道:“你说话,想要什么。”
“先记账。第三个问题,我有没有资格跟你谈条件?”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这句话是简宏成前不久回老家时指着简敏敏的鼻梁说的,当时他理直气壮,甚至义愤填膺,简敏敏这人几乎人云可杀,他曾经吃足简敏敏的苦头,可今天他动摇了。他沉默了会儿,还是官样口径:“我过两天给你答复。”
“三个当事人,活的还有两个。你去问妈吧,她自己也在为简家什么都肯牺牲,她认为我也该为了简家什么都做,她不会觉得有什么错,她不会瞒你。但你不是据说脑筋很好吗,你说,我说的是真还是假呢?”
“先别武断真假。你一天飞个来回必然有要紧事,说吧,我尽力而为。”
“张立新把我两个宝贝扣留了,条件是我在半个月内想办法让你退出对他的迫害。我要你救出我两个宝贝。”
“嗳,这是家务事,我不便插手。以你的脾气,万一你们两个宝贝也不愿与你相处呢。”
“我那两个宝贝在澳大利亚读书,张立新太混账,看见二奶眉开眼笑,看见我不到十分钟一定吵架,孩子们怎么能在家呆着,不如送到贵族学校寄宿。张立新今早抢走的两个宝贝是我养的两条罗威纳,人不如狗,知道吗?你反正有两个办法,一个是退出迫害张立新,一个是半个月内把张立新打得服服帖帖交出我的两个宝贝。你但凡有良心,这件事先替我办到。”——
“半个月?为什么是半个月?你别急,你那两个宝贝暂时不会有问题,你好好把经过说给我听。”
“有什么好说的,就这俩办法,你做得到哪个就选哪个。”
“万一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呢。而且你这俩办法不是为难我吗。说说吧,再说在张立新那儿受的气你都还没来得及找朋友倾诉一下是不是?这么憋着会憋出病的,不如跟我说说,一家人反正知根知底,没什么不好意思。”简宏成在听了大姐年轻时的悲惨遭遇后,一直说话挺诚恳,态度也诚恳。
“对啊,你们兄弟俩从小光屁股都是我抱大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简敏敏言语上讨来一些便宜,终于有点心理平衡了,才肯一五一十说出今早回家遭遇的突袭。
简宏成这回拿正面对着大姐,认认真真地听,即使对他们夫妻的不正常关系有些吃惊,可相比前面大姐给他的大剂量旧时信息,这些都是小意思。听了一些他就大致有数了,拿起手机开始找张立新的号码拨出。
张立新接到电话,首先便听到他妻子气愤的背景声音,虽然他听不出具体在说些什么,可起码,他的部分目的达到了。他冷冷地道:“姐弟和好了?”
简宏成呵呵一笑,“姐弟什么时候真吵过啊。是了,姐夫,我跟你澄清一件事,你说我指使同学田景野给你下套,挖你□,还说老三也在这么做,这不可能,我要害你的话不会做那么粗浅的布局,他们那么做最多看到几份税务局里也能看到的报表,还是你加了料的,对你有什么杀伤啊。呵呵。”
简敏敏数落得上了兴头,不管简宏成是否打电话,一个劲地继续骂张立新,以便电话那头听到。可她的一只耳朵还是留给通话内容的,听到最后,不禁一愣,简宏成这是什么意思?
张立新也呵呵讥笑道:“对啊对啊,一定是老三那不成器的乱来,呵呵……”
“是啊,老三还来找我邀功,我刚还批评他打草惊蛇。我若布局,即使拿到什么去年底为了偷漏一点儿增值税去虚开七份运输发票啦,今年初为了让无法享受退税的货物享受出口退税而虚报货名,通过报关公司行贿以免开箱查验啦,我都懒得说,小儿科,太小儿科,呵呵。姐夫绑架大姐两条宝贝狗也是小儿科,跟狗嘛就别过不去了,还给她吧。这就让保姆领狗回家行吗?”
