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崔健就像撑开一把伞,把我的世界整个打开了。
2008年7月,北京青年汪浩来到上海。他来上海有两件事:打架,顺便看看魔岩三杰的演唱会。
他在一个类似《搏击俱乐部》里那种打野架的QQ群和人约架约在上海。见面后,汪浩发现对方是个两米多高的大胖子。大胖子看到汪浩就挑衅:“你北京的吧?你们北京,甜食不好吃。”汪浩马上被激怒了,准备开打。结果胖子很不屑,不肯跟他打,因为汪浩只有一米六多,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最后他们吃了个饭就散了,架遗憾地没有打成。
然后他就去看魔岩三杰的演唱会。我也去了。上高中时我混摇滚论坛和好多莫名其妙的QQ群,在其中一个群里认识了汪浩。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汪浩剃了个平头,穿着拖鞋和一条黑色的格瓦拉大裤衩。他后来成了我们乐队的鼓手。
那年9月,我来北京上大学,又见到了汪浩。那时候我还比较蠢,看他在校园里抽着烟,提醒他别这样,“影响不好”。
2010年的一天,汪浩发来一条短信:“一起组个乐队吧,乐队名字就叫饭来张口。”我、汪浩和麦子哥于是组建了“饭来张口”。汪浩还说,这个乐队要带上二锅头还有一辆板车出去卖唱。
因为大家都没去过青海湖,就把青海湖定为目的地。我们到北京郊区亦庄的双龙三轮车厂,花了1000多块钱定做了一辆焊了棚子的三轮车。又到另一个村子的修车铺,花了1000多块钱给三轮加装了马达。然后汪浩把车子骑回家,没事就在他家那个高档小区里骑着破三轮转来转去,说是“练车技”!
我们混过了一整个冬天,又混过了一整个春天,终于决定在2011年的夏天上路。7月8日,我和汪浩驾驶着三轮正式出发,麦子哥将在半途与我们会合。我们的另一个朋友小日啊(编者注:是的,他自称“小日啊”!)骑自行车与我们同行,他要给我们拍一部纪录片。
二
第一天上路车就坏了。
那时汪浩开着车,刚上路比较谨慎,一辆辆运货的大车从边上呼啸而过。我们虽然慢,却很稳健,三轮看起来状况不错。但很快我们就遇到一个特别长的斜坡。汪浩想刹车,却发现刹不住,车子一路加速直下。我们大喊大叫:“哎哎哎!”“小心!稳住!”“啊啊啊!”当时确实很慌,但又有点故意。车子“咣当咣当”冲到下面一个烂泥地里,颠得特别狠,终于停了下来。
我们回了回神,都下了车,互相说:“抽根烟抽根烟,压压惊。”这时我们才到官厅水库,刚进入河北界。
这天晚上,我们就在水库河滩上找了一块干的泥地安顿下来。水库边上特别漂亮,周围是山,水面被风吹来吹去,非常开阔。我们直接用水库的水洗手洗脸,捡来柴火用一点汽油点着,下了点面条吃。这天挺累的,太阳没下山我们就歇了。隔天一早,我被太阳晒醒,全身都不舒服,就像前晚被人打了一顿。脸上一层灰和草,还爬着虫子。
再出发,我们路过漂亮的薰衣草和葡萄酒庄园,上了一座公路桥,然后轮圈就爆了。车子失控往前歪着滑行,擦出刺耳的声音,最后撞在了桥一侧的栏杆上。我下车一看,轮圈都变成桃心形了。
破三轮后来几乎每天都要坏一点。我们一路跟无数个修车铺子的小哥大叔打交道,自己也成了修车能手。
出发时,我们只带了一本旧地图,这是一本90年代的地图,好多路早就改线了,甚至有的行政区划都变了,我们被它坑了许多次。此外唯一可依赖的就是我的诺基亚6120C手机,这个手机甚至都不是智能机,里头的地图也非常烂,无比难用。
出河北进山西的路上,我们走错了好长一段路,来到一个不知叫什么的小镇子。这就是个一条街的镇子,挺窄的一条公路,沿着公路有些房子和农田。晚上我们在路边的大戏台里睡觉,棚顶还有鸟和蝙蝠。早上醒来,身边围了一圈老头老太,他们就看着我们,不说话,研究了半天,问道:“弄啥(四声)滴?”
11号我们到了大同县,进入山西境空气马上变差。运煤车明显多起来。路是黑色的,尘土飞扬。汪浩一路都戴着面罩,我则戴着风镜和一个没什么用的防毒面具。
山西当地有个说法:“左云贫,右玉富”,原因只是一个地方有煤而另一个地方没有。差别确实很明显,左云到处都破破烂烂的,是个落后了20年的县城,我们先到了左云,在那儿卖唱只挣了10块钱。在山西一路路过的尽是些又小又破的村镇,当地人根本没见过卖唱的。他们看我们衣服脏兮兮头发乱糟糟的,却戴着眼镜,又野蛮又斯文,都很好奇。我们屡次被当成流动补胎的,或者卖鞋子、卖渔竿的货郎。跟他们解释卖唱,往往不如弹琴唱一个来得明白。
到右玉已经是下午五六点,天黑沉沉的,开始打雷。我们赶紧找了个小广场,拿乐器、接线、调音,迅速开始唱。整个广场上的人都围过来看。远处有闪电了我们还是不肯停下,直到雨点落下来,才赶紧收拾东西跑到一个屋檐下避雨。一群无所事事的小孩从我们刚进县城就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这会儿也跟着躲雨。
我看到路上昏暗的路灯,灯光颜色几乎跟我老家的一模一样,我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像这群小孩一样到处游荡,直到我妈喊我回家吃饭。我们一起看雨,还把烟分给小孩子抽。
这天晚上为了给音箱充电,我们只能派一个人住进小旅馆。讨价还价失败,旅馆要收25块钱。但第二天结账的时候,老板娘好像认出我们是昨天卖唱的,多找了两块钱当作卖唱费。
离开右玉,我们在一个山里的小加油站停下,坐着休息。两个本地人在边上坐下跟我们聊天。突然,他俩站起身一左一右跑了。我们正诧异,一抬头看见前面山上下来一辆消防车从面前快速开过,正好压过一个大水坑,泥水“哗”地泼了我们一身。气得我们追车大骂。
7月13日,我们总算到了凤凰城镇。没进城我们就被震慑了。城门开在非常高大的一大圈城墙中央,很气派。
进去却是另一幅景象。整个镇上都看不到年轻人,只有老人和小孩。镇里有大槐树,老太婆包着头巾在树下蹲着抽烟。这里没有医院,没有学校,也没有修车铺子,只有一些新修的小房子,全都长得一样,方方矮矮地排列着,跟军营似的。这里是个地质灾害村民安置村,政府投了很多钱搞旅游,在山顶上新修了一座挺雄伟的佛家寺庙,我们去看,庙还没造好,上面狗屁都没有。从山顶俯瞰,下面广场的地上居然画着巨大的奥运五环。
傍晚,我们爬到寺庙顶,天边的火烧云特别好看。庙里的和尚开始撞钟念经,这大概是整个镇子唯一的声音了。晚上我们爬到城墙上睡觉。这个镇子到点断电,9点左右,全镇的灯一下都暗掉了。
三
出凤凰城镇不久,麦子哥来了。
和麦子哥认识,也是在那场魔岩三杰演唱会。那天我和汪浩碰了面,在上海体育馆大门口聊天。有个人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看着跟瘸子似的。他背了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包,穿着格瓦拉的T恤。这个人走过来指着汪浩的格瓦拉裤衩说:“你这裤子不错,能不能送给我,这样我就可以穿全套格瓦拉了。”汪浩很淡定地说,不行,因为我里面没穿内裤——他真的没穿。
这个人就是麦子哥。我们三个同岁,但麦子哥已经不上学了。这次,他晚我们几天从杭州出发,我们在准格尔旗会合。
出了准格尔旗,三轮上国道一连赶了四天路。连着100多公里路全在修,路过的都是运原料的大车。有的柏油路整段被挖得坑坑洞洞,黄乎乎的全是土。我们走着走着就开始下雨,裤子全都黑了。
这几天路过的村镇都很穷,水很稀缺。小日啊有一次找村民要水,人家只给了他半碗。在那种气候下人每天会出很多汗,当地人喝咸的砖茶,估计是为了补充盐分。
我们在路上看到了劫道的老头老太。老头摆了几个石块和树枝在路中央,老太婆搬个小板凳坐在那儿。每辆大车路过都得停下来交“过路费”,大车司机也不敢动他们,老老实实给个十几二十块,还得自己移开障碍。
三轮车的刹车一路都有问题,我们不得不在一个修车铺子停下修理。车子要换弹簧,还有两个零件需要加工,我们在铺子里等了几个小时,和修车的小伙子聊了起来。小伙子跟我们差不多大,马上就要结婚了,他在修车铺对面造了个难看的小房子当做新房。那是个刚建好的毛坯房,就像两个叠起来的纸盒,里面空空荡荡,只有水泥墙。小伙子说,我们晚上可以住在他的新房里。
天快黑了,他的朋友们来找他吃饭。大家都搭了把手,帮我们把车子推起来以便装零件。小伙子给我们修完车,没要钱,还送了我们一个后视镜,让我们把它装在车上。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们还说:“你们是远道而来的。”
然后所有人挤进他们的一辆破桑塔纳到县城里的饭馆吃饭。我们本来想请他们吃一顿作为答谢,到饭馆一掏口袋发现只有80块,估计是请不起了。饭馆里有个大圆桌,我们围着桌边坐下。他们也坐下,却突然变得有点奇怪,他们坐在了另一边,和我们隔开一两个座,坐下后自顾自聊天,没搭理我们,过了很久也不点菜。我们有点尴尬,感觉到他们其实不想和我们坐一桌,我们估计可能是他们请不起,还觉得人太多,让我们请也不好意思,于是我们干脆另开了一桌。
我们就这么分了两桌吃饭,吃完他们又把我们载了回去。
我们一路都在跟陌生人打交道,情况常常很微妙。
还有一次,我们休息的时候遇到了几个年轻人。聊了两句,他们就扛出两箱啤酒跟我们聊天。我们喝着酒弹琴唱歌,非常开心。一个小伙子喝大了,还想把钱和MP3送我们,我们当然没收。可第二天跟他们道别时,小伙子们又变得特别生疏,眼神回避,好像不认识我们了,场面很尴尬。
车子还在不断地坏。坏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路上,我们就只能推着车走。人太多车载不动,轮番推车上了好几个上坡后,我们筋疲力尽,于是决定分头走。小日啊骑车,麦子哥搭车。我扒了路过的大车,回头对开车的汪浩大喊:“山顶等你!”
在山顶能看到很多圆圆的山头,顶上有大铁塔,那是信号站。汪浩小小的三轮,从远处的山顶直冲下来,又慢腾腾地爬上下一个山坡,越来越大。