不仅电话那头的张立新惊呆了,连急着复仇的简敏敏也惊呆了,两夫妻竟不约而同问:“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简宏成笑容可掬,但随手就将电话断了,看向简敏敏:“大姐不用愁你家俩宝贝了。要不我让司机带你在深圳好好走走?”
简敏敏不理示好,紧张地追问:“你别打岔,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张立新那些事?你没忘了捎带调查我吧?”
简宏成一脸无赖地笑道:“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我不过是凭经验猜的,哪家企业不是那么在做,需要调查吗。呵呵。”
“别跟我打马虎眼。”简敏敏的严厉有些虚张声势了。
“真没懵你。大姐请看电脑,这是我们人事总监的照片,看不出吧,她跟你同龄。她每天工作量极大,可她性格乐观,看上去愣是……大姐,你也该享受享受,想开点儿,别爸妈把你拴张立新身上,你还真把自己一辈子都拴张立新身上,闹得自己不痛快。心情不好是身体的大敌,知道吗?我看你暂时这儿住几天,我让司机带你玩遍深圳,再去香港做美容……”
简敏敏本来一直追问简宏成如何调查到那些信息,又有没有调查他,可往电脑只看上一眼,她的手便忍不住捂住脸放不下来,她清楚自己的苍老。面对着简宏成花好朵好的安排,她沉闷地一声“滚”,起身就走。
可简宏成热情洋溢地给了一句:“大姐,亲情提醒你一句,看清双方实力,选择一家押宝,然后稳住。这样对你最有利。”
简敏敏在门口停住,背着身子想了会儿,“跟张立新斗,好歹你一脚我一腿,有来有往。跟你斗,我连渣都剩不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人?你就是爸的翻版,心肠跟生铁一样又冷又硬。我是爸亲生的,爸都能把我这个女儿卖了。我才是你姐,你还不知怎么卖我呢。”简敏敏转身,看着张口结舌的简宏成,“怎么,让我戳穿了?你要是有点人性,能吊着你孩子妈那么多年不结婚?我还好歹为了孩子的脸面不跟张立新离婚,送孩子出国远离是非,你呢,你有想过你孩子以后怎么在人前做人?虎毒不食子,你比禽兽都不如。我才不会相信你。”
“我跟我孩子妈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样?始乱终弃?”
简宏成愣了一下,决定不解释,起身道:“行,你慢慢选择站位吧。我让司机过来,以后无论你来深圳或者去香港,这个司机归你专用。”
简宏成的良好态度让简敏敏也是一愣,但她很快冷笑起来,扬长而去。“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呵呵。”
简宏成也是回之以“呵呵”,可这一“呵呵”竟是空洞僵硬地持续了好一会儿,他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连忙看一眼时钟,见时间合适,便一个电话拨给陈昕儿。
陈昕儿好不容易等到简宏成的主动来电,连忙接通后看看依然熟睡的儿子,轻快地跑出去接听。“喂,你这工作狂一定又忘了今天周末,小地瓜不用上课还睡懒觉呢。”
“哟,没吵醒他吧?他想我没有?”
“还好我一听见就按掉。不过……”陈昕儿意有所指地道,“其他蹲移民监的太太们说,那些在国内的爸爸们为了维护与孩子的亲情,一般起码一天一只电话给孩子,很多还是早晚来电。”
“是这理。说起来,虽然我明确跟你表明过,我跟你没感情,不会跟你成为夫妻,但我们目前的关系也不合常理。起码小地瓜可能理解不了。这样吧,我会安排一下时间与你协议结婚,然后离婚。那样一来我们的关系会比较名正言顺。你看呢?”
这一段话,在陈昕儿听来,心情如坐过山车,飞快地直冲云霄,又飞快坠入深渊。她举着手机呆住了,完全无法说话,软软地倒下去,趴坐在地板上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